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刀
公元357年,也即大秦国的永兴元年,十一月。
一清早,当今的御弟、阳平公苻融就带着很多人来到了打匠营。
——今天,他们是来看刀的。
苻融身边跟着的人都算大秦国当今的显贵了。此时,虽已入冬,但节令还早,其中有几人就急不可耐地穿上了一身华贵的貉皮,有的还早早就戴上了里外发烧的帽子。
苻融衣着简朴,只穿了件常服,戴了顶漆纱笼冠。与他并肩而行的代国王子拓拔筹则戴着顶突骑帽,身着裲裆——那狭长的硬布背心更衬得他身材劲健。
其余的人则有来自司空府的左史苟庭,少府的樊用,现管着武库的姜世怀,将作监的仇余,以及扬武将军姚苌,胡商安悉达等。
苻融之所以带上司空府、少府、武库、将作监的人,是因为打匠营这类兵器制所本就与他们几个衙门密切相关;带上胡商安悉达,是因为苻融想要给这些将出炉的铁器估上个好价;带上拓拔筹,是因为大秦军中一直缺马,代国盛产战马,苻融想跟代国交易马匹;至于带上姚苌,则是因为他是这个氐人朝廷中最显赫的羌人,羌人人数虽不算多,朝廷却要借他压制朝中那批从枋头带来的羯胡。
而且有姚萇在,加上那粟特胡商、代国来的鲜卑王子、现管着打匠营的羯族人鱼特,也算集齐了大半胡族,可以借势传播下他氐人大秦冶炼出来的“柔铤”的威名。
拓拔筹出发前还问过苻融是不是要带他去赴宴,这么早,要吃什么。
苻融当时笑吟吟地跟他说:“炒铁!”
拓拔筹龇出一口白牙来,答道:“那有嚼头!”
打匠营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那三座高耸的土炉了,土炉呈椭圆形,下边偏扁的两侧各设两个风口,风口处有硕大的鼓风用的皮囊。这时,二十多个南阳来的流民正围着那炉忙活着。炉侧有嘴,这时正汩汩地流出通红的铁浆,那铁浆沿着一道砖渠流入十余步远的一处砖砌的方塘。
方塘中铁浆通红,半流半凝着,哪怕是冬天,四周围着的汉民汉子们也打起了赤膊,个个手里执柳木棍,另有一妇人一手握着把簸箕,一手将里面的灰向方塘中撒去。那些打赤膊的汉子身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将手中的柳木棍伸入塘中不停地翻搅。每当柳木棍烧短了那么两三寸,他们就得更换一根。
拓拔筹从未见过这等景象,他喃喃地说:“这就是炒铁?”
说着,他抬头向这一大片工地望去,只见场中不只这一炉,另有两炉形制不太一样。三座炉边,共有一百多个汉子或运炭,或鼓风,或炒铁,或锻打,在那儿热火朝天地忙活着。但人人有序地各司其职,分毫不乱。
拓拔筹问:“谁替你看管这里?”
苻融与他在打匠营工地间穿行,这时闻声侧头笑看了他一眼。
“一个女人。”
拓拔筹愣了愣:“一个女人?”
苻融点点头:“没错,就是一个女人。你看她管着这么大一块地儿,却分毫不乱……”他回头向身后望去,樊用等一干人已远远落在他们后面。
“可咱们后面这些,本该跟她对接、给她配套供料的职司现在却已乱得不行。矿那边本是司空府管着,送过来的铁石听说百担能被这里打回去五十担;这里用的炭是要在少府支出,但被宫里嫌弃靡费,时不时扣着,总是支不出来。莫干——那女人名叫莫干,她要的东西非常奇特,还要五牲尿与六畜脂,将作监一开始嫌麻烦,不肯承应这份供应,后来见有油水,又都抢着上,可送过来的东西大半不能用,还得扔掉;我叫武库那边把库中锈蚀的兵器与好用的分开来,没用的就送到这边来,以弥补铁料的不足,直到现在他们也没分列清楚……这倒也罢,可偏偏,他们各衙门各自现管着的事儿管不好,还想去抢别人的差事;朝廷里别的衙门,又想着要染指这件事……”
苻融苦笑着摇头。
“而这女人管理的这块炉火锻炼之地,却井然有序。我管着的那批男人,个个遇事则躲,有利则争,早晚他们彼此间要打出血来。”
苻融站住身,朝东首坡上高地的一处帐篷望去。
“谁知我们这些氐人、羌人、羯人,战场上也算千军万马杀出来的,处事竟不如这一个汉女。”
拓拔筹问:“别的我多少还能明白,可要五牲尿做什么?你说的可是牛尿、猪尿、羊尿……那些东西?”
苻融摇摇头:“其实我也不明白。她说是淬火用,比清水冷得快。你别看只是要打造一批刀,他们这忙活了近三个月,才草草做成,现在,前前后后,又弄出几十道的工序。”
拓拔筹有些不可置信:“真有这么麻烦?”
他们这时走到另一个炉边,炉边就有锻铁的人。
苻融笑着看向拓拔筹。
“你是明白人,可以想到,这些麻烦里,有的肯定是必需的,但有的,就不见得真的那么必需。这些东西,她懂,咱们不懂。我也猜不出,那些要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哪些是真的需要,哪些是故意乱要的——好让我们搞不清她这冶铁锻刀的道理。她是个聪明人,这乱世里,将阖族上下的百数十口人,从南阳带过来,翻过了整道秦岭,跨过漫川关、牧护关……天知道有多少关,经过饥馑,经过兵祸,直闯到长安来。最后细算,全族老少,折损不过十分之一,这本事,别说她一个女人,就算男人也未见得能够做到!何况稍一安妥,她能迅速地又招集三百多故里亲旧过来——她自然会有她自保的手段。”
拓拔筹向空中吸了几下鼻子。
——除了炉口烟雾里散发出的炭火味,他还闻到四周果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尿骚味,还有更加奇特的带着腥气的油脂味,生人的汗味与死亡的腐烂味,以及腾腾而出的铁汁味。
拓拔筹眯起眼……像看到一群群五牲、六畜,那些健壮的生命,在这混杂着灰尘与味道之间奔驰而过,而奔腾过的地方,居然真长出铁!
拓拔筹摇头笑了下:“他们汉人老说:天子牧民。我从小活在云中,但见四野天低,但见草长云伏,一向只知牛马可牧。”
他望向四周:“真从没想过,人也可牧。连马溺、牛尿都有人收存,还能积成这样一大桶一大桶的……”
拓拔筹踢了踢脚边的桶。
“还这么被人一担一担地挑过来。”
他伸手在面前扇了扇。
“被你说得,我都像在这些尿骚味、生铁味、油脂味、汗味、炭味里,闻得出一点女人的香气来……”
铸刃
莫干的帐篷支在一个坡顶。
其实距下面的炉场也不过几十丈的距离,但苻融与拓拔筹这么一路攀爬上来,被风吹着,只觉得那空落间搭建的一帐仿佛有种远离尘嚣 的清冷。
拓拔筹看了苻融一眼。
“汉人就是会做姿态。”
说话间,他们终于走到了帐边。
那帐子颇大,内里陈设简单,一道屏风落在地面,将帐后三分之一的地界隔离开来,也将帐内之地分成了前后两半。
屏风上只见素绢、冰绡,只有最后一屏下首绣了《刀铭》的两句诗,也没人来得及细看。
素绨屏风前三尺余地,支了一张青石大案。
案旁还放着一个木人架。
苻融带着一众人等走入时,人人都先看到案上平放的那把刀。
那把刀分明是新铸出来的,单面斜刃,刀脊向刃部微弧,前部略翹,刀身长两尺,后面即是狭长的刀茎。刀茎特别长,长得引人注目,与刀身长短相近。
这时,它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张青石案上。
帐顶透风处开着口,光泄入,正打在那石案之上。
只见石案光泽黯淡,所有的光像都被吸到了那把刀上。
那刀静陈石上,安安静静,如一泓水、一眼泉,含光蓄势,却又像是随时可能披卷飞溅。
苻融的眉毛忍不住轻轻一剔。
屏风后约略透出一个女人的身形。
那女人身材高挑,一身汉人装扮,高髻向天,广袖垂云,直襟的束身孺衣,下衬着多裥裙。
那女人立在屏风后面,向冲进帐来的诸人行了一礼。
然后她一手伸前,向诸人示意案上的刀。
天下战乱已久,其实在场的男人,个个都从血火中走来,却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个全须全尾、传说中的汉晋风范遗下的仕女。
连苻融都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古老的、略阳氐人传说中那个以“天下”为自己牧场的汉家人礼仪绵绵迫来。那是一种气韵的压迫。
可这压迫又像不是冒犯式的,而是规范式的——规范着你的言行、举止。
众人受那女人示意,再度注目向案上那把新铸好的刀。
满帐默然。
有顷,屏风后走出来一个瘸腿的老人。
那老人从案上捧起刀,向屏风后走去。
然后,屏风后的女人接刀。
然后,她一手执一长柄,一手执刀,将之安装在那根长柄上面。
那双手分步骤地插柄,上销,压环,配璎珞,动作娴熟。
——原来这是一把长刀。
刀装配好后,那女子双手将它横托于身前,屏风上映出那刀长达七尺。
却见那瘸腿的老人已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案旁尺余处,竖立着一个木人。
老人王车开始给那个木头人穿皮甲。
案下原来撂的有一撂皮甲。
那些皮甲制式不一,年代也分明不同,有晋式的,有后来前赵的、石赵的、冉魏的、成汉的,更有荆州桓温制式的、蜀中制式的。其中,要数桓家皮甲制作精良,硕大的甲皮由坚韧的皮条缝缀在一起,甲上涂着漆,更增其韧度。
王车不只给木人穿一层甲,他还把案下撂着的那些从小到大的甲衣,一层层地依次给那木人套上,足足套了十好几层,最后套上桓家皮甲时,木人身上的甲衣早已厚达尺余。
给木人穿完所有的皮甲后,王车拖着他那条腐了的腿,往后退了一步。
然后,这瘸腿老人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应他的姿势,苻融身边的男子几乎个个都本能地伸手腰间,按上了刀柄。
老汉王车肃手示请。
扬武将军姚苌本能地伸手按在腰间的刀把上,盯着那木人身上的重重厚甲。他的手很用力,手背上都迸出了青筋。
可最终,他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放弃。
见姚苌摇了头,胡商安悉达快步上前,伸手开始翻那几层皮甲,要检其真伪。一开始,他那胡商式的精明神色里,还带着股要拆穿对方把戏式的嘻笑。可他表情越来越严肃,终于,他晃着头,不可置信地踱回刚才处身的位置。
拓拔筹这时才上前,他绕着那木人走了一圈儿。行走中,他一只手拢入另一只手的袖中,行到那木人左首时,他迅速地袖中抽匕,又快又狠地向那木人胁下就是一刺,他一刺即收,众人只觉一眨眼间,几乎没见他出刀,他已将匕首重新拢入袖中。
拓拔筹冲苻融轻轻摇首,往回走来。
这王子出刀极快,在座的没几人能看清他的动作,这时才见他身后木人身上的皮甲,腰肋处断了三重皮绳。
苻融笑看着走回的拓拔筹,赞了声:
“好眼力!”
他在赞拓拔筹的眼力好,一眼看到那十几重皮甲腰肋处的漏洞,出刀更是快而狠。
拓拔筹回了声:
“阳平公也端得好眼力。”
他是赞苻融看得清他的动作与他插缝儿的机心。
两人相视一笑。
苻融回望向身边的、现管着打匠营的“考工令”鱼特。
“穿这么多层,你们这刀,真的能行?”
亲管着打匠营的鱼特也是一脸茫然。
他侧身面向苻融——不敢跟苻融并立姿态,拱手行礼,正不知怎么作答,忽觉得身后像有一道微风掠起,苻融的目光早已不再看向自己的脸。
鱼特猛一回头。
只见身后,屏风忽裂。
屏风裂起的碎隙中,只见那柄七尺长刀破空而出,刀柄上的缨络迎空奋起,那青森的刀光刻进鱼特的瞳仁里。
四周鸦雀无声。
因为众人眼见着那刀锋直破重甲,由肩向肋,整个八寸厚的刀身不只没入甲衣,还深深地切入木人的胸肋处。
刀背早已不见,前部略翘的刀尖这时轻轻振动着,带着细微的刃响,直指向在场的诸人。
而执刀劈出的,竟是莫干。
那个他们从没见过此种风范的汉人仕女。
只听那个女人莫干淡然谦和地开口:
“小女子力弱,让诸位见笑了。”
屏风已破,众人望向莫干。
只见她身材高挑,穿着件淡青色的上襦,下面穿了条赭石色的长裙,裙上有好多条裥因为她适才劈刀的动作激荡开来,还没还原,露出里面杏黄色的袴。她的两条大袖按汉人样法,用一条丝绦通肩上束,吊于上臂,系结于颈后,此时伶俐地露出两只前臂来。她腰长颈韧,如鹤势螳形,全身并无佩饰,只左腕上碧莹莹地晃动着一枚绿镯。
苻融抬头往上望。
“这真的是,你们炼出的第一把刀?”
莫干点头:“正是。”
她侧头望向木人身边立着的王车,再转头望向苻融。
“但如果不能如我所请……”
她双手还执着刀柄。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对王车示意。
“这可能也是……”
王车忽然抡起一把大锤,猛地侧着砸向那已嵌入木人身上很深的刀身颈处,也是最薄弱处。
那刀身被一锤砸下,应声而断。
握着刀把的莫干因为受力,气血上涌,脸上涨得一片通红。
只见她双手握着的那长杆,杆头只剩半尺的刀颈残铁。
“……最后一把了!”
这女人从一开始自己装刀,到命人迭甲,到邀人试甲,再到自己以一妇人之力,扬刀破甲,已激得在场男子无不耸然动容。
但这些,远没有她最后这突然出语要胁、决然毁刀的动作更让人吃惊。
管理着打匠营的考工令鱼特再也忍不住,叱道:
“你疯了!”
莫干眼睛都没瞭他一下,只是平视着阳平公苻融。
苻融凝望莫干。
“你想要什么?”
“调走他!”
莫干简洁地答道。
她看都没看那鱼特一眼,但她那一份倨傲的鄙视,犹如一把尖利的匕首,直插向鱼特。
只听莫干平静地陈述道:
“不只是调走他,以后,无论司空府,还是少府、将作监、武库,都不得再插手打匠营。司空府、少府、将作监、武库管理的所有矿场、炭场、采料所,也要有我派出的考工令。一切如我意后,我在一日,可保你工期不差,出品无差。接下来的冬月,此炉可出一千五百把柔铤。就是不许任何人再来凌虐我族人、插手我打匠营!”
夺锋
鱼特涨紫了面皮,伸手往后腰间摸出一条鞭子,一鞭就朝莫干头上抽去。
莫干冷冷地看着他,眼见那鞭子抽来,躲都没躲。
苻融一抬手,肘部正好撞到鱼特执鞭的手腕。那鞭子失了准,从莫干肩头滑过,可鞭梢还是带上了她的颈子。
只见莫干颈上登时一道鞭痕。然后,有些微小的血迹在那鞭痕里渗出。
莫干冷冷地看着鱼特。
“七百三十九……”
她的表情异常淡漠。
“你主管这里不过三十一天,这已是你抽在我族人身上的第七百三十九鞭了。”
莫干随手一掷,那把残刀已被她掷于足下。
苻融脸上立时罩上了一层冰。
鱼特怒叫道:
“以为你铸了把破甲刀,就了不起吗?不过是选矿,洗矿,清窑,垒炭,鼓风,炒铁……早知道你们这些汉狗不可靠,你以为我还没摸明白?”
莫干不屑地笑了笑。
“十三天前,你就曾自己带人照猫画虎,亲自监督出了一炉铁水。那炉钢炼得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没个成算?因为没炼好,那天你又鞭打了多少工匠?”
鱼特不由愣了下。
那几日莫干进城采买,他本以为莫干不知道这事儿。
鱼特恨恨地笑着。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汉人弄的这套雕虫小技,除了你们汉人,我们羯人、羌人、鲜卑人、氐族人就都玩不动了?”
他这话一出,樊用不由微微色变。
莫干鄙视地望向鱼特。
她轻轻叹了口气。
“除了攀附与攀附后的凌弱,你还会干些什么呢?”
然后她的声音大了起来。
“什么汉人、羯人、羌人、鲜卑人,学不学得会我不知道……”
“但你,终此一生也学不会的。”
她在地上拾起一片残刃。认真地看了看成色,冲王车说了声:“告诉他们,生铁覆得少了些,要加一成半。”
说着,她转头望向一众人等,朗声说道:
“我只知道,这柔铤之术,宿铁之刀,现在,除了我们南阳孔氏,无人能掌握其中關窍。而除了我,再无人知道连贯的工艺间的修补协调。”
“别人铸的不过是刀。”
“我……”
“……炼的是刃!”
鱼特脸上的怒笑已有些狰狞。
“炼刀算得了什么,当年与殷浩一战,老子不知屠了你们多少汉人。你们南阳孔氏造的刀再厉害,可敢派个人出来,与我对战当场?”
苻融忽地怒喝了一声:“够了!”
他转头望向仇余。
“这儿的考工令是隶属于你们将作监的,是吧?”
适才鱼特吵吵嚷嚷,没人干预,是因为人人都知道,鱼特出身羯族,当年鱼太师阖家毁于苻生之手后,在外任职的鱼特虽未曾罹祸,但早已无依无靠。能得到考工令这个位置,应该是仗着苻融念着鱼家旧情,提拔他的——所以众人都不插话。
仇余见苻融问到自己头上,只能上前一步,应道:“是。”
苻融淡淡道:“他这脾氣,确实不适合监理打匠营。你带他回去。他即然这么喜欢杀人,外放给边关,好好地如他的愿吧。”
鱼特挣扎着还想说话。
仇余使了个眼色,左右人便上前,把鱼特挟持了出去。
苻融这才转身望向莫干。
只听他清声问道:
“夫人说得没错,这人确实不足以监理打匠营。”
他一锤定音。
众人以为,他就要折服于莫干了。
却听苻融继续清声说道:
“但他适才问的话却有点意思。”
他双目灼灼地望向莫干。
“即然汉家刀兵可以铸得如此锋利,为什么自汉高祖起,就数度困顿于匈奴,此后数百年间,你们汉人为何又连连折损于前赵、石赵、慕容鲜卑……这些个胡人手下呢?”
他辞锋尖锐。
——想来,适才鱼特为自保,引出的“汉夷”之争,已深深触动了他。
耕读
莫干先向苻融深鞠一礼,拜了下去。
“小女子谢过阳平公免我南阳孔氏再遭鞭打之厄。”
说完,莫干站直身。
她走到那道已遭劈毁、犹存大半的素绢屏风前。
只听她声转温婉,和声发问:
“以诸位之聪敏,以为汉人只铸我南阳孔氏的这一种刀吗?”
莫干自袖中取出一支炭笔,向屏风上画去。
“汉人依仗的刀兵之锐,终将因其后这两种刀的出现,渐渐钝去。”
说着,她在屏风的绢面上随手勾勒出一张简单的图画。
“上古之前,自汉人刀耕火种之始,汉人的刀,已开始,主要是砍向土地,而不再是砍向仇敌。”
那素绨屏风上,只见莫干以简约笔意,就画出一个男人,用一把似刀似斧的器物,砍向土地的画。
“从这把刀第一次以砍为耕,汉人旧有的刀兵锐气,很多就开始转移、消散。那以后,这刀先化为锄,再化为犁,更化为铲,为耒,为镰……划井田而织阡陌。”
她以简略笔意在屏上画出秧苗与土地。
然后她掷笔于地,回身望向众人。
“刀不过一器,刃才是生民可以划开此混沌的利器。刃之用,岂止在于杀人?刃之用,原亦可活我亿万生民。”
帐中的各路氐豪一时满脸茫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要不是看着阳平公苻融的面子,只怕再不想听她如此废话了。
苻融却头一个听了进去。
不只听了进去,还似陷入了沉思。
不独苻融,苻融身边的代国王子拓拔筹像是听了进去。他们身后的樊用与那个胡商安悉达似也大起兴趣。
樊用双目灼灼地望向莫干,那个胡商安悉达却满眼兴奋地看了下莫干,又看向苻融、拓拔筹与樊用,他似更感兴趣于莫干这番话,在这几个胡人青年心中的反应强烈。
“所以汉人之刀兵,先摧折于‘耕’。其势初而渐,继以鸿,刀兵都开始用于争夺与保护井田阡陌了。”
说着,莫干离开屏风,向众人身前行近。
她是一个女人,却似乎并不避忌男子。
在场的男人虽多轻视女子,但这时似已觉得,不能轻视这一个女子。
只见莫干走到苻融身前。
她从颈下衣内,摸出来一个吊坠样的东西。
那小东西色作青绿,长不过寸许,顶端开刃,模样似一把刻刀。
她将那小坠子递给苻融。
苻融接过,放在手中细看。
不只他起了兴趣,樊用、拓拔筹、安悉达等人都忍不住延颈向前,看向苻融手中这件青绿之锈布满的饰物。
莫干轻声地说:
“阳平公可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这是我汉人一千多年前用过的刻刀。”
“众位想必都知道,汉人之语,虽异方殊音,汉人之字,却已通行宇内。而最早的字,就是由刀刻于甲骨之上的。”
“可谓汉人之刃,一用于刀,再用于犁,三用于笔。”
“这一把,是我母亲传给我的,据说就是周朝史臣,用于刻削竹简使用的刻刀。”
“而汉语之中,刀笔连称,这刀,最后终究进化为笔。”
说着,莫干双目灼灼地望向面前的一众男子。
“各位锋镝久经,我相信,你们都是刃与火中蹚过来的。也相信你们与汉家人刀兵相争之即,有过摧坚折锐之胜。”
“但善用刀,是否就擅铸刃?”
“而诸位摧坚折锐之即,就算曾连胜汉人刀兵于战场,就一定能再胜汉人之‘刃’所化成‘它刃’?”
“连胜于耕,而复胜于笔?”
莫干语气和畅。
但和畅之下,锋锐已出。
苻融忽然退后一步。
他调整姿式,正面地面向莫干。
然后双手一拱,深深地拜了下去。
“夫人之刃,已摧折我等执刀野人于耕读之间矣!”
传剑
莫干左跨一步,先避开苻融这一礼。
然后,一礼回了过去。
只听莫干谦声道:
“不过汉人因耕而得利,因利而相争,因争而诉之于笔,以笔内讧,由内讧而诉诸刀兵——汉人之鉴,是四方生灵涂炭,万千肝脑涂地。汉人之失,虽纵千万里田亩,不足以盛其悔;罄南山之竹,不足以刻其错。”
“诸君果能思之,愿诸君可由此勉之。”
小椴,武侠小说作家,现居湖北随州。主要著作有《杯雪》《长安古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