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灯
1
填报完高考志愿的第二天,我被拉进初中的同学群,才得知辛爽要回北城的消息。每个人都刷着相同的话列队欢迎,我将群聊设置成免打扰,却看到一条新弹出的好友申请。狼王加内特的头像在眼前出现的那一刻,我确定这就是他。大拇指在“接受”的绿框上停了许久,还是按了下去。
“姜灼,我一直在QQ上发消息给你,你为什么一次都不回复?”“Q Q被盗了,没找回来。之后太忙了,和谁都联系很少。”这是个拙劣的谎言,我知道。之后我们长久地沉默,然后他说:“去壹号院吃吧,我请客。之前咱们不是说好了,有一天要光明正大地走进里面,想点什么点什么。”
这地名仿佛一根缰绳,牵引着踢踏的白马,从我脑海中缓步行过。
2
壹号院坐落于向阳街南侧,那是北城的富人区,里面全是三百平方米起步的大平层。我家在向阳街北边,这是年年喊着要清退的棚户区,爸妈开了家小超市,我们平时也住在里面。几年没洗过的鞋子堆在窗台上,刷不干净的锅和盘子摞了几层,来买东西的人因为砍不下价钱吵架,爸妈因为随便一件事情也在吵架。这是我的生活,我非常讨厌它。因此我很少待在家里。我花大把时间在外面游荡。壹号院的天之骄子们在新建的场地上打篮球,我蹲在铁丝网外面凝望。
我是在那时遇见辛爽的。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球场的局势,他个子不高,偏偏鹰隼一样的眼睛流露出一股狠劲儿。“喂,怎么不和他们一起打?”
“ 不是一路人。” 他两手插在兜里,耸耸肩,“硬往上凑,多没意思。”
他努力显得若无其事。可我太清楚了,他脸上的无所谓全是装的。在教学楼走廊的镜子面前,我无数次微微侧过脸,捕捉到相似的神情。从眉眼的走向、扬起的下巴,再到嘴角的淡淡一撇。
迎着阳光,我眯起眼睛笑了。我很确信,我们挣扎在同一条歧路上。“每天早上四点,洛杉矶仍然在黑暗中,我就起床行走在黑暗的街道上。一天过去了,洛杉矶的黑暗没有丝毫改变;两天过去了,十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改变。但我却变成了肌肉强健、有体能、有力量、有着很高投篮命中率的运动员。”无数男生将这段话写进作文。他们将科比称作球痴,而我只能拿辛爽举例。他不是大明星,可他是我亲眼见证的人。
辛爽爱疯了篮球。课间十分钟,从教学楼四层跑到篮球场要两分钟,跑回来也要两分钟,最多只有五分钟时间能摸到球。辛爽从不浪费一秒。他在三分线上移动,在不同的位置练习投篮。我靠着窗户,望着篮球被抛起时的轨迹。篮球掉進篮筐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这学期的体育课,因为还算高的个头,我不幸被分到篮球班。可我没法控制这颗棕红色的球,只拍动了两下,它便打着滚溜走了。同组的男生彻底没了耐心。他俯下身一把抄起来,将球狠狠地砸在地上。
课后体育老师招呼我过去。她揽着我的肩膀,说没关系,每个人适应的速度不一样,这很正常。她打算给我换个组,让班上打球最棒的辛爽教我。其实我什么都听见了。同组的男生反复找老师抱怨,哪怕期末零分,他也不干了。他还说:“没有人能教会一头猪。”
老师温柔的语气没法给我任何安慰。我的脸发红,我的血液发烫,我只是感到被羞辱。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情绪永远充斥着我的生活,为什么除了硬着头皮接受安排,我竟然别无选择。
3
“我一定能把你教会。”辛爽信誓旦旦的语气,只让我觉得可笑。
我不情愿地走上罚球线。辛爽指导着我的动作,说了一大段玄乎其玄的话,我根本听不懂。天知道力量怎么能从脚尖贯通到双腿和腰腹,再通过手臂的甩动冲出去!
我试着照他说的做,结果再一次投偏了。有路过的男生用夸张的语气喊:“嚯,三不沾呀!”他是喊给旁边的女生听的,她们笑得东倒西歪。
辛爽后来怎样纠正我的动作,我完全没听进去。球一次次在空中划出尴尬的弧线,除了空气和水泥地,什么都没有碰到。他终于打断了我机械的投篮,“姜灼,你能不能认真点?”
我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就是笨,学不会。怎么,是不是你之前没见过这么愚蠢的人啊?”
他深深吸了口气,迎上我挑衅的目光,“这么说自己有意思吗?一节课学不会有什么可着急的?”
我们相对着沉默了几秒。辛爽走到篮球架前,弯腰捡起球抛给我。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预备铃响起,我跟他将球送回器材室。
“ 嗯, 能谈个条件吗?我不想在学校练。” “ 啊,为什么? ” “ 丢不起那个人。”“哦,好吧。”
很少有这么大的运动量,跑回教室的时候,我满头是汗,耳边嗡嗡直响。但三步并作一步跨上台阶时,我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后面的声音。
“你肯定能学会的。”他坚定地说。
4
之前我听说过NBA。学校的男生打篮球时,会以其中的明星给彼此取绰号。辛爽打得最好,被公认为詹姆斯。在他絮絮叨叨的科普下,我也渐渐摸清了其中的球队、球星和八卦。
“你知道吗?”辛爽说,“我想在我们国家的职业联赛里,为自己的家乡而战。一人一城,让我做什么都值得。”
我确实被这个画面感动了,但很快又想到许多现实的事情。我们学校的短跑第一名到市里也只是第八,他又怎么能保证在如林的强者中打出一番天地呢?
傍晚回家的路上,我们再次路过壹号院的篮球场。场上的男生比我们大一两岁,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水平比学校里的同学高很多。休息的间歇,辛爽主动地问:“哥们儿,能不能加我一个啊?”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下,最后视线汇聚到一个男生身上。那男生将球立在食指上转了几圈,“不好意思啊,我们人满了,以后再说吧。”可场上明明是五对四。所谓以后,只是客气的说辞罢了。
辛爽的眼神依依不舍,那副手痒难耐的样子,让我忽然觉得很难受,一口气堵在胸口,最后使劲拉了把他的衣服。
回去的路上,我们破天荒地没有说话,余光里壹号院奢华的建筑变得模糊。可无论多不甘心,我们还是要回到属于我们的棚户区去。四层的小房子像搭积木一样延展出许多个挂在墙上的房间,最上面悬着破烂的红色牌子——“顺兴隆旅馆”。那里有辛爽的家,只能摆下两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家,他努力想要改变的家。“我妈妈在壹号院做好多份工,给人做饭、擦地、遛狗。她怕打扰我休息,在两个床之间拉了一条帘子,可她每天出去和回来,我都知道。很晚很晚了,她摸黑收拾东西,我睁开眼睛,看着帘子一块一块拱起来。我很想拿到一份合同,我做梦都在想。”
“对了,”他转换成轻快的语气,“你有没有特别想要做到的事呢?”
“也有啊……”我摇摇头,“不过应该没可能了,还是不说了吧。”
每个周末,我们都在各个球场间流浪。顺利的话,可以混进封闭小区的球场。不顺的话,只能乘公交去大北庄。那里的楼房排布紧密,我们在其中的巷道里穿梭,从阵阵寒风里,能嗅到危险的气味。
大北庄有一座破败的篮球场,许多男孩在这里打球。辛爽用铁丝围好断裂的篮筐,又换掉随风飘荡的半拉篮网,很快收获了他们的信任。有男孩怯怯地问他:“你确定要和我们一起吗?”辛爽毫不犹豫地点头。后来我在附近闲逛,遇见小餐馆里挥动啤酒瓶大打出手的醉汉,听到家暴时撕心裂肺的争吵和尖叫,终于真正明白了他的意思。
5
篮球课的期末考试,我和辛爽的总成绩排在第二位。“姜灼,我早就知道你能行的。不过你要自信一点,以后哪怕没有人帮你,也不能随随便便放弃自己。”辛爽很认真地对我说。
我是怎么回应的呢?应该是晕晕乎乎地,憋出了个“好”吧。那年寒假,辛爽跟着校队训练,备战北城校际篮球对抗赛。但他依然觉得,壹号院那群男生的水平是最高的。
“ 我一定要和他们打上球。”这天中午,他笃定地讲。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北城的冬天干燥而寒冷,午后的气温也接近零度,一会儿不戴手套,手上的皮肤就会冻出一条条白色的纹理。下午他们又聚在这里打球,辛爽突然跳出来,举着旁边浇草坪的水管,说如果他们不带他一个,他就往球场上喷水,使球场结上一层冰,叫谁也打不成。
球场边站着一个戴黑色口罩的女人,目测一米八几,我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她让他们算辛爽一个。男生气笑了,找她鸣不平,我听见他称呼她“小姨”。
这是一场双方都铆足了劲儿的较量。那些男生比我们大一两岁,个子更高,块头更大,动不动就跳起来伸长了胳膊去冒辛爽,好像冒下来这个球就能扇飞辛爽的篮球梦。但辛爽打得很有韧性,他像橡皮糖一样黏着对方防守。他才不管体格有多大差距,他要在場上的每一秒都豁出命,他要赢。他确实做到了。女人冲辛爽招了招手,与他交谈着什么。她外甥显得很气,骂骂咧咧的。趁着没人注意,我蹲下来摸了摸,发现那条水管其实早就冻住了。
场上的女人是前女篮国手,也是省男篮俱乐部新聘的主帅。她推荐辛爽去了青年队。有了专业的指导,辛爽成长得很快,去年当选为全国职业联赛的选秀探花,成了首个进入俱乐部联赛的高中生。他离开北城,去了省会,很快便表现不俗,成为助力球队杀入季后赛的重要一员。在人们口中,他是这座城市的传奇。
辛爽确实一直在给我发消息,我也确实从没有回过他。太忙了,我告诉自己,哪怕是再好的朋友,也没时间保持联系。但我知道我在欺骗自己,我只是在试图掩盖那些纷乱的、慌张的、茫然的情绪。仿佛两条线彼此交错,然后一条飞入空中,一条坠进地里,而我还站在交点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像一只猫,明明墙的另一面有阳光普照,却偏偏要把身体扭曲成一团,蜷缩在背阴的角落里,不时地叫唤着冷。妈妈又在外面嚷嚷。我探头一看,是个年龄相仿的女孩来取团购的货物。她找不到东西,又听不懂我妈讲的方言,两人说话都很冲。我赶紧跑出去,帮她扒拉出三袋水果。她挑手指接过,在电话里抱怨,说:“妈妈你不要再贪小便宜了,我还要和奇奇怪怪的人打交道,简直烦死了。”
我决定出去转一转。
6
念及辛爽,我就会想到那节周四上午的体育课,分成许多块进行期末测试的操场,世界很嘈杂,但我只记得他的声音,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我的面前,只对我一个人说“要相信自己”。作为各方面资质都很平庸的人,我在大实验班反复受挫,即使每天中午我多留下一小时学习,也还是会在放榜后被老师找去谈话。也不像有些同学,虽然成绩不好,却能在运动会和艺术节上大放异彩。有时我会想,要不干脆躺平吧,掉到普通班又怎样?然后就会想起他的话,你要自信,不能随便放弃自己。于是又咬着牙再撑一天,挤进了一所末流的重点大学。
只是和辛爽相比,还远远不够。
可你明明也有热爱的事啊,你的笔,你的文章,你引以为傲过的事物。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相信的呢?你是否拥有过辛爽跳上旁人眼里永远不会属于他的球场、与壹号院的男孩们同场竞技的勇气呢?
这些日子,我已经在向阳街上辗转走了许多次。去见辛爽的前一天,一只黑猫从板墙上跃下,绿色的眼睛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四脚踩着满地暖和的阳光跑了。我想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他。高三时,我做了一道阅读理解题,帕瓦罗蒂说每次演出前,他都会在音乐厅附近寻找黑猫,因为它会带来好运。希望我们的省队可以离全国冠军再近些,希望我的大学生活可以顺顺利利。我会试着写一点东西,无论是否有人看,无论别人喜不喜欢。
我们生活的交集越来越少。之后可能只有过年的聚会,才有机会见上一面。想起笨拙地练球的日子,想起在路上唱《向阳花》的日子,觉得好笑,也觉得感伤。更觉得很了不起,在他的帮助下,我做成了我曾以为注定会完蛋的事情。和太多人的相逢后,都是漫长的别离。但我已经跌跌撞撞地学会了如何更好地生活。
我想,这就是我们相遇的意义。
陈佳言//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23年第9期,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