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票、身份证出示一下……”
两位乘警从车厢前端一路走走停停过来,站在李舒年面前。
李舒年摘下耳机,从包里拿出车票和身份证递给乘警。胖乘警接在手里先扫了一眼身份证,又上下打量着李舒年,问道:“行李呢?”
李舒年指了指地上两腿间的旅行包。胖乘警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拿上来。
拉开旅行包的拉链,胖乘警从包里拽出来一根亮晶晶的九节鞭,转手递给身后的搭档,自己又伸手探进旅行包深处掏摸。搭档的瘦乘警用手指肚蹭了蹭九节鞭的鞭头,笑嘻嘻地看了看李舒年,低声道:“没开刃的,工艺品。”
没有在旅行包里翻出其他刀具,胖乘警又仔细看了看李舒年的身份证,脸色严肃道:“已经满十八岁了,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了。社会很复杂,遇事不能冲动。”
李舒年点点头,瘦乘警把九节鞭还给他,顺手捏了捏他的肱二头肌,笑了笑就继续向后面查票去了,他低声跟搭档说:“还是个孩子呢。”
从身份证上来讲,李舒年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但是在成年人眼里,他还是一个没有被社会摔打过的孩子。所以师父在决定选他继承自己衣钵之前,也曾纠结了很长的时间。
师父这一门人丁不旺,老人家年近七十岁,一辈子只收了五个徒弟,关门弟子就是李舒年。当年收徒也是个巧合,是李舒年小时候贪玩下河游泳,腿抽筋被河水裹挟着直冲下去,正好师父站在桥上,沉腰蹲马一手抓住他的脚踝,把他从河里拎起来。
事后,李舒年的父母赶过来,说师父是这孩子命中的贵人,正经备下红包和烟、酒、糖、茶四样礼物,请了引荐人、见证人和保荐人,让李舒年入门拜师。
李舒年入门的时候,师兄们正好都出师了,有个专业名词叫“空巢状态”,也是身边乏人。于是师父既把李舒年当徒弟,又当半个儿子看待。
这一天是师父生日,晚上李舒年拎着两大兜外卖来祝寿的时候,看得出老爷子心情有些莫名的郁郁,说今年又是他一个人过生日,还说东西太老也就没啥意思了。
师父的后院很大,一半种着萝卜,一半栽着白蜡树。李舒年看得出师父虽然同以往一样,拎着剪刀打理白蜡树,但心思并不在这里,很多该剪的叶子他老人家都没剪。
这夜,月明风清,蛙鸣也稀疏,是个闲谈讲古的好时光。师父放下剪刀,洗了手,喝了口茶,默默转身进屋,正式把师门衣钵拿出来,递到李舒年的手里。
说是师门衣钵,其实是个老物件——合页木册。师父一直把它藏在师祖牌位的后面,年深日久,烟火缭绕的,竟生出厚厚一层包浆来。木册的每扇册页上都写有数个人名,记录的是那一代弟子的名称,顶格位置字体最大最粗的那个名字,就是那一代的掌门。按师父的说法,这木册是证明本门正宗、记录嫡传谱系的信物,将来要一直百代千年地延续下去。
师父所在的那一扇页,连同他本人算上只有三个名字,还有一个名字被朱笔给画了一个叉。李舒年所在的这一页上,连他一共写着五个名字,顶格的位置空着。师父说,咱这一门一支,好歹也算是八极正宗,好歹也要有个衣钵传人。他指了指最后一页空白的那个位置:“这地方就写你的名字吧。”
自己刚刚高中毕业,还没去大学报到,就要当传武的掌门?这是网络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吧?李舒年从震惊和窃喜中清醒过来,惊讶得说不出话,师父却摇摇头,又指着前面那四个人的名字说:“嫡传的门规有一条,你要做衣钵传人,你须得跟前面四位师兄过过手,让他们同意,肯认你才行。”看着懵懂茫然中的李舒年,师父又摆摆手说:“没事,要真是打不过,回来咱接着练就行,毕竟你还年轻。”
李舒年品味着师父的话,低声问道:“过过手的意思是……是真要动手打?打赢了才行?”
“那是自然!”师父仰起头望向墨蓝色天穹中的点点繁星,“我当年就是一挑三打赢了之后,才成了咱们这一支一系的掌门人,这信物也就从我师父手里交到我手里。我当年那可是拳对拳、刀对刀的真打呢!”
“打出來了,同宗同脉的习武之人,就会认同你的身份,江湖上也都会知晓你的名号。江湖上哪有那么多以理服人,都是谁能打谁就有理。”老爷子今晚显然喝得有点多,说话间呼吸有些粗重,“江湖大着呢,去闯闯吧。是龙就去腾云驾雾,是虎就去遍踏山川,你也不能只窝在这院子里。也替我去看看那四块料,这些年都练得咋样了。”
这句话说得李舒年精神振奋,他忍不住站起身来看着师父,两手情不自禁地连连攥起、收放。师父走出院子,拍了拍李舒年已经打击过无数次的木桩,缓缓道:“去吧,长见识,比练拳更有用。”
从师父家里回来,李舒年就把这事当成了真事,想象着自己将来成为传武一宗一门的掌门人,该是件多么有头有脸的事情。在那些钢琴六级、围棋业余一段的同学面前,绝对会是平起平坐的存在。
父母对李舒年的出行倒也不反对,只是父亲建议他,未必就真要动手,很多时候动脑子更重要。现在都是生意社会,没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
但父亲说的话李舒年并没往心里去。在他想象中,孤身前往陌生的城市,寻访素未谋面的同门师兄,各展其能,交手印证,争夺掌门之位……这简直太酷了,太江湖了。这是功夫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吧?比起其他同学的毕业游,李舒年的出游显然就多了几分仪式感和刺激感。他选择的第一站是去上海,先找大师兄。
据师父说,大师兄是高中以后才跟着他练功,练习的时间最长,一直到十年前带着老婆孩子搬家到上海,后面慢慢音信就少了,只是在过年和师父生日的时候打个电话,匆匆说几句祝福的话。邻居们有的说他发了大财,还有的说他赌博借债,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大师兄当年学练师父的六路炮捶,尤其是一手反拦捶加一手窝里炮,练得精熟无比,堪比评书里程咬金的三板斧。
师父特意叮嘱李舒年,对于擅长拳法的人,一定要格外关注他的肩头,因为起手肩先动。只顾着盯对方的拳头,那必定要挨揍。
当李舒年拨通大师兄的电话,说要去上海找他时,明显察觉到电话那头迟疑了。冷场片刻之后,他听见大师兄深吸一口气,沉了声问道:“怎么了?有事吗?”
李舒年连忙回复说没事,是自己高三毕业去上海旅行,师父知道了就让他顺便去看看大师兄,仅此而已。
电话那边大师兄稍稍沉默,问道:“真没别的事儿?”
听到李舒年连声说没事之后,大师兄的声音才舒扬起来,他问了李舒年的车次,就说下车给他打电话,他开车来接李舒年。
走出上海南站的李舒年,按照大师兄电话指引来到停车场,大师兄站在一辆天蓝色的出租车旁边,热情地招呼他上车,而司机也是大师兄自己。
两人虽说从未谋面,但好在是一师之徒,又是同乡,聊聊乡情,讲讲师父,很快便拉近了距离。李舒年带了两盒家乡小吃做伴手礼,大师兄嘴上说着没必要,眼神却比刚见面时温情了许多。
大师兄说要尽地主之谊,七弯八拐之后,载着李舒年来到一处社区小路的大排档。这里沿路是十几家鳞次栉比的小餐馆,颜色鲜艳的LED灯箱上,满是小龙虾、烧烤和脑花的招牌。
大师兄随手往某处高楼方向一指:“小师弟大老远的来上海,难得一见,这离我家不远,晚上我就不出车了,选在这就是为了能陪你喝点。”
破旧的桌子架在路边,油腻的桌面被抹布匆匆捋过。一侧是烟火味十足的锅灶,被厨师敲得叮当作响;另一侧是脚步匆匆、低头而行的都市夜归人。穿过街巷的风是热的,很多人就坐在马路沿上,一瓶冰啤酒就能撑起一个夜晚。
小龙虾壳一半儿倒在垃圾篓里,另一半儿撒在地上;飞马香烟一半吸在肺里,另一半吐在风中。大师兄笑吟吟地吸烟、喝酒、吃龙虾,听着李舒年说东说西。直到一盆小龙虾剥完,三瓶啤酒见底,李舒年才把能想到的话题统统说完。大师兄依然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李舒年继续说。
李舒年挠挠头,终于把真实的来意说明。
大师兄很明显地愣了愣,听着李舒年又解说了一遍,连连摆手大笑:“我猜你来找我一定有事,但我没猜到是这件事。”
“什么掌门,什么衣钵,拿去拿去。”大师兄挥手的动作,像极了驱赶那些锲而不舍地围着桌子飞的苍蝇,“你还真练这些个,你还真……还真当个真事了。”
大师兄盯着李舒年看了一会儿,转脸扭向一边,李舒年却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失落、一丝茫然。大师兄起开一瓶啤酒,倒进杯中:“我年轻的时候,就比你现在小几岁。咱们老家县城那小地方啥都没有。看见师父练的东西,就觉得真好,是好东西。后来走出来了,见识这外面飞机、高铁,大楼、大桥啥都有,才明白咱们练的那些东西,啥都不是。跟木桩子较劲,又磕又靠的十年二十年,又有啥用呢?”
大师兄把手里的花生壳往桌底下一撒,笑嘻嘻地看向李舒年:“掌门就给你当,有啥用呢?能买房不?能有社保不?”
大师兄这个态度完全出乎李舒年的预料,他愣了好久才回答道:“大师兄,咱们也算是八极正宗。”
大师兄抬手指向沿街大排档的LED灯箱:“你数数这一条街上,就有几个正宗!”
李舒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各式颜色的彩灯映入眼帘:正宗重庆碳烤鱼、正宗弄堂脑花、正宗潮汕砂锅粥、正宗泰式芒果捞……
李舒年嘿嘿陪着笑几声,换了个话题问道:“嫂子下班了吧?叫着一起来吃点宵夜呗。”
大师兄又续上一杯啤酒,集中精神对付手里的小龙虾,若无其事道:“离了,她带着孩子,我现在自己租房单过呢。”
李舒年举杯敬酒的手一滞,尴尬地收回来自己喝了一大口,他沉默些许,想说点大师兄可能爱听的话:“都说当年您能文能武,在咱们县可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物呢,把一家子人都弄到上海,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
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大师兄一边低头发笑,一边晃动着上半身:“蹲在井里都觉得自己个头大,跳出井来才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是。在家里想着,有一身力气还能挣不到钱吗?到了外面才明白,挣钱是天下第一等难事。力气是天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一阵叮当的声音响起,大师兄无意中踢倒了空酒瓶,李舒年低头看去,不知不觉桌下的空酒瓶已经摆满一地。
“老话说穷文富武啊,小师弟,咱就是个普通人,十年二十年围着一个木桩子磕,冲着一棵树靠,等出来了才明白,你选的路不对,你一辈子努力的终点,不过是人家的起点,你懂吗?你听懂吗?”
大师兄两只手伸出来,平举在面前比划着,这动作倒是很像拳法里的一招“虎抱头”。李舒年心想,大师兄这才四十多岁吧,怎么就总是讲起点终点呢?
大师兄的住处是与人合租的一个单间,他把李舒年按在床上,说什么都不让他去住酒店:“一晚上两百块呢,花那个冤枉钱!哪儿不能将就一下?公园我都睡过。”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师父,聊着拳路,聊着那些消磨在木桩上的时光。
“什么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那都是老一拨练拳人自己给自己编的广告。八极拳也就一百多年吧,中国文明五千年,那四千九百年的乾坤都是谁定的?”
李舒年转头望过去,大师兄已经鼾声大起。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这十几平米的小屋里,一個简易的组装衣柜,上面的纸箱一直摞到屋顶。看不清颜色的桌上,摆满了电烧锅、电水壶和乱七八糟的装在塑料袋里的物件。一张塑封的照片被燕尾夹夹着挂在窗边,照片里一个小女孩笑眼盈盈,背景是东方明珠电视塔。这些就是大师兄所有的家当。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每天的所有时间都在路上,在奔波的路上,在生存的路上,他能在哪里练拳?又能在哪里用上练过的拳?
李舒年在师父家墙上的照片里,曾经见过一身运动服的大师兄,那时候他眼神清澈、身姿挺拔,身上满满的活力感跃跃欲出。很多人的一生犹如负重行路,为了前行只能不断扔掉背负的物件,将曾经拥有的东西一件件舍弃。看来大师兄已经早早把曾经最珍视的东西舍弃了。
第二天一早,大师兄开车送李舒年去虹桥火车站,路上两人都无话可说,或许想说的、该说的,都已经在昨天晚上说尽了。不知道开过了多少个红绿灯,大师兄缓缓把车停在路边,终于开口道:“你要是真有心过手啊,你就去找老四,我们这几个人里数老四最能打。前面就是虹桥站,我就不送你去进站口了,我直接去出租车候客区那里排队,要不然还得绕一大圈,你就自己走两步吧。回去给师父带好。”
李舒年要付车钱,却被大师兄坚持拒绝,只是挥手让他赶紧走,说这里不让停车。李舒年只好下车,和大师兄挥手作别。
手机上传来收款提示音,大师兄低头看去,是李舒年早就偷偷拍下车上的付款码,给大师兄转了一千块钱。支付留言里写着:还是练练拳吧,师父说,拳不欺人,会跟着人一辈子。
这句话似乎勾起大师兄身体深处埋藏许久的某些东西,他下意识地右手握拳外掀,小臂磕在面前的方向盘上,紧接着左手自然而然地握拳下撇,小臂磕在方向盘的另一边。这曾经是他十年前每天对着木桩要做一万次的动作,是已经深深刻进他骨子里的手法。
随着手臂磕在方向盘上,大师兄心中仿佛瞬间打开一个闸门,二十年来无数的人、无数的事,山呼海啸般撞进他脑海里。
大师兄猛地仰起头,脸朝着车顶,眉毛鼻子用力皱成一团,他大口地吸气,泪水却根本抑制不住,从眼里喷涌出来。他举起右臂压在额头上,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这是他留给自己的尊严。
李舒年第二站要拜访的三师兄住在南京,据说他仍以教拳为业。
师父说三师兄在腿法上下过苦功夫,垒起院子西墙那整面墙的半截砖头,都是当年三师兄练功时用脚踢断的。后来李舒年练功时,看到这堵特殊的碎砖墙,都会觉得牙根发酸,迎面骨发凉。
八极拳的踢,不是踢足球那样,甩大胯用脚背去抡踢,而是主用前脚掌的蹬挫。八极拳的腿法是抬腿不过膝,主攻对方脚髁和胫骨。脊椎为梁、胫骨为柱,人的身体的重心平衡点,就集中在左右脚髁这两处关节上,这里是人最脆弱的地方。
八极拳两大常用腿法,其一就是转胯起脚,以横破竖,蹬踹对方小腿内侧,只要踹中便是柱倒屋塌的后果;其二就是如登台阶般的上步跺踩,一脚下去犹如钢锉,管叫对方迎面骨上血肉模糊。
知道自家腿法厉害的李舒年,特意准备了一套踢足球用的护具,提前套在小腿上以做保护。因为出发前师父曾经叮嘱过他,说三师兄性情直率且爱较真,是最有可能真和他动手的一个。
南京之热更甚于上海。三师兄的拳馆地址,是在一座颇为时尚的商业MALL里。李舒年到得略早,便想着先进去,找个不碍事的边边角角坐着,看一会儿三师兄教拳。先前与三师兄素未谋面,想来应该不会被他认出来。
等走到了,李舒年才发现这并非八极拳馆,而是一个以儿童为对象的跆拳道培训机构。招牌上拼接出的童稚字体亲切可爱,蓝白色的墙上贴着卡通风格的人偶贴纸,还悬挂着驻场教练们的照片,用的都是动物造型的相框。
担心找错地方的李舒年走近前细看,果然在墙上看到三师兄的照片下用幼圆字体写着:腿法凌厉的黑带教练——河马。
隔着玻璃,李舒年朝拳馆里望去,一节新课正要开始。三师兄身穿一件背后印着卡通河马的道服,正双膝跪在地上给小朋友们绑扎腰带。
场馆里,十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吵吵嚷嚷;场馆外,十几个家长坐在塑料小凳子上低着头刷手机,身穿道服、运动服的教练,给试课的家长们讲解着练习跆拳道的好处,衣着韩范的导购小姐姐走过来给李舒年递上广告彩页。
“带孩子来感受一下吧,这是当今世界上最时尚、最流行的健康搏击运动。可以锻炼孩子们的抗压能力、自理能力,还能培养他们的意志力和强健体魄。更重要的是,在练习跆拳道的过程中,能学习礼仪文化,提升孩子的道德修养。”
道馆顶上悬挂着液晶显示屏,播放着各种踢板子的视频,有原地高踢的,有跃起飞踢的,还有踩着人跳起来在半空拧着身子踢的。啪啪的脆响声中,顿时木板的碎屑四散飞溅,好不热闹。
李舒年转头再望向里面,只见三师兄将小孩子们分成两排,正在一板一眼地教习他们打品势。孩子们腰间扎着白带,模仿着教练的动作,表情严肃,凝神挺胸,小拳头高低参差地在身前来回比划,小脚丫跺在垫子上啪啪作响。
三师兄依次纠正着孩子们的姿势,弯腰把他们的小胳膊托起来,跪在地上把他们的小脚摆好。这时候有一个淘气的男孩子,忽然转身在三师兄背上重重蹬了一脚,三师兄身子一晃手撑地面,回头怒视那个男孩。
这男孩似乎是个淘气的老手,见挑衅得手、老师发怒,他更加得意,一边绕着其他孩子奔跑一边做着鬼脸,想要引诱老师去追他。三师兄并不追他,也不做声吓唬,只是用手指着男孩方才站立的位置,示意他归位。那男孩却不听指挥,把自己代入被老鹰追逐的小鸡角色,将别的孩子当成掩体,在中间钻来钻去。
三师兄无奈,脚下移动三两下就闪到了这男孩身边,一手提起他道服的后领,将他拎回原位。那男孩一声尖叫,大哭起来:“啊!老师打我!老师打我!”
李舒年眼看着身边玩手机的两个家长跳起来,冲进道场里,从三师兄手里抢下自己的儿子,在叫骂中伸手去抓打三师兄的脸。
三师兄两手抱架连连后退,被两个家长一直追打到器材区,才被其他赶来的教练护住。两个家长被教练们连拦带劝,远远的够不到三师兄,于是就近对着场内的器材撒气,将相框和坐垫扔得滿地都是。
道场这边闹得乱成一团,人群汹涌之中,只能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不断高喊:“老师打孩子!打我们孩子,我要报警!我要举报你们!什么地痞无赖的都来当老师啊!”
李舒年无心再看,他绕到商场的楼梯,果然看到还赤着脚的三师兄垂头丧气、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见李舒年走下楼,三师兄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警觉。李舒年连忙自我介绍,并坐在了距离三师兄不远处的台阶上。
初次见面是这种场合,三师兄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两声道:“听说过师父收了一个关门小师弟,第一次见面,你比我想象中的年轻。”
“其实刚才你站在玻璃外面,我就认出是你来了。”
李舒年一愣,想着自己在师父家里看过几位师兄的照片,但是几位师兄应该没见过自己的照片,这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小师弟你是这块料,你练出来了,挂像了。”
挂像是武行内的行话。人在长期进行传武训练之后,身姿步伐会因为强化训练形成肌肉记忆,与普通人产生微妙的差别。这种差别一般人发现不了,只有同样习武之人,才会很容易从茫茫人海中一眼识别出同道。
李舒年谦逊地笑笑,拿出一瓶水递给三师兄,想要劝慰一下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沉默片刻,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音从楼上传下来,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子,站在楼梯拐弯处对三师兄怒目而视。
“怎么回事啊你!都说过多少次了,小孩子们就得哄,人家家长花钱是玩来的,你得让人家高兴,你不是教拳,这是服务行业!是服务行业,你懂吗?”
三师兄偷偷看了一眼李舒年,讪讪地点头不说话。
商场外的庭院座椅上,三师兄和李舒年各自捧着一杯奶茶,在人来人往的匆匆之中,享受着糖带来的片刻愉悦。
李舒年抬头细看,三师兄额头上隐隐有几条殷红色的印迹,三师兄察觉到李舒年的目光,便换了个坐姿,无所谓地挥挥手道:“服务行业嘛,就是啥人都有,啥人都得伺候。”
两个人聊着师父的小院,聊着那一堵半截砖头垒成的院墙,聊着穿过小路旁边杨树林的夏日凉风,聊着烤玉米和土豆的焦香。这些愉快的过往,才是治愈心情的良药。
李舒年沉吟片刻,把来意给三师兄讲述一遍。三师兄听完后摇头笑了:“有啥可比划的呢?打赢了吃牢饭,打输了进医院。费那劲干啥啊。有空去挣点钱不好吗?”
李舒年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想要继承师门衣钵这件事,毕竟他不想让师兄们觉得自己太势利,太虚荣。
三师兄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拍拍他肩膀轻声道:“什么东西都不可能永远领先,最多一二百年就会有升级换代的东西出来顶替它了。咱小时候上学还学习用算盘呢,你看现在还有用吗?”
李舒年叹了口气:“毕竟是几辈人传下的东西,总得有个传承,传在身上总好过传在嘴上。”
三师兄道:“我听说师爷那一辈儿,从起床睁眼练到上床闭眼,那是真正的练功。到了师父这一辈儿,练功的时间都在每天上班的八小时之外。再到我们这一辈,练功变成了上课,一周能有三节还是四节?下的功夫就不一样,还能传承什么呢?”
看着李舒年有些尴尬地微笑,三师兄摸了摸鼻子道:“你要想打,直接找老四啊,那家伙食堂无敌手。”
李舒年愣了愣,笑问道:“怎么叫食堂无敌手?”
三师兄笑了,神采飞扬地说道:“老四那家伙,是得了师父真传的。真修到了力变的境界,以前师父讲力变、身变、气变、神变,我还将信将疑,后来看到老四的样子,我才真信了。”
李舒年追问着:“那怎么还叫食堂无敌手呢?”
“他为了防身,在暗器上下的功夫最多,以前食堂为了便于清洗餐具,都用那种大小头的不锈钢筷子,这种筷子在老四手里,一甩手就洞穿桌面,抬手就能打穿十米开外的易拉罐。食堂就是他的主场,十几个人别想拿下他。所以我們都管他叫食堂无敌手。”
说到这里,三师兄忽然道:“你打过人吗?”
李舒年想了想,还是诚实地摇摇头,这几年虽说学有小成,但陪着师父练功也都尽是挨打,哪里能有打人的机会。
三师兄停了一下,低声问道:“老爷子拿牛皮绳捆过你吗?”
到底是同门师兄弟,一句话就能隐晦地问到关键处。那是李舒年上高一的时候,有一次被师父看出来脖子上有淤青,追问之下才知是受同班富二代同学欺负,人家知道他练武,所以就叫上几个人围着他打。
李舒年挨了打心里委屈,不敢回家跟大人说,也不敢说师父教的东西不管用,自己低着头生闷气。
师父看过后叹了口气,转身进屋拿来一根老牛皮绳,一头捆在李舒年腰上,另一头捆在木桩上。李舒年的脚尖和木桩之间的距离,就差着师父的一只脚,几乎伸手就能把木桩搂进怀里。
太近了就不好发力,怎么打都别扭,李舒年就拼命抻着牛皮绳想往后退,被师父一竹竿抽在小腿上。
“隔着三五米远比划能叫打拳吗?那是跳舞!什么叫打人如亲嘴,就是在能亲到嘴的地方动手。”
师父的小竹竿抽在身上又脆又疼:“遇事往前上,越躲就越害怕,你越怕事,事就越找你。你得信自己,两只手能够到的东西,没有你拿不下的!”
就是从这一次开始,李舒年仿佛开了窍,就像是数学课悟透了公式,很多以前不明白、全靠死记硬背的招式,瞬间明白了进退招架的用意,手起脚落间他将木桩打得砰砰作响,尘土飞扬。
三师兄拍拍李舒年的肩膀,手指着楼下匆匆来往的人流:“师父那一代人跟现在的比,什么都没有,所以特别看重门户传承,因为那是他们在咱们这个年龄阶段安身立命的饭碗。咱们现在的出路太多了,电子游戏玩得好都能挣钱,还要这个有啥用呢?”
李舒年有些气结,三师兄的话有道理,也是拿他当自家人才肯吐露心声,以他踢碎一面墙的本事,到现在不也是在做“服务行业”吗?
三师兄将喝完的奶茶杯随手一扔,抬起右脚灵活地连踢几下,最后一脚踢进垃圾筒:“人生苦短,做点正事吧,好好的。”
两位师兄都明确表示了弃权,甚至都没有和李舒年交手过招的意思,眼看距离掌门之位更近了一步,但李舒年却开心不起来。若是几位师兄都如此这般,那这掌门之位恐怕就没有什么含金量可言,所谓衣钵传人的珍贵程度也在急速贬值,大家都轻视或不要的物件,自己再捧在手掌心,还有什么意义呢?
约见二师兄的时候,李舒年的心情就有些急躁,他开始很期盼能有一场寸步不让的交手,让自己不虚此行,也让自己心心念念的衣钵传承体现出应有的价值。
一辆香槟色宝马车停在李舒年身边,摇下的车窗里露出二师兄笑意盈盈的脸。
“是老五吧,上车!这一趟辛苦了,这次你算是认认门,认识了以后啊,就常来!师兄绝对欢迎,热烈欢迎。”
二师兄的公司在科创园区的一座复式小楼里,楼上是各种会议室、办公室的格子间,站在走廊上,能俯瞰到一楼大片热热闹闹的工位。二师兄的办公室不太像正常的商务公司的样子,办公桌很小,茶桌却很大,墙柜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茶饼和茶罐,架子上满是各式各样的陶瓷物件,以及五花八门叫不上名字、说不出功能的东西。
二师兄先拿起一个坐垫放在树墩上,按着李舒年坐下,接着自己坐到对面,手脚娴熟地烧水、泡茶。
“老五你喝什么茶?别随便啊,我估计你喝不惯普洱。冬红夏绿,就尝尝我这绿茶吧,六安瓜片。这个瓜片很好的,正宗六安瓜片没有梗的,一点涩味都没有,这可是当年大清的贡茶。”
李舒年不懂茶叶,看着二师兄大杯小杯地洗洗刷刷、冲冲涮涮,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把目光移到身边那满满一架子的零碎上。
“看我这里好玩的东西不少吧?”察觉到李舒年目光所至,二師兄的话题也实时转移过来,“那个大贝壳是我去广东巽寮做项目的时候,当地合作方送的,说上古时候贝就是钱,这个放在屋里可以招财。这个可是纯野生的,不是那种胶粘的。那个小人是陶的,就是先拿泥捏,完后再阴干,然后才上色,这是云南那边合作方送的,属于当地人都供着的财神。”
两人一个热情介绍,另一个凝神静听,两三杯茶的工夫,只见办公室门外人影晃动,似乎是有人站在外面,向屋里探头张望。
二师兄把茶杯放下,招手道:“来,进来。”
助理抱着几个文件夹小碎步跑进来,双手递给二师兄,又适时递上一支笔。二师兄嗯嗯几声,依次在文件上签字,待看到第三个文件夹时,他眉头紧锁、神色不耐,呼吸也粗重起来。
二师兄将后面的纸草草翻了几页,用笔点戳着文件怒道:“就这么完了?就这样了?几十万的一单你们就这么干吗?咱是要一齐努力往黄了去干吗?”
小助理弓着腰站在旁边不敢说话。二师兄将笔摔在文件夹上,一并甩给助理:“给这小子结账走人。给我订机票,这次我亲自去。”
小助理讪讪着快步走开。二师兄将眼前一盏茶水倒了,拎起茶壶又给自己满上一盏,低头默然不语。
李舒年陪着静默片刻,轻轻道:“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啊。”
二师兄长叹一声:“你说现在商业繁荣吧,人们消费并不少。可你无论做什么,门槛都是越来越低,只要你还有利润在,一定会有商家卖得比你便宜,或者一定有新平台出现,上面的东西比你的更优惠,天下没有好做的生意了,你说该怎么办?”
这问题对于李舒年来说,有些问道于盲了,毕竟他还是个没走进社会的年轻人。二师兄其实也是情绪上的宣泄,并没有真想从李舒年这里得到答案。
“嗯,要不就歇歇吧,别要求太高,别绷得太紧,脚步慢下来,才能欣赏到身边的风景。”李舒年斟酌着,把书上看来的话说给二师兄听。
“嗨!”二师兄哭笑不得,“我能停,你能让员工们每月15号的工资也停停?让下个月30号的银行贷款也停停?让攥着合同来结账的合作方也停停?让税务局也停停?”
看着玻璃水壶中的气泡涌起,二师兄把手腕上的珠串摘下来,捻在手里盘着:“以前师父说‘练拳如登山,一步一重天’。现在看不仅仅是习拳,大家谁不是这样呢?活着就是登山,见识到上一重天的好处,便想着登上去,总觉得自己还能往上走一走。一重天接着一重天地走上去,吃的越来越好,住的越来越宽,也相应背上越来越多的贷款,背上越来越多的人情世故,还背上高血压、糖尿病。”
“停下来?”二师兄拍拍自己凸起的肚子,“拳倒是停下来不练了,结果就是这样。到手的这些你想停,那结果就是欠你的你追不回来,你欠的还得还回去,停下来的结果就是直接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
“以前我还觉得一步一重天是好话,登天嘛,多有成就感。现在看这句话有好几层的意思,第一层意思是上去容易下来难,第二层意思是人都见你高处风流,不见你高处风寒。还有一层意思是,早知登天难,不如不登天。”
“以前老一辈的人把这个当成职业,练一辈子吃一辈子。现在不同了,好些职业练上三五年就能吃一辈子,谁还肯去付出这登天的辛苦。”
看来这一场相逢,依然不会让李舒年遂意,二师兄表示什么掌门传承,小师弟喜欢,拿去就是,做师兄的不争。他举起手轻轻碰了碰李舒年的拳头,就算是交过手了,点到为止嘛。
李舒年问起四师兄的近况,二师兄仔细想了想,肯定地说:“他出国了,好久之前的事儿。跟我们都断了联系。”
聊到李舒年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二师兄搓搓手道:“我知道老五你家里是矿上的小股东,投了不少生意,你家境好,所以你这孩子从小家教好、眼界好,跟很多同龄人比较,在见识上就高出一大块。所以你看重这师门衣钵的传承,肯定有你的道理,日后你肯定也能在这方面做出名堂来。我说呢,你可以回家说说,愿不愿意和二师兄一起搞点事挣点钱,你若是不想来二师兄这呢,能不能借二师兄一点,周转一下……”
三个城市走下来,一次交手也没成,炮捶、腿法、身法,都没见到。李舒年这次出行可算是一无所获。更重要的是,李舒年发觉自己执着喜欢的东西,很多人并不在意。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师父、师爷、师祖们当年的那个世界,那时候的江湖简单、纯粹,生活的出路屈指可数,传承就是一块立身的金字招牌。现在的世界万般绚烂、各有精彩,各式各路都能有不菲的收入,所以那些所谓的正宗、所谓的传承,或许真的就没那么重要了。
回到家里,李舒年把几位师兄的近况一一说给师父听,老人家听完也是仰头沉默许久,叹口气起身拍了拍木桩,拎起水壶去给种下的白蜡树浇水。李舒年把木册拿出来要还给师父,师父摆摆手让他拿走,说就放在他那儿吧,以后还会遇见老四的。江湖虽然大,但是想见的人一定会见到。
但说到底,师父并没有把李舒年的名字写在这一页的顶格位置。或许是师父有些偏执,觉得缺了四师兄的认可不够圆满;或许是听过了李舒年的一番诉说,师父已经把几十年端在心里的这些东西都放下了,时代变了,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等到自己百年之后,你们想怎么办就随你们办吧。
这一次游历归来,李舒年对成为掌门、继承师门衣钵,在心思上就淡薄了许多。收拾行囊去大学报到的时候,他曾经一路上带在身边,时时拿出来摩挲的老旧扇页,也放在了家里。
第一年大学假期归来,李舒年敏感地发现家里情形有些不对。
父亲母亲似乎在有意回避他,私下里秘密商量着什么事情,有时候他提前回家,会看见两人故作若无其事分头忙碌的样子,眼神和姿态里却都透着不寻常。李舒年追问过几次,两人却都不承认。
直到开学后的第三个月,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自称是李舒年父母的朋友,要见他。
这位朋友见到李舒年后直接表明,是受他父母委托,特意来帮他办理出国留学事宜,要在这几天办好手续,然后送他出国,一家三口在日本会合。先前家里倒是曾商讨过未来出国留学的计划,但都只在闲谈阶段,沒想到来得竟如此出乎意料。李舒年立即拨通父亲的电话证实,父亲在电话里一再强调,家里一切都好,要他一切都听从这位朋友的安排,尽快办理手续。
说走就走的留学来得也太突然。李舒年的家庭条件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他一上大学就在外面自己租了房子,此时此刻,柜子里摆着电吉他,桌上摊着保养到一半的无人机,墙角立着美利达的骑行车……看着屋里一大堆零零总总各式物件,李舒年面露不舍。
这位朋友已经不耐烦地催促他尽快收拾动身,李舒年想着先过去打个窝落脚,这些东西有机会再回来拿。他没想到的是,这些曾经心爱的物件,最后都是落在别人手里,就此无缘。
这位陌生人应该是相关领域中的能人,短短几天就把李舒年送上了去日本的飞机。满心疑惑、惴惴不安的李舒年落地横滨之后,并没等到说好一同来会合的父母,只在电话里得到母亲几句匆忙的叮嘱:家里一切都好,爸爸妈妈要留下处理点事情。你千万不要回来。以后就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李舒年马上联系自己在老家的发小,追问到底是怎么了!发小也说不清他家里的详细情况,只听说是合作的项目债务爆雷了,牵扯的经济纠纷比较严重,李舒年父母这才急匆匆送他出国,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保全。
现在的李舒年,就像是一只从笼中抛出来的鸟,或是一尾从缸里泼进河的鱼,这般孤零零立在陌生的天地之间。
日本这边原先说好接应他的父辈朋友,如约帮李舒年租到一间公寓,给他在预科班报了名,又拿出一些现金给他。对方却在李舒年请求留下联系方式的时候,顾左右而言他,说了几番勉励的话之后就要匆匆作别。李舒年再想要跟对方多说几句,对方已然冷眼道:“我和你父亲早前交往不多,你是成年人了,很多事都要自己闯一闯了。以后没什么事情也就不用联系了。”
朋友这种东西就像是奢侈品,往往越有钱的时候拥有的越多,越窘迫的时候越是寥寥无几。
三个月后,家里就没有再往李舒年的账户上打钱了,他试着给父母打电话,每一次都是响铃几声后被挂断。李舒年猜测,这一次家里要面对的困难,恐怕要比想象中大得多。
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李舒年以后或是打工,或是上学,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他今后的人生就只能依靠自己了。
生活、生活,就要先活下来再谈生存。
在国外,有什么职业是不需要与人交流,又能有稳定收入的?厨师是个最常见的选项。
李舒年的厨艺就是在学艺时,伺候师父的那几下子。很多时候都是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师父坐在外面端着茶壶一步步指点。就这点可怜的手艺,如今要仰仗它到中华料理饭店里卖艺挣钱。
李舒年的自信,源自他见识过日本中华料理店的后厨做法。原来在日本的中华料理店做厨师全靠料汁,日常用的红烧汁、鱼香汁、酱香汁等等,提前按照配方调配好几大桶备用,客人点餐了,用油过一下食材,浇上料汁翻炒几下就可以起锅。完全不是国内这种灶台前摆开十几种料碗,厨师手捏铁勺蜻蜓点水的做法。
每家料理店都有各自的料汁配方,十几年固定不改,这样保证不论厨师如何更迭,菜的味道始终不变,更重要的是如此操作能保证很快的出餐速度。这一点小心机,却被国内吹嘘成所谓的“匠人精神”。
尽管李舒年能炒出和前任大厨一模一样的菜品,面试却还是失败了。他有些困惑,追问店老板拒绝的理由,得到的答复是:“李桑你对厨艺,对厨房,还不够虔诚。”两个灶眼和一橱柜料汁的半成品快餐店,讲什么虔诚?这句话让李舒年整整回味了一天,终于读懂了其中的含义:快餐店老板嫌弃他要价太高了。
回到公寓里,李舒年坐在地板上,看着试菜时飞溅的油点在胳膊上留下的痕迹,忍不住苦笑。放低身姿提供廉价的劳力,是绝大多数人初进社会时,都要纳出的投名状。读书十几年,学了一堆公式定理和名人佳作,却没学会最实际的东西——怎样赚钱!
在公寓里住着并不舒服,晚上车轮滚滚的喧嚣声塞满了耳朵,到了白天,窗外人流熙熙攘攘,却没有人能跟他说上一句话。他的喜怒哀乐,没有一个人可以来分享。
打发寂寞最好的法子,就是收拾屋子。
李舒年跪在地上一遍遍擦拭着地板,这间屋子太小了,毛巾根本不用换面就已经把全部地板擦完。
李舒年忽然发现,陈旧的木地板上,有一处的磨损痕迹极为特殊。他仔细辨认一阵,判断这应该是两脚分开、齐肩站立的脚印,是曾经有人长期且频繁的用这个姿势固定站在这里,造成了局部地板磨损程度与其他部位相比,明显更严重些。
李舒年一时心奇,他两脚按这个位置踩上去,鼻尖距离墙面也不过一尺距离。但就在这个距离上他细看墙板,居然也有一些与其他位置不同的特殊磨损痕迹。这些磨损痕迹像是一个横写的数字8和两个斜写的数字8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三个繁杂混乱的星系,在墙板间相互缠绕、碰撞。
忽然间的灵光一闪,李舒年抬起右臂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右肘尖正好贴在那条最深最明显的磨损痕迹上。李舒年哑然失笑,他两臂圈起,两肘贴耳,蝴蝶展翅般在墙面上转了一圈。左右两肘的肘尖正好沿着磨损痕迹画了一个8字形。
这居然是一位八极同门前辈,不知何年何月在此留下的行功盘肘的痕迹!
李舒年沉肩吐气,顺着墙板上的磨损痕迹调动腰胯之力,将一路肘法贴着墙壁施展开来。两只手肘时而如鹰翼舒展,时而如蝶翅轻盈,时而如牛角冲顶,时而如螳臂伸缩。肘尖从墙板上蹭过,这位前辈的心境感同身受般传进李舒年的身上。
这位不知姓名的前辈,或许曾经和李舒年一样独在异乡、身遭曲折,或许曾经如同几位师兄那样,肩扛生活重压,身心俱疲。但是他没有就此郁郁沉沦,他依然信奉着那句老话:“拳不欺人,会跟着人一辈子。”每当心情焦郁的时候,就站在这里练功。这一路盘肘法,不知道陪他消磨过多少的日夜,支撑他走过多远的山水。
想家了,就戴上耳机站在墙壁前盘肘;在学校里受到嘲讽,就咬紧牙关站在墙壁前盘肘;无人理睬憋闷得难受了,就吐气开声站在墙壁前盘肘。人身子里的每一滴水,只能从肩头后背流出来,绝不能从眼眶中流出来。
这一路师父亲传的八极肘法,就在这个距离家乡万里之外的小屋里,一遍遍地演练,犹如流云飞瀑奔腾于万山之间,似海隅潮涌喷薄出漫天霰雾。
李舒年不知道父母正在背负着怎样的重压,不知道他们深陷什么样的境地,他几次联系家乡的朋友们想问问近况,这些人却都含糊地回答说挺好。李舒年心里清楚,要是真没事,别人一定能绘声绘色地把父母解决债务危机的过程讲给自己听。就是这种貌似正常却毫无营养的“挺好”“还行”往往意味着,自己的家人陷入了更深的危机。
李舒年纠结,他不想躲在这个小小岛国,做一个奔波忙碌送外卖、洗盘子的打工人,他想要回家,哪怕曾经温馨的家已经被危机压得支离破碎。他也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若是选择逃避最简单,只需要浑浑噩噩地享用炸鸡和啤酒混日子就好。若是选择回归,除了堆积如山的债务,肯定还有无数想象不到的困难,悬崖峭壁一般立在那里等着他。
師父说过,八极拳是逢难必进、逢难必破的拳,若是退让便一辈子都赢不了人。
你若决心不退不让,便没人能赢你。你可以倒,但绝不会输。
千里归途,一路乘飞机、坐高铁,距离家越近,李舒年心里的空落感越强烈。他不知道在家庭的债务纠纷里,自己能贡献出多大的力量,也没把握能在哪方面起到作用。他只知道作为家庭的一份子,作为儿子,在这个家遭遇到困难的时候,自己不能逃避,也无处可逃!
接站的发小告诉他,两三天前他父母亲刚被债务人接走“谈判”去了,一直没回来。发小带着李舒年直扑债务人的办公地点,那是市郊的一座建设中的创意产业园区。他见到了被五六个人围堵在办公室沙发上头发斑驳花白、神情委顿的父母,地面上满是一次性饭盒与烟头。
李舒年强忍怒意,控制着发抖的双臂松弛了下来。他告诉对方,第一,你们这样做违法;第二,合理的债务我们家认,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还。
对方几人相互看了看,显然并没把这个刚走进社会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依旧抽烟的抽烟、刷手机的刷手机。
李舒年拿出手机作势报警,对面有个穿西装戴眼镜的男子冷笑道:“经济纠纷,人家不管的。再说就是管了又能怎样?今年你能回去,明天我还能再去你们家。”
旁边有人笑道:“别小看这小崽子,他可是什么门派的掌门人。”
此言一出便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显然李舒年这个身份让很多人都提起了精神。忽然有个包工头模样的人开口道:“咱们在这好几天了,也没啥乐子,要不找点乐子吧。”他转头面向李舒年:“你不是什么掌门人吗?我这司机业余也爱练点拳击,要不你们来打一架,你要是赢了就把你爸妈接走。敢吗?”
李舒年往他身边看去,那司机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脖颈粗、腰围厚,绝对是个练家子。对方这样身家的老板,可能会聘用一个业余练拳的人做司机兼保镖吗?
旁边几个债务人顿时来了兴致,片刻工夫就有了一小摞人民币放在桌上作为彩头。旁边凑趣的手下即拉开了椅子、茶几等等碍事的物件,兴奋地站成一圈围观。这种场景与乡间的斗鸡、斗狗毫无区别。
大千世界,鸡看鸡就是鸡,狗看狗就是狗,只有人会把人看作是鸡、是狗,或是鱼和肉。
那司机看了一眼老板也不多话,从胸前小包里摸出一卷绷带默默地缠手。李舒年看着满脸惊惧担忧的父母,冲司机打了个手势:“要打去楼下打。”
一群人闹哄哄地下楼,李舒年父母也想要跟上,但被狠狠推回到沙发上。
此时华灯初上,夜幕下城市的灯火渐盛,远远望去,犹如轻纱遮盖中的璀璨。产业园这边,只有一些昏黄路灯照亮。
司机和李舒年站到路灯下相向而立。两个无冤无仇、之前素未谋面的人,因为旁人的一句话,就要进行一场拳拳到肉的争斗。细品争斗的起因,竟然是因为这两个人恰巧习武,又因为有旁人想看个乐子。这可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这一架一旦打了,意味着原本置身事外的李舒年,正式插手家里的所有债务和磨难。以后不管是挖好的陷阱还是无来由的欺负,是欠债还钱的担当还是巧取豪夺的侵掠,他都要一肩承担,坦然面对。从此以后一路泥淖挣扎、劳碌苦斗,将会成为李舒年的宿命。或许此时此刻他还来得及举手投降,转头逃走,再回到那个千里之外的岛国去送外卖、刷盘子,吃炸鸡、喝啤酒。
李舒年长吁一口气,活动着手腕和脚腕。此时此刻,脑海里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和师父一起摇着蒲扇,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半困半醒享受初夏的微风;想起去上海的时候,在大师兄的鼾声里,窗外天穹幽蓝,繁星璀璨;想起和二师兄手捧奶茶站在天街上,默不作声地俯瞰脚下车水马龙,行人匆匆。
多少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试探、攻击、防御、反击,而后又是一轮的试探、攻击、防御、反击。
对方始终保持着让自己舒服的距离感和节奏感,这就让李舒年很不适应。司机的步法太快了,如同围着蟒蛇不断挑衅的狸猫,灵巧而机敏;李舒年倒像是被鬣狗围攻的黑熊,招架后的每次反击都是徒劳。
对手的拳头缠了绷带很重,李舒年的腿法也不轻。李舒年始终够不到和对方亲嘴的距离,对方的拳头倒也打不中他身上的要害。李舒年看得出来,对方未尽全力,是在有意拉长交手的时间,想要取悦自己的老板。毕竟如果三五下就打倒对手,就有些太过乏味,须得演足了戏份,才能显得精彩卖力。就像三师兄说的,这是个服务行业,得注重客户的感受。
传武与现代搏击的较量是吃亏的,因传武的主要使用场景并不是擂台,它不是专门为这种封闭空间一对一对战而设计。
传武从来都是兵法的延伸,它不是顶牛、不是狗斗,也不是见招拆招的战棋。它打的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它打的是强而避之、怒而扰之,它打的是势如扩弩、节如发机!要打败对手,拳脚仅仅是手段之一。
李舒年深吸几口气,后退两步,放下手做了个放弃防守的动作:“换个地打吧。这么来来回回的没意思。”
那司机闻言颇有些意外,举起双拳碰了碰道:“挺有意思啊,为啥要换?”
李舒年扬了扬下颌:“你们老板想要见点血,你这上来下去跟挠痒痒似的,他不满意啊。你连一口都咬不着我,他养你有啥用呢?”
司机面色一变,冷笑道:“换就换,你的牙结实就行。”
李舒年伸手指向旁边,那里有一个红色的英伦风格的公共电话亭。这里是创意产业园区,总要搞一点适于拍摄出片的小景点,这个内部空空徒有外形的电话亭,就一直矗立在这。
“进去打,躺下的输,站着出来的赢。”
这个地点对于双方而言都是绝境,把两个人变成笼中困兽、穴中老鼠,只能抱成一团撕咬。司机的进退步伐固然受限制,李舒年则吃亏更多。这么小的空间再站进去两个人,李舒年根本没法起腿,只能和司机拼拳。练传武的人,要和专业的拳击选手拼拳。
司机咧嘴轻轻一笑,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两人一前一后挤进电话亭,几乎就是足尖挨着足尖的距离,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对躲雨的恋人。就在这个本来适于拥抱的空间,两人却将要拼尽全力去摧残对方的身体。
进到电话亭那瞬间,李舒年那一颗方才因为紧张而急速跳动的心脏,忽然就舒缓下来了。回到了熟悉的距离、熟悉的场景,只不过少了一根拴在腰间的牛筋。李舒年第一眼看去的,就是对面那司机的嘴唇,接着眼光下落在对方的双肩上。
师父说拳不欺人,因为只要你肯练它、肯信它,它就会跟着你一辈子。
李舒年目光瞥见司机右肩颤动,立即手随心动提臂护头,抢在对方的拳到之前摆成拳架,蜷起的小臂弹飞了对方的拳头。
拳击的动作具有很高的协调性,右出左必回,左攻右必收。李舒年左臂护头的同时,右臂收缩在下颌前,以一个仿佛听电话的动作,把右肘向前撞了出去。以肘还拳,他不吃亏。
虽然臂长肘短,但是在这个电话亭里足够用了。这一肘如同斧子,重重顺着对方身体中线凿进去。司机的抱架勉强扛住这一肘,但平衡已失,后背重重地撞在电话亭的铁板上,传出巨响。
失了平衡便出拳无力,司机护脸下蹲调整重心,上半身钟摆一般从右边摇到左边,准备的重拳要兜李舒年小腹。但是手肘的出招更隐蔽,肘尖比拳锋更加锋利。李舒年的手肘凿子般下砸在司机的肩胛骨上,另一肘流星赶月般追在司机的脸颊上。
此时的两人面对面几乎拥抱在一起,司机要出拳,必须要举手后拉留出发力的距离,但他身后就是电话亭的铁板,根本没有发力的余地。李舒年像是在岛国那间狭小公寓那样双臂含拢,将两肘风车般旋转起来,出肘比出拳短一半的距离,在电话亭这点空间里施展,富富有余。
二楼上围观的所有人都看见,就在昏黄的路灯光下,红色电话亭在剧烈地摇晃颤动,仿佛里面囚禁着即将破壁而出的巨兽。铁板被挤压的嘎吱声,被撞击的哐当声,摩擦围观者的耳朵,酸软围观者的牙床。
透过两列巴掌大的玻璃窗,只见司机依靠在铁板上,两手死死护住头部,犹如一棵苟延残喘的歪斜老树。压在对方身上的李舒年,抡动两臂如同巨斧狠狠劈砸,将老树打得木屑纷飞、枝断叶落。
没多久,围观者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司机的身体明显已经发软下滑,两只手臂无力再支撑抱架,只是本能地抱住头部。
“操!”包工头吐掉嘴里的烟头,面色冷峻地挥挥手,手下人急忙跑下去,扯掉别住电话亭门把的木条。
李舒年一脚踹开铁门走出来,他甩动几下手臂,冷眼看向二楼。方才那些讪笑他的人,都默不作声了。
前进的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的痛处,但此时的疼痛,并没有带来畏惧或活着的沮丧,相反让李舒年格外地喜悦兴奋。師父说过,感觉到疼就证明人还活着,人历世间犹如渡劫,活着就意味着又胜了一场。
此时仰头望去,墨蓝色的万仞苍穹中繁星点点,不见一缕乌云遮蔽,月色明朗,一丝丝微风轻轻从身边拂过,试着扯一扯李舒年的衣角。
此时此景,恰似那一年,那一晚,师父拿出师门衣钵,和颜悦色地亲手递到他手里。
慕容无言,武侠小说作家,现居天津。主要著作有《大天津》《杨无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