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志
纵身投湖时,你的内心一定凄楚无比吧?
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北京被大顺军攻占。随后,清军在明朝将领吴三桂的策应下进兵山海关,击败李自成,建立了大清王朝。留在南京的明朝官员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年号弘光。只是,南明小朝廷争权夺利,意图偏安,清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兵临金陵城下。
这之前,你曾以尚书夫人的名义前往大营犒军。偏安一隅的弘光朝廷岌岌可危,庙堂的朋党之争依然不断。你接受了兵部尚书阮大铖的邀请,犒赏将士。
前一晚,你在琴房凝神静坐,心手相印,一曲《满江红》弹得惊心动魄。
自清兵入主中原,你常常吟咏岳飞的这首词,吟到“靖康耻,猶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时,悲愤便如洪峰突至,冲击心闸。你曾肃立于岳武穆祠前,奋笔疾书:“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表达了对时局颓靡的一腔忧怨。今夜抚琴而歌,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窗外,弯月如钩,繁星点点,似乎被你的琴声震撼。阮大铖此举并非为了鼓舞士气,只是要羞辱钱谦益,你何尝不知?作为一位小女子,你甘愿抛头露面,是为了不放过挽救危局的任何一个机会。你明白,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燃一支蜡烛;呈现自己的内心,是魅力,也是一种勇敢。
早晨,江面笼罩着一层薄雾,江水缓缓流动,像是刚刚从沉睡中苏醒。一艘艘战船列队整齐,一面面旌旗迎风飞舞。你白衣红袍,一身戎装,腰佩三尺剑,头插野雉羽,英姿勃勃地来到阵前。自古华夏有奇女,狼烟骤起身不顾,舍生死,为民族。
将士们,山河破碎,好男儿当舍命沙场。保家卫国,小女子愿舞剑助威。
言毕,你斟满杯中酒,屈膝半跪,敬天敬地敬军魂。随即拔剑起舞,寒光一闪,周身仿佛被彩虹缠绕;上下翻飞,犹如一条银龙出没。
阮大铖寡恩薄义,怯战畏敌,你心中残存的一点希望很快就碎了一地。
此刻,站在你身旁的是一位头戴乌纱、身着锦袍的黑脸汉子:钱谦益,你的夫君,南明政权礼部尚书。崇祯皇帝于煤山自尽前,下诏宣他进京任礼部侍郎,刚要启程,城破。崇祯击鼓呼唤百官,竟无一人至。勇赴国难,才是忠贞之士应有的作为,清军即将破城,你希望丈夫徇国忘身,他享誉士林,理应为天下人做出榜样。你是女子,但心系苍生、情怀社稷。于你而言,为国捐躯,死便如同去赴一个约定,踏歌而行,笑傲秋风。
湖水绿如翡翠。一圈圈的涟漪向四周扩展,那是湖仙子散发的光泽和魅力。它知道,今日将有国士携爱妻沉湖,以彰显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特地插了几茎坚挺的荷叶、几枝刚刚抽箭的青莲,并邀来白鹤数只,在远处翩翩起舞,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孤阳、残雾、冷风,营造出烈女殉情的凄婉,壮士取义的庄重。
画舫行至湖中。水面,清冷异常;舱内,酒断愁肠。
你双手持杯,走到船首,深情地望着丈夫,话未出口泪已流。眼泪,不仅是悲伤的别名,有时也是豪迈的倒影:“尚书公,今日,此水将因得到你而清波千古!”
“如是……”钱谦益怯懦了,泪眼迷离,神色凄然。
柳如是是你的名字,曾经的“秦淮八艳”之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不精通;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你的豪迈与高贵,在明末清初的江湖已到处流传:“尚书公,噩耗频传,金陵城破已无悬念。既然公无一兵一卒可供驱使,后事就无需再议。今日,公死殉国,我死殉公,取义而保全大节,如是所愿!”
钱谦益默然无语,就像一只被惊飞的宿鸟,仓惶茫然,无枝可依。
你害怕预感成真。这几天,常有一些宵小之徒窜到府上,鼓动钱谦益向清军献城投降。丈夫德高望重,位极人臣,一举降旗,必惊天动地。你不见丈夫厉声斥责,担心已如浓雾一样笼罩心头:“尚书公,先生乃国之重臣,东林领袖,别人可降,唯君不可。如是仰慕先生,真心追随,如恐不及。今日,愿随先生以身殉国,以全名节,以扶清望盛誉。黄泉路上,与君同行,如是必精心侍奉之。”
钱谦益不敢与你对视,将飘忽的目光投向远天。远天,浮云飘,飞鸟叫,落花不解伊人苦,酒未肠断泪已抛:“如是,水冷……不宜自沉。”
“水冷,不宜自沉”六个字,如寒霜骤降,瞬间将你冰冻。
你曾飞蛾扑火般找到他,他的见识如箭穿云,他的才华如花绽放。高傲的你一读其诗文便立刻沦陷,发誓非钱谦益一样的才子不嫁。清兵入主中原,你和钱谦益从常熟乘船同赴南京拥立新帝,路过京口——当年梁红玉与韩世忠浴血抗金的地方,江水呼啸奔腾,犹如当年的号角之声;而远天的那一片红霞,分明是梁红玉身披红菱、擂鼓助战的身影。你斟满酒,端一杯给钱谦益,神色肃然:“今天与夫君来到昔日鏖战之地,当以酒祭奠英魂,誓死收复失地,匡复大明。”说着,两人单膝跪地,对着远天的那一片红霞叩首。当时,钱谦益与你共情,手握腰中剑,把酒诉生平,一腔英雄气,跃马欲弯弓。谁承想,最珍惜的情感像晨雾一样散去,最崇拜的男神如泥塑一般坍塌,即将步入天国,你的内心怎堪承受?
你目光中的冷漠,岂止冷漠,简直是鄙夷。
有一种繁华,常常被迷雾遮蔽,一旦风吹云散,真相令人感到锥心刺骨。
你一声冷笑,默默将杯中酒洒入湖中。你在祭奠为国捐躯的爱国志士,也是为自己即将飞扬的灵魂壮行。此刻的你,妆容高贵,神色泰然,双眉入鬓,似柳叶轻飘,发髻高耸,如泰山之松。你是一女子,但你的偶像不是王妃贵妇,而是沙场上擂鼓退敌的梁红玉。金瓯破,谁人补?愿得此身长报国,但凭女儿怒。
一抬手,你将空杯掷于脚下,在钱谦益和丫鬟的惊叫中,纵身一跃,跳向湖中。
这一跃,划出了人世间最壮丽的一条弧线;昨夜剑在匣中响,巾帼豪气九霄扬,谁说忠烈尽须眉,女儿也殉故国殇。这一跃,折射出的民族气节光耀青史;心如铁、志如钢,金瓯破碎早断肠,不做遗民空抛泪,楚虽三户秦必亡。
这一跃,白练腾空,水天一色;时间为之肃立,天地为之合掌。
过往
你的生命是一场放逐。只是,当别人将自己交予世俗时,你用内心的真诚,唱出了一曲卓尔不群的天籁。什么是高贵?高贵就是——以往的坎坷、痛苦和屈辱被你剪裁成一幅意境深远的画,它是你人生的背景板,让每个路过的人驻足致意。
崇祯元年(1628),十岁的你堕入青楼。古时女子误入风尘,一般是籍没或贷卖。把罪犯的女眷籍为婢女,是为籍没。贷卖则分两种,一是贫穷人家技穷路绝,不得以把妻女卖入妓院或富家;另一种是自卖,羡慕富贵侯门,将女儿弱质之身托送高枝。你堕入青楼的原因史书无载,但从你父母身份不详的背景分析,应属贷卖的前一种。
十岁,目若秋水,面似银盘,本该被生活的蜜汁浸泡;你却如一瓣落花,被命运随手扬弃。所幸,接住你的是江南名妓徐佛,她儒雅睿智、知书达理,心弦一动,士林中人纵有五车之才也难分伯仲。她端詳着你,柔情似水:“这小囡子,口不空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看上去聪明乖巧,从今日起,就叫杨媛吧,也不辜负了这一个‘媛’字。”从此,青涩懵懂的杨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落凡俗的杨媛。徐佛燃起一炷心香,将你默默熏染,教你弹琴,听高山之音;与你读诗,赴李杜之约。十四岁,你进入吴江故相周道登府邸,先做婢女后做妾。善良的徐佛原以为,这是青楼女子最好的归宿,走过了浮华,经历了喧嚣,终于有一处富足之地可以安身立命。确实,你得到了故相宠爱,他为你改名:朝云。朝云,巫山神女名,“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很文艺的名字。周道登迂腐谦和,但以他的进士出身,完成对你的文学教育绰绰有余。你的人生,被你的勤奋和聪慧托举。只是,豪宅也有后宫斗,一片孤城万仞山。你无意争宠,却因为故相的宠爱成了妻妾们群起而攻之的标的。她们是重岩叠嶂的高山,你是一座没有设防的孤城,败局早已注定。
与男仆有染——你无辜躺枪,被逐出周府,重返归家院。
那是一个夜色朦胧的晚上,云雾似薄纱缭绕,月亮正缓缓升起。离开周府,你心有不甘,为自己改名:影怜。红颜薄命,孤影对弯月,冷风吹皱湖水;晓来谁染霜林醉?遗恨随风,只有离人泪。不过,摆脱了周府妻妾的陷害,你有了更加广阔的未来,你是凤凰,本来就不应与燕雀争食。你从不仰视富贵,投向世间的目光自信而独立;唯有岁月的打赏,你欣然领受,它使你颖悟绝人,特立独行。
徐佛真诚地拥抱了你,她懂你。懂,是一封没有拆开的家书,只有灵魂相通的人,才能知晓里面的内容。
面对命运的揉搓,你有自己的抗争方式。“相府下堂妾”——你公然打出这个标签,归家院立马宾客盈门。士人学子、商贾官宦争相欲睹芳容,他们要见识丞相小妾的朱唇粉面,要领略红颜才女的学养才华。一时,“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既然周府的人让你无辜躺枪,你就可以用这种反讽的方式奋力一击。你缺少被人赏识的机遇,缺少朱门绣户的财富,唯独不缺的是——女性的冷傲与自尊。游走在丝竹管弦之间,你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标高:“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癫狂处。”
你是蓝天飞翔的纸鸢,归家院的天井当然无法放飞。徐佛主动为你脱籍,且分文不要。没有在寒夜流过泪的人,不会感受到友谊的温度。那一刻,她是青藤,你是绿叶,她是星空,你是晓月,情谊难言,尽在泪眼相望之中。
你用赎身的钱,买下一条彩船。从此,你寄身于松江,乘画舫、逐长川,泛宅浮家;一弯明月、千顷碧水,一个船工、一个丫鬟,勾勒出你的人生轨迹。半部《诗经》引火,三卷《汉书》烹茶,来往于名士之间,你的声誉鹊起,唱和在雅士宴中,你的气质卓然。松江知府诡谲无行,被你轻慢,欲以“流妓”之名驱之。你不愿离开,你在松江结识了宋辕文、陈子龙、李存我等挚友,引发了频率相同的心灵共振,同一种羽毛的鸟总喜欢聚在一起;当然,你渴望生活的安定,可是,得知需要送知府一幅字的事情方可转还,不禁忿然作色:“我的字只送知交旧友,不媚庸官权贵!”
在一个唯利是图的世界里,冷傲是防腐剂,它可以使你的生命永远鲜活如初。
你无视传统的封建礼俗,脱籍后一直为自己留心佳婿。你不想等待,等待太过昂贵,要用青春支付成本。一辈子其实很短,如果不抓紧,再美的风景也会凋零。你不在乎年龄和相貌,只看中对方的才识与学养,憧憬着有一佳木能让自己筑巢而鸣。
宋辕文被你的才华和美貌倾倒,发誓不会在你今后的生活中缺席,他把美好的许诺编织成一个个花环,为你精心戴在头上。可是,当松江知府逼你移舟归渚时,你找到他,希望他能娶你,成了大户眷属,自然不在驱逐之列。没想到,这位风流倜傥的文艺青年,望着你痴情的眼神,竟怯懦地说:“躲一躲,姑避其锋!”
你勃然变色:“别人说这话无足怪。君如是,令人断肠。从此,影怜与君恩断情绝!”
言毕,抽刀向案头的古琴砍去,七根琴弦齐刷刷斩断。你没有想到,宋公子在家族的压力下早已萌生退意。两个人的相恋,不过是港湾里荡出的一叶木舟,风平浪静时,岁月静好;风暴一旦来临,根本无力去迎接雨后的彩虹。
陈子龙早就对你一见倾心。他欣赏你的胆识和气质,更倾慕你的才华。在他眼中,你的诗文和书法是一道独特的风景,雕刻着岁月,擦亮了流年。像细雨,让世界变得清澈;如飞雪,净化着俗世的尘埃。“城荒弧角晴无事,天外搀枪落亦知。总有家园归未得,嵩阳剑器莫平夷。”这是你睹物伤情的感怀之作吗?不,它蕴含着你深沉的家国情怀,表达的是你对祥和的渴望和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他揣度,写作时你的灵魂肯定在翩翩起舞,不然,每一首诗词,每一幅字画,为什么会尽显灵魂的高贵?像是一把棹,他的心海被你搅动。你是一弯皓月,他愿化作一片云彩,夜夜簇拥在你的身旁;你是一缕清风,他愿化作一株柳枝,时时感受到你的吹拂。青楼女子当如何?珠玉落尘埃,雾遮云不开。云不开,情犹在,一寸愁肠千万结,只因真爱。
原本,陈子龙想促成你和宋辕文的姻缘,才子佳人,本是天生的绝配。他虽然爱你,但家有妻室,又境况窘迫,没有动过非分之想。没料到,擦身而过月下愁,夕阳未至爱已收。不是同路夜行人,谁挽真情上南楼?爱,就是寻一人厮守,无法共情,何来青丝白头?你和宋辕文只能一拍两散。还是子龙仗义出手,使你未被“驱之”,目交心通,终于激活了彼此的世界。友人出借的南楼,让你们度过了一段浪漫的日子。爱情不是在最好的时光相遇,而是因为相遇,时光才变得最好。油纸伞下,留下过你们相偎的身影;林荫道上,回响着你们唱和的歌声。如果说,周道登的点拨熏染,在你的闺阁燃起过一束光,那么,陈子龙则为你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窗外,风声过隙,北雁南归,霜叶满天映红霞,花开十里惊雷飞。你感佩陈子龙的胆识和才情,甚至不惜把高傲折叠,以妾身进入陈宅。如果不是陈夫人上门羞辱,刁天决地,也许日月轮转,你们能相伴到老。
陈子龙是真诚的。他感恩命运的恩赐,能在人海茫茫中与你相遇。只是,娶妓为妾是为不孝;不孝坐实则仕途无望。对于一个有着报国情怀的饱学之士,多少沧桑付流水,惟愿仗剑度关山。关山不至,心何以安?你们面对的传统太过强大,迎头撞上必头破血流。你不愿意耽误子龙的前程,人世间最纠结的莫过于,因为爱而远离。劳燕分飞,他从未忘记过你:“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你也从未忘记过他:“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情断一帘幽梦,却没有悲愁弃妇的苦吟哀歌,一个“飞去”,折射的是你自尊、自强的冰雪品格。只是,你劝陈子龙“少识相思路”,担心他为情所累;自己又何尝不是把他安放于心,魂牵梦绕?
落红如梦,只有情无底。留不住,人千里,别席笙歌断,门外柳相依。道是有情,为何终离去?心若含怨,奈何,奈何,两地魂销,十分难语。
陈子龙之后,你像只漂泊江中的小船,想找到一处可以系舟停泊的港湾。
泛舟江上,寻觅佳婿,只是,你不改高洁的目光,谁人能进入你的眼帘?附庸风雅或心灵龌龊之徒在你的鄙视下,无不自惭形秽,仓皇退遁。
崇祯十四年(1641)的一天,你青巾束发,淡妆素容,着一袭书生布袍,主动去拜访江南名士钱谦益,那是你仰慕的昆仑;管家不识庐山,将你拒之门外。后堂读书的钱谦益看到你呈上的名帖,慌不择路寻你至泊舟的湖畔,拱手施礼——你早是他心中的女神。
崇祯元年会推阁臣,钱谦益虽然未能如愿,却已有了候补宰相的资格。他主领山林,声望雀起,不缺彩裙如云。只是,你在他心中的位置非别人可及,看到友人汪然明寄来你的手迹,更是被你清奇瘦硬的书法所折服。不过,让堂堂候补宰相上赶着去追一个青楼女子,面子实在有点抹不开。有飘逸的书法和娴熟的诗艺为媒,與之交往就高雅多了。
钱谦益随你登上彩船。江面上,薄雾笼罩,宛若仙境;远处白浪翻滚,像一堵长长的水墙在向前推进。他安然落座,接过丫鬟递上的香茗,随口吟出一句词:“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
你一惊,他背诵的正是你的《今明池·咏寒柳》呀!本想独守一份孤寂,谁料到,真情如箭,早在你青纯的岁月中穿过。
难忘“半野堂”的再次相见。钱谦益身着红袍,足蹬云履,望着穿一领蓝绸直裰、戴一顶薄纱方巾的你,双目迸出火花,粲然一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柳姑娘,与君一见,神情气爽,烦郁俱消。以后我就叫你河东君,如何?”
河东君——这是你独立意识觉醒后唯一由别人起的名字:柳姓是河东望族,“君”的所有释义都无比尊贵,即便特指夫妻关系,也是妻妾对丈夫的尊称。当朝国士以这样一个名字称呼一位青楼女子,足见你在他心中的位置。
你双拳一握,脸颊上有红晕泛起。“学士高抬,如是愧领。本当抚琴一曲,以谢学士青睐。只是——”你指了指屏风一侧的古琴,“此琴为何无弦?”
钱谦益抚髯一笑,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老夫自喻伯牙,却终不遇子期,留下琴弦又有何用?闻河东君琴艺高超,能招来百鸟和鸣,今日已早备琴弦。”说着,他从袖口处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你,“请续新弦,老夫焚香更衣,愿闻高山流水之音。”
不知为什么,你叹了一口气。你的心中还有陈子龙,南楼往事,虽付烟雨中,心曲相通的点点滴滴,却如碎影片片已散落在记忆的皱褶里,抠也抠不掉,不由脱口而出:“旧琴可以续新弦,殊不知,新弦弹出的依然是旧音啊。”
钱谦益何等聪明,当然明白话中的弦外之音,随口吟出两句诗:“冰心玉色正含愁,寒日多情照柂楼。河东君,今日聆听天籁,明日共赏寒梅。老夫此生无悔矣!”
你被感动了。检索自己的内心,陈子龙是你生命中最柔软的记忆,他不但不去触碰,还不在意你的守护;不是每一个封建士大夫都有这样的胸怀,非君子,何以为?
如果有一扇门愿意为你开启,无需用力去推,便会风生水起。
你爱他六十岁的华发,夕阳如血,满目彩霞收;他爱你二十岁的纯美,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岁月如梭,再长的人生也禁不起时光的编织,唯有真情是让彼此年轻的阳光。
换作其他女子,即使大家闺秀,被当朝国士、候补宰相看中,建豪宅,许一生,从便是了,可你有自己的坚守:“不肯开花不趁妍,萧萧影落砚池边,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借歌咏墨竹,你抒发了自己的襟怀:要娶我,须持正妻之礼,纳为姬妾,宁愿飘零而终。桑榆晚照之年,钱谦益遇到了你,一朵绽放在他生命暮年的奇花,为了欣赏你的惊艳,他已经等白了头。人生多是两难,为情所累,再多的不舍也要挥刀斩断。不过,尽管仕途一再受挫,以钱谦益的学识、资历和名望,入阁拜相仍可期盼,那也是他梦中的高光时刻;一旦以正妻之礼迎娶了你,已有正室的钱谦益将为大明礼制所不容,士林谤毁、百马伐骥,他便会沦为看客,被晾晒在庙堂高筑的围墙之外。
所以,才有了令人荡气回肠的三问:
“你不怕,我出身青楼,辱没门楣?”“我不怕。”
“你不怕,庭院深深,家族是非?”“我不怕。”
“你不怕,世道险恶,人言可畏?”“我不怕。”
——从此,你是他的彼岸,他是你的归舟。
潜流
那日,你被钱谦益救起,心如枯槁。
细雨蒙蒙中,丈夫锦衣纱帽,率南明一众亡国之臣开城乞降,匍匐在地的丑态让你无地自容。枉有男儿之身,空怀凌云之志,怯懦使钱谦益不敢直面阳光,只能把头深埋膝前,过往的辉煌已化作风雨中一片飘零的落叶。当他顾影惭形,前往京城效命新朝时,你甚至不愿望一眼他的背影。那背影在你心中曾经无比伟岸,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山,此刻却茕茕孤立,步履蹒跚,如同一面惨淡的孤幡。几日前,扬州城破,史可法持剑站在城墙缺口处,身着战袍,浑身是血,缕缕须发在风中簌簌飘动。面对破城而入的清军,他怒目圆睁,凛然而立,高呼:“史可法在此,以身许国,正当其时,快哉!”刀箭刺伤了他的胸膛,鲜血像一朵朵怒放的牡丹,在硝烟中盛开,史可法以剑撑地,屹然不倒。对比烟视媚行的夫君,悲伤和愤怒淹没了你的每一寸情感。写在脸上的痛苦是疾风寒月,埋在心底的孤独才戳心灌髓。如果不是有一束亮色穿越时光引领着你,也许,你会再一次按下生命的删除键。
那一束亮色就是——希望。
反清的义军将领郑成功特意写信给你,希望你不要在痛苦中沦陷,为反清复明保存实力。陈子龙、李存我……有那么多志同道合的友人,持吴钩,舞长缨,山河破碎心不改,夜阑卧听风雨声。余生,值得珍惜,你要用来和他们一同守候,守候故国的山川与河流,让它从异族的铁蹄下解脱。
真正的高贵,不是荷花羞玉颜,而是铅华洗尽的一颗素心。
后来,你原谅了钱谦益——成人的纯洁,不是一尘不染,而是洞穿世事后的从容。人生如果是一棵树,只有剪去怨恨与苦恼的枝蔓,才能看到广阔的天空。
你不会忘记,钱谦益豪气云天,以正妻之礼迎娶你的情景。是的,化蛹成蝶的那一瞬,该需要积蓄多少勇气啊!当初你欲嫁陈子龙为妾,囿于陈规旧俗和外界各种压力,陈子龙不是也黯然离去了吗?庙堂云低、情为魂,煎得兰汤三百斛,与君携手祓征尘。什么利路名场,娶了你,钱谦益便想效仿严子陵,归隐山林,耕钓终生,乐得余生有风韵,山高水长。
合卺之礼被安排在芙蓉船上。
自徐佛把你的卖身契撕成碎片后,你便以水为伴;一条彩船,满目青山,是你人生的调色板。彩船不同于花轿,它比花轿有更广阔的视野、更高远的情怀,更契合你的人生轨迹和精神追求。碧波涌、画舫长,红烛照佳人,彩灯映江上。你就是要环水而行,招摇过市;你知道,你的婚姻不被世俗祝福,你的行为不为礼法接纳,你偏要特立独行,做一次勇敢的抗争。即便黑云压城,也要做一支冲云破雾的鸣镝。
钱谦益敬重你,你为他着凤冠霞帔,他自然要许你十里红妆。
彩船顺水而行,船头是用缎子扎成的红花;岸上观看婚礼的人越聚越多,鼓乐声在江面上荡漾。忽然,臭鸡蛋、烂菜叶如疾风暴雨,斥骂声、诅咒声似电闪雷鸣。
你安坐船舱,珠玉凤冠,无闺阁脂粉之艳俗;秋菊泛香,有天地生成之傲气。你持一柄绢花纨扇,与相伴于侧的钱谦益相视一笑。你们早就料到会上演这样的“戏码”——爱是隆冬的红梅,因为漫天风雪,才会一吐沁人的芳香。
有人喊:“身为文坛祭酒,为一青楼女子,竟做出这等有辱我等国士的丑行!”
你闻言,含笑起身,拨开钱谦益拦挡你的手臂,款步轻移,来到船头。
岸上的叫骂声顿时止息。三千青丝盘于头上,一袭长裙紧束腰身,一支簪珠翠、一朵插花红。顾盼含情,宛若清波中走来花仙子;举止高雅,犹如彩云中落下美娇娘。人们被你的美惊艳了,更是为你那纯净而坦荡的目光所吸引。
“这位相公,”你一指岸上那个头戴米黄色方巾,身着蓝绸提花直裰的男子,“你口称国士,想来深明大义,小女子有一事就教:清兵入侵,边关吃紧,百姓身处水火,生灵屡遭涂炭,你的义愤如果宣泄于两军阵前,瓦块投之于犯境之敌,小女子自当仰视;可是你既为国士,不思保土卫国,却对一个向往自由的弱女子恶语相加,乃是大丈夫所为?”
男子涨红了脸,手指着你抖动,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向前一步,面向众人:“如是自幼飘零无依,遍尝生活艰辛,幸蒙钱先生不弃,以正妻之礼迎娶,才有了栖身之所。然,如是从未贪恋锦衣玉食,身为女儿,亦怀报国之志,福祸不避,一片丹心。如今清兵犯境,大家应以社稷为重,驱除鞑虏,保家卫国。如是不才,惟愿枝附影从,杖履相从!”
言毕,深鞠一躬。你低下的是头,扬起的则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浩然之气。
钱谦益始终站在你的身旁,他的淡定令你欣慰,那是风雪中的一束暖阳,让寒冷无处逃遁。不过,这不是你重新接纳他的理由。
你同样不会忘记,为迎娶你,钱谦益建起绛云楼,它是你们的雅居之处,更是读书之所。楼内有藏书万卷,书中涌惊涛千峰。沧海日、峨眉雪,洞庭明月照武夷;少陵诗、左传文,司马直笔屈子梦。你和他身处一室,各自阅读自己喜欢的书,常常好几个时辰也不会有一次对视。你不觉得乏味,他也觉得舒适。原来,爱是一面回音壁,不用事先有约,你喊出的话语和它传回的声音,就会在同一个频道共振。
崇祯十五年(1642),明军失守松山,锦州沦陷,清军兵锋直逼山海关。大明王朝岌岌可危,绛云楼成了爱国志士聚集筹划的地方。
在你的鼓励下,准备归隐山林的钱谦益重新为复出奔走,以图挽救濒临灭亡的大明;你不辞劳苦地替夫君招待八方来客,积蓄抗清救国的力量。有慷慨的相聚,也有难舍的别离。就是在这时候,你结识了前来拜钱谦益为师的郑成功——好一个玉树临风的英俊后生。你赞赏郑成功的见识,更为他的报国情怀而欣慰。与他相识,如沐春风。
绛云楼的日子无法忘怀,那是你生命中一部华彩的乐章,往事随着岁月走远,记忆却令你凝神回眸。当然,这也不是你原谅钱谦益的原因。
初归常熟故里,你对钱谦益怨怒不减。同游拂水山庄,他想以泉水濯足,惮于临水,裹足不前。你在一旁看到了,脱口而出:“此沟渠水,怎比秦淮?夫君何来如此雅兴?”钱谦益闻言,羞愧难当,垂首叹曰:“要死!要死!”你立即沉下脸,恨恨道:“乙酉城破之日你不死,现在却要死,不是太晚了吗?”
钱谦益任职半年便辞官隐居的原因,众说不一。通常的说法是,自视甚高的钱谦益未能得到新朝重用,只被任命为礼部侍郎,比在弘光小朝廷的礼部尚书还不如,郁郁不得志,因而去京。礼部侍郎在清朝是从二品,已属“高干”,以钱谦益的学识和名望,如果一意攀附,位极人臣也非奢望。从他后来积极反清悔过的行为看,说他嫌乎官小而请辞不符合逻辑,主要原因应该是对你割舍不下。辞官前,钱谦益收到一封家书,称他孤留白下,你居家不守妇道,事发后不思悔过,还张扬狂傲。以你的性格和在钱家的境遇,很可能是被族人诬陷中傷。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钱谦益对此事的态度,他一方面修书给儿子,称“父无柳而不活,弑柳即弑父”;而后立马辞官,一回家中即痛斥儿子:“国破君亡之际,士大夫尚不能全节,还有何面目以不能守身苛责一女子?”他没有求证事情真伪,而是认为,你即便红杏出墙也无可指摘。由此看来,对你无法割舍的情爱和负疚感,才是他辞官归隐的真正原因。
灭孤灯,出长夜,横渡天河觅佳人,为情鹿回头。
钱谦益后来积极参加反清复明的地下活动,甚至两次以身涉险进入敌营,游说降清的明朝旧将,固然有丧失气节后的补救与反省,但是,你的感召无疑是直接动力。那天,你问深陷悔恨的钱谦益:“支助义军,非同小可。一旦事发,要引来灭门之祸,你不怕?”钱谦益闻言,双膝着地,指天盟誓:“河东君,你要相信我,献城投降,我已愧悔无极,为抗清救国我愿意毁家纾难,丹心一点,苍天可鉴。”
不是所有的忏悔都能换来谅解。只有心中的块垒真正冰释,真诚才能化作一道彩虹,重新把彼此连接。
望着跪在眼前的老人,你忽然发现,他真的老了,当年挺直的身板已被岁月压驼,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也皱纹密布,那是被时光揉搓后留下的划痕。只有那一双目,虽然不再明澈,却依然闪烁着真情。你上前一步,扶起他,双手一握,钱谦益顿时老泪纵横。他知道,你原谅了他。从此,他背负着沉重的行囊上路,里面装满忏悔与救赎,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亲手种下的耻辱,只能自己收割。
顺治二年(1645),弘光政权夭折,反清复明的火种依然燃烧在数不清的爱国义士心中。当你得知郑成功率领的水师急需军费,便和钱谦益商量,变卖了可以变卖的所有房田、古籍、碑帖、字画和金石,筹措到一笔钱,别夫辞子,要亲自送给海上的抗清义军。
钱谦益不舍,攥着你的手说:“河东君,前路茫茫,危机四伏,你这一去,我如何放心?老夫病骨支离,不能持剑在侧,真是希望,刚一出发,你就在回来的路上。”
从丈夫的目光中你感受到了他深深的忧虑,还隐含着一丝躲闪的恐惧。清廷的残忍令人发指,嘉定屠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尸满河,行船几无下篙之处;江阴城陷,城内死难者九万余,城外死难者近八万。清军统帅下令封刀时,全城仅存五十三人。这还是因为不肯剃发而遭到的屠杀。为反清义军捐助经费,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后果可想而知。但是,你心意已决,多年的坚守,你已经站成了一块不惧风浪的礁石。“尚书公,你不必担心,比起将士们血洒沙场,我这点风险何足挂齿?”说着,你嫣然一笑,目光中重新闪现出一缕柔情:“况且,我自幼习武练剑,你的河东君可不是徒有其表。”
你持一柄青锋剑,着一袭红斗篷,乘一叶扁舟,披两肩月色,几经周折,终于在波飞涛涌的海上找到义军水师。你受到了英雄一般的接待,也感受到了英雄一样的豪情。当你看到义军中有一支英姿飒爽的娘子军,一袭战袍血染成,纵马沙场舞长缨,也想留下来上阵杀敌。还是郑成功劝慰你,说为义军筹款联络同等重要,你才依依不舍离开。
这天,你患病卧床,忽然丫鬟来报,说清兵持刀而入,要将钱谦益锁往南京。
你一惊,起身赶到前厅,见丈夫一脸凄楚,茫然无措。心想,作为大明降臣被清廷抓捕,肯定与反清复明的事情有关,这在当时是灭门大罪,以钱谦益的老弱之身,如同去渡一条风急浪险的河,必死无疑。不过,筹款犒军之事如果走漏风声,首先要抓的应该是自己,只锁拿了钱谦益,估计是获罪于一些传言,尚无确凿证据。
见到你,披枷带锁的钱谦益一甩头,撩开遮面长发,声音哽咽:“夫人,老夫蒙难,此一去凶吉难料,家中之事有劳你多费心了。”
你苦涩一笑,心中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丈夫暗中从事反清复明活动,完全是因为你的感召。祸出不测,你不能让他独自承受。于是你抓住丈夫的手:“先生勿慌,如是决意从夫赴难。若不能救先生于酷吏之手,宁愿上书代死;代死不成,必从夫去。”
危难时不离不弃,才是爱真情的告白,它可以抵御所有的侵犯,让孤独的日子如花绽开。
钱谦益有诗叹曰:“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他性格怯懦,辭官归隐后,在反清复明的路上能走到人生尽头,即便入狱也没有吐露半点实情,和你的感召与守护密不可分。你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彩虹,没有你,他的天空早就乌云密布了。
你的判断是对的。义士黄毓祺起师抗清,钱谦益曾慷慨相助,后被人告发,黄毓祺锒铛入狱。但他坚贞不屈,严刑拷打之下没有攀咬钱谦益一字。不想,钱谦益的同宗和学生钱横亦告发钱谦益暗中资敌。此人奸诈机巧,降清后官运亨通,一直坐到浙江按察使。他一直觊觎绛云楼的珍贵藏品,因索取不成而怀恨在心。可巧,钱横的管家在古玩市场淘得一件古玩,钱横认出是绛云楼藏品,便以此为证告到刑部,说钱谦益是乱党,为支持东南沿海反清力量数次变卖珍藏品。于是,钱谦益被索拿押送南京。
你上书为钱谦益陈冤,坦言钱家财物由你掌管,为支付府上各种开支变卖过古玩。如有罪,罪不在钱,要杀,杀你。你决心替夫一死的义举感动了旧友亲朋,他们上下活动,加上黄毓祺矢口否认曾接受过钱谦益的暗中捐助,终于使钱谦益在顺治八年冬脱罪。钱横不甘心,又放出口风,要重金购买绛云楼的镇楼之宝宋版《汉书》。为资助义军,宋版《汉书》已经变卖,钱谦益有点蒙,不知如何是好。是你想出应对之策:绛云楼倘若失火,宋版《汉书》葬身于火海,钱横无从发难,这个反清复明的秘密联络点就可保全。
那夜,绛云楼突然燃起一把火。起初,火苗很小,像是一片连在一起的烛光,它们似乎知道,绛云楼的收藏都是珍贵的艺术瑰宝,虽然主人已经悄悄转移走了一部分,但剩下的也弥足珍贵,烧了便会绝迹于世。后来,火势越烧越大,仿佛一条火龙,在幽深的夜色中飞舞,浓烟滚滚。因为它们明白,如果这座楼不化为灰烬,楼主一家就会丢掉性命,他们视为生命的抗清救国事业也难以继续。
绛云楼焚毁后,你们搬到了更便于联络义军水师的红豆山庄。
抗清救国的路上,你义无反顾;因为,灵魂是你的向导。
气节
哲人说,再小的池塘,只要足够清澈,就能装下整个天空。
翻阅你的一生,有一条主线贯穿始终,那就是:特立独行的侠女风范,精忠报国的国士情怀。我们知道,男权社会,女性的身份地位由生命中的男性决定,必须“从”一名男性以实现更好的命运归宿。因为女性与生俱来被摒弃在社会的价值体系之外——不能考取功名,通过入仕实现自我;只能从属一位男人,或得到男人精英的认可,使人生价值得以展示。各种技艺的获得,琴棋书画,不过是为了增加待价而沽的附加值。从“相府下堂妾”到“尚书夫人”,你也无法挣脱这个罗网。你的不同凡响在于:独立意识觉醒后,你便不再被动地接受男权社会的挑剔;而是自己规划自己——即便命运如一只陀螺,鞭子也要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
搜寻你的人生轨迹,一些细节如花盛开。
一般而言,旧时穷苦妇女没有名字,出嫁后在夫姓后加上本姓——某某氏便是标配。你身世无考,应是社会底层人家,却是古代名妓中自我命名最多的一位,看似随意,每次改名都与生命中的关键节点有关,表达了你内心的情愫与向往。在周府被陷害后,你给自己改名:杨影怜。读到辛弃疾的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改名柳如是。
其次,你本是风华绝代的女子,却远离脂粉,不屑红装,在和名家雅士的交往中每每以弟自称;你不喜欢锦衣长裙,经常穿着男性服装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嫁给钱谦益以后,你依然喜着文人服饰,代表钱谦益作各种礼节性拜访。
这些做法,暗含了你对男权文化的抗争。在名门淑媛眼中,你无疑是一个“乱理法、伤风俗”的青楼娼妓。你身着青衣,自寻佳婿的行为,被闺中女子所不齿;口无遮拦,敢爱敢恨的情感,自然也为社会习俗所不容;“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种对人性世俗情爱的大胆表达,又有哪一个深闺女子敢于直言?或许,你风度翩然,才华过于出众,士人学子不但认同了你的特立独行,还纷纷以结识你为荣耀,并积极接纳你进入他们的朋友圈。看来,女性的高贵不仅靠美丽加持,还要超凡脱俗的才华才能令众人仰视。
出身青楼,你的教育背景不同于大家闺秀,男性比女性起着更大作用。你的文学教育是由退休宰相周道登完成的,对于大家闺秀,这一角色通常由母亲承担。闲暇时,你还跟随剑师习剑。从小与男性的亲密接触,助长了你的男性化风格;后来你与李存我、陈子龙等青年才俊交往甚密,你的书法显然受到李存我的影响。李存我是书法大家,声名远播;政治理念中“士”之精神,则深受陈子龙浸染。因为陈子龙引荐,你进入了他的朋友圈,结识了复社和几社的骨干成员,这是两个致力于政治和文学改革的文人社团,成员都是一些热血男儿。正是在与他们的吟诗唱和中,你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骑士气概和坚定的政治理念。
离开归家院,泛宅浮家,你曾遭遇水匪打劫。
平时,你着薄绸女衣、绣花湘裙,黑丝轻挽。你扎成一个堕马髻,款款垂于脑后。一支镶嵌红宝石的杏花簪,斜插髻边,柳叶入鬓,凤眼含波,如晨雾中一朵待放的花苞。那个夜晚,你方巾儒服,女扮男装,在如水的月色中,一脚踹开舱门,面对持刀胁迫船老大的劫匪,泰然自若,朗声说道:“我是船主,有事冲我来,不要为难老大。”
劫匪推开船老大,道:“既然你是船主,明人不做暗事,我们是强盗,以劫掠为生,想要免去血光之灾,快拿银子来。”
“掌灯!”你傲然一笑,命令身旁丫鬟,“我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屑于暗室欺心,好汉要钱,也要在灯前数给你。”
你迎风而立,不染岁月纤尘;粲然一笑,宛若满天繁星。
水匪被你的气度震慑,不由自惭,手中有刀,却神情落魄。原来,面对与生俱来的高贵,卑微也会在阴影中无地自容:“公子,承蒙赏赐,小人叩谢。”
顺治二年(1645),松江被清军攻破,防守东门的义军首领李存我从城墙下来,一百户拦住问:“您读烂‘四书’今日将如何?”李存我答曰:“为国殉节,乃寻常事,我不过是想与家人作最后诀别。”百户揖手:“君如是,我先断头以待。”随即,抽刀自刎。李存我挥泪而别,仓促抵家,众人皆劝其速逃,李存我笑曰:“我若苟活,何颜再见百户?”于是,引绳自缢。气未绝而被俘,劝降不屈,慷慨就义。
这时,你刚刚诞女三日,噩耗如雷至,难忍泪双垂。
这泪水已与痛苦无关,痛苦已被深深的崇敬化解;甚至与悲伤无关,悲傷早被无尽的思念覆盖。她只是觉得胸中的委屈和郁闷如江河倒灌,无法呼吸。找出李存我的遗墨,你让丫鬟挂在卧室正墙,净手焚香,长跪不起。正值日暮,夕阳朦胧,潜入黄昏中;风卷残叶随风舞,天已醉、一片酡红。你的内心与这秋日的晚景一样凄凉,你黯然自问:故国破裂,友人新亡,我自诩国士,又为国家做了什么?偏安一隅,苟且求生,还为降臣生子,不由仰天长啸:“存我兄,弟的哭祭不会亵渎了你的英灵吧!”
明亡后,陈子龙一直投身反清复明运动,“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一首《渡易水》,便是他真实的情感写照。顺治四年(1647),陈子龙因暗中策反明旧将黄斌卿,事发被捕。清廷官员问:“为何不剃发?”陈子龙泰然答曰:“为了在地下去见先帝!”“同谋何人?”“文天祥只有一人。”再问,陈子龙怒目而视,操吴语骂詈不绝。十年磨一剑,剑锋未曾试,今日剑已断,怎抑不平事?骂毕,陈子龙仰天大笑,有壮志未酬的遗憾,也有殚精竭虑后的释然。清廷官员不能理解,一个已收到死亡请柬的人怎么会如此凛然?押送南京途中,陈子龙为保全名节,毅然投水而死。清军恼羞成怒,将已毙命的陈子龙捞起,仍斩其首,弃尸水中,时年四十岁。
得知陈子龙死讯,你百感交集。两个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一个你让投水明志而不敢,一个你寄厚望建功而殉节。在情场上,陈子龙有过退却;战场上,陈子龙却一往直前,正好与钱谦益相反。人的一生就是有舍有得的过程,高贵与卑微,全在于不断的选择。你曾对陈子龙情感上的彷徨有过哀怨,今日,面对陈子龙慷慨就义,不禁肝肠寸断。女儿有热泪,不洒懦夫前。灵位一柱香,哭祭真儿男。你感慨,相近的灵魂总会相遇,相遇后的情景为什么迥然不同?落花流水,姹紫嫣红,也许,各自的命运早已被不同的坚守引领。
友人相继殒命沙场,令人断肠。情未了,恨难消,欲渡长河无舟楫,壮气蒿莱残月高。反清复明的事业曾几度高潮迭起,终因各自为政、骄傲轻敌等原因未能成事;后来,南明最重要的反清力量郑成功兵败南海,北伐大业功亏一篑。顺治十八年(1661),桂王在缅甸被缅酋捕捉,引渡到云南遇害,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也死了。
钱谦益闻讯,顿足捶胸,绝望之余回归老宅,聊度残年;你仍然不肯离开红豆山庄。你怕一旦有义士寻来,不见你,会感到失望。
困守空房,你常常抚琴而歌。你希望,琴声引来同道的朋友,可是,天涯望陌路,夜色薄凉,琴音难叙心头事,只有忧伤。从那时起,死的念头或许已在你心里复燃。生无可恋,你的魂魄早就追随史可法、李存我、陈子龙等爱国志士,游走在大地长天之间。
旧路难寻,红颜已老映日暮。日暮,日暮,梧桐叶落清霜后,鸳鸯白头也孤独。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照归途?灯烛幽幽,心似槁木,一生辛苦化白露。
康熙三年(1664),钱谦益在愧悔和郁闷中死去,终年八十二岁。
钱氏族人乘机发难。他们早就厌恶了你的光辉,因为有钱谦益呵护,只能对着星光暗自诅咒。如今,双子星只剩一颗,另一颗还能独善其身吗?
你决意赴死。生命即将落幕,你最痛苦的不是族人的围剿,而是壮志未酬的遗憾。
这些年,你们为资助义军,变卖了几乎所有值钱的家当。晚年生活窘迫,已靠卖文为生。手无三两,被族人立索三千金,怎么拿的出?拿不出,就会被族人以“反清”的罪名告上官府。你知道,他们做得出。那样,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全会死于非命。你不是一叶浮萍,放任风吹雨打;更不是一片飞絮,听凭狂风裹挟。面对坎坷的命运,你从未低下高贵的头,低头会使头上的王冠滑落——王冠是一个女子的自尊、自爱与自强。
你打开箱子,找出一把珍藏的宝剑。那是携款犒军时,一位义军将领所赠。如今,他已血洒沙场,魂归天国。当时,海风阵阵,旌旗猎猎,那位将领单膝跪地,双手举剑过头:“河东君,此剑沾过清军鲜血,今日赠与夫人,见剑如见吾等。驱除鞑虏,恢复中原,功成,当举杯以贺;如若失败,吾辈誓将取义成仁!”
嗖的一声,你抽出宝剑,寒光一闪,划破沉闷的天际,抖露几颗寒星。
用手指试试剑锋,有血滴出。一个清风摆柳,你仗剑起舞。一道道寒光如银龙出没,剑锋所指,习习生风,沧海变色,四方云涌……
这一生,你三次一心向死。金陵陷落前,欲殉夫沉湖;钱谦益获罪被锁南京,你随夫而行,誓言替夫亡命;这次,你不愿苟活于世,是为了家人平安,以一死光耀头上的王冠。
此刻,前厅又传来钱氏族人的吵闹和叫骂声。
收剑。你轻轻擦去额头的香汗,对着镜子修饰一下妆容,转头,神闲气定地对丫鬟说:“你去告诉他们,稍安勿躁,容我开帐!”
目送丫鬟离去,你挥笔在墙上写下一行遗嘱:“大好河山,无我葬土,我死之后,悬棺而葬。”而后,你用早已备好的三尺白绫,为生命画上了一个悲壮的句号,时年四十六岁。
山河破碎,故国无存,痛心于亡国的你,肉体可以安放,灵魂何以皈依?
大廈将倾,独木怎能支撑?正如费兹杰罗所言:“每个英雄的背后都隐藏着一段悲剧。”三尺白绫下,你倾国倾城,用生命为江河日下的大明王朝唱出了一曲忧伤的挽歌;同时,也把自己高贵的民族气节彰显于历史天幕,与日月同辉。
历史上,才貌俱佳的女子灿若繁星,性格刚烈的女子不胜枚举,气节如松的女子亦不乏其人。将三者集于一身的,只有你:心怀大义、始终不渝,不向世俗低头,不向权贵献媚,独立特行,我行我素,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难怪陈寅恪先生在双目失明后,耗时十年为你立传。你身上彰显的民族气节,竟让这位国学大师“感泣不能自己”。
你是一声绝响,在封建社会的漫漫长夜划过,如流星赶月,不负年华。
杜卫东,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岁月深处》《有一种悔恨叫永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