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内容丰富、思想深刻,是毛泽东文艺人民性思想的集中体现,也是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实际相结合的经典文献。《讲话》创立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形态——“人民文艺”,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是其核心精神,文艺的民族风格与中国气派是其理论格调,政治诉求、人民情怀与知识经验的统一是其美学表征。《讲话》奠定了新中国文艺理论的发展基础,开辟了新中国文艺的发展方向,作为意识形态的文艺成为实现民族国家独立、人民自由解放的建设性力量,推动了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变革,对中国现当代文艺创作与文艺批评产生了深远影响,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历史进程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关键词: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文艺人民性;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
中图分类号:I209" " 文献标志码:A" " 文章编号:1001-862X(2024)03-0171-008
1942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杨家岭召开的文艺座谈会上发表了重要讲话,即《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本文简称《讲话》),在1943年10月19日正式发表于延安《解放日报》。《讲话》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的经典文献,以马克思、恩格斯与列宁等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的文艺人民性思想为话语资源,全面总结了“五四”新文学革命、革命文艺以及延安文艺发展中各种未解决的文艺问题,特别是文艺人民性问题,以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与文艺如何为人民大众服务为核心,建构了“人民文艺”这一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形态,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的历史进程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讲话》自发表以来,学界对其文艺人民性的研究视角多元、成果丰硕,主要集中在思想内容、文本比较、概念比较、传统文化渊源研究等方面,本文将宏观视野与个案研究相融合,旨在全面探究《讲话》与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的动态建构图景,从建构语境、方式、内涵以及意义价值等维度,彰显“人民文艺”所体现的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形态的中国范式与中国经验。
一、《讲话》与文艺人民性问题的出场语境
文艺人民性不仅是文艺与人民的关系问题,更是文艺与社会、政治、历史、文化等问题的具体表征。《讲话》所建构的文艺人民性理论既与中国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密不可分,也是在社会思潮、文艺论争、政治意识形态等因素的交融互动中产生。
(一)历史语境: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最艰难的时期
1941至1942年,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而言,“这两年内处于极端困难的地位”[1],对中国实现民族国家独立与人民自由解放而言,“当时中国所面临的最主要困境,就是日本侵华战争所带来的国家主权、民族生存、文化合法性的全面危机”[2]。一方面,日本帝国主义以建立“大东亚新秩序”和“反共”为中心,对敌后抗日根据地进行规模空前的全面“扫荡”,宣传反共思想,强化与巩固汪伪政权,掠夺资源,封锁与隔绝抗日根据地,企图消灭抗日武装力量。这一时期的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国受到德意日法西斯主义的进攻,特别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为进一步扩大法西斯统治,将中国华北作为“大东亚战争的兵站基地”,企图对中国及整个亚太地区实行经济、军事、文化等殖民统治。另一方面,国民党政权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政治诱降下不顾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实行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不仅进行军事限共,不断制造摩擦事件;而且对中国共产党与马克思主义进行思想攻击,甚至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陕甘宁解放区进行经济封锁,断绝日用杂货必需品与军需医疗物资供给,导致解放区出现经济与财政危机。
在此情形下,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面积缩小、兵力减少、人口减少,不仅面临着军事包围、政治压制、经济封锁,更受到思想文化方面的攻击,再加上当时华北地区连年发生水、旱、虫等自然灾害,《讲话》发表前后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实现民族解放最艰难的历史时期。如何实现中国抗日战争的胜利,使中华民族走向独立自强,是当时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亟待解决的问题。为此,中国共产党进行“延安道路”(1)的探索,如实行精兵简政、减租减息、三三制、整风运动、大生产运动等一系列措施,以冲破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围攻。而在当时军事与经济力量都处于相对弱势的情形下,中国共产党对文化领导权的夺取与建构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
从1939年10月到1940年1月,毛泽东先后发表《lt;共产党人gt;发刊词》《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等文章,加强中国共产党的思想政治组织建设。尤其是在《新民主主义论》中系统阐述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性质、任务、路线、纲领与领导权等问题,提出新民主主义文化是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的“新政治”和“新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3]698,中国新文化的源泉是人民大众,为了建设中华民族的新文化,知识分子必须联系人民大众,不仅从文化建设上反击了对中国共产党与马克思主义的进攻,也为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召开提供了思想理论上的准备。
(二)理论情境:“五四”以来未解决的核心问题——“文艺人民性”
从“五四”新文学运动到延安文艺运动初期,文艺人民性一直是至关重要的文艺问题,也是未能得到完满解决的文艺问题。“五四”知识分子提出以文艺启蒙大众,主张语言文字、文法文体等文学形式的平民化改革,如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1917)中提出文学改良“八事”,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1918)中主张以白话文为新文学的语言;而且,他们将文学创作的题材转向平民百姓的生活,如陈独秀提出文学革命的“三大主义”,胡适主张文学描写“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小负贩及小店铺”[4]等一切痛苦的社会现象,周作人提出记载普通人悲欢成败的“平民文学”。这些思想初步论及了文艺人民性问题,但知识分子与平民大众仍是一种启蒙与被启蒙、教化与被教化的关系。
在革命文学时期,太阳社和后期创造社成员冯乃超、李初梨、成仿吾等提出文学要适应中国革命形势的需要,面向工农大众,替被压迫的无产阶级说话,革命文学家应该走向无产阶级。之后,瞿秋白、冯雪峰、周扬等“左联”作家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导,开展“文艺大众化”运动,强调知识分子应投身大众、融入大众生活,使用故事小说、街头小唱甚至连环图画等民间形式,学习借鉴报告文学、朗诵诗歌、群众合唱剧本等苏联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形式,以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描写工农大众的斗争与生活。20世纪40年代的“民族形式”讨论进一步深化了文艺大众化路径,如周扬提出“把民族的、民间的旧有艺术形式中的优良成分吸收到新文艺中来,给新文艺以清新刚健营养,使新文艺更加民族化、大众化”[5],主张创造文艺的民族形式以促进文艺大众化运动。
虽然这些文学论争不断推进了文艺人民性问题的深入发展,却未能实现大众化的预期目的,文艺人民性问题也未得到学理深化与提炼,这一方面是由于作家与工农大众的结合受限于革命文艺中心与革命武装斗争中心相分离的客观现实原因而无法实现,另一方面则是作家主观的思想观念导致二者未能结合。
20世纪30年代末,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根据地得到较稳定的发展,中国共产党对文艺投入关注成为可能,且随着大批文艺工作者来到延安与各个抗日根据地,革命文艺中心与革命武装斗争中心的客观隔绝状态被打破,这使文艺工作者与工农大众相结合,开展文艺大众化运动有了客观条件;但实际情况是,在延安文艺运动初期,来到延安的部分知识分子并未因客观环境的变化而转变文艺创作的思想观念,存在着轻视工农大众、脱离革命实际等问题。在延安《解放日报》《谷雨》《中国文艺》等报刊中,丁玲、王实味、萧军、罗烽等发表一些文章(2)指出当时延安存在的官僚主义等问题,主张文学的人性论,作家要暴露社会黑暗。因此,文艺工作者的立场态度问题、文艺与人民大众的关系问题、文艺与社会现实的问题等都成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二、“文艺大众化”与文艺人民性理论品性
文艺与人民的关系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过程中的首要问题。围绕革命文艺现状与新民主主义革命实情,毛泽东《讲话》对“五四”以来的“文艺大众化”思想进行时代化创新,全面深入阐述文艺如何大众化亦即体现人民性的路径方案,在文艺形式、创作内容、作家立场、文艺批评等方面,同步建构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形态——“人民文艺”的基本问题,推动了从“五四”时期的精英文化到延安道路的人民性文化的根本性转变,体现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人民性品性。
(一)文艺情感大众化:文艺工作者情感立场的人民性
在20世纪30年代末的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语境下,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因“表现主义”展开激烈论争(3),文艺人民性得到一致肯定,布莱希特提出将现实主义创作与人民性相结合,文学对现实社会的描写必须符合人民的实际利益,即有利于人民的反法西斯斗争;卢卡奇强调现实主义文学的人民性应具有战斗性与历史批判性;布洛赫肯定表现主义等先锋派艺术的人民性,因为先锋派艺术运用新的艺术手段,反映并促进了人民的生活与反法西斯斗争;这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从文艺内部特征探究了人民性问题。相较而言,知识分子与人民的关系问题体现了《讲话》建构文艺人民性理论的中国特色。
毛泽东在《讲话》中提出“文艺大众化”就是“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6]851,从全新的角度与立场诠释了“文艺大众化”思想,即文艺大众化不仅是文艺形式与内容的大众化,也是文艺工作者的创作精神与情感体验的大众化,更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时代语境对中国革命文学的学理化诉求。“意识形态最重要的、潜在的作用就在于诱发情感”[7],文艺作为审美意识形态,其作用就在于激发人的情感。当然,《讲话》中的思想情感不是指个人化的自由的情感体验,而是指广大人民群众所共同构成的普遍的情感体验。因此,文艺工作者必须“转型”,坚持人民性立场,与人民大众产生情感共鸣,“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6]861,联系人民大众,了解人民大众,向人民大众学习,才能真正创作出大众化的即体现人民性的文艺作品。
(二)文艺作品大众化:内容与形式应为工农大众所接受与喜爱
文艺作品的内部规律问题也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建构的基本内容。《讲话》主张文艺工作者要有人民立场,为人民大众进行文艺创作,但这并不是要求文学艺术家降低创作水准,而是强调文艺工作者创作文艺作品应坚持普及与提高的辩证原则,“我们的提高,是在普及基础上的提高;我们的普及,是在提高指导下的普及”[6]862。具体来说,文艺作品的创作应结合中国工农大众的思想文化水平,以普及为目前的迫切目标,以提高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文化水平为最终目的。
《讲话》全面总结与论述了文艺作品如何大众化的思想路径,提出文艺作品应达到革命的政治内容与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文艺作品的内容与形式都应具有人民性,为工农大众所喜爱。关于文艺作品的主题,与“五四”知识分子所主张的国民性批判不同,毛泽东在《讲话》中坚持马克思主义人民史观,主张文艺应描写人民大众的革命斗争生活,歌颂创造出世界历史的人民群众,鼓舞人民大众在革命斗争中的勇气与信心,并提出“一切危害人民群众的黑暗势力必须暴露之,一切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必须歌颂之”[6]871。在文艺作品的形式上,毛泽东在《讲话》中主张革命文艺作品应使用人民生活中的生动丰富的语言,而不是夹杂着与人民群众的语言相对的生搬硬造出来的欧式语言;同时,要批判继承一切优秀文化,特别是继承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民间文化资源,特别是吸收借鉴“群众的墙报”“军队与农村中的小剧团”“群众的歌唱”“群众的美术”等民间文艺形式,创作出为工农大众所喜爱的文艺作品。
(三)文艺批评大众化:文艺批评的人民性标准
毛泽东在《讲话》中提出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批评标准。文艺创作为人民大众服务,离不开文艺批评的人民性价值导向与引领作用。毛泽东提出作为意识形态的文艺是整个中国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文艺批评是中国革命文化战线的重要组成部分,必须以人民性为文艺评价标准,“任何一种东西,必须能使人民群众得到真实的利益,才是好的东西”[6]864-865,即满足人民需求、受到人民喜爱才是文艺作品的价值标准。结合中国抗日战争的具体时代语境,毛泽东在《讲话》中提出文艺批评的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也应具有人民性。他认为文艺批评的艺术标准是以艺术性的高低来评价文学艺术,但艺术性的高低要看文学艺术所产生的社会效果,即文学艺术是否适合广大群众的斗争要求;文艺批评的政治标准也应具有人民性,即文艺是否鼓励人民群众团结抗日。
当然,在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上,毛泽东主张文艺应服从政治,但这里的“政治”特指“阶级的政治、群众的政治,不是所谓少数政治家的政治”[6]866,即具有人民性的政治。在艺术标准与政治标准的关系上,毛泽东立足中国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提出“无产阶级对于过去时代的文学艺术作品,也必须首先检查它们对待人民的态度如何,在历史上有无进步意义,而分别采取不同态度”[6]869,强调文艺的政治标准第一位,也是以文艺人民性为依据。注重文艺批评的人民性标准,体现了毛泽东在特定历史时期内对文艺与人民关系的具体探索,这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标准的中国化时代化发展,对中国文艺创作与文艺批评实践曾产生重要的积极作用,促进了延安文艺与“十七年”文艺的繁荣发展。
三、“人民文艺”与文艺人民性的理论内涵
文艺人民性不仅是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思想的核心范畴与基本命题,更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本质特征与发展方向。毛泽东在《讲话》中通过全新的“文艺大众化”思想路径创立了“人民文艺”(4),这一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形态具有丰富的理论内涵。
(一)核心精神: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
马克思提出“自由出版物的人民性(大家知道,画家也是不用水彩来画巨大的历史画的),它的历史个性以及那种赋予它以独特性质并使它表现一定的人民精神的东西——这一切对诸侯等级的辩论人说来都是不合心意的”[8]。列宁主张文艺要“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为这些国家的精华、国家的力量、国家的未来服务”[9],并在与蔡特金的谈话中提出“艺术属于人民”的论断。毛泽东在《讲话》中提出“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6]863,“人民文艺”的核心精神是文艺人民性,即文艺为人民服务。
这一思想是对“五四”以来文艺与人民关系问题的全面总结与理论提升,更是结合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实际,对经典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思想的中国化时代化创新。《讲话》发表之前,虽然文艺与人民的关系问题一直被讨论,也不断孕育着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的中国话语,如李大钊在《什么是新文学》《劳动教育问题》《青年与农村》等文章中将马克思主义作为新文学运动的指导思想,要求现代的著作用通俗的文学使工人农民了解许多道理。鲁迅提出作家要接触实际的社会斗争,要建立和扩大以“工农大众”为共同目的的文学斗争的统一战线。[10]“左联”成员也提出知识分子应投身大众,以推动革命文艺走向人民大众。但这些论争对文艺的本质与作用的认识还未上升到文艺为人民服务的价值高度。
虽然《讲话》之前就出现了“国民文学”“平民文学”“民众文学”,也都论及了文艺与人民的关系问题,但这些文学观念并非真正认识到人民是推动社会历史前进的动力,人民只是需要被启蒙与教化的对象;而“人民文艺”是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思想基础,肯定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坚持人民群众不仅是历史主体,更是政治主体与文化主体,这是“人民文艺”的最根本的理论前提,也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的思想基石。文艺为人民服务就是坚持文艺的人民主体性,在作家、作品、读者与世界的文艺活动的各维度都融入了人民性,人民群众既是文艺表现的主体,也是文艺创作的主体,更是文艺接受的主体,坚持文艺人民性的价值旨归。
(二)理论格调:文艺的民族风格与中国气派
“两个结合”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理论创新的基本途径”[11],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1938)中已提出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才能取得中国抗日民族战争的胜利,且必须通过民族形式才能实现,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必须具有中国特性,形成具有“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12]。这里虽未直接论述文艺问题,但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的要求也适用于当时中国革命文艺所必须面对的全民抗日战争的现实要求。可以说,《讲话》建构的“人民文艺”理论形态并不是单层面单向度的文艺与人民的关系问题,而是将革命文艺的人民性发展方向与中国革命的民族解放任务紧密结合,使文艺的人民性与民族性、大众化与中国化相统一,体现“人民文艺”的民族风格与中国气派。
自鸦片战争以来,面对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无论是“五四”文学革命时期的全面模仿西方文化,还是革命文学时期的机械化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都将中国革命的胜利全部投向外来文化而忽视了中国自身的民族文化,而民族认同与民族自信离不开文化独立与文化自信。在中国抗日战争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多重语境下,“人民文艺”既应是为人民大众服务的文艺,也应是一种创新性的中国式民族文艺;文艺既应反映中国人民抗日斗争的现实生活与情感愿望,也应展现中华民族精神,维护中国文化历史主体性。
从文艺层面来说,“人民文艺”既要具有民族化中国化大众化的形式,满足人民群众的审美需求,也要有反抗帝国主义压迫、追求民族独立的新民主主义内容,以文艺反映人民群众的反帝反封建的英勇斗争,以更好地动员和激励人民大众进行抗日民族解放战争。从文化方面来看,“人民文艺”既不能盲目搬用外国文化,也不能坚持排外主义的立场,而是应批判借鉴一切先进外来文化;既要坚持中国文化的历史主体性,也要去除其封建主义的糟粕,继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吸收其民主主义的精华,以文艺为主要载体建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新民主主义文化,增强民族自信心与文化认同感,推动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
(三)美学表征:政治诉求、人民情怀与知识经验的统一
《讲话》所确立的“人民文艺”理论形态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政治意识形态诉求和人民大众的生活经验、审美体验、情感表达以及文艺实践的知识经验相统一,“在上层建筑意义上提出了艺术和审美领域的‘文化领导权’问题,同时又把这种‘文化领导权’的确立过程融入人民大众审美经验的现实需要和历史变化之中,从而展现出了一种全新的理论形态”[13],体现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的美学特色。
“文化领导权”(5)最先由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提出,是指统治阶级对社会意识形态的控制与领导,以赢得大众的普遍价值认同。毛泽东虽未直接提出“文化领导权”这一概念,但在《统一战线中的独立自主问题》《lt;共产党人gt;发刊词》《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等文章中提出了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对新民主主义文化的论述体现了无产阶级文化领导权的思想。不同的是,葛兰西坚持文艺作为意识形态的批判性,强调在文化领域打破与揭露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控制和剥削,才能实现意大利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而毛泽东主张文艺作为意识形态的建设性,在《讲话》中提出“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6]865-866,文艺是团结自己与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力量。
毛泽东在《讲话》中提出,“现阶段的中国新文化,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真正人民大众的东西,现在一定是无产阶级领导的”[6]855。即中国共产党必须确立文化领域的领导权,领导中国革命文艺推动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同时,毛泽东将文化领导权的夺取融入文艺为人民服务的创作宗旨,总结“五四”以来文艺大众化的实践经验,主张文艺工作者应站在人民立场,以人民生活为文艺作品的中心源泉,批判继承与借鉴吸收古今中西的优秀文化,以大众化与民族化的文艺形式,创作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的具有中国气派与民族特性的文艺作品,满足人民大众的审美经验与情感体验。
四、“人民文艺”与文艺人民性理论的典范价值
《讲话》建构的“人民文艺”开辟了新中国文艺的发展方向,奠定了新中国文艺理论的发展基础,对中国现代文艺创作与文艺批评产生了深远影响,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历史进程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一)形成中国文艺创作的人民性发展方向与价值追求
在《讲话》精神的指引下,当时众多文艺家都自觉转变创作立场。丁玲曾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创作,“不过是我在毛主席的教导、在党和人民的指引下,在革命根据地生活的熏陶下,个人努力追求实践的一小点成果”[14]。周立波谈及《暴风骤雨》的写作经验,是受毛泽东《讲话》中确定的新文艺方向的影响,为其指明了文艺创作的源泉。[15]赵树理、周立波、孙犁等作家的小说创作,冼星海、马可等音乐家的音乐创作,艾青、田间、贺敬之等诗人的诗歌创作,由贺敬之与丁毅执笔、“鲁艺”集体创作的大型民族新歌剧《白毛女》,“鲁艺”秧歌队王大化、李波借鉴陕甘宁民间秧歌创作的秧歌剧《兄妹开荒》,都自觉将文艺为人民服务作为创作旨归,表达人民心声,描写社会现实,传递时代精神,注重革命功能,形成了解放区文艺创作的繁荣景象。(6)
在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文艺”成为中国文艺的发展方向,文艺为人民创作成为文艺工作者的创作理念。例如,赵树理在谈到自己的文学创作时说:“我每逢写作的时候,总不会忘记我的作品是写给农村的读者读的。”[16]为人民写作成为其文艺创作的根本追求。“十七年”时期出现了大批优秀的文艺作品,例如赵树理、柳青、周立波等作家创作的农村题材的小说,杜鹏程、梁斌、吴强、罗广斌、杨益言等作家创作的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李季、闻捷、艾青、臧克家、郭小川等诗人的长篇叙事诗与政治抒情诗,老舍的话剧《茶馆》,魏巍、刘白羽、巴金、秦兆阳等人的特写报道类散文,都是作家自觉实践文艺为人民创作的经典文学作品,推动了新中国文艺人民性创作的发展与繁荣。
(二)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中国化的典范
自《讲话》确立“人民文艺”以来,“始终是中国当代文艺生产和传播的主流价值观,它贯穿整个文艺发展过程,与时俱进,成为一种具有传承性的社会主义文艺思想体系和指导方针”[17],奠定了新中国文艺理论的发展基础,尤其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本质特征。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艾思奇、郭沫若、周扬、林默涵等理论家就受《讲话》文艺为人民服务思想的影响,对文艺人民性问题进行理论阐释与探索。(7)1949年7月2日至19日,第一次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确立了以毛泽东《讲话》的“人民文艺”理论范式成为新中国文艺的发展方向。“十七年”时期,随着第二次、第三次全国文代会的召开,以及“双百”方针的提出,在美学大讨论、人性、人道主义大讨论等思想论争中,众多专家学者坚持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根本立场,并结合人道主义思想丰富文艺人民性理论内涵。
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历史语境下,邓小平总结分析“文革”后的文艺发展现状,继承《讲话》的文艺人民性精神,结合改革开放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时代思潮,提出了社会主义文艺发展的“二为”方向,强调“人民需要艺术,艺术更需要人民”[18]211,深化了文艺与人民的辩证关系。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阶段,市场经济的商品逻辑与价值观念影响到文艺生产、传播与消费的各个阶段,出现了文艺市场化、商业化、娱乐化的发展趋向;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社会主义文艺的本质是人民的文艺,提出文艺创作“以人民为中心”[19]13,这是对毛泽东《讲话》中文艺人民性本质特征的继承与发展。
(三)确立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批评模式
在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发展中,文艺人民性是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重要维度,也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价值标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美学的和历史的”批评标准外,还提出了人民性批评维度,文艺必须表现人民精神,人民是作家够不够资格的评判者。马克思批评拉萨尔的剧本《济金根》忽视了对农民和城市革命分子的描写。恩格斯认为现实主义文学应该反映工人阶级对剥削压迫制度所进行的反抗,以及工人阶级为实现自己作为人的权利与地位所进行的剧烈斗争,批评卡尔·倍克的诗歌《穷人之歌》未歌颂英勇倔强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未真实反映社会现实。毛泽东在建构“人民文艺”的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中内设了人民性立场,将满足人民需求、受到人民喜爱作为文艺作品的价值标准,并进行文艺人民性批评实践,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批评的形成具有理论范式的意义。改革开放后,邓小平提出“作品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应当由人民来评定”[18]212,将人民作为评价文艺思想性与艺术性价值的主体,再次强调文艺批评标准的人民性立场,这是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批评标准的时代化发展。
在市场经济时代,尤其是在科技日益发达、传播媒介多样化的当下社会,文艺要通过市场来实现文艺的价值,经济效益成为评价文学艺术的一种重要因素,网络流量、话题热度、票房排行、收视率、发行量等成为评估文艺价值的重要依据,但将其视为评价文艺的唯一标准,这不仅是将文艺视为一般商品,严重扭曲了文艺的本质特征,而且背离了文艺的真正价值,对文艺创作产生了不利影响。对此,习近平提出文艺不能只追求市场经济效益而忽略社会效益,优秀的文艺作品必须是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经得起人民评价、专家评价以及市场检验,强调要“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19]30,文艺批评必须坚持“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19]14,即文艺作为一种精神文化产品,其价值必须通过文艺的接受主体——人民的鉴赏来实现,人民的认可与赞扬才是判断文艺价值的重要标准。这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也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即在批评实践中,坚持人民立场,用好文艺批评的“利器”,发挥批评的“磨刀石”作用,注重批评的问题意识,进行面向现实的文艺人民性批评,与时代同频共振,以人民性批评引领社会风尚,实现文艺的人民性价值。
五、结 语
《讲话》所建构的“人民文艺”理论形态,并不是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思想的时空“旅行”,也不是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在中国的简单机械运用,而是体现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如何具体深入把握中国社会历史现实和有效回应人民大众的情感需要。在中国抗日战争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最黑暗的历史时期,毛泽东总结创新“五四”以来的“文艺大众化”思想经验,从作家立场、文艺形式、创作内容与文艺批评的人民性等方面建构“人民文艺”这一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形态的基本问题,文艺为人民服务是“人民文艺”的核心精神,文艺的民族风格与中国气派是其理论格调,政治诉求、人民情怀与知识经验的统一是其主要特征,“人民文艺”成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的重要组成部分(8),展现了文学艺术推动社会进步、引领民族发展的重要作用,实现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的范式建构与方法创新,对中国现当代文艺创作与文艺批评产生深远影响,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注释:
(1)“延安道路”最早由美国学者马克·赛尔登提出:“‘延安道路’正是在战时形成并在1942年的整风运动中定型的。‘延安道路’体现着中国革命对人民战争、革命和农村社会改造做出的最突出、最富有特色的贡献。”参见[美]马克·赛尔登:《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魏晓明、冯崇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173页。
(2)相关文章有:丁玲《我们需要杂文》《关于立场问题我见》《什么样的问题在文艺小组中》、王实味《政治家·艺术家》《野百合花》、萧军《论同志之“爱”与“耐”》、艾青《了解作家,尊重作家》《我对于目前文艺上的几个问题的意见》、罗烽《还是杂文时代》等。
(3)在20世纪30年代末开始的“表现主义论争”中,文艺人民性得到一致肯定,布莱希特《人民性与现实主义》、卢卡奇《问题在于现实主义》、艾斯勒与布洛赫《先锋派艺术与人民阵线》和埃尔彭贝克《人民性》等文章,从文艺内部特征探究了现实主义与表现主义文艺的人民性内涵。参见张黎编选:《表现主义论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4)“人民文艺”作为一种理论体系,在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确立,作为一种文学概念范畴,在1949年7月召开的新中国第一次文代会上提出。
(5)在国内,葛兰西所提出的“Hegemony”概念有“文化领导权”与“文化霸权”的不同译法,本文采用“文化领导权”的译法。
(6)自《讲话》诞生至1949年的8年时间内出版130余种文献及作品,解放区在小说、戏剧、诗歌、报告文学、散文、民间文艺、儿童文艺、音乐、美术、电影等方面受其影响呈现出新面貌,取得了巨大成就。参见国家图书馆编:《文艺的灯塔——纪念lt;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gt;发表七十周年馆藏文献展图录》,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
(7)新中国成立前,艾思奇《谈延安文艺工作的立场、态度和任务》(1942)、周扬《马克思主义与文艺——lt;马克思主义与文艺gt;序言》(1944)、蔡仪《论人民的艺术》(1945)、林默涵《关于人民文艺的几个问题》(1947),以及1945年至1946年间,郭沫若《走向人民文艺》《向人民大众学习》《人民的文艺》等文章受《讲话》影响,都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思想。
(8)例如孟于在《回忆歌剧<白毛女>在华北解放区的演出》一文中记录:在解放战争中,部队将领杨成武曾说,在敌我兵力悬殊的怀来战役中,战士们感受到《白毛女》所激发出的力量,进行英勇顽强的战斗。参见贺敬之:《贺敬之文集》(五·歌剧·歌词卷),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第2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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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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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南斯拉夫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批评研究(1945—1989)”(19CZW00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审美建构研究”(21BZW178);西北师范大学2023年度青年教师科研能力提升计划项目“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人民性理论研究”(NWNU-SKQN2023-21)
作者简介:沈文秀(1988—),女,甘肃漳县人,文学博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理论与批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