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杰
(淮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安徽淮北 235000)
陈梦林的治学成就体现于地方志书的编纂,这些方志承载着他毕生的学术思想与治学心得,其中《诸罗县志》备受台湾学界推崇,被称为“台湾方志中第一”,学界对其重视程度不言而喻,日据时期便有学者对该志进行研究。台湾省光复之后,方豪呼吁学界重视对台湾本土史料文献的解读与运用,在原有研究基础上,秉持求真征实的理念开展台湾文献史料的整理与研究工作。方豪以探寻利玛窦星野之说的史料来源为契机,对《诸罗县志》中的有关利玛窦的记载进行考察,由此引发他个人与学界的诸多思考与评议,台湾学界正式开启以《诸罗县志》为代表的清代台湾方志的专题研究。
在国内率先强调清代台湾方志在地方史研究上的史料价值,并将其积极运用于历史专题研究的学者是方豪先生。1949年方豪针对清代台湾方志中有关利玛窦台湾星野之说的由来及《诸罗县志》的相关记载进行考察,由此引发诸多思考与评议,台湾学界正式开启清代台湾方志的专题研究。方豪将方志史料运用于台湾历史的专题研究中,成为当代学界结合近代西学东渐史与台湾方志学研究取向的先驱之作。
20世纪40年代末,方豪在台湾学界清代台湾方志研究领域中一枝独秀,他将史料学派的治史方法落实到清代台湾方志的整理工作与相关研究上,取得了突出的研究成果,为后续研究者提供了丰富可信的史料及切实可行的科学历史研究方法。20世纪50年代,台湾学界基于前人的研究成果,依托于史料原本开展科学的历史研究,以《诸罗县志》为代表的台湾地方史志研究开始呈现出多样化的发展态势。
1956年陈正祥发表多篇论述清代台湾方志地理学价值的专论[1],似乎台湾学界开始将研究领域由版本考证等基础性研究延伸至方志具体门类的细致化解读,以此窥视地方史的发展脉络。类似论文[2-3]侧重于针对清代台湾方志所记述的某一门类进行整体性与细致性考察,意在以新视域梳理清代台湾社会的发展脉络及对方志史料价值的再省视,研究角度类似,不再赘述。
20世纪70年代后的研究者基于前人的研究课题与实践方式,以文学、人类学、地理学等多学科方法论为指导,借助各学科的帮助,将地方史研究与考察的范围扩展到更多领域。
(1)历史地理学。1983年陈正祥《中国文化地理》[4]出版,书中以历史地理的视域对《诸罗县志》附图与图说及各卷具体内容进行整体性考察与评介。1999年池永歆陆续发表文章[5-6],以《诸罗县志》的史料文献记载对清初台湾社会人文与自然地理进行整体性考察。2000年,郑崇阳以《诸罗县志》中关于水利、桥梁、教育文化及福利设施兴建的史料文献,映照清初的台湾社会[7]。2008年阮忠仁发文,以历史地理的范畴省视志书对“内山”的定义[8]。
(2)人文学。2014年洪健荣依据《诸罗县志》等清代台湾各府、县、厅志的“学校”门类的凡例纲目与内容,解析其成立的理论基础及纂修者的著述旨趣[9]。2015年洪健荣根据《诸罗县志》等清代台湾方志的舆图凡例及其内容,结合学界的研究成果,考察此项空间知识系统的建构本身所牵连的政治文化因素[10]。2016年陈昱升对《诸罗县志》中208 个特殊词汇展开研究,运用语言学、人类学、历史学等的分析法则,深入探讨该书记录之词汇所隐藏的文化意义[11]。
(3)人类学与民俗学。1999年程俊南发表文章,他以《台湾府志》与《诸罗县志》中有关平埔族风俗的记载为考察对象,阐述关于人类学的研究[12]。2003年李文良发表《清初台湾方志的“客家”书写与社会相》一文,重新省视使用方志的方法,注重方志的功用,以《诸罗县志》等清代台湾方志中所记载的“客家”形象,反映清初台湾的社会[13]。
方志版本的整理与研究是清代台湾方志研究中最基础的文献研究工作,就目前所收集到的资料而言,这项工作最早是由方豪开始的。方豪勤于清代台湾方志的搜集工作,以《诸罗县志》等方志史料考证史事的过程,发现不同版本之间存在歧义与阙漏的现象,并就此发表多篇考证性论文[14-15]。方豪在文章中考证《诸罗县志》在日本被禁的缘由与经过及主纂人事迹,指出《台湾全志本:诸罗志》除卷首阙漏附图、图例、修志姓名与凡例外,另卷十二外纪志因禁教问题而缺载关于利玛窦的记述,应予以补入。
1952年方豪发文对台湾最早6 部志书加以介绍[16],针对清代台湾方志对编纂志书人员姓名的缺失,方豪以相关文献互相佐证,撰文表彰多部志书的基层修纂工作者共32 名,让这些“对台湾乡土史真正出力,真正有贡献” 的优秀士人的功绩供后人瞻仰,并以此补充先前清代台湾方志,以及连横《台湾通史》《台湾诗乘》等著作的阙漏。
方豪陆续撰文对各志的发现经过、版本流传情形及纂修者生平背景等要项加以提要说明,这些专论呈现了20世纪四五十年代方豪对《诸罗县志》版本整理、考证与文本校勘的基础文献工作的研究成果,其中涉及的方志版本问题与思考,成为台湾学术界清代台湾方志学史上的热点话题。这些整理性工作为他个人在方志学领域研究打下坚实的史料基础,使得他在这项学术领域中拥有更具权威性的发言权,进一步拓宽台湾学界开展清代台湾方志新领域研究的道路,由此引起两岸学界关于《诸罗县志》版本整理与研究工作的热潮。
20世纪50年代后,基于方豪等人对清代台湾方志版本整理与研究工作的贡献,两岸学界关于台湾方志整理工作的阶段性成果陆续开始出现。1957年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刊发《台湾文献丛刊》,基于方豪对清代台湾方志整理与研究工作的成果,凡台湾已有刻本、晒蓝本、显微摄影本逐一排印出版,代表着这段时期台湾学界的初步研究成果。1958年《台湾方志汇编》出版,方豪亲自校订包括《诸罗县志》在内的诸多方志,在各志书末附上其撰写的校后记,于《诸罗志》外纪补入利玛窦的阙文,呈现出他多年来辑佚、校勘清代台湾方志的成果。《台湾文献丛刊》与《台湾方志汇编》的出版,把清代台湾方志的整理工作推向一个崭新的阶段。
1985年《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17]出版,该书以朱士嘉《中国地方志综录》增订本为蓝本,收入了台湾省刊发的方志版本,是两岸学界于方志学领域深化学术交流的体现,也成为我国20世纪80年代最完整的现存中国地方志目录。1996年《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出版,书中著录台湾地区的清代方志几近完备。其介绍了《诸罗县志》的内容特点,述其编修沿革,考镜版本源流,评介学术价值,指出重点史料。《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逐渐取代《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成为地方志整理、研究,以及由目录性总结发展到考评性总结新阶段的重要标志。
1999年《中国地方志集成》[18]出版,是我国海内外选方志最完整、覆盖面广、实用性强的大型方志丛书,其中《台湾府县志辑》著录台湾自康熙以来当时国内已知的所有台湾方志。这些丛书的相继问世代表着20世纪下半叶中国学界清代台湾方志版本整理与研究工作成果的集中展现。
方豪对清代台湾方志的整体性评析基于他个人前期对方志基础史料整理与研究工作的累积与铺垫,逐渐形成了他个人对于清代台湾方志的整体认识。1954年方豪发文罗列了学界研究台湾方志的成果,列表简介清代台湾32 种方志的年份、纂修者及收藏地点,为清代台湾方志的修纂成果勾勒出较为清晰准确的轮廓,传达了他个人对当时这些志书及其研究概述的认知[19]。
1978年方豪陆续发表专论[20],从编纂学的角度出发,分期考究方志的发展架构,将清代台湾方志的编纂工作分为前期(康熙至乾隆上半期)、中期(乾隆下半期至咸丰)、后期(同治至日据前),逐一介绍各志书的编纂者、版本源流与体例传承等著述情形及其收藏地,概述不同时期的编纂背景及各自特色,系统地总结他对清代台湾方志的看法。
1985年卢胡彬发表硕士学位论文,对方志版本源流与编印情况及前人研究成果之搜集与引用做了相当详细的整理工作[21]。1988年李秉乾《台湾省方志论》出版,简要论述《诸罗县志》等台湾方志的版本、刊刻年代、编纂旨趣、经过及其编纂者的生平事迹[22]。1996年,陈捷先《清代台湾方志研究》[23]出版,该书全面而系统地论述清代方志的纂修事业,准确概括台湾方志之发展脉络。2004年柳浪发文以清领时期台湾地区所纂方志为研究对象,简述其大致的编纂过程,分析各个阶段的特点[24]。2009年林士桓发表硕士学位论文,探讨台湾清代的行政区划之沿革与方志纂修之缘起,探索中国大陆方志编纂工作与台湾方志之关联,重点论述清代台湾方志的体例门类与内容[25]。
总的来说,方豪对清代台湾方志编纂工作及发展脉络的历史建构,始终基于史料学派的基本理路之中,其所树立的考据式书写风格与分期标准,虽说与今日学者的研究体系有些出入,但大致上仍为后来研究者所重视与引用。
20世纪50—60年代,方豪在清代台湾方志研究中的部分论点,无论是对志书的版本考证与文本校勘,还是对方志发展的历史分期问题,抑或是方志体例形态的讨论,在受到学界引述与重视的同时,也陆续受到史学界的质疑与更正。
1951年,方豪发文通过对比各志书体例门类、卷数、字句及注引内容的相似程度,分析各志书体例的嬗变与沿革,将台湾方志类型分为4 种:高志型、诸罗志型、淡水厅型与采访册型[26]。方豪关于清代台湾方志体例类型的初步探讨及划分标准,为后续研究者勾勒与概括出台湾方志体例门类的发展大势与多途发展。其中的部分论点,成为20世纪50年代后研究者进一步探索的起点,在清代台湾方志学史上不断激起学界的引述、讨论与修正。
1988年,《台湾文献书目解题》[27]出版,其中高志彬对《诸罗县志》的旨趣、编纂经过与背景及内容详加阐释,叙述各门目的特点。《提要》中涉及的《诸罗县志》版本考证与志书体例形态的讨论,对方豪的研究提出了质疑与进一步修正的建议。
其一,高志彬指出《诸罗县志》的门目之下间有附目,以门统目,以目统细目,其体例为分志体甚为明显,卢胡彬持相同观点。之后高志彬陆续发表论文[28-29],进一步修正《台湾文献书目解题》对《诸罗志》等清代方志体例形态的划分标准,集中论述清代台湾方志的纂修情况,重点探究各志的体例嬗变与沿流,将清代台湾方志体例形态分为6 种,分志体、史论体、门目体、三宝体、正史体与三书体,《诸罗县志》与蒋毓英的《台湾府志》同属史论体。而方豪将《诸罗县志》分为两类,方豪“台湾方志形态”学说曾在学界风靡一时,今已禁不起推敲。李秉乾则认为方豪以内容项目或修志范围判断志书是否存在承袭关系的说法过于武断[30]。
其二,《诸罗县志》是否应补入“利玛窦”条的问题,方豪指出伊能嘉矩因内阁文库藏本,于《台湾文化志》第八篇“修志始末”中指示,铃村让《台湾全志本》之《诸罗县志》卷十二“杂记志”「外纪」曾记载西人的事迹,流入日本后,恰逢日本禁教因而禁毁,故阙漏“利玛窦”一条,应由内阁文库藏本予以补入;而高志彬据内阁文库藏本《诸罗县志》指出,该志刻本最末一页,仅空四行,刻本每行20 字,而伊能嘉矩所录文字有100 字,可知其并不来自内阁文库藏本,且原刻本一无涂抹,二无烧毁迹象,故高志彬质疑方豪的依据,至于伊能所录文字的来源仍然待考。卢胡彬则更加尖锐地批评方豪:“方氏明知此误,却因个人之宗教信仰,宁愿让其错让加错。其与方氏平日之治学精神,有所抵牾。”
从本质上看,学界的这些批判或商榷大多还是依托于方豪当年的研究成果而进行的,承继着他的研究范式与实践方式,也由他具有先驱性与启发性的研究课题衍生而来,包括《诸罗县志》等清代台湾方志的版本考证与文本校勘,志书体例的源流与演变及其门类形态的讨论,或是清代台湾方志发展史的历史分期问题等。实际上,后来的研究者并未动摇方豪在方志学领域遗留下的话语体系,而是沿着方豪的研究道路继续向更深层的领域进发。
整体上看,大陆学界在《诸罗县志》领域的研究是迟于台湾地区的,研究深度与广度也远不及台湾学者。但自1979年《告台湾同胞书》发表后,两岸的学术交流开始日益深入,大陆逐步展开有关《诸罗县志》等清代台湾方志的史志研究,该志的主纂人陈梦林也开始进入大陆学者的研究领域中。
1987年林其泉《台湾札记》[31]出版;1988年张新民发表《周钟瑄与台湾〈诸罗县志〉》[32];1990年林其泉发表《陈梦林与台湾〈诸罗县志〉》[33];2001年黄跃荣陆续发表《陈梦林与台湾第一部县志〈诸罗县志〉》[34]《〈诸罗县志〉 对台湾文化政治的影响》[35];2002年吴宜发表《略谈台湾〈诸罗县志〉之撰修》[36];2003年秦其明发表《台湾修志简介》[37];2008年郭伟展发表《台湾〈诸罗县志〉评介》[38];2011年何池《漳州人与台湾开发》[39]出版;2016年李跃乾《明清时期台湾先贤先烈传记》[40]出版。这些论著的共同特点侧重于简要介绍《诸罗县志》的编纂过程、内容、体例、特点与影响及其主纂人的生平事迹,着重阐述大陆与台湾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上述著作关于《诸罗县志》与陈梦林的研究多有相似之处,部分论著学术性与通识性交错,并未就志书本身内容、体例或是方志整体的发展脉络及陈梦林的个人学术思想进行深入讨论,故仅罗列相关文章,不再赘述其观点。
1967年,方豪提出“修志专家”的论断[41],近乎成为后来方志学史上的普遍共识,不断受到研究者的引用与重视。1969年《方豪六十自定稿》出版,书中对清代闽台方志有关《诸罗县志》主纂人的文献史料进行考证,开创性地整理出《诸罗县志》主纂人陈梦林与其好友陈元麟的事迹,文中还探究了两岸文化的关系[42]。
2012年刘芝庆发文以清人对玉山的认知为框架,由诗学的角度,分析陈梦林诗文的影响[43]。2015年,江宝钗采取人文地理学的取径,以文化视域或视域背景,指出陈梦林个人的学思与抱负,如何透过他方地理的理解、结合时务的反思、他斋意念的践履,在《诸罗县志》中呈现出一个人类将周遭环境转化为文化场景的成功案例[44]。2018年郑丽霞重点谈论陈梦林纂修方志的理论与其诗文的创作关系,认为二者互相影响、互相渗透[45]。2020年,黄文丽以陈梦林编纂县志的原则为切入点,对其编撰志书的原则与创新理论予以高度评价,并讨论该志的特点与价值[46]。2021年廖新雨发文,通过《宁化县志》和《诸罗县志》的体裁体例与编纂思想等方面的具体对比研究,探寻两岸在方志学理论上发展历程的异同,并对方志主纂人的学术思想作了一定程度的阐释[47]。
这一时期有关陈梦林的研究侧重点两岸学界各有不同,但由《诸罗县志》的史料运用延伸至主纂人的学术思想的研究角度却有相似之处,两岸学界对先前《诸罗县志》及其编纂者的研究成果进行整理与研究,但也只停留于此。
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诸罗县志》研究侧重点各有不同,每一阶段的研究理路各具特色,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整体上呈现多样化与细致化的特点。但在对《诸罗县志》主纂人个人学术思想的研究,仍有较大的学术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