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总害怕父亲会死

2024-01-02 13:08L
青年文摘(彩版) 2023年23期
关键词:游泳圈爱意弹幕

L

1

从小,我就害怕父亲会死。

我和父亲都只是普通人。这种事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呢?尤其我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小时候,父亲常常出差。每次离开,我都惴惴不安地等着他回来。

回来以后,父亲、母亲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头顶窗户。夜里有微光,我睁开眼,看见父亲的背影,不希望他再走。万一回不来了呢?我想象白色大灯淹没道路,一辆车撞上他,他倒在路中间。我为永远失去父亲而悲伤流泪。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四肢细瘦、皮肤白嫩的小男孩,白天在街头兴奋地念顺口溜,天亮着就开心,天黑了就害怕。

更大一些,我再次幻想他的死亡。那是在日照的沙滩浴场。

临近傍晚,天色阴暗,人们套着各式各样的游泳圈在海面上漂浮着。游完了泳,我抱着游泳圈在沙滩上挖沙坑,母亲陪在一旁。涨潮了,游客撤走,父亲还要下水游一会儿。似乎是因为浪大起来了,母亲劝他危险,但他坚持下水。

我开始在海中寻找父亲的身影。他没有套游泳圈,一头扎入了水里。我想象他失足了,被海浪带走,直到晚上也没能上岸。我停止了玩耍,焦急地用目光四处搜寻着父亲。不一会儿,就瞧见父亲眯起眼睛走向我们。等他走近,母亲抱怨说:“你不听,总是这样,把眼镜游丢了吧。”

我对父亲遭遇不幸的幻想,在我们去黄河沿线的波浪谷游玩时到达了顶点。

父亲带我们走进地形复杂的山谷,突然间,父亲跳到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上,从崖边找到一条像碗边那样凹下去的缓坡,打算摸着岩壁向斜下方走。

我发现石面很滑,坡也陡峭。“别去,”我说,“你上不来的。”他探了一下头,安慰我说没事。我又一次求他,太危险了。他用劝说的语气告诉我没事,开始向下爬。这时他坠崖的场景浮现在我眼前——他被山下的樹枝淹没,我和母亲还停留在山头,我想自己冲下去捞他。直到晚上,他的尸体才被别人拉上来。

这时对面山上有人大叫:“你千万别下去!下面是悬崖!”他这才撤回步子,喃喃自语:“哦,原来挺危险的。”

所以,如果他下去了,说不准就已经死了,如果事情真的发生,我根本救不了他。

我因他劫后余生而浑身颤抖。从那时起,关于父亲,我脑海里一直萦绕的一句话是:我救不了他。

但我为什么总会有这种幻想?

2

回溯生命中最初的时刻,我很难在脑海里搜刮出父亲的形象。我不记得他抱着我,或者我生活在他身边的样子。小时候,他每次出差回来,一走进家门,我总以为他是陌生人。

一天早上,我不想去幼儿园,在热闹的路口站住不动。父亲挡在我面前,弯下腰说:“给我一个理由。”我说:“啥?”父亲说:“你的理由。”“旅游?”我说,“反正我不去幼儿园。”

我只记得这一个片段。似乎他只是临时送我上学,临时承担作为父亲的责任。只有母亲和姥姥一直陪在我身边。母亲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叫姥姥在身边帮忙。那些年,母亲因为父亲不在身边其实很有情绪,我对此感到不安和无能为力。对母亲情绪的感知,影响了我对父亲的感觉。我既想拯救父亲,也想拯救母亲的孤独。

其实,关于父亲,我还有一点更早的微弱的记忆。大概在我四五岁时,没有发生具体的事件,只是一种情绪上的感知。我,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仰头望向自己年轻的父亲。父亲在逗我笑,我虽然没有笑,但获得了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这画面在我的回忆里,附带着深刻的爱意。我像一个飘浮的摄像头,聚焦他的脸、我的脸,解码记忆中的情绪……光是这幅画面,就足以让我泪流满面。

我无法准确描述这种感受,我同时感到幸福与悲伤。我感受到了更复杂、更具有厚度的生命体验:记忆中难以聚焦的父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我始终对他暗怀着隐隐的不安和盛大的爱意。

在我长大一些后,家里添置了一台电脑,我和父亲一起在电脑上玩《雷电》。这是一个弹幕射击游戏,我和他操纵红蓝两色的飞机向前飞,发射子弹击毁前方出现的敌人,同时躲避弹幕。敌人出现前,他烘托气氛似的喊,“要来了啊”。屏幕上满是弹幕,难以躲避,他抱怨怎么这么多。有一种道具,上面写着P,我们的飞机吃到道具后,能够发射出不同形式的强大子弹。他看见那道具,总是会喊我,“吃P、吃P”。我才发现他竟然这么有趣。

小学毕业后,我离开洛阳到郑州上中学。最开始的那两年,我住在学校宿舍。每周五下午,我都会翘掉第三节自习,先坐公交车,再坐火车,一路辗转回到洛阳家中过周末。

周末的家里只有母亲和我。她一整个下午都在睡觉,也许因为她发现我们很难交流。但她体谅我一周学习太辛苦,允许我用她床边的电脑玩游戏。

那阵子,天气非常阴沉,家里也一片死寂。我在打游戏的间隙环顾四周,敏锐地从空气中捕捉到恐惧。随着夜幕降临,客厅深处、阳台、餐厅都没有光,房间里的灯只够照亮沙发那一角。于是,它蔓延成我内心整片的恐惧。

初三以后,父亲才回洛阳工作,安稳地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顺带把奶奶也接了过来。奶奶平时很少说话,也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她做好饭,敲我的门,推开房门,只露出一张脸,小声说“吃饭”,仿佛怕我。

奶奶因为抑郁,担忧家人讨厌她,于是畏手畏脚,如同房间里窜过的老鼠。正是这样的气质引起了我的反感。“谁会害她吗?”我厌恶地想。在奶奶来家的那几年,父亲格外累。我不喜欢奶奶,我觉得她的抑郁牵累了父亲。这是很残酷的想法,也不公平。但这似乎又是一件我想要保护父亲的事。

多年之后,我们聊起往事,我对父亲说:“我那时候讨厌奶奶,是因为我觉得你已经很辛苦了。”我再一次希望他知道,我对他抱有一些自私的爱意。

3

初三那年,父母为我在郑州的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父亲周末会来陪我,为我做一顿饭。晚上,我坐在桌前学习,他就出门散步。我说:“没事,你在屋里待着吧,不影响我。”他说:“没事,我得出去转转,透透气。”他在外面一待就是三四小时。

我并不如他所希望的,一门心思投入在学习上。在不那么投入的时间里,我意识到他不想打扰我的那份好意中,有一种客气的距离感。

有一天吃完午饭,父亲在那个出租屋里说:“给你讲一件事,我决定转岗去做销售。”我很惊讶,此前他一直都待在技术岗。

他那时已经40岁了,要从头干起一份新的事业。于是我鼓励他,任何时候都要成长。他说把这事告诉我,也是想鼓励我。那时我初三,如果中考没考好,无法留在郑州的本校高中部,很可能就要像败家犬似的回到洛阳。他说,人要把路走宽。

转到销售岗后,父亲又开始常年出差。我一直在外求学,母亲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老家。

高中的一个周末,父母来学校看我,忽然告诉我,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的那个晚上,在发现奶奶神志不清时,父亲连忙背起她下楼,把她放到车里,准备趁她还活着,把她带回老家。但奶奶在车上时就不行了。

后来我和父亲单独聊天,父亲说:“其实我背着你奶奶往楼下走的时候,就感觉到她头一歪,人已经走了。我没敢告诉你妈,因为那个房子里,就她一个人在家,胆子又小,我怕她晚上害怕。”

就像我总担心他遭遇危险,父亲以同样曲折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爱意。我意识到,自己不断共情父亲,是想回应他的爱。

上大学时,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故事里,常年出差的父亲在周末去学校看望留宿的女儿。无人的学校,父女在操场边怀念早逝的母亲。某个时刻,两人忽然陷入一种敞开的状态,不停呢喃自己的心声。女儿剖白过后,我继续写下去。我想,大概轮到那位父亲说了。

我听到他说,自己出差去了这么多城市,每次吃完晚饭,在陌生而又相似的街道上走着,有时会分不清自己走在哪里。

我想象着他迷失的城市街道。

那是我大学时常走的南京街道。夜晚,行人过早地消失了。黄色路灯笼罩无人城市,人行道上布满古树的影子。父亲独自在树影下散步,身体在成排的树干间偶尔闪现。他的表情若有所思,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情绪都在他的回忆里,还没遇到开口的机会。

我哭得停下了笔。我仿佛一下子贴近了父亲,想象到他不在任何人身边的生活。我听见他的孤独。

豌豆//摘自三明治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姜敏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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