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朝阳
《非一般的古文课》(全3册)蔡朝阳 著/东方出版中心/2023.7/114.00元
我的文学启蒙是从古典文学开始的。龙榆生那本《唐宋名家词选》被我翻烂了,封皮掉了就用胶水粘住,再掉,再粘,终至无影无踪。如今这本缺了封面的书还在我的书架上,这是我人生历程中最重要的物件之一。
其实已经无法追述我是如何爱上古典文学的了,但最初应当是从诗词开始的。当时的我还是初中生,渐渐发展出了自己的审美眼光,渐次展开对外界事物的追索,而最初接纳我的,就是古典文学。这一丰富的宝藏始终开放着,欢迎每一位心怀渴望的新人。就像《唐宋名家词选》里面的多数作品我都已熟读成诵,现在仍能信手拈来。
这是我跟古典文学的第一个“蜜月时期”。现在想来,那段心无旁骛、全然沉浸在古典诗歌世界里的时间基本奠定了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我的基础。我是一个读书人,也是一个写作者,而我的写作语言中总是可以显示出早年阅读古典文学的蛛丝马迹。这些少年时代的阅读积累滋养着一个人精神的成长,成为了一辈子的印记。
这段经历也对我的阅读口味产生了很深刻的影响。对于所读之书,我不但要求有好的内容,还要求有好的语言。什么叫好的语言呢?当然不是指单纯的辞藻华丽,而是就语言本身的节律来讲的。我曾用一个词形容好的语言,叫作有质地。有质地的语言不仅可以给读者音韵感、节奏感、纪律感,还有丰富的内质,可以引读者深思。高级的写作者对自己的语言是有追求的,不但要表达,而且要优雅地表达。
不只是读古典文学的人会有这样的追求,读世界经典文学长大的孩子也会有这样的追求。那些世界经典文学的翻译者,尤其是老一代的翻译者,都是读了很多古典文学的,比如傅雷,比如蓝公武,比如穆旦,比如巫宁坤……这跟我们当前的翻译者相比,委实有很多区别。
比如,我特别喜欢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开头第一句至今令我难忘:“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江声浩荡”是非常书面化的具有文言底色的译文,而“自屋后升起”的一个“升”字特别有炼字的感觉。这虽是一部长篇小说的第一句,却像一首诗歌的第一句。
这种对汉语本身的敏感大概就是从很多年的阅读中培养起来的。我还一直记得另一个场景:那一年我16 岁,刚成为高中生,正在背诵孟子《鱼我所欲也》的篇章。这一篇章是语文书里的课文,我在一个夜晚反复朗读,不是因为第二天老师要抽背,而是因为我突然明白了汉语的音韵铿锵,其本身便包含着极大的说服力。孟子这篇文章正义凛然、气势不凡,虽然用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未免有些气势迫人,但从文辞本身而言,有不容置疑的决断。在16 岁的那个夜晚,我在自家破旧的老房子里读此文,真是读到血脉偾张,脸颊涨红。
马齿渐长,所见日多,时光荏苒,几十年如弹指一挥间。我从一个好奇的孩子,变成一个满腹疑惑的中年人。这期间,我对语言世界的好奇心始终不曾减退,只是年代不同,注意力也不断转移。我读了西方文学、历史、政治哲学,也读了经济学,现在又重新读教育学乃至心理学,本意在于贪多务得,就像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实际上却总是浅尝辄止。但无论读什么、写什么,我的行文之中总会露出那个读《孟子》的少年的“马脚”。
我不是没想过“革”自己写作语言风格的命。比如用新的语言范式来反抗传统,在写作的体例上我曾进行过很多尝试,写过古体诗歌,又学写小说,尝试了散文、随笔、书评,如今则经常写一点教育评论。我并不满意自己现在的文字,总认为自己可以写得更好,但人到中年,还是发现了一个可以和自己和平共处的理由:观念可以现代,语言风格本身仍可以有古典的继承。这个意思接近于林毓生先生所说的“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即你的语言方式可以很传统,但你传达的恰是现代精神。当然,最重要、最本质的一点是思维内核需要更新换代。
就像我们现在读“孔孟”“老庄”,我们可以理解他们,欣赏他们,却再也不必迷信他们了。而且,我们活在科学昌明的现代,我们有系统的逻辑思维,再也不必用神话的方式去理解和解释世界。古典文学可以停留在文学的范畴之内,而即便如此,它也仍然对我们大有裨益,因为我们的精神世界无比闳阔,古典文学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高价值维度。
千百年来,器物更新迭代,介质不断改变,但我们的情感本身极少变化。这是我们理解古人的依据,也是我们坚信后人仍将同样理解我们当代人的悲欢离合的依据。陶渊明的气度在今天仍显得高贵;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至今读来仍让人感慨。我之所以要选择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就是因为类似的“拉黑”在微信时代屡见不鲜,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可你看嵇康他们,连绝交都那么高级,那么清新脱俗。
我的朋友黄晓丹写了一本书叫《诗人十四个》,她将古典文学放在生命意义的维度来理解,这是特别令人触动的地方。黄晓丹说:“之所以必须倚仗古典文学所营造的理想世界,是因为只有决定相信理想世界的存在,人生才能从蜉蝣式的无谓漂流变成值得的追寻,时间之丝也因为找到罥绕的线轴而不飘散于虚空。”
就像今晚,一个春夜,笔者在写“古文九十九”课程的发刊词,写不下去时就回头一遍遍阅读我的选目,阅读那些在历史的星河里熠熠闪光的珠玑之文。我就知道,我们跟古人是一样的,都曾经怀疑,都曾经虚无,而书写与讲述本身则是努力地向虚无索要一个意义。这究竟是否徒劳呢?
我选择在这个时间轴之上来重述这些常见的文言文,自然是希望有可能帮到孩子们,但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即使我们只是一起朗诵了一遍这些有如金石撞击之声的灿烂文字,也足以安慰一个满腹疑惑又悲观的中年人了。
如果徒劳,那就让徒劳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