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理想主义老师

2024-01-02 18:15邓安庆
青年文摘 2023年24期
关键词:教室同学老师

邓安庆

一時兴起,去母校的贴吧闲逛,突然看到有人恨恨地发帖说:“没见过如此变态的胡万山!”离开母校已经多年,这个才发不久的帖子应该是胡老师现在的学生所发,可见他一如既往地背负骂名。因为这样的话,当日我在校时已不知听多少同学说过了。

学生评价好老师的标准是,老师脾气好,上课不点名,可以从容地迟到、翘课、趴在桌子上睡懒觉,最关键的是期末考试时要划范围,如果把考试题目透露出来就更好了。至于你讲什么,怎么讲,都无所谓。我们学的是师范专业,学校要培养的是中学语文教师,教育学因此也成了我们的必修课。给我们上课的是个老教师,一看好和蔼,班上众生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门课不用挂科了。于是课堂上玩手机的玩手机,看闲书的看闲书,熬夜辛苦的同志美美地趴在桌上睡大觉。谁也没有注意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多了一个人。老教师讲了半节课后,把手指向教室后面:“这个学期的课程,我就交给这位胡老师来上。”大家纷纷往后看,一个陌生人站了起来,大大的头,小眼睛,矮矮瘦瘦的个子,跟动画片《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中的儿子神似,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他上台自我介绍,说自己叫胡万山。介绍完自己,他劈头问了我们一个问题:“到底是先有鸡、后有蛋,还是先有蛋、后有鸡?”这个问题人人都知道,答案却是人人都不知道。他的目光从前扫到后,又从左扫到右。没有人回答,教室里陷入难堪的沉默。“没关系,大家怎么想就怎么说。”

等了半晌,他终于等到了我举手。我认为是先有鸡,才有了蛋。原因是物种起源,从海洋生物到陆地生物,从爬行动物到飞行动物,那时候还没有动物会生蛋,鸡的祖先原鸡也是不会生蛋的,后来才慢慢进化到会生蛋的鸡。他点头微笑,说我说得有道理,然后又反问我,如果让你从先有蛋后有鸡来论证,你怎么想?我一下子噎住了。他让我坐下来好好思考一下。每日课程沉闷乏味,突然来了这样的话题,分外有意思。然而,我偷眼去看同学,好些人却都无聊地打着呵欠。

从鸡与蛋孰先孰后的问题,他引申到教育的话题上。“教育是什么?”又是劈头一个大问题。有同学按教科书上的观点来回答,他微笑着听完,然后反问:“你自己怎么理解的?”教室里又是一片沉默。于是,他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说到皮亚杰、赫尔巴特、裴斯泰洛齐,又从概念、范畴说到法国的孔多塞、德国的费希特、美国的杰斐逊。开始我还能跟着他的思路走,到后来那陌生的一连串术语和外国名字,仿佛坚硬的砖头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后面的女生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他把我们当博士生了。”

“教育是重要的,你们作为未来的中学教师,面对成百上千的学生,更应该好好反思教育是什么,怎样才能做好教育。反观现在沉闷乏味的教学方式和落后陈腐的教育理念,我们应该学会去‘激活……”在众生已会周公去,唯等下课铃声起的寂静中,他依旧激情饱满地说着。

对于学术,我有发自内心的热情,在其中我能得到一种思维激活的快乐。当日晚上,我就去他的住所找他聊天。一个小窄间,里面最多的是书,房间一半用来做盥洗室和卫生间,另外一半放了一张床,凌乱地放着棉被和衣服。房间里阴沉灰暗,可是他一笑,感觉整个空间都被点亮了。他的笑是完全袒露的,眼睛里有一种光泽。

我们各自随便歪在椅子上闲聊,我告诉他同学对于什么是教育毫不关心,对于参与教育改革更是漠然,他们只想把这门课程混过去就好,你在课堂要求大家阅读教育学名著,写读书笔记,他们在底下吵翻了锅,骂你什么的都有。他听罢,完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颓然,反而兴奋地坐起来:“好,就要这样!他们吵也好,骂也好,说明他们有反应。这是一个好的开端啊!下面我会将每十个学生分为一组,每一组负责一个课题,让他们就这些课题借书、查资料、互相讨论,另外还可以就相反的命题进行课堂辩论,这样他们的思维就可以打开……”我停了半晌,说:“你太理想主义了。”

他把他的计划在课堂上一公开,平日沉寂的课堂轰地炸开了。班上不多的男生都仿佛看透世事般地摇头苦笑,女生分外剽悍,愤怒的声音、质疑的声音,沸沸扬扬。当胡老师说这些要跟期末考试的评分挂钩时,有女生把书往桌子上狠狠地一拍。可是当他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大家又不说。他说,既然大家没有意见,那就这样执行了。

接下来上课,教室里异常寂静,有种矛盾紧绷到将断欲断的态势。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如一张小纸片扔向沉默的汪洋大海,没有任何回应。我担心老师不知怎么讲下去,只能一次次举手,回应他的问题。有一次他讲心理学,当我从反叛集体沉默的惴惴不安中解脱出来,跟他互动,一种思辨的乐趣油然而生。他讲得真好,思维清晰,从认知心理学到格式塔心理学,体现了他对知识的融会贯通。这样好的课,在以往的课堂中哪里能寻到?

他不强制点名,去的人越来越少。他把自己的书库借给我们用,很多同学借了书回去,就上网复制一篇文字交差了事,没有人会认真地读完一部教育学名著。我告诉他这些,他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可我能感觉到他的沮丧。他买来光盘,把这些书扫描刻录,然后分给各个小组。班上有几个同学开始对这位老师有好感。晚上,我带这些同学去他的住所。我们谈论起自己在中学的经历,谈论自己所感受到的教育的种种问题。他坐在一边,认真地倾听,然后和我们讨论。部分学生依然跟他很僵,他专门请这些人去饭馆吃饭,很多人都拒绝了。

我觉得他很像鲁迅所描述的铁屋子里的人,大家在黑暗中安恬昏睡,你偏要开窗透光,锐声呐喊,一身的不合时宜。他不屑与领导搞好关系,也不愿意为了评职称去掏钱在核心期刊发论文,只是每天泡图书馆,查资料,给学生刻录书籍光盘,去中学做试点。

学生对付老师最狠的一招是年末评议,只要有学生给教师评个差,那这个教师评职称、发奖金都会成问题。有同学打听到胡老师只是助教,本应是跟着老教师学习的,结果却上了讲台。因此,评议的名单上没有胡老师,只有老教师。学期快结束时,老教师站在台上,望了我们好久:“我从教三十年来,年年都是优秀教师,今年第一次得到了一个差。胡老师来我们学校,我欣赏他的教育理念,并全力支持他来实践这种理念。这么多年,我在教学中碰到很多困惑,胡老师和我都在探索,希望能找到解决的途径……我想同学们现在可能还不能理解……算了,我们现在开始上课吧。”教室响起一阵微微的欢呼声。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老师在照本宣科,学生不费脑力地做笔记,而胡老师从我们教室消失了。

下课后,我走到胡老师的住所。房间未开灯,待适应阴暗的光线后,我才看见胡老师躺在床上,身上胡乱盖了床被子。他很累,也很憔悴。我想起每回在路上看到他带着年轻富有弹性的脚步,手上夹着讲义,而衣服又忘了把衣领翻好的好笑样子,心里一阵凄然。我没有叫他,悄悄走出门,外面依然是大学校园熙熙攘攘的生活,我却觉得分外孤独。

离开母校已经多年,而我也没有做成老师。偶尔给胡老师打电话,他都会兴奋地告诉我他在多少中学开始他的试点工作。我便感慨:“你还是这么理想主义呀!”那些晚上,我们在那个小房间里,就着一些书、一些理念和观点相互辩驳、相互探讨的日子又在心底温暖地浮现。

(摘自《纸上王国》,人民文学出版社,姜敏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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