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玲玲
1
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总爱开玩笑说:“你不是父母的亲生小孩,你是他们捡回来的。”这类话语成功地糊弄住了一代又一代小孩,而我也不曾例外。
尤其小时候,我的父母不是温柔型的,有时候脾气很暴躁,我也深得他们的遗传,于是家里时不时传出惊天动地的争吵声,有时是因为父母批评我周末睡懒觉,有时是批评我看电视太晚。那个时候,我学了一点思想品德,开始嚷嚷着要人权,觉得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都是我个人的选择和权利,但在这个家里,很显然我是最没有自由和尊严的。比如,吃饭时不仅不能挑食还不能说话,大家都开始流行长发飘飘时我只能剪短发……
我甚至尝试过离家出走,但最终无处可去,只能灰溜溜地小步踱回家。不管是哪一部我和父母之间的“战争”迷你剧,都是以我吃一顿“竹笋焖肉”宣布剧终。那时,我就会暗暗地想,我或许真是捡来的,而且还是在奶奶田地边上的粪坑里捡来的。
中学时,学校开始流行交笔友。看着同学们去小卖部买各种样式的信纸和荧光笔,只为了给笔友写信,我也来了兴致,一腔热忱地投入写信中。但我的笔友和同学们的不太一样,我选择了我的父母。
2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名初中生了,很有必要写一封“陈情信”,跟父母来一场心与心之间的谈话、一场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碰撞、一场文与文之间的“战争”。于是,为了我即将到来的公平正义,为了我即将实现的人身自由,我忍住了买零食的冲动,暗暗攒了一个多星期的零花钱,最后买了一本厚厚的带着香气的卡通信纸和配套的信封,还买了一支有5种颜色的圆珠笔。
东西买完,我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写信,我感觉自由即将到来,仿佛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瞬间像此刻这样文思如泉涌。
我洋洋洒洒、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页,在信中一一列举他们对我的种种“恶行”,同时也细细提出了我的种种诉求。比如,我要求周末睡懒觉到12点,睡醒直接吃午饭,又方便又省事;我要求延长看电视的时间,因为只学习会变成“书呆子”;我还要求留长发,因为我不想再听到别人喊我“假小子”……
最后,我还在信的末尾用红色圆珠笔描粗,强调如果以后再有“竹笋焖肉”的暴力事件,我就要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等信写完,我在父母外出上班不在家的一天下午,悄悄放在了父母的床头柜上。
然后我像所有给笔友写信的同学一样,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第一天,吃饭时,我仔细观察父母的神情和一举一动,没有收获。第二天,我将作业拿到客厅,一边写作业,一边偷偷观察看报纸的父母,结果是父母都去睡觉了,而我对答案的时候发现数学题几乎全错,改作业改到夜里11点。第三天,我一有空就在客厅走来走去,想方设法地找机会路过父母的卧室,连珍贵的半小时看电视剧的机会都抛到脑后,最后父母把卧室门一关,我错过了电视剧大结局。
3
就这样等到了周末,我破天荒比上学时起得还早,还给父母买了早餐。等他们起床看到我一本正经地坐在餐桌上假装看书,实际却偷偷打量他们时,两个人突然笑出了声。随后母亲进了卧室,没一会儿拿出一封信递给我,跟我说他们今天有事要出去,让我自己中午出去买饭。我看着信封上大大的卡通兔子,心想这不就是我写的那封信吗,怎么回信都舍不得换个新的信封?
我揣着大大的疑惑,飞速跑回卧室,心想:你们这么多天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让我看看你们都写了些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结果发现还是我写的那封信,只不过被黑色记号笔圈了好多错别字,结尾处写了大大的红色的“已阅”两字。看完信,我简直不敢相信,气冲冲跑出卧室想去找他们理论,但是父母早就出门了。
我越想越气,灌了一杯凉白开,等到冷静下来,看到一大堆错别字,心里就只剩下羞耻感了。一个初中生,怎么能够在写“陈情信”的时候有错别字呢?这大大损害了我的尊严!于是我翻开字典,又翻开作文书,想着要弥补过错,下次写一封超高水准、毫无错误的“陈情信”。就这样一个下午过去了,直到父母回来,我才发现自己连午饭都忘了吃。而父母出去一趟再回来,就好像完全忘了“陈情信”这件事。
再之后,我还是继续写信,不过我担心又写错字,于是信的内容变成了简短的一页甚至半页,而父母也依然和第一次一样,只圈出了我的错别字,回復“已阅”二字。
虽然我从来没有得到一封正式的回信,但渐渐地我发现,我好像可以从必须吃不爱吃的芹菜、菠菜、茄子,到可以只吃芹菜、菠菜,不吃茄子;我可以在周日的早晨睡到9点;我可以留长发,但同样要把头发高高扎起来;我可以在作业早早做完的情况下多看一会儿电视,不过晚上一定要早点睡觉;我也再没有吃过“竹笋焖肉”……
等到后来我做事情开始变得细致,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变得更爱看书,尤其作文总是被老师当作范文阅读后,我才发现,当初我一时兴起写的“陈情信”以及与父母上演的有关自由和尊严的“战争”,看似以我的失败告终,但实际上何尝不是父母在一点一点地改变他们自己,给予我符合我年龄的自由与尊严,同时也教会了我成长。
栋梁//摘自《哲思2.0》2023年第9期,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