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算法作为智能时代的关键性底层技术已然深度介入和渗透进人类社会生活的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并不可避免地成为现代国家建构国家认同的重要技术力量。算法驱动国家认同,国家通过算法治理强化国家认同。但算法驱动国家认同的同时,也带来了隐蔽形塑、碎片传播、严肃性消解、向心力弱化等方面的治理挑战。发挥算法在建构国家认同方面的积极作用,化解算法在建构国家认同方面的消极影响,必须对算法进行规制。这需要在算法升级的过程中注重伦理规制,强化对国家的伦理认同;在改善国家认同环境的过程中加强价值引领,强化对国家的价值认同;对算法进行分类治理的过程中联动综合治理,强化对国家的治理认同,同时,应建立算法综合治理体系效能评估机制,评估算法建构国家认同的治理效能。
关键词:国家认同;算法;风险规制;算法治理
中图分类号:D03;G20" " 文献标志码:A" " 文章编号:1001-862X(2024)03-0115-009
在现代社会中,一个国家能否使其国内公民对本国形成统一的国家认同观念,关系到国家的统一稳定和繁荣发展。国家认同是指“国家内的公民对自己国家的历史文化传统、国家主权、政治道路、政治主张、道德价值观等的认可”[1]。由于国家认同对国家的统一稳定和繁荣发展具有极端重要性,当今世界无论是资本主义国家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均致力于建构本国公民对自己国家形成统一而稳定的国家认同观念。现代国家认同的建构实则是一个国家主体运用多种手段和多种方法对本国公民的思想价值观念进行多维度和全方位塑造的动态性过程。随着社会的变化发展,现代国家认同建构的方法手段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当前,人类社会进入智能时代,以智能化的方法手段建构本国公民的国家认同观念,便成为了现代国家主体应对日益复杂化和智能化的高风险社会的必然选择。算法作为智能时代驱动人类社会运行的关键性底层技术之一,因其具有巨大的技术势能和强大的技术性能而成为现代国家认同观念智能化建构的重要技术力量。
算法是智能时代人类社会运行的核心技术力量,不仅影响着人类物质社会的运行和发展,也深刻影响着人类精神社会的变化和发展。作为一种信息传播技术所创造的算法传播已然成为“信息爆炸”时代人类社会信息传递的主导性范式之一,其技术性能内蕴着形塑社会个体或群体的价值观念和思想认知的巨大力量。这种特质使算法作为国家认同建构的一种智能性技术手段具有了某种可能性和现实性。
关于算法与国家认同建构的问题,以往研究大多采用的是单一化的视角,要么是围绕算法技术及其衍生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做单一维度上的探讨,要么是仅就国家认同问题在理论与实践上对其作出具体的思辨性或经验性考察,而较少将两者结合起来进行综合性考察和相关性分析的研究。本文拟在廓清智能时代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何以可能的基础上,分析其建构生成的多元特点及其可能面临的风险样态,并在风险规制的基础上探寻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的合理路径。
一、国家认同的算法驱动
唯物辩证法认为,事物的运动变化既有其内部原因的策源作用,也有其外部原因的加持助推,两者共同决定了事物的变化发展。算法之所以能够成为国家认同建构的重要路径和重要手段,除了算法自身的技术特性使然之外,还离不开国家治理技术之需的吸纳及资本价值增殖的市场动力推动。算法自身之技术特性是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何以可能的内部原因,国家治理技术之需及资本价值增殖则构成了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何以可能的外部原因。无论是内部原因还是外部原因,它们都有其各自展开的逻辑。不但如此,算法建构国家认同也具有一定的风险,对这些风险应保有足够的重视。算法的技术特性、国家对算法技术的吸纳、资本的积极推动使算法建构国家认同具有了可能性。这三者的协同与聚焦,强化了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
第一,算法技术驱动国家认同。算法是“解题方案的准确而完整的描述,是一系列解决问题的清晰指令,代表着用系统的方法描述解决问题的策略机制”[2],通过一系列步骤,用输入的数据得到输出的结果。“算法应用以计算机为载体,以二进制为运算机制,发展出了排序算法、傅里叶算法、哈希算法等,被广泛应用于排序、匹配、加密等多种途径。”[3]近年来,随着算法的不断升级和创新性发展,“算法技术日益被广泛应用于数据挖掘、搜索引擎、自然语言处理、生物特征识别、医学诊断、新闻、教育、就业、保险、投资、广告、治安和机器人等领域”[2]。从现实具体的算法实践来看,其技术特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技术应用的广泛性。算法技术日益被广泛运用于人类社会生产和生活的各个领域,这些领域既与人类的物质生产和生活密切相关,也与人类的精神生产和生活保持着紧密联系,这说明算法不仅具有工具的性质,还蕴含着一定的意识形态属性。二是技术应用的精准高效。在计算、分析、预测等多个方面,算法拥有着人类自身不可比拟的强大能力,能够精准而高效地完成许多人类无法完成的任务,在算法技术的加持助力下,人类生产生活的效率得到了进一步提高。三是技术应用的隐蔽性。算法技术在各个领域中的应用并不是公开可见的,而是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在潜移默化地发挥着作用,而算法技术的这种隐蔽性会在一定程度上使人们受其影响却不自知。
算法技术的运用与人类社会生产和生活的物质层面及精神层面均有所关涉,在国家认同观念建构属于一种精神性意识形态活动的认知条件下,算法技术的这种意识形态属性为国家主体利用其建构本国公民的国家认同观念提供了合理性和可能性。现代社会日益庞大化和复杂化,人们被卷入一个思想文化多元的环境中,这使得现代统一稳定的国家认同观念的建构面临着更多潜在的风险挑战和变得愈加艰难。但算法精准高效的技术特性却能为国家主体应对这种风险挑战提供某种能动性的技术支撑,使现代统一稳定的国家认同观念的精准高效建构变得可能和可行。人们以权威为中心而对外界进行认知、评价和行动的思维模式,逐渐让位于以个性化感知为中心而对外界进行认知、评价和行动的思维模式,这种对世界认知和判别标准的变化使得人们难以接受带有某种强制性的信息“灌输”,而更倾向于符合个性化感知模式的信息传播。现代国家主体需要对以往国家认同建构的方法手段做出变革和调整,以符合个性化感知模式的信息传播方式形塑本国公民的国家认同观念。算法精准性的技术特性则呼应了国家主体的这一变革需要,能够依据个体特点进行适应性调整,在潜移默化中形塑公民的国家认同观念。
第二,国家技术治理驱动国家认同。国家治理主体建构统一稳定治理格局的技术之需是驱动算法形塑公民国家认同观念的重要外因之一。国家治理主体对治理技术的需要则与现代国家面临的日益复杂化和高风险化的社会环境有着莫大关系。随着人类社会现代性的加深,现代国家面临着来自多个方面的挑战。在政治上,极端民粹主义、极端民族主义、孤立主义、排外主义等思想的挑动加大了国内或国际冲突的可能性,国家治理在政治上面临的风险更为多样和严峻。在经济上,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发展遭受多种不稳定因素的影响,经济进入新周期,经济社会问题叠加,容易导致部分国家陷入社会危机和政治危机。在文化上,思想观念的日益多元化成为现代社会发展的特点,并由此带来“价值选择简单化为纯粹的个体偏好”[4]的现代化后果,社会共识、国家共识的凝聚难度加大,国家治理在思想文化层面上面临着巨大挑战。以多种方法手段建构一个统一稳定的国家治理格局变得极端重要,而其方法手段的选择既有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面向,也有技术上的面向。
由于“技术在本质上是政治性的,其不可避免地会与制度化的权力和权威模式相联系”[5],这就意味着无论是在何种性质的国家,国家治理主体必然会吸纳各种社会先进技术为己所用。算法作为当下社会最具有代表性的先进性技术之一,国家治理主体将其吸纳作为建构统一稳定治理格局的重要技术支撑便具有了某种必然性。国家治理主体对算法技术的应用也是全方位和多维度的,既与社会物质的生产生活相涉,也与社会精神的生产生活相连。从具体层面来看,在政治上,算法已然被应用于科层制的政府管理实践中,并作为一种依据影响着政府或政党的决策、方针和政策,推动着政府管理运行模式不断朝着智能化方向转向升级。在经济上,算法具有天然的商业属性,被广泛运用于各种新兴经济和传统经济,为经济发展创造了巨大价值,成为经济变革创新的关键点。在思想文化上,以个性化算法推荐技术为支撑的信息传播成为人们信息接收的主导模式,而在这一信息传播模式下,人们既受益于算法带来的方便快捷,其思想价值观念也易于在潜移默化中为算法所建构形塑。算法作为技术介质已经成为智能时代影响大众社会认知和社会行动的重要变量。
第三,算法资本驱动国家认同。资本价值增殖的本质需求是推动算法建构国家认同的另一重要外因,其展开逻辑在于资本自身所具有的非自觉创造人类文明的价值特点。资本以追逐利润为自身目的,其本性从根本上来说是非正义的,但若是从人类社会变迁和生产力变革的宏观视角上看,“在资本的简单概念中必然自在地包含着资本的文明化趋势”[6]。简单来说,“尽管资本逻辑在主观上以逐利为导向,但在客观上却外溢出推动技术进步和文明进程的正当效应”[7]。例如,自18世纪60年代第一次工业革命至今,人类生产发明的大多数科技成果,如轮船、汽车、飞机、电报、人工智能等,其背后都不同程度地有资本推动的影子。具体到算法技术上,算法之所以能在当今社会获得快速发展和被广泛应用,也离不开资本的助推。
算法的利润预期激励与算法发展所需的技术资本投入,促进算法的技术创新。算法的利润增殖预期激励与算法发展所需的商业资本投入,促进算法技术的更新迭代和逐步完善。算法所创造的价值利润会随着其发展而不断增殖,这无疑会吸引算法发展所需的商业资本的关注投入,而商业资本的助力则会促使算法技术更新迭代的速度加快以及其技术体系不断趋于完善。算法的成长预期激励与算法发展所需的金融资本投入,为算法的持续发展提供了强大支持。对金融资本来说,成长空间是其投资一事物的重要参考标准,尽管算法的应用越来越广泛,但其仍处在初级发展阶段,还存在着巨大的成长发展空间。
由于自身强大的技术性能及其对社会生活的广泛影响,算法已然发展成为当今社会的一种新型权力形态,具有推动社会发展和重塑社会格局的巨大力量。在现实规则尚不完善的条件下,算法这一新的“社会权力”却逐渐被资本集团所垄断,成为其攫取利益的有力工具。资本利用自身所掌握的算法技术优势和经济优势向社会大众传播自己所信仰的价值观念,又利用这些优势不断对社会公共舆论进行干涉,企图以此对社会大众的思想价值观念形成宰制和营造于己有利的信息舆论环境。必须清醒认识到:一方面,资本对算法的投入与促进是推动算法不断发展并成为智能时代建构国家认同的重要原因之一;另一方面,资本对算法的垄断也在挑战甚至是阻碍着国家认同的建构。
二、国家认同的算法驱动风险
在算法自身技术特性、国家治理技术之需以及资本价值增殖三者的综合作用下,以算法建构国家认同存在必然性,其建构是国家主体利用以算法为基底的智能化传播媒介对公民的思想价值观念进行全方位和多维度塑造的过程。受现代性因素及算法自身技术特性的影响,智能时代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主体具有从中心失落到权威消解的主体性特征,建构过程具有从算法瞄准到隐蔽形塑的动态性特征,建构客体具有从私人定制到碎片传播的客体性特征。算法建构国家认同的这些风险,使国家认同面临着新的挑战。
第一,国家认同的算法技术驱动风险。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主体是一国中在社会各方面均处于优势地位的公共权力。但与以往在国家认同建构过程中建构主体始终处于中心地位和拥有强大权威的建构格局不同,智能时代国家认同的建构主体面临着中心失落和权威消解的现实风险,而这一转变则与20世纪以来人类信息通信技术和传播媒介的变革发展存在着密切关系。自大众传播时代以降,以报纸、广播、电视为代表的大众传播媒介便成为了公共权力向社会大众进行意识形态宣传的主要工具。在大众传媒单向叙事的作用下,公共权力因为拥有大众传媒的接近权和使用权而始终处于信息传播的中心位置。但进入21世纪,信息通信技术革命与媒介演变深刻改变了传播生态,“草根声音”的崛起改变了传统信息流向,国家与民众的信息权力对比也发生了显著改变,政治领域亦受影响,公共权力在国家认同建构中的中心位置受到冲击,以算法为基底的智能传播媒介的出现更是进一步加速了这一进程,使国家认同的建构不再以公共权力为单一主导,而是展现出一种多元主体参与的建构格局。同时,以算法为支撑的智能媒介去中心的技术逻辑也正在使公共权力的权威面临“消解”的风险。“权威是国家和社会共同体赖以维系的一种秩序性力量,权威不同于强权或极权,它体现了国民或共同体成员对于国家和共同体的基本认同,它不需要强制性,而内化在认同的自愿性中,认同国家的权威,也即在自我与国家的关系中,承认国家的先行性和至关重要性,愿意服从国家为中心的秩序建构。”[8]但在算法智能媒介的影响下,个体与国家在信息连接层面的关系遭到稀释,进而使国家认同的建构主体面临去权威化的风险。
第二,国家认同的算法隐蔽形塑风险。尽管智能时代算法路径下国家认同的建构主体面临着“权威消解”的现实风险,使国家认同的形塑面临主体性弱化的挑战,但与之对应的是,算法自身的技术逻辑也为国家认同的建构形塑在方法论上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作为一种个体导向和去中心化的技术,算法及其媒介关注的主要是个人具体的需求,这一特性为国家认同建构的微观叙事提供了某种可能。从国家认同建构的微观叙事来看,其过程表现出从算法瞄准到隐蔽形塑的动态性特征。“算法瞄准是指运用数据分析识别个体的具体兴趣,然后创制个性化的资讯内容,预测这些资讯的影响,然后将这些资讯精准投放给相关个体。”[9]数据资源的大规模生产积累和算法科技的快速精进使得对社会大众的精准高效动员成为可能,算法瞄准应运而生,其运作逻辑是在数据收集的基础上根据用户的个体特征、兴趣爱好、行为习惯等为用户构建一个精准画像,进而投其所好地向用户推荐信息。算法瞄准已经成为影响政治选举、政治决策、政治认知等一系列政治活动的强大“利器”,并成为国家认同建构的重要手段,它通过向个体投放带有特定政治意涵的信息内容,能够在意识形态层面直接或间接地形塑个体对国家的认同感。算法瞄准主要是对社会个体进行精确锁定进而精确建构,这一过程均是在隐蔽的状态下进行的。在锁定阶段,建构主体的目标是打造个体的精确画像,这需要大量收集个体的行为数据并对其进行全方位的建模分析,个体对自身数据是如何被收集、分析和使用的通常处于“无知”的状态。在具体建构阶段,对建构主体所推荐投放的带有特定意涵的信息内容,个体通常无法认清其背后的操纵性和目的性,因而往往把这些信息内容的呈现看作是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国家认同在潜移默化中得以隐蔽形塑。
第三,国家认同的算法碎片传播风险。国家认同是一个综合性概念,其认同主体是社会个人,其认同客体从宏观上来说是国家这一共同体,从微观上来说是政治、经济、历史、文化、民族、道德、宗教等与国家发展变革密切相关的具体方面。算法路径下的国家认同建构具有多元特点。就其建构客体来说,不同于大众传媒时代国家认同建构的客体较为强调其公共性和连续整体性的特点,算法路径下的国家认同建构客体是一个从私人定制到碎片传播的过程。意即在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过程中,认同建构的客体及与之相关的信息是以私人化和个性化的方式呈现和传播给个体的,但这些信息内容却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连续和不完整的,具有鲜明的碎片化特征。“碎片化是后现代主义思潮的衍生概念之一,最初用来描述后现代社会那种去中心化的社会诸现实,在现代传播语境下,碎片化更贴切地表达了网络时代信息传播的特质。”[10]在后现代社会碎片化的信息传播语境下,国家认同建构的客体及与之相关的信息被分割为彼此不具备连续逻辑的零碎单元,给国家认同的建构形塑带来了巨大影响。一方面,相关信息内容的零碎化和单元化适应了后现代社会认同主体碎片化的阅读方式,使国家认同的相关客体在建构过程中更具灵活性和可接受性。这是因为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快节奏和高压力的社会生活使人们越发缺少时间和精力去处理庞大复杂的社会信息,而精练简短的信息形态由于更加符合人们的信息需求而备受青睐。但另一方面,在相关信息的传播过程中,碎片化也导致了部分与整体之间的矛盾,割裂信息的完整意义,使国家认同的建构形塑走向片面化。
第四,国家认同严肃性的算法消解风险。国家认同具有严肃性,这一严肃性贯穿国家认同的不同层次和全部过程,是国家权威的重要体现。但算法赋权下的信息传播具有致人信息成瘾的潜在负面效应,容易使人的价值选择和价值行为在上瘾性的信息获取中走向浅化,进而消解国家认同的严肃性。算法对国家认同严肃性的消解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消融国家认同的价值理性。算法“投其所好的推送机制前所未有地强化了用户对信息平台的媒介依赖,人们乐此不疲地沉浸在由算法编织的数字世界之中,大把的时间被数字生产和数字消费所消耗”[11]。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算法推荐的这种致瘾机制会不断消解人的抵抗意识和自主意识,侵蚀人的主体认知和思维能力,碎微化、浅表化的思维习惯将大行其道”[11],这种思维习惯的形成可能导致人们对现有以理论性和抽象性为外在表征的国家认同符号系统和话语体系进行另类解构与重构,并可能使人们对宏观性和总体性的国家意识形态生成戏谑怀疑乃至冷漠抗拒的另类情感态度。国家认同的价值理性和价值权威因此面临被消融的风险。二是稀释国家认同的价值意义。国家认同的价值意义是在信息成瘾的算法语境下以娱乐化的方式遭到稀释的,这是一个不断浅化的过程。在算法推荐致瘾机制作用下,娱乐泛化现象从私域蔓延至公域,“一切公众话语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12]。当娱乐成为一切价值选择和价值行为的标准,价值意义的贬损浅化和稀释消解便成了泛娱乐化的现代性后果之一。算法推荐的致瘾机制导致部分用户沉溺在数字娱乐中不可自拔,在“娱乐至死”精神的控制驱动下,网民戏谑主流、解构权威,渴求通过以娱乐的方式来找寻自身存在的价值。他们的这一行为不仅侵蚀了国家认同的价值逻辑,还稀释了国家认同的价值意义,使国家认同的严肃性和权威性遭到贬损。
第五,国家认同向心力的算法弱化风险。国家认同作为一种认同政治,“内蕴着一种以国家—国族为核心的向心力,是一种典型的向心力政治”[13]。向心力是国家认同建构的必要条件,国家认同若是失去向心力,国家终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然而,算法传播所制造的信息茧房现象却容易在无形中弱化国家认同的向心力。信息茧房现象是伴随数字时代个性化信息服务的兴起而产生的,它“意味着我们只听我们选择和愉悦我们的东西”[14],这种机制极容易使人们陷入信息获取的“怪圈”,即人们越选择自己喜欢的信息,就越容易“被自己为自己编织的信息之网所束缚,由此产生认知上的局限性”[15]。人们不仅可能会因算法推荐所制造的信息闭环而成为信息上的孤岛,也可能会因算法推荐所制造的信息区隔而成为价值上的孤岛。而在泛娱乐的社会背景之下,这种孤岛的形成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甚至是割裂社会个体与国家之间的信息连接关系和价值连接关系,使国家认同的向心力趋于弱化。当社会个体在算法推荐或者“投喂”机制的作用下日益被自己为自己编织的信息之网所束缚,这一信息之网通常是娱乐性的,以理论性和整体性为表征的国家相关信息内容将难以进入社会个体的私人空间,以抽象性和指导性为表征的国家相关价值观念也将失去对社会个体的价值牵引力。当国家与社会个体之间形成巨大的信息区隔和价值区隔,国家与社会个体之间的拉力将会被极大削弱,国家认同的向心力也将被弱化。
国家认同向心力的弱化还会进一步导致国家认同的窄化与极化。“国家认同包括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不同维度的认同”[16],这意味着国家认同是一个层次丰富、内容涵盖范围广的社会心理活动过程。但算法推荐所导致的过滤气泡(Filter Bubble)却容易在价值层面上加深人的分化与偏见,致使国家认同面临着窄化与极化的风险。过滤气泡意在描述算法推荐技术具有将人们的多元价值观念进行区隔分化的巨大潜能,意即“个性化算法可能使得只有和用户的意识形态一致的信息才会被呈现,由此导致用户的视野越来越狭窄,接触到多元化信息的机会也越来越少”[17],这一方面“容易造成信息闭合式循环”[18],另一方面则容易使人们“找到同好,找到那些分布遥远但具有相同意识形态的边缘社团”[19],并由此形成一个新的信息传播圈群。而在这个信息传播圈群中,带有偏见性的同质化信息在圈群内循环机制的作用下会反复“冲刷”着圈群成员的认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冲刷”一方面会向内加深本圈群成员的价值偏见,使圈群成员的价值形塑不断走向窄化与极化;另一方面则会向外割裂本圈群与其他圈群的价值共识,使不同圈群间价值冲突的可能性极大增加。而这种情况会进一步引致国家认同的窄化与极化。算法协同过滤的信息机制能够潜移默化地为不同个体或群体之间的价值融通和信息交流建立起诸多无形的隔离墙,在隔离墙的阻隔下,个体或群体对国家的认识和认同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的信息圈群中,而随着该信息圈群中信息内容同质化的加剧,个体或群体所固有的关于国家的偏执价值观念也会被放大和加强,致使社会个体或群体国家认同观念不断趋于窄化和极化,这给国家共识或社会共识的凝聚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三、国家认同的算法风险规制
算法在国家认同的建构过程中一方面使认同建构变得更加精准和高效,成为形塑现代国家认同的一种新路径。但另一方面,由于算法自身存在着一些内生性技术缺陷,再加上多种复杂现代性因素的影响,使得算法技术在国家认同建构过程中也会带来种种难以预料的风险,致使认同的建构绩效大打折扣。对算法路径下现代国家认同建构可能面临的风险进行化解和规制,需要从技术层面不断推动算法优化升级,并建构相应的算法伦理规则;需要从主体层面提高认同建构主体对算法技术的控制使用能力,以及提高认同主体自身的算法素养;需要从社会层面为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营造一个良好的客观环境,使认同建构的效益得以最大化。
第一,算法升级与伦理约束双向共进。从技术层面对智能时代算法路径下国家认同建构可能面临的风险进行化解和规制,是一个算法升级与伦理约束双向共进的过程,其目的在于平衡算法的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使国家认同能够借助技术的力量得以高效建构,进而形成一个良质优效的算法秩序。并通过二者的双向共进,提升国家认同的伦理性和合法性。
一是不断推动算法技术优化升级。要化解算法技术带来的认同建构风险,解决技术异化带来的认同建构挑战,需要先从技术本身着手,不断促进算法优化升级,尽可能地弥合算法的“技术裂痕”。一方面,“要在算法设计时深入理解与考虑用户行为与需求中那些摇摆着的矛盾”[20],突破用户的信息茧房,扩大用户的信息接触视野和价值选择范围,把用户从信息孤岛和价值孤岛中解救出来。算法技术要及时预测甚至是主动促成用户兴趣爱好的迁移转变,为用户提供信息接触惯习之外的“声音”,必要时还需要向用户提供“刺耳的声音”,让用户了解到世界的多样性和广阔性,使用户的国家认同不再局限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之内。另一方面,算法设计要尽可能地避免偏见性因素的干扰,最大限度地防止算法偏见和算法歧视等现象的产生,防止价值分化,而对相关从业人员开展职业教育,提高其职业素养,是避免偏见形成的重要手段之一。
二是建构相应的算法伦理规则。建立和完善算法使用的基本伦理规范,是确保算法规范使用的重要手段之一。与刚性约束的法律手段不同,算法伦理是一种软性的约束手段,能够确保主流价值的实时在场,使国家认同的向心力得以延续和增强。建立和完善算法伦理,不仅要建立行业伦理道德规范准则,积极推动算法领域,尤其是算法媒体领域相关自律公约的制定与实践,用算法伦理促进算法媒体领域相互监督和自我约束机制的形成。“还要加强对相关从业人员的职业伦理培训,通过提升智能媒体行业从业者的主体自律,用道德的软性约束手段提升相关从业人员遵守行业规范的自觉意识”。[21]
第二,算法能力与算法素养双向提升。从主体层面对智能时代算法路径下国家认同建构可能面临的风险进行化解和规制,是一个认同建构主体算法能力和认同主体算法素养双向提升的过程,其目的在于提高相关主体使用算法和认识算法的能力,使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更具可能性与合理性。
一是提升国家认同建构主体对算法的控制与使用能力。国家认同的建构主体通常是一国中在社会各方面均占据主导地位的公共权力,对算法路径下的国家认同建构来说,公共权力对智能算法技术的控制和使用能力越强,就越能促进统一稳定国家认同的形成,进而能将这种统一稳定的国家认同转化为治国理政所需的一种强大支撑性观念力量。但就目前的算法发展现状来看,由于算法是在资本逐利的价值需求下被设计和创造出来的,无论是在商业领域还是其他社会领域,对算法的控制使用能力均明显落后于相关的算法资本或算法平台,这极大限制了公共权力在国家认同算法建构过程中的能力发挥。要提升国家认同建构主体对算法的控制与使用能力,就需要创新和变革技术发展的体制机制,将算法作为国家治理的一种基础性技术力量予以必要的帮助和扶持,打造属于自身的算法技术体系;国家认同建构主体要利用自身在政策、资金、数据等方面的优势,不断促进算法技术的优化升级,弥合算法自身的“技术裂痕”,降低算法使用的内生性风险。国家认同建构主体还需要建立相应的算法人才培养和引进机制,为自身的算法控制与算法使用提供强大的人才支持。
二是提升国家认同主体的算法素养。不同于国家认同建构主体,国家认同主体是社会化的个体。国家认同建构的目的是为了使公民即个体对本国或本民族形成深刻的认同感、尊崇感和自豪感,而个体作为认同建构的最终落脚点,其自身能力素养的状况直接关系国家认同目标的实现和影响国家认同绩效的达成。在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过程中,个体是否具有较高水平的算法素养也关系到国家认同目标和绩效的达成与实现。算法素养与媒介素养相似,是个体对算法的一种认识、理解与使用能力。在算法社会,算法素养的高低影响着个体与算法社会的匹配程度,是衡量个体信息能力的又一重要标准。但是,“当前绝大多数社会个体对算法的技术原理知之甚少,对算法推荐导致的信息歧视、信息失衡、传播偏向更是毫无防备”[22],其算法素养仍处于较低水平状态,不利于国家认同的建构。智能时代,提升国家认同主体的算法素养迫在眉睫,这需要建立相应的算法素养教育机制,培育社会个体的算法思维,“帮助其认识算法可能带来的风险,提高防范、对抗风险的能力”[23]。
第三,认同环境与价值引领双向建构。从社会层面对智能时代算法路径下国家认同建构可能面临的风险进行化解和规制,是一个认同环境与价值引领双向建构的过程,其目的是为了给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创造良好的社会认同环境,增强国家认同的向心力,使国家认同的思想观念更加深入人心。
一是为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创造良好的社会环境。无论何种方式的国家认同建构,都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进行的,并与该社会环境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保持着密切的互动关系。从宏观上来说,社会环境的好坏,亦或者说该环境中的相关社会因素能否为国家认同的建构提供强劲的动力支撑,从根本上决定了社会个体国家认同的深浅程度。在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过程中,除了要从技术层面改进算法和从主体层面提高建构主体的算法能力之外,还需要从宏观上为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形塑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意即要加强政治经济文化等相关社会因素的建设,为国家认同的形塑和持久存续提供强大的动力支撑。社会个体国家认同的形成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具有密切关系,一个好的社会环境能够对社会个体产生强大的黏附吸引力,使国家认同历久弥新。
二是加强主流认同思想的价值引领。除了环境形塑之外,在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过程中,对社会个体加强主流认同思想的价值引领也是防范化解相应风险的必要举措。主流认同思想作为国家认同中占据主导和统摄地位的思想价值观念,对社会大众国家认同观念的形成具有灯塔式的引领作用,主流认同思想越具有引领作用,就越能减少或防止非主流认同思想对社会大众的干扰,使其国家认同更为稳固和持久。而要加强主流认同思想的价值引领,就需要在智能算法媒体空间中加大主流意识形态的优质内容供给,从内容和形式等方面创新主流意识形态在智能算法媒体中的传播,让社会大众在享受算法个性化的信息服务中被主流认同思想“润物细无声”地熏陶,最终形成一个正确而持久的国家认同观念。
第四,分类治理与综合治理联动。分类治理原则在客观上加强了对算法治理的针对性,但算法技术的跨越式发展与广泛应用,使得分类治理会出现“治标不治本”,难以形成治理合力,留下算法风险“复燃”的隐患,所以需要对算法进行综合治理。算法综合治理体系的建构要根据“多主体联动、多手段并行、多元化共治”原则,形成协同推进、重点治理、纵横交织的算法网状治理格局。
一是从综合治理主体、客体、目标、策略、措施五个方面着手,建构算法的综合治理体系,从各个维度上提升国家认同。从算法的综合治理主体上看,要遵循“党委领导、政府负责、社会协同、公众参与”的治理原则,发挥政策制定主体的规范作用、政策执行主体的干预作用、市场机制的自净作用和社会力量的纠偏作用。从算法综合治理的客体上看,要对市场组织、算法的传播对象两大客体的进行身份细分。从算法的综合治理原则上看,要遵循公平与公正、安全与隐私、开放与包容、真实与透明、善治与责任原则。明确算法的综合治理策略。算法的综合治理策略体现在全周期、全方位、全要素三个方面。加强全周期动态治理、强化过程把控和应急管控。把握算法风险刚发生时的“黄金”处置窗口、加强算法全方位依法治理和综合治理。要构建纵横联动机制、政社互动机制、专群齐动机制三个方面的有机体系。提升共建共治共享水平,通过算法“强民”到算法“强国”,不断完善网民参与算法风险防范化解的组织形式和制度化渠道。
二是完善算法的综合治理体系效能评估机制。为了应对错综复杂的算法新生态,有效防范和化解分类风险,及时对算法综合治理体系形成治理效能的评估、反馈和纠偏机制。算法综合治理体系的有效运行应该与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战略思想相匹配,建立起数据追踪、案例集成、及时纠偏的效能评估机制。要建构起一套涵盖算法风险类型、算法风险预警实效、算法风险分级响应速度、算法风险化解效果等因素的评估指标体系,并对算法各要素进行差异化权重赋值。通过持续追踪相关案例完成对算法评估指标体系的要素赋值权重调整。完善算法综合治理体系的风险前置评估和运行效果评估,形成综合治理体系的闭环以及良性循环的动态纠偏机制,使之不断驱向国家认同。
四、结 语
国家认同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具有维系民族国家统一稳定的重要社会功能。算法以其技术优势深度介入人类社会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并在技术、国家及资本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深刻影响了国家认同的建构。在算法的影响下,现代国家认同无论是其建构主体还是建构过程、建构客体均产生了诸多变化,国家认同越来越具有智能化的特征,其认同绩效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得以精准高效地实现。但是,“技术不仅创造了我们今天世界的便利和繁荣,也给人类文明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挑战”[24],由于算法自身存在着一些难以避免的技术缺陷,在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过程中,国家认同也会面临认同严肃性消解、认同向心力弱化以及认同窄化与极化等风险。因此,对智能时代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问题,既要看到算法在现代国家认同建构过程中的巨大优势,也要看到其潜在的风险挑战。在认清风险的基础上,还需从技术、主体及社会等多个层面协同推进,为智能时代国家认同的算法建构探寻出一条合理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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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 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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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健全网络综合治理体系研究”(23ZDA086)
作者简介:张爱军(1962—),辽宁建平人,西北政法大学网络政治传播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网络政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