江水微茫

2024-01-03 01:38许冬林
知识窗 2023年12期
关键词:姨娘春江花月夜邓丽君

许冬林

用广口小底的玻璃杯喝水,如对江水涣涣。宽广的水,汹涌在唇边。

用这样的杯子盛水,放至微凉,里面加点蜂蜜,再调上两汤匙玫瑰花酱,水与蜜、与花酱交融,其味微甜微涩,至微茫。

喝自制的蜂蜜玫瑰水时,我喜欢把邓丽君的《在水一方》和民乐《春江花月夜》同时点开来听,邓丽君的声音像腌制的玫瑰,《春江花月夜》是兑水化开的蜂蜜水。这两种音乐放在一起混听,起先出现的是邓丽君声音的清甜与芬芳,后来在间奏处,邓丽君的声音薄雾似的散去,接着出现的是《春江花月夜》里无边的江水与月色,最后邓丽君的“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且咏且叹走向尾声,余音颤颤不尽。

三十多年前,我在一个江边小镇,正是一个懵懂孩童,没听过邓丽君,也没听过《春江花月夜》。在乡下桃花杏花花开灼灼的春夜,我睡在外婆那张简陋的木床上,身后是姨娘温软犹带甜香的怀抱。姨娘一句一句教我唱《回娘家》,我有口无心地跟着学唱,耳边却听到江上轮船的“嘟——嘟——”鸣笛声,心上仿佛也有一片迷蒙的江水在月色里荡荡铺开。我知道,那是轮船靠岸了,停靠在江对岸那座古老的小镇——荻港镇。

每年冬天,父亲从安庆回来,都会坐这样的轮船沿江而下,然后在荻港镇下船,再改乘小渡船过江,回到我们的江北小镇。父亲到家时,常常已入夜。每年春天,父亲又会乘坐這样的轮船沿着水路而上,去往安庆。那时,年幼的我并不谙离别的轻愁,只期待微茫的水路有一天也会铺到我的脚尖。

我是向往远方的。我的心儿被那夜夜响在枕畔的轮船汽笛声给撑开了,撑得一座村庄已填不满稚嫩的心。

春光和煦的白日,姨娘牵着我的手,带我去江边看大轮船。那远远漂在水上的轮船像一座座水上宫殿,不似我家屋后长宁河上柳叶似的小木船儿。

我想,那样的船里一定坐着许多父亲。许多父亲坐在宫殿似的移动的房子里,去往远方。许多父亲在远方,过着不同于固守小镇的人们那日日庸常的生活吧?

许多年后,我追随梦想,去往远方。我乘坐高铁,一次又一次从晨气迷蒙的江边小镇出发,就像当年父亲一样。

远方真是个甜蜜的诱惑。我成了奔赴远方的客。

可是,走着走着,我像是走不动了,似乎开始眷恋河岸,而不是追随远方的流水了……

人到中年,垂眉自顾,是扑扑风尘在肩。如今,我再听邓丽君的《在水一方》,竟不觉那是一首情歌,而是一首追梦者吟唱在路上的歌谣。梦想是在水一方若即若离的佳人,是甜而微涩的玫瑰酱。高铁载着我抵达一座喧嚣的城市,我融入其中,恍惚以为自己筑梦完成。可是,人间的路哪有终点?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又得启程,开始新的求索。

马致远在《天净沙·秋思》里写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今夕人在天涯,在远山之下,明日呢?明日又在远山的远山之外。行路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翌日天明,又得上路,哪怕马儿更瘦,哪怕西风吹拂着更短的、更薄的白发。

而每次回到小镇,我站在幼时看轮船的江堤上,看大江两岸柳绿草青,看江水里河豚逐浪嬉戏,看夕阳在江面铺上余霞……每每此时,我的内心总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

是选择终老于斯,与大江为邻,做一只搁浅的小船,从此停靠在故园的小河边,“野渡无人舟自横”地自在过下去,过完余生,还是做一条昂扬远去的轮船,驮着梦想,驮着忧伤,一个渡口又一个渡口地追寻下去,不问终点?

也许,人生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所以,尘世间有那么多的游子,他们一边怀恋故园里那“春江花月夜”一般宁静的日常生活,一边又神往“在水一方”里的佳人。他们在追梦的路上暗自沉吟、太息、怅然。因为逆流而上,道路远长;顺流而下,所求依旧在水中央。

在为客的异乡,我为自己调制一杯微凉的玫瑰蜂蜜水,举杯慢品,只觉一只广口小底的透明杯子盛的是烟波澹澹的乡愁。

微甜、微涩、微茫的乡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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