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1月25日下午,2024年第八期“上海市文联文艺家大讲堂”在文艺会堂举办。著名语言表演艺术家乔榛以《译制片的工艺流程与精品创作》为题,为现场的文艺爱好者和影迷朋友分享了他对译制片工作的多年体悟和深刻见识。
乔榛曾为《罗宾汉》《魂断蓝桥》《叶塞尼亚》《美人计》《安娜卡列尼娜》《斯巴达克斯》《第一滴血》等1000多部影视片担任主要配音或译制导演,赢得观众广泛好评,很多角色至今仍被奉为经典。他的作品中有16部获得文化部颁发的优秀外国译制片奖、华表奖或金鸡奖,曾入选“中国百年电影百位优秀艺术家”,荣获第十四届全国德艺双馨终身成就奖、中华文化促进会华语声音者终身成就奖、上海市首届“慈善之星”称号、电影表演艺术学会特别荣誉奖等殊荣。
年逾八旬的乔榛至今仍活跃在创作一线,2022年和2024年,他担任总导演,先后把谢晋导演的影片《大李、老李和小李》、郑君里导演的《乌鸦与麻雀》译制成沪语版,并担任配音。这两部影片均在上海国际电影节“向大师致敬”单元展映,广受关注与好评。
既是文化桥梁,又能弘扬汉语
“说到译制片,我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乔榛怅然道。他说自己始终将译制艺术视为生命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但是如今,人们对译制片的感情淡漠了,电影院里放映得更多的是只配上字幕的外语片。这种变化是一段时间以来各种因素造成的。曾几何时,中国的电影译制事业,特别是上海电影译制厂的很多作品,是得到国际影坛权威人士首肯的。
“现在经常有人问我:上海电影译制片厂还在吗?听到这话,我真是感觉心疼。”其实在乔榛心目中,译制片不光是可以把国外影视精品及其创作手法、艺术魅力传递到中国来的一座文化艺术的桥梁,它还肩负着传承和弘扬汉语这个世界上最优美、最灵动、最有韵致的语言的天职。
乔榛表示,虽然自己已然步入耄耋之年,但仍有信心跟下一代共同努力,把中国的电影译制事业继承下来,发扬下去,再创辉煌。这也是每个译制片从业者的责任。
看原片+翻译+初对
乔榛介绍,译制片创作的第一个流程是“看原片”,这是非常重要的程序。它可以在译制创作者的脑海中建立起对影片的最初印象,包括情节、主题、人物等最鲜活的记忆往往就在此时获得和形成。第二道程序是文本翻译,翻译人员根据自己对影片和人物的理解,翻译出文字稿初稿,或曰文学本。以此为基础,第三个流程就会进入对文学本的编辑,也叫“初对”。译制导演、演员和翻译人员三人一组,请演员充当“口型员”,对照电影画面、角色台词、对话节奏等,逐字逐句地把文字稿念上去。然后大家一起来感受和判断:语言停顿节奏是否准确,对白的原意是否被改变,句子的长短是否与原片对白匹配……
总之先要把“节奏”弄准确,节奏的准确不光是语言本身,它所附带的语气、气息,包括轻轻一笑或者一声叹息之类,都要融入剧本中。除了节奏,用词的准确性也需要细心考究:语言与人物身份是否吻合?与当下的情绪、感情是否贴合?与人物口型的张合适否统一……用什么词汇更合适此时此情此景此人的表达,确实可以说是需要“字斟句酌”的。
再者还要看对白是否符合“口语的要求”?要让观众觉得银幕上的演员说话很生活很自然,译制片的对白就必须“说人话”,也就是说要摒弃书面语言,完全不同于我们平时写文章。然而即便是“口头语言”,亦要注意贴合不同人物的气质和个性。当然还有翻译艺术所追求的“信达雅”,以及汉语表达的逻辑,也都必须讲究。总之,剧本的“初对”工作,在乔榛看来,是整个译制片创作流程中极其重要的部分。
复对+简短排练
认真完成剧本“初对”工作后,译制片就可以正式投产了。剧本分发到每个演员手上,大家回去仔细研读。然后进入译制片创作的第四个流程“复对”,每个演员根据自己的角色,逐段逐段地对着电影画面朗读经过“初对”改定的剧本。因为有过前一道工序的打磨,演员拿到的剧本应该已经比较顺畅了。当然,此时演员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与导演和翻译人员商量调整。演员的建议有可能被采纳,也有可能导演从全局观点、不同视角出发,来说服演员。
“复对”完成后会安排一个比较简短的排练过程,每个演员都可以提出自己需要排哪段戏,大概有一天或者半天时间,演员既可以去排练,也可以请前辈演员为青年演员作辅导。一般而言,这个排练准备的过程是比较简短的。
乔榛认为,配音演员需要具备一种特殊的禀赋——感应能力。意即当一个演员第一次看原片,他的心中、脑中就会一直闪现那个角色并且不停地琢磨,原片中的外国演员是如何塑造这个银幕形象的?人物的气质是怎样的?我应该如何把握?换句话说,就是如何把自己的灵魂融到这个角色中去。
文艺创作就是“魂的再塑”
这种“感应能力”不光是配音或者表演上需要,其实做人同样如此——对外界的刺激要有敏锐的感受,把接收到的信息融入自我内在,并作出应有的反应。配音演员更需要这样的禀赋——迅速抓住人物特点、气质、性格,迅速觉察角色跟自身的距离,从而作出如何缩短这种距离、更好融入角色的应对方案。
乔榛感到,我们所从事的一切创作,包括拍电影塑造人物,演话剧塑造角色,也包括配音、朗诵……都可以概括为四个字“魂的再塑”。创作就是在“塑魂”,塑谁的魂?塑作者的魂,作者脑子里的创作意图,或者说作品的内涵,我们要把自己的魂融入作者的魂里。要逼问自己:他为什么创作这个作品?他得到了什么样的刺激,才有冲动来创作这个作品?这些问题的答案里面就有作者的意图、作品的内涵。我们还要力图融入作者笔下所描绘的人物的魂,要融入饰演这个角色的外国演员的魂。加上作者的魂和我自己的魂,四个魂融为一体,最终再塑用我们中华民族如此优美的语言所呈现的一个魂。这就叫“魂的再塑”。
一切创作不外乎如此:音符、旋律是音乐家的魂;色彩、线条是美术家的魂;横撇竖捺是书法家的魂……它们都是艺术家对生活的感受,只是通过不同的载体,将他们感受到的外界刺激,经过不同的艺术形式表达出来。
洗涤灵魂,祛除“自我意识”
从事文艺创作如何做到“魂的再塑”?乔榛认为,首先要“把人做好”,要洗涤自己的灵魂,祛除私心杂念、污泥浊水。对演员来说,特别要去掉常常会令人陷入“自我欣赏,自我展示”泥潭而未自知的创作大忌“自我意识”。我们追求的是把自己的魂真正融入创作中去,真心实意、真情实感地塑造有血有肉的形象。老是自我欣赏:我的声音多么优美,我的演技多么精湛……这种“自我意识”对文艺创作者来说,实乃大忌。乔榛说,他始终鞭策自己:在创作的过程中,千万不能有这样的东西出现。“朗诵《雨巷》时,我既是乔榛,又是戴望舒;朗诵《长恨歌》时,我既是乔榛,又是白居易,还是唐明皇,甚至是杨玉环。总之要把自己的魂融入作者以及所有作品中的人物中去。”乔榛说。
接着,乔榛现场朗诵了胡乔木的诗《蚕》,将它献给在社会各个领域默默耕耘和奉献的“蚕宝宝”们。
进棚录音:让人物鲜活起来
继“复对”和简短排练之后,译制片创作就进入了最核心的流程——进棚录音了。演员在话筒前应该呈现怎样的状态?简单说,就是剧中人物的精神状态——人物所思、所说、所做。配音演员必须做到“紧跟人物”,即要与规定情境中的这个人物同呼吸共脉搏:人物的心跳多少,演员也应该是多少;人物激动到什么程度,演员也要这么激动。录音的过程中,导演也会在现场根据他对影片的理解和对人物的分析,给演员提出要求,某句话该怎么说,如何准确反馈对手给你的刺激等。
配音演员必须动用真情实感,来不得半点虚假,努力讲好人物的每句话,塑造好每个人物。这样你所配音的银幕人物就鲜活起来了,观众就会觉得这个人物就得这样说话,甚至不觉得他是外国人,或者觉得外国人就是这么说话的。作为配音演员,应该要向这样的“如入化境”的目标努力。
配音演员要跟三个对象交流
配音演员在话筒前,要跟三个对象进行有机交流。首先是跟银幕上的“我”,也就是我所配音的角色产生交流,角色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他的情感、他的呼吸,都要融为自己的。其次是要跟“我”身边的“他”交流,要真听真想,仔细聆听他说的话,敏锐地接受他给我的刺激,同时做出有机的反应。第三是要跟扮演角色的外国演员交流,研究他是怎么一个形象?这样才能塑造出真正有个性、有色彩、有血有肉的人物。录音完成之后,还有一道“鉴定补戏”工序。就是大家都来看样片,然后对某个人物、某场戏、某句台词感觉不到位的,提建议,作调整,有的还需要“补戏”。
以上这些程序,当然还包括最后很重要的“混合录音”部分,每部戏的创作过程都是必经的,一步一步地走,不能跳步骤,每步都要走扎实。唯有如此,才有可能造就一部优秀的译制片。
派克:功劳我俩“half”
乔榛回忆,好莱坞影星格里高利·派克有次访华,点名参观上海电影译制厂。乔榛给他看了《爱德华大夫》的一个片段,其中有一段是派克与女主角之间的感情戏。第二天翻译跟乔榛说,昨晚派克激动得一夜没睡着。派克说,真无法想象,中国演员对我们剧中的人物能够理解得那么细致,那么深刻,那么贴切。为什么这样?不可思议啊!派克还对翻译说:“你知道吗?昨天放映的这个片段让我想起了当初拍摄这些镜头时我的内心感受,我都回忆起来了!”第二天晚上电影局安排派克一行浦江夜游,派克一见到乔榛就与他拥抱,激动地说:“谢谢你!我和我演的人物在中国观众中所产生的影响,功劳我们俩‘half’!太感谢您,太感谢您了。”
“认真地投入创作,真正地把自己的魂融到作品中去,就会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和影响,”乔榛说,“外国演员本人也能感受到,他说自己听不懂中文,但可以从我们配音的语气、语势当中,听懂了意涵,感受到了情感。”
一个多小时的精彩讲授和现场配乐诗朗诵,让现场观众大饱耳福、受益良多。乔榛以他的艺术道路为引,带大家走进多彩的配音世界,为观众揭开译制片创作背后的神秘面纱,通过了解译制片的工艺流程和精品创作,让观众真切感受到译制配音这门“塑魂”的艺术的魅力,也切实感受到像乔榛老师这样的译制配音艺术家身上可贵的艺术修养和崇高的职业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