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青山见你应如是

赵蕊

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明】柳如是《南乡子·落花》

柳如是写下这首词时，心中当是怀着无限的惆怅与眷念。她因读了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便自号“如是”。幼时的贫苦与身世的悲凉，掩不住她的才华与聪颖，然而再聪慧的女子也难逃情伤的痛苦。

柳如是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陈子龙，经历了幼年的种种不幸，陈子龙的出现于她而言，或许是生命中的一道光。她对他心生爱慕，他也被她的才情与风采所打动。两个人笔墨传情，水到渠成。柳如是甚至仿曹植的《洛神赋》写了一篇《男洛神赋》，俨然将陈子龙视为完美爱情的化身。

在那段最美好的日子里，他们共居松江的南楼，柳如是称其为“鸳鸯楼”，此中暗含着他们彼此的情意和柳如是内心的期待。他们也当真如鸳鸯一般双宿双飞，情意绵绵。彼时，爱情是他们生命中的至宝，然而现实却并非如理想般浪漫。

陈子龙是有家室妻妾的，但这在那个时代也属平常，反而是柳如是卑贱的出身不被陈家所容。传统的礼教和家庭的负担，使得陈子龙无力继续守护他们的爱情。更何况他的正室泼辣强干，得知此事后便闹上门来，逼着二人分开。

一出棒打鸳鸯，拆散一对人间眷侣。

暮春时节，落英委地，在绵绵细雨中尤显悲凉。柳如是再也回不去曾经的鸳鸯楼，也再看不到承载了美好回忆的樱桃薇院。樱桃薇院美人不再，鸳鸯楼中再无鸳鸯。

浓情蜜意的画面在柳如是的脑海中闪过，回过神来才发觉，或许眼前的杨柳落花才是她真实的现状。花自飘零水自流，柳如是恰如那飘零的落花，终日漂泊无依，山长水远知何处。

遇到陈子龙时，除了心动与爱慕，她大概也是想有個归宿的吧。二人吟诗作画，情深意笃，她不求大富大贵，只愿岁月静好。然而处于社会底层的她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她与陈子龙的情真意切得不到现实的认可，甚至得不到陈子龙的坚守。她原是漂泊之人，但又有谁不愿安稳呢，只是世事无奈，她只好再次飘零他处。

柳如是的身世和境遇都是凄凉的，但她本人却是坚强的。也许世事的艰辛早已把柳如是历练为一名坚毅的女子，纵有千般悲凉、万般无奈，她也想要从这沉重的哀怨之中跳脱出去，以超然的心态面对这段她倍加珍惜的感情。陈子龙怜惜她，写下“怜他漂泊奈他飞”（《浣溪沙·杨花》）的诗句，柳如是便回应“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

她告诉陈子龙，不必怜惜她的漂泊，她会化作点点香魂潜入他的清梦之中，那是他的梦，也是她梦中的归处。他们心意相通，却为世俗所不容，只得在梦中相依相守。花落花飞看似美，但落花飞去也是无奈之举，花若有归宿，又岂愿零落漂泊？然而别无选择，只得如此，所以花飞得坚定，飞得壮美。既然不能长相厮守，既然注定天涯陌路，又何必让那相思伤了心神，所以她劝他“少识相思路”。

柳如是对陈子龙的殷殷关切，也是对她自己的默默安慰。她理解陈子龙的无奈，怪只怪他们情深缘浅。陈子龙是如日中天的青年才俊，被时人誉为“云间绣虎”，恪守传统的他没有勇气挑战礼教，没有勇气为了心爱的女人违背礼俗。

谁又不是生在这俗世呢？陈子龙是，柳如是也是，而且她对这俗世的恶意感触更深。所以柳如是谅解他，甚至担心他，生怕他过度伤神。把这情伤背后的痛苦只留给她一人独自承受。

正值青春，得遇良人，他们相识相知，却无法长久相守。于柳如是而言，她的人生跌入了低谷。本应郁郁葱葱的时节，被芙蓉泪打落了花瓣。落花无情，她却有意。柳如是不曾忘却陈子龙，陈子龙也无法忘怀柳如是。

命运的漂泊令有情人被迫分离，社会的飘摇更是使他们天人永隔。抗清事败，陈子龙毅然投水殉国。他是个忠义刚烈之人，有殉国的勇气，却没有迎娶柳如是的胆量。封建礼教的桎梏使他们不得长相厮守，朝代的更迭动荡更令他们阴阳两隔。

彼时，柳如是已嫁作他人妇。但是面对陈子龙的离世，她心中岂会毫无波澜？然而，又如何？

别无它法，只得长歌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