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饮食团结”是民族交融的重要方式。它不仅是观察“长城民族融合带”永昌绿洲自下而上的一个民间视角,还可诠释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最深层意蕴。“要抵达文化的核心,取道胃部至少是最佳路径之一”。地方饮食中承载着深邃的区域文化密码,最终落实为“过日子”的饮食团结生活哲学。“长城民族融合带”永昌绿洲的美食“羊肉垫卷子”,是走廊通衢之农牧交错“过渡地带”多民族饮食文化农牧和合、多元共生、你我不分、石榴永抱、族群融合的典范。它源于敬畏天地、土地神圣的“人草共生”理念,而后成为游牧、农耕族群“饮食团结”的重要载体,当下则演绎出“则徐羊肉垫卷子”的美食故事。该美食通过“羊地共生”“羊植共生”“羊水共生”“羊人共生”等人文生态伦理哲学智慧,促成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长城民族融合带”既是促成中华民族共同体融合的“地理发动机”,更是促成其形成的“地理机会”。我们不仅要从河西走廊出发“发现中国”,更要从“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绿洲“羊肉垫卷子”美食的味蕾凝聚艺术中“体验中国”。“羊肉垫卷子”这一农牧和合的河西走廊永昌绿洲地方美食,是体验中华民族共同体凝聚精神的味蕾密钥。
关键词: 羊肉垫卷子;饮食团结;民族交融;长城民族融合带;中华民族共同体
中图分类号:G122;K892 " " " 文献标识码:A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6.05
要抵达文化的核心,取道胃部至少是最佳路径之一。
——张光直
修筑长城,是中国古代中原王朝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处理古代世界一直无法彻底解决的欧亚内陆族群军事威胁的一种方案”[1],首为军事目的之实现。长城是由墙体、敌台、烽火台、壕堑以及沿线内外的镇城、路城、卫城、所城、堡城、堡寨等构成不同级别用途,互相有机配合具有一定纵深的严密、完整和连续的军事防御体系。[2]
根据权威统计数据,笔者家乡甘肃省河西走廊永昌绿洲长城资源,国家文物局最终认定的结果是:永昌绿洲汉长城资源共65处。全长152千米,实存约81千米。其中墙体29段27千米,壕堑30段54千米。明长城资源,墙体、壕堑、单体建筑、相关遗存、关堡等175处(实存约101千米),其中墙体67段80千米,壕堑11段21千米,单体建筑(敌台、烽火台)88座,相关遗存8处,关堡1处。[3]
长城不仅是军事防御措施。更为重要的是,在修筑长城的过程中,农耕与游牧两大族群通过战争、边贸、屯垦、移民、通婚、“和亲”、饮食等多种方式实现民族融合与交融。“原本阻碍各民族交往、迁徙、融合的长城,随着世界近现代历史体系的确立,逐渐演变为连接各民族情感、促进各民族交往、团结、融合的纽带。”[4]
以明代军屯制度为例,在修筑长城的过程中,朝廷从全国各地向河西一线迁徙了大量军人、役人和匠人。经过多年互通婚姻及杂居生息,最终在当地落户生根,并形成了许多堡寨村落。以永昌地名为例,“黑水墩”“九条岭墩”“脑儿墩”等就是以永昌汉明长城的烽墩(烽火台)为地名,而“河西堡”“宁远堡”“高古城堡”“水泉堡”“永宁堡”“真景堡”“水磨川堡”“朱王堡”“青山堡”等①地名,则是明长城修筑期间发动民间筑堡修寨、联防自卫而形成的“堡”,并以此命名。
在长城民族融合带,战争、边贸、屯垦、移民、通婚、“和亲”等都是在大的历史文化叙事中讨论农耕与游牧族群的交往交流交融。但从“凡常历史”“身边的历史”“附近的历史”及“私人生活史”[5]等角度,“饮食团结”也就是“饮食交融”,是观察长城民族融合带的一个更为普遍、更为民间、(或许)更为真实的视角。
一、饮食团结:诠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最深层意蕴
民以食为天,食为“八政”②首。《礼记·礼运》说:“夫礼之初,始诸饮食。”[6]饮食文化是研究人类社会的关键变量因素之一。③但饮食具有区域性。饮食偏好不仅是文明共同体内部自我认同的重要方式,还是群体内部保持凝聚力的不二密码。西北喜食牛羊肉、东北爱吃猪肉海鲜,这是典型的区域饮食。但区域饮食,因饮食团结,而成为民族交融的重要方式。西南麻辣、西北酸辣,“辣”是西北、西南的味蕾整合,是最大公约数;北方吃面,南方食米,面皮、米皮融合成的“酿皮”,则是统摄南北人群舌尖的族群凝聚艺术。
“饮食团结”可诠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最深层意蕴。正如著名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所言,“要抵达文化的核心,取道胃部至少是最佳路径之一。”[7]“人们选择食物,是因食物所承载的深度信息,而非直接的热量和蛋白质。”[8]这种“深度信息”承载着与饮食相关的历史地理、气候物产、风土人情、制作技艺、渊源故事及功能效果等深邃的区域文化密码。这些区域文化密码,通过战争、边贸、屯垦、移民、通婚、“和亲”等长城民族融合带的宏大叙事,最终落实为茶米油盐酱醋茶——“过日子”的饮食团结生活哲学。
二、“长城民族融合带”永昌绿洲美食“羊肉垫卷子”的多重嬗变
如果说“奶茶”是草原游牧文明与中原农耕文明的融合衍生品,[9]体现出蒙汉民族之间民俗文化的交融,[10]“柳州螺蛳粉”是侗、苗、壮、汉等民族融合的味蕾记忆;④那么,河西走廊“长城民族融合带”永昌绿洲的美食“羊肉垫卷子”,则是走廊通衢之农牧交错“过渡地带”多民族饮食文化多元共生、你我不分、石榴永抱、族群融合的典范。永昌北山滩羊肉是牧业文明的典型美食,而永昌小麦磨成面粉制作的“卷子”,则是农业文明的经典美食。代表牧业文明的羊肉和承载农业文明的“卷子”之间的“致命邂逅”成就了河西走廊地方名吃永昌绿洲“羊肉垫卷子”,塑造着文化意义上凉州永昌的人间烟火。
“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的永昌美食“羊肉垫卷子”,首先起源于敬畏天地、土地神圣的“人草共生”理念,而后则成为游牧农耕族群“饮食团结”的重要载体。随着现当代旅游及地方史地文化理念的传播,则演绎出“则徐羊肉垫卷子”的美食故事。它通过百姓日用之美食方式,表达对这位为故乡甘肃及新疆作出巨大贡献的民族英雄林则徐的温情与敬意。
(一)源于敬畏天地、土地神圣的“人草共生”理念
“羊肉垫卷子”肇始于每年冬春季的“杀羔”行为。根据笔者童年放牧经验及向当地“羊把式”⑤的请教:每年冬春季,是羊群的繁殖季。如果按照每只本地羊一年生两只小羊羔计算,羊的数量会迅速成为原来的三倍。如果是特殊品种,如小尾寒羊及其与当地母本杂交的“二转子”羊,一般则一年最少生两次,一次最少成活两只羊羔,也就是一年四只羊羔。这样算来,羊的数量会迅速变成原羊群的三、五倍之多。
草场面积有限,而羊群成三、五倍之增,这时候“羊地矛盾”就非常突出。为保护草场,并维持“羊草动态平衡”,有经验的“羊把式”就要根据所在草场载畜量,按一定比例宰杀一批小羊羔,从而缓和“羊地矛盾”,维持“羊草平衡”,实现“羊草共生”。
对“羊把式”而言,这实际上是一项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⑥那些被宰杀的小羊羔,一般也就七八斤,大一点的十斤上下,实际上肉量与野兔相当。宰杀羊羔子的皮被绷起来制熟后,制作极其保暖舒适的羊皮手套、羊皮褂子、羊皮袄、羊皮裤、羊皮围巾、羊皮靴等衣物;而它们的肉,最初采用炖煮的方法配面饼子,成为“羊肉垫饼子”⑦,而后慢慢改良,将“面饼子”撒上葱花、椒盐等制成特有的“小卷子”,最终演变为“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绿洲的地方名吃“羊肉垫卷子”。
“敬畏天地”“土地神圣”的理念是河西走廊地区长期存在的一种民间俗信,当地一般称之为“敬神”或“谢土”。《礼记·礼运》载:“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6]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礼始于饮食,把黍放在烧热的石头上烧熟,把小猪烤熟,凿地为酒樽,双手捧水而饮,抟土为槌,筑土为鼓,即使这样简陋,也可以向鬼神致敬。可见,用食物祭奠、奉献鬼神以礼敬、敬畏天地,乃古礼。
有学者研究认为,以泼洒食物的形式祭奠苍天、大地、祖先神灵是蒙古族古老而又非常重要的传统风俗,是蒙古族文化不可忽略的内容之一。蒙古语称其为“奉献萨楚力”⑧,即“有”。酹洒酒水的祭祀行为叫作“奉献斯日吉巿”,即“产”。通常是将食物在食用前,以它的“德吉”⑨,即食物的头一口或头一份酹洒,以示对苍天、大地、祖先、神灵的无限敬重和对苍天、大地、祖先、神灵千百年来对他们恩惠的答谢。在草原蒙古人看来,人间美好的生活都离不开苍天、大地、祖先、神灵的保佑与恩赐,尤其天下美食是苍天、大地、祖先、神灵赐予他们的尤物,故此,时时刻刻都要记住并表达对他们的敬意,才是做人不能忽略的千古之道。[11]此论对于解释河西地区普遍流行通过美食“祭奠”,从而展示敬天法祖、敬畏土地、土地神圣等理念有重要的解释论价值。
实际上,饭前祭奠土地神及一切神灵是河西走廊“长城民族融合带”,尤其是武威—永昌绿洲人民的一种普遍做法。河西走廊民俗认为,吃饭前,要“奠”下。意思是,吃饭前,要通过祭奠的方式礼敬天、地、祖先等神灵。最典型的例子是,如果主人家当天做了羊肉垫卷子、大盘鸡、黄焖羊肉等河西“美食”“大餐”,在就餐时,肉不小心跌到地上,就被认为是因其没有“祭奠”敬神;主妇或跌落肉之人必须重新在锅里庄重地捡一块新的肉,“奠”在屋外的花池⑩或者庄门外的地上,以敬天、地、祖先等神灵。
不仅日常美食要通过“祭奠”来求得人神沟通,在乔迁新居、搬家时均需“谢土”“敬神”。这种“祭奠”已经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即便当下,懂礼数的长者在吃大餐或者听闻某人去世时,一定会祭奠酒水,以示敬重怀念。这种敬畏天地、土地神圣的理念,反映的是当地人“与天地尤其是和土地神的团结”[12]。
(二)发展为游牧农耕族群“农牧和合”的地方名吃
“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绿洲第一美食“羊肉垫卷子”是游牧农耕两大族群“饮食团结”的最佳范例。游牧爱羊,农耕惜面;游牧“逐水草而居”,好动;农耕“故土难离”,喜静。这些族群特质,因“羊肉垫卷子”美食的味蕾凝聚艺术而使两大族群融为一体,难舍难离。
河西农耕族群的面食“卷子”,包裹着祁连山、龙首山等南北两山游牧族群“永昌羊肉”的浓浓香味,而游牧族群的“永昌羊肉”则因河西农耕族群面食的加入更解腻美味。在“羊肉垫卷子”这道地方名吃美食哲学中,农耕游牧,天作和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须臾不可分割。
1.羊地共生
“羊地共生”是全球农业传播史的共识。实际上,羊不仅是“世界上各种游牧经济类型中最普遍和最重要的牲畜”[13],而且羊的普及和扩散呈现出与驯化小麦和大麦扩散路径重叠的“共生原则”,这在全球农业传播史上已被证实。[14]羊吃了驯化的大小麦之后,通过迁徙游动,将包含驯化大小麦的羊粪散落在草地。牧人发现草地上驯化的大小麦之后,就可由单纯的游牧生活方式,逐步转变为半耕半牧的生活方式,而在土地比较肥沃的地方,则转变为纯农耕方式。羊作为人类游牧、半农半耕、农耕等生活方式最为重要的媒介之一,实在是功不可没。
2.羊植共生
“羊植共生”是指羊和植物处于一种共生互动的关系之中。我们需要在“关系”而非“权利”中寻求二者的动态平衡。这里的“植”就是植物,包括羊吃的各种牧草、烹制作羊肉的植物香料及油料等植物。
(1)咸草。“羊草需互动”,而非“自然原生态”。其实,戈壁草场上的草很渴望被“走牧”,而非“粪养”。根据笔者对“长城民族融合带”永昌县城关镇北海子村“羊把式”的访谈:凡是冬天被羊啃过草皮、踩踏过的草地,开春都长得极其繁茂;凡是未被羊踩踏过的草地,过几年就会因丧失肥力而逐渐枯萎,乃至盐碱化、荒漠化。
可见,完全禁绝放牧不利于草地的恢复。草地需要人地之间的动态平衡。相关研究也表明:“以往农民、土著的地方性环境知识是有助于生态环境维护的,只是在更广泛的政治经济尺度上,地方性环境知识被掩盖与边缘化了而已。”[15]
再说“咸草”。“永昌肉羊”是全国农产品地理标志产品。“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绿洲牛羊肉好吃的秘密是什么?首先是独特的地理环境,当地牛羊大多生长在高海拔无污染的戈壁及草原上;其次是食物,河西走廊的牛羊大多以碱性寒草为主,当地羊一般吃大黄山、马鬃山、龙首山等北山的沙柴、沙葱(蒙古葱)、羊胡花(摘麻花)、锁阳、冰草、芨芨草、红柳、野韭菜、山葱、多根葱、蝎子草、苦菜、黄花、地皮菜、发菜等旱生、半旱生灌木及碱性寒草,以中和其体内的肉酸。由此,“永昌肉羊”膻腥味大减,口感更鲜美,成为食羊老饕之绝佳美味。
羊要移动食草,而且既要吃干草,还要吃湿草。根据笔者童年牧羊经验,一群绵羊里必须有山羊。这是因为,山羊喜动,它实际上替代了狼、狐狸甚至牧羊犬的作用,让绵羊始终处于移动食草状态。但山羊的数量又不能太多,因为山羊的羊粪碱性特别大,对草场破坏巨大。所以,有经验的“羊把式”在牧羊时,必须做到绵羊很多,而山羊很少,这样才能维持草场的动态平衡。这其实反映的就是“羊草共生”理念。
河西走廊武威11绿洲方言中,“盐”读“羊”,“盐”与“羊”不分或有重要历史地理文化信息。人食羊肉,食“羊”即食“盐”。几乎所有的咸草都可以代替盐的功能,因此在冬日牧羊加饲中,就放弃了在浓缩饲料中加盐。“中药百草”“药食同源”的中医学,在“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羊”身上得以诞生。这或许是农牧高度分化背景下,西北饮食“菜单”以牛羊肉为主,较为单一的根本原因。
河西走廊地区流行的酒歌“尕老汉”唱词:“一个那么尕老汉么(吆吆),七十七来么(吆吆),再加上四岁么叶子儿青,八十一来么(吆吆)”,其中“叶子儿青”即草的枯荣,是游牧族群纪年的典型方式,这是以游牧族群“草的枯荣”而非农耕族群“农历年月”来计算一年的时间,也是“羊草共生”游牧农耕共生融合的典型例证。
(2)胡麻油。胡麻作为特殊的油料植物,其冷榨出的胡麻油也是“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绿洲地方美食“羊肉垫卷子”好吃的秘密之一。
中国古代最早有记载的植物油,是西汉时张骞从西域带回的“胡麻”榨出的胡麻油。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提到:“胡麻直是今油麻,更无他说,余已于《灵苑方》论之。其角有六棱者,有八棱者。中国之麻,今谓之大麻是也。有实为苴麻;无实为枲麻,又曰牡麻。张骞始自大宛得油麻之种,亦谓之麻,故以‘胡麻’别之,谓汉麻为‘大麻’也。”[16]在明末宋应星编写的《天工开物》中记载了胡麻的出油率:“胡麻每石得油四十斤”,而“莱菔(即萝卜子)每石得油二十七斤,芸台子每石得三十斤,菘菜、苋菜子每石得三十斤,茶子得一十五斤,黄豆得九斤”,胡麻的出油率远高于其他植物;同时,该书中还记载了各种植物油的受欢迎程度,“凡油供馔食用者,胡麻,菜菔子、黄豆、菘菜子为上。苏麻、芸台子次之,大麻仁为下”[17]。胡麻油是最受食客欢迎的植物油种。
胡麻最宜生长的环境,其实就是长城农牧交错的“过渡地带”。具体而言,其主要分布在我国西北部的干旱和高寒地区,如甘肃定西、武威、永昌、山丹、张掖、酒泉、敦煌、临夏等地及山西、河北北部,宁夏,内蒙古、新疆等省、市、自治区。
(3)孜然。虽然“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绿洲地方美食“羊肉垫卷子”中,并不放“孜然”这一重要的羊肉“君臣”香料,但在烤羊肉时,“孜然”是必不可少的。
“孜然”,也叫安息茴香、野茴香,因产于安息,故名之。安息在古中亚地区,也就是今天伊朗一带。孜然是当今世界上除了胡椒之外的第二大调味品。它气味芳香浓烈,具有一定的药用功能,可以醒脑通脉、降火平肝,能祛寒除湿、理气开胃,对消化不良、胃寒疼痛等均有疗效。孜然是张骞通西域时带回中原的。学者评价,张骞通西域的贡献是多方面的,特别是在西域食品的引进与饮食文化交流方面,可称之为“中华第一人”[18]。此论不虚。
3.羊水共生
“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绿洲地方美食“羊肉垫卷子”好吃的另一秘密,是“羊水共生”。北山滩绵羊以饮咸水为主,从而中和其体内肉酸,使羊肉更鲜美。
根据笔者在故乡长期的生活感受和见闻,永昌绿洲的水质普遍较“硬”。“硬”,以现代科学论,即为含钙量过高。当地甲状腺肿大等疾病多发,与常饮用此水有很大关联。当年蒙元帝国沿永昌绿洲长城沿线西征西夏,路经永昌毛家庄,见一泓泉水,饮之略微苦涩,遂命名此地为“毛卜喇”。“卜喇”就是蒙古语“”的音译,意为“坏泉”“不好的泉”“苦涩的泉”。[19]泉水发苦,说明盐分较大。此水对人不友好,但对当地的羊来说,则非常受用。
另外,当地很多泉水富含矿物质,达到了矿泉水的饮用标准。据公开报道,在永昌焦家庄乡金川河泉域之泉水,经甘肃省食品检验研究院检测,硒的含量达到了3微克/升,当地的蔬菜及农产品硒含量甚至超过了全国标准的10微克/100克。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和2013年前后,甘肃省地矿研究院、甘肃省环保检测站对永昌县土壤元素检测表明,永昌县城以西的土壤表层均富含硒元素。[20]正因为如此,在素有“河西粮仓”之称的永昌绿洲,在北纬38度、海拔2 100的“富硒之乡”,有着“天生硒有”的原生态、无污染、特色农产品,这里既是西北地区的高原夏菜种植基地之一,也是粤港澳大湾区重要的“菜篮子”。
4.羊人共生
“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绿洲地方美食“羊肉垫卷子”好吃的最后秘密是“羊人共生”。“羊人共生”就是人与羊密切关联,羊已经深入当地人的日常日用。
根据笔者访谈和当地生活经验,即便当下,只要从事半农半牧的生活方式,就依然保留着“羊人共生”的生活场景。举例而言,因放羊要起得很早,草地露水很大,这时候羊皮制作的皮褂子、皮袄、皮裤、皮套裤、皮卡衣等就会起大作用。一般的布料衣服,都会被打湿。不仅如此,羊毛可制作下雨披的雨毡、下雪穿的皮靴袜,家中用的羊毛填充的毛被、炕上铺的毛毡、毛毯、皮褥子,装粮食的毛口袋,驮货物的毛搭连,以及当地人抽旱烟用的“羊烟锅子”,儿时玩的游戏抓“嘎拉哈”用的羊拐等,基本上都是从羊身上而来。“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县焦家庄民俗博物馆中展示了一件羊毛雨毡,下雨可当雨衣,平时可以当褥子,是“羊人共生”理念在日常生活中应用的典范。
根据笔者访谈资料及志书记载,永昌方言俗语说:“活着给个糖,强如死了献个羊”,这是说要孝顺父母,不用在父母过逝之后通过“献祭羔羊”伪孝。“一个羊的嘴底下,都有一把草呢”,这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不要相互比较,把自己的责任、义务等天命尽到,幸福生活自然而然来。“羊把式垒鄂博12,找个好老婆”,这是说“羊把式”在山里见到“鄂博”要敬畏行善,善有善报,果报不爽,一定能有美好的因缘。对于羊皮袄则有“白天穿,黑夜盖,天阴下雨毛朝外”的生活常识俗语。新中国成立后编纂的《永昌县志》载:“贩羊羊生病,贩猪猪遭瘟”[21],是指做事不顺利,干啥啥不成;“羊过清明驴过夏,牛马过了四月八”[21],这是指羊能在清明之后吃上青草;“秋冰草,夏湖草,春天撵着放黄毛”,意思是羊在春天吃嫩草,夏天吃湖草,秋天吃冰草;“养起来快,就怕害了癞。”[21]“”就是山羊。这句话的意思是,山羊适应性强,繁殖速度快,很好养,但要防止山羊生“疥廯”病。这些当地流行的俗语、谚语都深刻地描述了当地“人羊共生”的依存关系。
这种“羊人共生”的理念,在当地流行的曲艺如“永昌贤孝”及“永昌小曲”中都有所体现。在1981年金昌设市之前,永昌大部分时间属于武威管辖,因此在文化意义上,“永昌贤孝”实际上是“凉州贤孝”的一部分,永昌文化自然也属于“凉州文化”或曰“五凉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凉州贤孝”,是一种主要由盲人演唱、以三弦、二胡等伴奏的古老民间说唱艺术,在艺术形式上属于“敦煌变文”的一种,承载着凉州古老的地域记忆及文化基因,包涵着凉州人的民俗习惯、传统礼仪和无限情感,蕴含着凉州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具有极高的人类学、民俗学、方言学价值。[22]著名盲艺人王月演唱的“劝世人”贤孝中就唱到:“八劝的人心,你们夫妻们听娘们子害病着哩,想点点肥羊肉,哪来的钱儿我给你割去哩。”[23]这里提到的“肥羊肉”显然已经成为强身滋补美味的代表。“肥羊肉”在该段唱词中,就是孝敬有病父母的最好礼物。羊和人,通过凡常生活,已密不可分。
永昌小曲《四月天里花开红又红》唱到:“四月天里花开红又红,赶着我的羊儿出了门,门外的青草哈羊吃上了呀,你尕哥就赶着嘛就赶不动;四月天里花开红彤彤,赶着羊儿们就上山峰,远远地听见个尕妹子唱着,漫山遍野的就把你寻哩。”这段唱词是永昌绿洲半农半牧“羊人共生”生活方式在曲艺形式上的精准表达。
历代诗歌中关于“羊人共生”理念多有反映,如王建在《凉州行》中写道:“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驱羊亦著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养蚕缫茧成匹帛,那堪绕帐作旌旗”[24]。这是说在吐蕃统治河西走廊长城带时,吐蕃人和当地汉族百姓之间相互交往交流交融互学,汉族百姓学习牧羊、吐蕃人学习耕种。汉化与胡化,[25]双向互动。民族交融与民族融合,同时发生。
(三)演绎出“则徐羊肉垫卷子”的美食故事
作为地方文献的《永昌文史资料》上最早演绎了一篇名为“林则徐与永昌的羊羔肉垫卷子”13的故事。故事内容大略是说:因时间紧急、羊肉有限,厨师为接待贵客林则徐大人,急中生智,以面卷子增加美食分量,没想到效果出奇好。林则徐吃后夸赞说:永昌的羊羔肉垫卷子好,就地取材,做起来方便,吃起来味美,真可谓上等极品。从此,永昌的“羊羔肉垫卷子”闻名远近,流传至今。虽然,该演绎故事所载内容未必是历史真实场景,但是,通过百姓最喜欢的美食故事表达的却是对这位为故乡甘肃及新疆作出巨大贡献的民族英雄林则徐大人的温情与敬意。
林公所著《荷戈纪程》中记载,林公于“二十三日已亥,黎明行,小石满路……交永昌县界。又五里八坝,行馆小而洁。饭后又行……自此至县城东门十里,绿杨夹路,清泉泠泠,颇似南中风景。在城内行馆,宿。是日路九十里,实不及八十里,而大车至更余始到”,“二十四日庚子,阴。黎明行,出西门,沿途大石碥砢……又五里王新铺。又十里水泉驿,宿,仍永昌辖,有堡城,驻一守备。行馆狭小。是日,虽名六十里,实有八十三里长,山石涧水,处处难行”[26]。
从这两段记载看,林公确实于二十三日晚、二十四日,在永昌县城内行馆及水泉驿住宿,但因历史文献并未记载林公所食为何物,故而历史故事的演绎就有了很大空间。但无论如何,作为当地民众对民族英雄表达敬意的最好方式,就是请林公吃一顿“长城民族融合带”永昌绿洲的第一美食“羊肉垫卷子”。
三、饮食团结与枢纽通衢:“长城民族融合带”是诠释中华民族共同体融合精神的最佳范例
李凤山先生在二十世纪90代提出的“长城带”概念具有重大学术价值。他指出,中华民族实体源于长城带;并且,长城带在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处于中心地位。它始终是中华民族统一与分裂的决定性因素。但是,由于长城带早已形成相互依赖的经济整体;长城带各民族也早已是中华民族统一整体的成员,又是中华民族统一格局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华民族的每一步发展,对自觉的中华民族实体的形成、稳定,对中华民族精神的完善与升华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27]
(一)“长城民族融合带”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融合的“地理发动机”
在“长城民族融合带”,“汉化与胡化”[25]是双向互动,不仅游牧民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汉化”趋势,汉族也曾出现过“胡化”倾向。前文引唐代诗人王建《凉州行》,就是胡汉融合的典范,其全诗是:“凉州四边沙皓皓,汉家无人开旧道。边头州县尽胡兵,将军别筑防秋城。万里人家皆已没,年年旌节发西京。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驱羊亦著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养蚕缲茧成匹帛,那堪绕帐作旌旗。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24]。
长城,在中国古代民族关系发展中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在历史进程中,被称为中原的黄河中下游成为整个中国农业经济、文化发展最早的腹心,并成为全国最早的交往汇聚中心。而兴安岭以西、阴山以北的内蒙古大草原,凭借其得天独厚的条件,发展成为畜牧业经济、文化的最早腹心。[27]河西、朔方(今内蒙古鄂尔多斯)、大同、张家口等地区,是历代游牧民族进入中原的交通要冲,内中亦蕴涵着从草原深处通往这些地区的交通通道的自然存在。从中可窥见,长城在古代中国民族关系发展中的地位之一斑。[27]
实际上,民族融合从来都不是单向的,而是相互的。民族融合的核心其实是文化上的取长补短,[27]而非“中原王朝正统论”的单向度“中原化”。与汉文化向长城带各少数民族聚居地区扩散的同时,各民族文化也向中原汇聚。汉文化混合、融汇各民族文化,其发展受到各民族文化的影响,衣、食、住、行和文化艺术无所不包,思想制度无所不有,既体现着长城带汉文化的包容性和多样性,又体现着长城带各民族对于中华民族文化的贡献。14少数民族的农业技术和农作物品种大量传入中原,丰富和增强了汉民族的物质文化生活,极大地改变着中原汉族的衣食结构。从赵武灵王提倡“胡服”到清代的“旗袍”“马褂”,是古代汉族上衣下裳、褒衣宽袖的笨重服饰的重大变化,在其演变进程中,受着长城带少数民族的强烈影响。在饮食结构中,一些食品如胡饼等从西域和其他民族地区的传入,大大丰富了汉民族的饮食文化。长城带汉族的饮食文化受到各少数民族的影响,只是由于历史进程中的这类吸收难以分辨,并世代传承而习以为常而不自知罢了。[27]
从历史上看,虽然长城带农、牧两大经济文化类型民族之间的贸易交会线在各历史时期有所不同,但绝大部分时间是基本一致的,即这些商业城镇大多位于万里长城一线的农业区一侧,如明代著名的互市贸易重镇张家口、大同、延绥(今陕西榆林)、宁夏镇(今银川)、兰州、凉州(今甘肃武威)、甘肃镇(今甘肃张掖)、哈密、吐鲁番和秦州(今甘肃天水)、洮州(今甘肃临潭)、河州(今甘肃临夏)、西宁以及东北地区的开原、广宁(今辽宁北镇)等地,都是历代各民族商业贸易、物资集散的中心,成为农、牧两大经济区的重要联结点,在长城带各民族的历史的商业贸易中起着重要作用。[27]
(二)“长城民族融合带”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融合的“地理机会”
著名文化地理学家唐晓峰先生提到:“所谓的‘地理机会’,意思是具体的历史发展从不是在空中抽象地完成,而必当在一处或几处关键的地理部位上首先获得条件,最早发生,然后还是在地理上,渐渐扩大,最后完成。历史发展的地理机会,就是那个(些)最早具备条件的地理部位。”14王勇则在此基础上作出判断,认为:“‘秦陇结构’,奠定了中国最初的、最基本的政治地理结构,从而为‘历史中国’的长周期韧性政治得以可能提供了历史地理机会”15。
由于蒙古高原地质构造高海拔的缘故,以长城为标志,“北纬40度线”地理带作为一种跨界性文化概念,[28]在历史演进中逐渐形成了不同的族群与生活方式,最终完成了不同文明类型的区隔、竞争与融合。[28]基于两种文明的界线——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各自保有不同属性——两种文明的接合地带恰好也正是地理分界线。对这条地理分界线、文明分界线、军事分界线的逾越,其实,不止农耕文明的汉王朝没有突破,后世的所有中原王朝一直都未突破;而突破这条分界线的游牧民族,一旦越过分界线,往往都要放弃自己的文明属性,从游牧变为定居农耕。史学家一直认为这种有趣的现象是因为中华文明的强大,并形成了实质的文明互动(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与民族融合(华夏民族与少数族群)。[29]
围绕着“北纬40度线”,同时代的中西两大著名学者分别提出了“胡焕庸线”和拉铁摩尔的“贮存地”16以及新锐著名学者施展提出的我国历史地理的“过渡地带”17。
1935年,著名地理学家胡焕庸提出了我国人口分布的“瑷珲—腾冲线”。1987年,他根据中国疆土及人口变迁新数据,改为“黑河—腾冲线”,国内外学术界一般称“胡焕庸线”。这条线将中国划分为东南和西北两部分,东南部分的国土面积占中国总面积的36%,人口却占总人口的96%;这条线西北的国土面积占64%,人口却只占4%。即便当下,我国的经济水平、结构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但这个人口分布比例却一直保持稳定。[30]根据胡焕庸先生所提供数据的测算,当时我国东西部人口密度比为22∶1。
无独有偶,拉铁摩尔按照他的估算,当时中国疆域内属于长城以外的各地区(今蒙古国及俄属唐努乌梁海也被他计算在内)及青藏高原的总幅员,约为300万平方英里,长城以内各地的总地域面积则约为150万平方英里;但生活在这两部分版图上的人口,却分别是4 500万和4亿至5亿之间。[31]由此推断,“长城内各地”和“长城边疆”[31]二者间的人口密度比约为22∶1。
施展则将此称之为“过渡地带”,并认为“从草原到中原有个过渡地带,就是长城沿线;这个过渡地带再扩展一下的话,还可以延伸到东北。“过渡地带”在拉铁摩尔和巴菲尔德的研究中又被称为“边疆地区”,他们高度重视这个地区,因为这是多元帝国最重要的“制度创生地”。18
实际上,“北纬40度线”的“长城民族融合带”绿洲文明是连结农耕和游牧文明的一种“中间样态”,其兼具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双重属性,是一种独特的文明形态。绿洲文明因其兼容性而包含着人类陆地文明之全息。[19]
很明显,在陆地文明时代,亚洲大陆文明在版图上明显地分为两个长条形地带:北方从黑海地区的俄罗斯到满洲地区和鄂尔多斯的草原地带,其艺术特征为草原艺术,主要特征是有明显装饰性的程式化的动物艺术;南方,其艺术特征为从阿富汗到敦煌的“丝绸之路”,经过围绕塔里木盆地的两条绿洲链,受沿“丝绸之路”传播进来的希腊、伊朗和印度艺术和佛教文化影响而产生的绘画和雕塑。[32]
由于我国古典史学传统是以农耕定居民族为主线书写,所以从《史记》开始,游牧文明及作为农牧交错带的长城绿洲文明在史书中只是作为背景存在,并被长期漠视。随着明末海洋文明时代的来临,作为历史文化地理的“西北”长城绿洲文明并非各界关注的重点。虽则在中华民国时期,有过对 “西北边疆”“西北边政”19的短暂关注,甚至在中华民国时期,蒋君章等认为“我国领土的几何中心是在甘肃省之凉州(武威),其地之纬度为北纬38度,经度为东经103度,以此方位将中国分为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个部分,蒙古西部和帕米尔的北部属于西北部,西北边疆则包括蒙古和新疆的全部”[33]。但整体而言,整个国家关注的重点依然是“东南”而非“西北”。
有学者认为,“北纬38度线”基本上是农牧争夺线,而“41度线”则是农牧分界线。[29]高原和平原的互动实质是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互动,早期秦人以陇山为轴心、以陇西高原和关中平原的互动做了小时空范围的实践,实现了民族融合和文明融通的小循环。到了汉唐,则扩展为以陇山为轴心,以陇右、河西、西域三大区域与关中平原、华北平原大板块的大时空互动,实现了民族融合和文明融通的大循环。“历史中国”的生成,早期中国一直是以东西互动为主推进的。从整个中国历史发展来看,东西互动优于、强于南北互动,根本原因依然在同纬度的魔咒——地理因素。“东”“西”互动是天然的同纬度地理区位优势决定的,相较东西漫长的弧线,南北并没有广阔的地理区域,南部大海,北部高寒的草原,气候差异大。再直白地说,对于东亚腹地而言,南北没有战略纵深,而向西拓展可以有广阔的延伸空间。在早期中国,东西互动如同一发动机,同步带动了南北向的互动(南部止于极热地带、北部止于极寒、极旱地带),形成了“历史中国”自然而然生长壮大的历史动力。[34]不论早期的东西互动还是后期的南北互动,都呈现了双向发力的历史作用。双向促动是扩展中国版图、扩大中国影响力的关键所在,这个史实经由具体的轴心作用来论说,更为清晰。[34]
“地理机会”孕育了国家起源。同样,“地理机会”支撑了“天下中国”的初次实现和“历史中国”的不断生成。[29]中国的历史进程本身就是以“天下观”为主导的民族融合共同体,任何囿于某个单一民族角度出发的论述都会陷入片面,必须从世界史的范围和角度认识中国史,才会更立体、更宏观。中国的民族融合最终胜出的是优胜的文明,而不是单纯的某一个族群。这也是农牧互动的整合过程形成的优势互补本质。[29]
因此,若欲建立超越中原—草原的普遍帝国,担纲者必须是能够同时理解中原与草原的人,这种人只能来自过渡地带。长城沿线地区就是这样的担纲者。清朝的秩序实际是对中原、草原乃至高原、绿洲等多种政治生态与文化的普遍吸收,并相互重构,互为对方的外生变量,打破了各文化区域原来的内部和外部均衡,重建了一种更大、更具普遍性的内部均衡。[34]而在承继了清朝疆域遗产的我国,则因以“羊肉垫卷子”为农牧和合代表的“饮食团结”中,润物细无声地形塑了中华民族共同体,使其成为中华民族大团结、“石榴籽精神”的典范区域。
我们不仅要从河西走廊出发“发现中国”,更要从“长城民族融合带”河西走廊永昌绿洲“羊肉垫卷子”的味蕾凝聚艺术中“体验中国”。“羊肉垫卷子”这一农牧和合的河西走廊永昌绿洲地方美食,是体验中华民族共同体凝聚精神的味蕾密钥。
注释:
①永昌卫水泉堡一座,周围二百八十丈,高二丈五尺,厚一丈,开城门二座。宁远堡一座,周围二百六十丈,高二丈五尺,厚一丈,开城门一座。高古城堡一座,周围二百一十丈,高二丈五尺,厚一丈,开城门一座。永宁堡一座,周围三百二十丈,高三丈,厚一丈,开城门一座。真景堡一座,周围一百八十丈,高二丈,厚八尺,开城门二座。水磨川堡一座,周围一百八十丈,高二丈,厚八尺,开城门一座。参见《丁酉重刊凉镇志·建置志·城垣》,载何登焕编辑:《永昌县志补编》,永昌县志办公室,内部资料铅印本,1999年,第291-292页。
②中国古代先贤认为饮食不仅仅是满足人的生理需求,更是治国理政的首要之事。《尚书·洪范》载“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食乃掌民食之官,若后稷者也。参见曾运乾注、黄曙辉校点,《尚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5页。
③李硕认为,研究人类社会的几个关键要素(或者说变量):(1)人类社会所处的自然环境;(2)经济形态一生活方式(3)人口规模及密度;(4)社会权力结构;(5)技术手段,包括生产技术、交通技术、军事技术等;(6)文化,尤其是宗教等意识形态。参见李硕:《历史的游荡者》,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第36页。
④“柳州螺蛳粉”既有侗族、苗族的“酸”文化,也有壮族传统的“那文化”、还有汉族的“卤”文化等,它展示了多民族多元文化交融。参见闻静:《饮食符号建构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以广西柳州螺蛳粉为例》,《南宁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2年第6期,第46-51页
⑤“羊把式”,河西走廊方言,指牧羊经验非常丰富的专业牧羊人。
⑥饮食是地域文化最重要的要素之一。在古代交通运输条件不发达的情况下,一般百姓的饮食肯定是就地取材,而且要适应当地的特点。参见葛剑雄:《中国的地域文化》,《贵州文史丛刊》2012年第2期,第9页。
⑦笔者曾在2001年暑假,作为主力队员骑自行车从兰州到嘉峪关,参加大学生暑期社会实践“千里河西行”活动,调研基层法治状况。在当时山丹县检察院旁边的一家“鸡肉垫卷子”店,吃到了山丹当地的“卷子”,发现其卷子依然是“面饼子”而非“面卷子”。
⑧根据对在辽宁省阜新蒙古族自治县沙拉镇人民政府蒙古族齐跃同学的请教:“萨楚礼”的蒙语是“”,“ 奉献”的蒙语是“”,也就是“”的后面一个字,汉语音译为“额尔古纳”,在蒙古语中是“捧呈、递献”之意,后又逐渐把它修饰为“奉献”之意。
⑨根据对在辽宁省阜新蒙古族自治县沙拉镇人民政府蒙古族齐跃同学的请教:“德吉”,蒙语写“”,字面意思就是“上”的意思,引申为“头一份”。
⑩传统河西地区农村传统住房的基本结构为:书房、堂屋、正房、侧房、客房、伙房。在这些房子围住的四合院或者三个院(其中一侧为邻居房屋之后墙)中一般都会有一个花池,种些时令蔬菜并果木。
11永昌在历史上长期属于武威管辖,间属张掖管辖。1981年 2月国务院(81)国函字 14 号文件批准成立金昌市,将永昌县划属金昌市管辖,并将金川镇所属的金川地区和宁远、双湾两个公社从永昌划给金昌市管辖;10月1日武威地区行署将永昌正式移交给金昌市。自此,在行政区划上,永昌县属于金昌市。参见永昌县志编纂委员会编:《永昌县志》,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 64页。但从文化归属及文化心理上,永昌一直是武威凉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清代乾隆时期著名的《五凉全志》就是包括“第三卷圣集·永昌县志”在内的六县县志(其他五县志是:武威县志、镇番县志、古浪县志、平番县志)。参见张可复,等校注:《五凉全志校注》,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9年。
12鄂博,就是“敖包”,在裕固语中将“鄂博”称为“乌垒”或“乌鲁额”。”藏语称之为“拉卜则”,蒙语为“敖包”。因河西走廊紧挨着蒙古高原,现酒泉与武威都与内蒙古相邻,加之廊道内的阿克塞、肃南境内都有蒙古族聚居,在语言方面深受影响,故祁连山北麓及河西走廊普遍称山神祭祀为“祭鄂博”。 参见代金霞:《祁连山北麓族群互动与身份认同——基于张掖市马蹄藏族乡鄂博祭祀的研究》,青海民族大学2021年硕士学位论文,第40页。
13参见杨延海、谢翔云:《林则徐与永昌的羊肉垫卷子》,中共永昌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学习委员会编:《永昌文史资料选辑(第九辑)》,内部出版物铅印本,2006年,第92-95页。
14唐晓峰:《国家起源的“地理机会”》,参见“三联书店·三联书情”微信公众号,访问日期:2024-05-31。
15“长周期政治系列论坛”第九期:《“总归西北会风云”-西北地域与中国长周期政治》,(主讲人:王勇;与谈人:丁志刚、王宗礼;主持人:徐勇),参见微信公众号“长周期政治”,访问日期2024-05-31。
16拉铁摩尔采用“边疆地区”“绿洲”“过渡地带”或“贮存地”等概念。参见[美]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唐晓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4-115、163-172、280-292、323-349页。
17施展称之为“过渡地带”,并认为“从草原到中原有个过渡地带,就是长城沿线;这个过渡地带再扩展一下的话,还可以延伸到东北。过渡地带在拉铁摩尔和巴菲尔德的研究中又被称为‘边疆地区’,他们高度重视这个地区,因为这是多元帝国最重要的制度创生地”。
18参见施展:《枢纽:3000年的中国》,湖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第54页。拉铁摩尔采用“边疆地区”“绿洲”“过渡地带”或“贮存地”等概念。参见[美]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唐晓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4-115、163-172、280-292、323-349页;赛诺的《丹尼斯·赛诺内亚研究文选》(北京大学历史系民族史教研室译,中华书局,2006年)、王明珂的《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格鲁塞的《草原帝国》(李德谋、曾令先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巴菲尔德的《危险的边疆:游牧帝国与中国》(袁剑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彬山正明的《游牧民的世界史》(黄美蓉译,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4年)、姚大力的《追寻“我们”的根源: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和国家意识》(三联书店,2018年)等书都试图在论证并寻找中华文明的创生动力学,并敏锐地意识到游牧文明对中原农耕文明的巨大影响以及二者的互动关系。
19这些文章包括但不限于:蒋絜之:《西北问题的认识》,《边政公论》1941年第3-4期;吴文藻:《边政学发凡》,《边政公论》1942年第5-6期;周立三:《西北的地理环境与经济建设之途径》,《边政公论》1942年第7-8期;林耀华:《边疆研究的途径》,《边政公论》1943年第1-2期;李式金:《河西六县地理(上)》,《边政公论》1943年第1-2期;张丕介:《河西垦殖调查别记》,《边政公论》1943年第1-2期;张丕介:《河西垦殖调查别记(续完)》,《边政公论》1943年第3-5期;豪德:《论移民西北之可能性》,程冶民译,《边政公论》1943年第1-2期;徐益棠:《西北建设纲领及其方案》,《边政公论》1943年第1-2期;陈正祥:《甘肃之地理环境与农业区域》,《边政公论》1943年第6-8期;邹豹君、刘德生:《甘肃走廊的重要性》,《地理教学》1947年第3期;邹豹君、刘德生:《甘肃走廊的经济建设和移民问题》,《边政公论》1947年第3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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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年度甘肃长城长征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专项课题(长城项目)“长城文化中蕴含的爱国精神、民族精神、时代精神”(20220202)、2022年度甘肃省人文社会科学项目专项课题“河西走廊长城文化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研究”(22ZZ124)、2021年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下辽代法律文化研究”(L21BZS00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24-04-29
作者简介:李春斌,厦门大学法学博士,辽宁师范大学法政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台湾中正大学访问学者,中国法学会婚姻法学研究会理事,辽宁师范大学国家民委“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基地”研究人员,甘肃长城长征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发展研究中心研究人员,主要从事边疆学、河西学、西北学、东北学、四书学等与法学的交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