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安泰旧体诗的诗学宗尚及创作成就

收稿日期：2024-03-19

基金项目：广东省社科规划项目（项目编号：GD20CZW10）。

作者简介：赵雅娟（1978-），女，陕西蒲城人，韩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①参见全国第十九届中华诗词研讨会胡迎建论文《论现代诗史上有建树的六位诗词名家》。

摘 要：从历史渊源和时代风潮的角度来探究，詹安泰的诗歌创作上承岭南诗派的雄直之气与家国情怀，又因师承和时代文化氛围而受到清末“同光体”的诗歌理论与审美倾向的影响，再加上抗日战争时期随中山大学播迁滇南粤北的个人境遇及阅历，最后形成了清新真挚、平夷深厚的诗歌风格，又加以李贺的绮丽、孟郊的幽峭，助以韩、苏汪洋恣肆的笔势，真切地描绘了抗战时期的时代浪潮和粤东家乡及播迁云南粤北各地的风土人情，展现了20世纪初期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体现了传承旧学与写照现实的积极作用。

关键词：詹安泰；旧体诗；诗学宗尚

中图分类号：I 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883（2024）04-0016-09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4.04.003

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的文化传统乃至传统的文学形式一直都承受着被批判被压制的命运。“白话文运动”成为救亡以及启蒙的时代潮流和革命运动。但五千年的深厚的文化与文学传统不可能忽然截断，依然以一种惯性的形式，缓慢地前行。传统的文学形式的主流旧体诗也并没有立刻消亡。“随着现代教育体系的形成、大学的逐渐设立，一批批知识分子进入高校，其中不少人受过新式教育。有的人有深厚的国学基础，对中国传统诗学很有研究，又能作诗，有研究时间与创作余暇。二三十年代整理国故热，也使他们以新的眼光重新审视古典诗歌，并从中汲取技法。所以他们的诗既有醇雅的书卷气，又有现代生活气息。由于时代、环境的变化，现代生活内容进入诗人视野，由此也带来诗作题材、意境、情趣的变化。”①詹安泰就是这样的知识分子中的一员。在当时的整体文化氛围和时代潮流之下，旧体诗创作不再是时代文化的主流，也并不会受到特别强烈的关注。詹安泰写过的一首诗，就反映了当时他所面临的文化与文学界的状况：“古货原知今难买，颦鼓声中惊老大。虽然设想身后名，可惯当前变骇怪。一饭不易况其余，人间用舍量肥癯。楚客工瑟齐好竽，吾道于今孤不孤？”（《寄吴辛旨平远》），这首诗写出了自己在旧体诗创作中所感觉到的时代潮流的变化，兴起了“道孤”之叹。新中国建立以来，学界关注更多的是清末以及民国时期的接受西方思想的启蒙知识分子，而对坚守传统文化、坚持创作旧体诗词的那一部分学者，要么是持批判的态度，要么则是忽视。这种研究状态其实是不太能够反映中国文化转型期的全景的。正如彭玉平教授所讲：“文化传承的断裂主要是在新文化运动和‘文革’之后这两个阶段。白话诗兴盛以后，一些传统的文体如文言文、诗词就退居二线了，不再是文坛的正宗和主流。但是现在时过境迁，‘文革’也过去了几十年，大家回看我们的传统，就能发觉一种新的文体如果失去了传统的滋养，其生命力是很难持久的。”［1］27所以，回过头来关注和研究民国期间旧体诗词创作的优秀诗人及其作品，对弥合文化传承的断裂、批判地继承中华文化的优秀传统是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的。

在学界，詹安泰被称为“岭南词宗”，一向以词的创作及研究而知名。他在诗歌创作方面所付出的精力及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饶宗颐在为詹安泰的诗集《鹪鹩巢全集》所作序言中就提到：“忆君自去澄江而后，虽以倚声设帐上庠，有《宋词研究》讲义之作。然循览《鹪鹩巢全集》，惟卷三至卷五为词，诗则有六七卷之多。盖是时方刻意为诗，故坪石之五古，极逋峭冷隽之能事。”这段话既点出了詹安泰在诗歌创作方面的用力，也点出了詹安泰诗歌创作所取得的艺术成就。

从历史渊源和时代风潮的角度来探究，詹安泰应该是既受到了岭南诗派的直接影响，“岭南诗派，肇自曲江；昌黎、东坡，以流人习处是邦，流风余韵，久播岭表。宋元而后，沾溉靡穷”［2］314，其诗有“雄直之风”；又因师承和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的因素，接受了当时流行的“同光体”的诗歌理论与审美倾向。

一、岭南诗派的传承：

雄直之风与忧国之念

陈永正在《韩愈诗对岭南诗派的影响》一文里，曾对岭南诗派的概念及风格的形成进行了非常清晰的梳理。他指出：“清人洪亮吉曾对岭南诗歌作过颇高的评价‘尚得昔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论诗绝句》所谓‘雄直’，是诗歌的境界雄伟，气势劲厉，音调高亢，直抒胸臆，得阳刚之美。这种雄直诗风的形成，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因素，一是唐以后岭南历代不少诗人，为扭转当世颓靡的诗风，都主张溯源汉魏，取法三唐，每以雄浑劲直为宗，二是这些诗人多出在民族危难严重的末世，有志于救国匡时，其为诗亦多慷慨豪雄之语的创作……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岭南诗歌是在中原诗歌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唐宋以来，不少中原文士被贬谪岭南，每以诗歌抒发其愤激不平之气，其中尤以韩愈和苏轼雄奇险劲的诗作，更成为岭南诗人效法的榜样。可以这样说，岭南诗派是在‘韩潮苏海’千年来的灌溉下成长起来的。”［3］107这种“韩潮苏海”的灌溉作用首先体现在了詹安泰早期的诗风上面。作为潮州人，詹安泰非常能够领会韩愈对于潮州文化的特殊意义。詹安泰自1926年8月受韩山师范学院（时称广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位于潮州市笔架山山麓）聘，此后到1938年9月一直在韩山师范学院任教，而彼时潮州的韩文公祠正在韩山师范学院内。无论从诗学的发展史还是从文化的亲近感来说，詹安泰在诗歌创作方面对韩愈的诗学风格有所继承。我们从他所作的几首诗中就可以看到这一点。

“韩公当年谪潮州，道固坎坷声名留。东坡当年迁岭表，胜事遗芬今皎皎。我生堕地卅五年，百无一遂羞古贤。剥摘斑斓徒尔苦，会看鬐鬣飞翀天。”［4］3这首诗表达了诗人对于命运屯蹇但仍取得了政治文化和文学方面的伟大成就并留下美名胜迹的韩苏的向往，也表达了向他们学习的乐观精神。

詹安泰不光是在文化精神方面对韩愈有认同，他在诗歌的风格与形式方面同样受到韩愈的影响。《鹪鹩巢诗集》卷收录的第一首诗就是《韩山韩水歌寄邵潭秋》：“十年行住韩水山……独有韩祠得昂屹，转忆韩公歌忽忽。”［4］4这首诗是一首长篇排律山水诗，借对韩山韩水美景的描述，由山水而及韩祠，由韩祠而想韩公，感慨万千，自伤身世。先借用韩愈的原句“嗟我道不能自肥”，接下句“古尚或庶今都非”，把自己跟韩愈异代而同心的感触表达了出来，后面用“要仗绿章叩九阍，臣少也贱嗟无文”［4］4表达自己无路可走的迷茫与困惑。整首诗从艺术风格上讲，有韩、苏之风，李、屈之韵。在一些长篇诗歌里，也能看到如韩愈诗歌里比较明显的散文化句式。“有时丑老树，点缀将霞绮。有时旷朗场，结构交楠梓。”［4］31此诗连用两个“有时”的句式。《哭冰若》一诗无论是句法还是立意均有韩愈诗歌的影子，其中听闻友人病逝之后动人心魄的震惊与伤感，能使人联想到韩愈的名篇《祭十二郎文》，如开端一句“呜呼冰若竟死矣！汝得何病死何日？我直至今尚茫然”［4］63。其中描述自己不能接受友人病逝的心情时，所塑造的意境及形象还很有李贺诗歌的情味，如“檀以香自焚，膏以明自煎。以汝之聪明英俊练达老成而竟死，天乎何言？我又将谁冤？毒龙扰平陆，毒草摇苍烟。尸积如山，血流入川，狰狞人鬼周八埏……秋空有黄鸟，秋树有哀蝉……母宁不悲，儿宁不怜？室棲嫠影，野走鬼魂。呜呼！汝果何心哉？而独离此之纷纷，悄向无生以求全？”［4］64整首诗根据情绪的起伏跳动自然而然地运用各种句式和语法，给人悲痛欲绝、无可告诉、只能与友人鬼魂絮絮追诉的动人心魄的情感冲击。可以说是独具特色的一首古体的悼友的杰作。

清代是广东诗歌的高峰期，但在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世称“岭南三大家”为标志的清初诗群活动结束后，就有些沉寂。自乾隆二十九年翁方纲连任广东学政两任以来，受其延誉与影响，岭南诗歌的第二个高潮出现，其风格也有些许与前不同，但其学韩孟一流的风气却流传下来。王昶《胡海诗传·蒲褐山房诗话》里提到：“岭南自三家后，风雅寥寥。比来余所知者：张庶常锦芳、冯户部敏昌、温编修汝适、潘舍人有为、赵大令希璜，而简民为之冠。”冯敏昌师事翁方纲后，“学韩昌黎、黄山谷益力……冯氏虽师从翁方纲，但其诗颇有如《岭南诗存》所说：‘骨肉至情，以白话写之’者……如《高廉道中作寄晚堂弟》等，就是质朴深挚一类作品。”黎简于岭南三家相比，从情韵孤寒凄清上看，颇接近于陈恭尹，这可以说是体现了岭南诗派的一种传承。“黎简的诗风，或者说‘诗美’，是‘幽峭’。”幽，幽深曲折，是汲取自李贺诗而化出，峭，轻峭警拔，是得之黄山谷诗的养料。黄培芳《香山诗话》概括得很简要：“其所作虽不名一体，实初学昌谷，后师黄山谷，深觉与二家为近。”1岭南诗歌的第二个高峰所留下的历史痕迹在詹安泰《鹪鹩巢集》中多有体现。在其后期创作中，追求的风格就是“质朴深挚”，比如《得外母逝讯诗以当哭》《病中杂诗六首》等。詹安泰亦多酬应诗，亦善写当地风物，其在潮州时多写潮州山水，尤多长篇佳制，如《韩山韩水歌寄邵潭秋》《教师节日同人饮集潮州西湖》以及到云南澄江后所作《抚仙湖》《澄江绝句》《玉笋峰》《金莲峰》等，描摹山水，抒写情性，无不毕肖而动人心魄。在詹安泰的诗歌中也常常能看到李贺与黄庭坚的影子。比如《韩山韩水歌寄邵潭秋》中“绿幕黄帘知多少，寸燐死守直到晓。山山瘴雾鸟雀啼，还来风木交悲催。射眼湿花落如雨，瞢行痴坐不自主。要仗绿章叩九阍，臣也少贱嗟无文”［4］3。詹安泰在《壬午十一月廿三日四十一岁初度时客平石》中写道：“贱子小时亦了了，壮不如人忽将老。三步回头五步坐，（杜公句）懒残拟借杜公貌。自濯肺腑明冰轮，敢视富贵如浮云……久慕玉螭吐清液，悄向铜仙乞坠露……瘦骨嶙峋贫踰奋，尽集秋虫号坏肾。”［4］133很清楚地表示自己年轻时向慕李贺的诗风，曾经学习李贺的诗歌风格。这个足以证明岭南诗派的风格是具有一定的连贯性的。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下的中国文人和学者，又生活在抗日战争背景之下，詹安泰如岭南诗派的前辈们一样，“出在民族危难严重的末世，有志于救国匡时，其为诗亦多慷慨豪雄之语”［3］107。鸦片战争之后，诗坛风云激荡，梁启超在1899年所写《夏威夷游记》里提出了“诗界革命”所需具备的三要素“新意境、新语句、旧风格”。同时代的著名诗人黄遵宪就写出过具备此类特征的诗歌作品，如描写域外新鲜事物的《今别离》。蒋智由写过宣传西方先进思想的《卢骚》。夏曾佑写的《舟过大沽望炮台二首》，反映近代社会的重大变故。这些诗歌界的新变化，加上岭南诗派原本就有的“救国匡时”的诗学传统，都对詹安泰的诗歌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他自然不能摆脱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忧心，更有对在战争悲惨境遇下的人民寄予深厚的同情。这些在他对师友的诗歌创作的评价以及自己的创作里就可以看出。他在《丘沧海遗墨为丘瞩云题》里写道：“海日岭云明素抱，深悲苦笑出沉雄。脱矰奇翼有时响，起皱微波无路通。何限沧桑来腕底，但能忧乐与民同。”［4］131指出丘沧海的诗歌成就之所以高，主要是因为他能做到“忧乐与民同”。而在《上石遗先生》诗中，主要赞扬陈衍能够“我公一鼓通宋唐，诗钞诗话诗教昌”［4］131，为复兴中国传统文化作出重大的贡献。在《斠玄夫子寄〈清晖吟稿〉属为点定拜读后敬题五十均》中，评论他的老师陈中凡先生的诗歌时，也指出：“壮游亦已倦，国蹙日未已。痛愤澈中边，冲夷洞肌理。大声信镗 ，寸言刻酸挚。极其笑骂能，何问巨细事。愈朴乃愈厚，雕缋直儿戏。”［4］76这首诗既从风格上指出陈中凡诗学识兼具，格高而奇，矫健清丽，又指出其内容上忧国伤心，朴厚真挚。这其实也是詹安泰自己对于诗歌创作内容与风格的追求。他自己也曾写有《悼张荩忱自忠将军》，对爱国抗日将领张自忠将军殉国的英勇行为表达了深挚的仰慕和哀悼。在表达自己诗歌创作风格的选择时，詹安泰也明确地指出，自己的诗风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非常重要的联系：“危时苦语争新刻，出手新衫失故妍。”［4］32“流民图已千千见，说与先生恐未知。”［4］115“自是有生愁不了，那关家国正茫茫。”［4］33正话反说，正是说明诗人自己本身的生计都令人忧愁不已，却更加为国事忧心忡忡，无法入眠。至于直接描写国家大事及国民境遇者，更是举不胜举。如《旅澂一月所怀万端纪以长句》《滇越车中口占六首》《避地五首》等等，都是以诗歌的形式记载了自己在随中山大学迁徙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旅澂一月所怀万端纪以长句》以七古长篇的形式描述了自己来到云南澄江一月之中的见闻，诗人先为澄江的山水及富饶所倾倒，“澄江山水实爱我”“人言鱼米富蕴藏，我见菜蔬堪采撷”。但到了城里之后，感到“肝肠生郁结”，因为诗人看到人们“衣帽肮脏政可怜，秽垢积沓惯不洁。童稚乍喜无嫌猜，少壮相看已委苶。蕉萃岂关食用繁，因循正坐吹吸烈。日閟昏沉迷天地，谁从理乱问尧桀”。［4］51为这里人民的精神面貌的萎靡感到担忧，又因此想到当年苏轼与柳宗元被贬南荒之地时的感受及作为，想到“阳明当日宰龙场，不一二年俗亦别。文翁莅蜀文能周，道真还乡道斯茁”，以此来勉励自己“顾自撮尔一边城，开而化之智宁竭”，非常具体而形象地展现了诗人初来澄江以及随着对当地人文情况的了解而产生的种种担忧，后又努力排解，最终以苏轼、王阳明等古代文化名人的事例勉励自己尽力“以开民智”的思想变化过程，不光是对当地自然风光、人文景象的记录，同时也是对当时知识分子面对国事巨变时的精神世界的一份非常详尽的展示。正如何耀光为《鹪鹩巢诗》所做序中所说：“其长篇古风，往往在千言以上，浩瀚峥嵘，极文笔之澒肆，近体雅炼，不避僻涩艰深，意欲历幽险以成孤诣也，而入滇以后所作尤多，其中纪乱之篇，与杜陵‘三吏’‘三别’同其悲慨，又可作诗史读也”，确为的论。汪辟疆在《汪辟疆说近代诗》中写到：“近代岭南诗家，以南海朱次琦、康有为、嘉应黄遵宪、蕉岭邱逢甲为领袖……此派诗家，大抵怵于世变，思以经世之学易天下，及馀事为诗，亦多咏叹今古，指陈得失……其体以雄浑为归，其用以开济为鹄。”［5］40詹安泰这些诗歌内容忧国忧民，笔力劲健，又饱含经世济民的理想与信念，可以说，体现了典型的近代岭南诗派的特色。

二、“同光体”的浸染：

平夷之词与深挚之思

詹安泰《题梁节庵先生遗诗》二首其二：“再传弟子学何有？窃以芹香叩妙门。自爱灵珠忘食寐，看承仙露瀹心魂。笑谈长蓄惊天泪，温厚中藏绝足奔。宗法三元归一乳，正风变雅漫深论。”［4］134在第一句下自注：“先师杨果庵先生，为文忠高第弟子。”自认是梁鼎芬的再传弟子。梁鼎芬（1859-1919），晚清文学家、藏书家、诗人，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今广州市）人，号节庵，“岭南近代四大家”之一，陈衍曰：“节庵少入词林，言事镌级归里，又避地读书焦山海西庵，肆力为诗。时窥中晚唐及南北宋诸名家堂奥，佳处多在悲慨、超逸两种”［6］14。所谓同光体，据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同光体者，余与苏堪戏目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者也。”［6］4由此可见，岭南诗派的诗歌趣味和宗尚与“同光体”的诗学取向其实是有一定的契合处的。梁鼎芬可以说既是“岭南诗派”中的大家，又是“同光体”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来看，“岭东潮客二系，溯其渊源，皆由中原迁于八闽，复迁居岭东。其地虽为粤属，人文则近闽焉。降至晚近之诗，岭东诸家与闽派声气相通。列陈石遗门墙者，有石铭吾、侯乙符、刘仲英所谓岭东三杰。此外……詹安泰、郭笃士、李学鑫、饶宗颐，诗风皆近于闽派”。［7］2从这个方面来看，詹安泰对于“同光体”的接受是渊源有自的。

而“同光体”诗人最推尊的前朝诗人是宋代的梅尧臣。何耀光在为《鹪鹩巢诗》所做序中指出：“宛陵为宋诗开山祖，其淡远幽闲，乃学为苏州有得者，而气格之古建，则似韩昌黎。醉翁推挹于前，放翁步趋于后。既而为半山，为山谷，为后山。工精力到，宋诗乃能在唐诗之外，另启封疆。自四家诗之盛行于清季，同光诗体遂风靡天下矣。”这段话从诗歌发展历史的角度上溯了梅尧臣诗引起清代同光体诗人关注的原因。陈衍为沈曾植所作的《沈乙盦诗序》中称：“余曰：‘君爱艰深，薄平易，则山谷不如梅宛陵、王广陵。’君乃亟读宛陵、广陵。”［8］206在陈衍看来，梅尧臣的诗歌是要比黄庭坚的还要艰深耐读的，因此推荐沈曾植去研究梅尧臣的诗。而后陈衍又把他对梅尧臣的偏好推举给了郑孝胥，郑也接受了陈的这个建议，开始学梅。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又称：“余盖与苏堪首表彰宛陵者。”［6］4陈衍认为，是他跟郑孝胥重新把梅尧臣的价值发掘了出来。在这种诗学氛围的影响下，詹安泰对梅尧臣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在《澄江苦无诗读忽睹〈宛陵集〉大喜过望因题》中提到：“亮哉昔者海藏翁，为言宛陵何可追。”海藏是清末同光体宣导者之一郑孝胥的号。可见，詹安泰对于梅尧臣诗的推崇与特许与“同光体”诗人是有一定关系的。但詹安泰对梅尧臣的诗风的领会却不仅仅是说他艰深或者淡远，而是从气韵高绝、情感深挚上来评说：“梅宛陵五古，气韵绝高，非唐宋所能囿。夏吷庵氏谓唐宋两代诗人，宛陵一人而已。虽属偏见，亦非妄说。宛陵五古之起步，每甚不经意，而愈转愈深，愈深愈厚，绝无刻削之痕迹，亦无剑拔弩张之习气，气力甚大，工候最纯；又善用钝拙句，而鲜明生动。余平生于五古最服膺者，陶公而以外，端推此老。”［9］53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出，詹安泰认为，梅尧臣的五古毫无雕琢痕迹，造语自然却形象鲜明，意思深挚，是除陶渊明之外成就最高的诗人。对于陶渊明的五古的评价，他也很赞同朱熹对陶渊明的评价：“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首。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语言出来。（《朱子语类》）”认为“这话说来也很对的，陶诗从某方面看，实在不少是豪放的”［9］5。同样的，梅尧臣在《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中写道：“圣人于诗言，曾不专其中，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自下而磨上，是之谓《国风》，《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不独识鸟兽，而为文字工。屈原作《离骚》，自哀其志穷，愤世疾邪意，寄在草木虫。迩来道颇丧，有作言皆空，烟云写形象，葩绘映青红，人事极谄谀，引古称辩雄，经营惟切偶，荣利因被蒙。”［10］336可见，梅尧臣认为自己的诗是“因事有所激”而作，而批判那种“有作言皆空”的作品。他的另一首《依韵和晏相公》里，因晏殊夸他的诗平淡，如陶渊明、韦应物一样，所以写道“因欲适性情，稍欲到平淡”，但后面接着就写道“苦辞未圆熟，刺口剧菱芡”。可见，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所追求的与晏殊所赞赏的还是具有一定的距离。朱东润也认为：“当然，他对于平淡的作品，在这里也得推许一番，但是他随即把自己的道路全盘托出，他的目标是李白、杜甫、韩愈；他的志愿是手持大戟，在诗坛作一位出生入死的战士。世间有这样的平淡人物吗？没有的。有人以为这是尧臣的自许，以为尧臣对于平淡的作品，有这样的估计，其实完全是一种误解。”［10］27-28因此詹安泰也并不认为梅尧臣的诗风可以用“平淡”概括，而是“气韵绝高”，不仅是宋诗中的翘楚，甚至可以在唐宋两朝诗人中占重要的一席。他认为梅诗“气力甚大，工候最纯”。他对梅尧臣的看法主要通过这首《澄江苦无诗读忽睹〈宛陵集〉大喜过望因题》表达出来：“壮岁独喜都官诗，亦不见悔人见痴。连年乱离工转徙，屡欲书窜难为辞（《宛陵集》外有《书窜诗》，多所指斥）。辞成岂遽羽毛比（老泉诗：‘谁为山川，不如羽毛’），语涩恐被鬼神疑。橐笔荒陬忽怪事，得所爱好弥惊奇。破壁寸燐闲披览，赏心一刻祛忧咦。深远闲淡固莫匹，政以皱折穷覃思。翻空时或吐芬艳，挹之无尽即已离。俗子纷纷乞高格，门墙渺邈况骨皮。亮哉昔者海藏翁，为言宛陵何可追（‘临川不易到，宛陵何可追’海藏句）。对卷三复还三叹，悠悠斯世知其谁？”［4］57这首诗里实际上追溯了自己对于梅尧臣诗歌的喜爱其实是有现实原因和历史渊源的。首先，他有和梅尧臣一样的生存境遇“连年乱离工转徙”。梅尧臣作为一个仕途偃蹇的下层官僚，半生宦游各地，但却关心国计民生，用自己的诗笔歌颂当时轰动一时的著名大臣唐介因直谏被贬一事。而自己的境遇同梅尧臣一样，在乱离年代流连转徙，也想和他一样对国事用诗歌发表一番议论而不能，由此更是对其产生深刻的敬意。后面一句“深远闲淡固莫匹，政以皱折穷覃思”表明，詹安泰并不认为梅尧臣的诗歌主要风格在于“平淡”，他说的是“深远闲淡”，首先是深远，正对应了后面的“皱折”与“覃思”，意思是梅尧臣在看似没有雕琢的语言以及看似平心静气的书写之下，隐藏着极其深刻和尖锐的思想感情。詹安泰也是看到了梅尧臣诗歌中的真正一面，所以他学习和欣赏的梅尧臣是“翻空时或吐芬艳，挹之无尽即已离。俗子纷纷乞高格，门墙渺邈况骨皮”，是风格高古，措意翻空生奇，后人难以企及的。他在《无盦说诗》中也专门指出：“宛陵古体，最能避熟就生。常人所辞缕不尽者，彼以三言两语了之，而常人以为不足发挥之点，彼乃不惮落力混洒，痛快淋漓，使人神观飞越……吾人读宛陵诗，对此亦大须究心。”［9］53后两句“亮哉昔者海藏翁，为言宛陵何可追”更是表达了他对郑孝胥推尊梅尧臣诗歌的赞许。

在对梅尧臣诗歌的学习方面，詹安泰《鹪鹩巢诗》中多有对梅尧臣诗句的直接借用的，“良治无顽矿（宛陵句），幽兰生空谷”［4］64，“似蚕作茧诚有之”（用宛陵句）［3］24；有借用宛陵诗意的，“我诗钝弱书尤拙，平直粗解气已苶（nie疲倦，精神不振）。肥字虽避馒头羞（宛陵诗：世人作肥字，正如论馒头。厚皮虽然佳，俗物已可羞），家鸡宁买群儿悦。”［4］35詹安泰《守玄寄纸索书近作既用报命媵以长句》如“孤鹤屈雕鹗，二蛇化龙雉。（用宛陵诗意）”［4］17等。可见，詹安泰对梅尧臣诗歌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同时，不光在对梅尧臣诗句的化用，他对于梅尧臣的诗歌美学形式的模仿也是显而易见的。他的五古、七古甚至有些律诗都多用仄韵，他在《无盦说诗》中多次提到，用仄韵的“古人每于用仄处见骨力”［9］50，“多用仄声字，语意可以更透。故透辟之作多用仄字。雄浑之作多用平字。沉挚之作多用仄字，高旷之作多用仄字”［9］51。这个同梅尧臣为了追求生新出奇而朴厚透辟的效果而喜用仄韵一脉相承，也正是梅尧臣自己所说“苦辞未圆熟，刺口剧菱芡”，其实是自己刻意追求的一种艺术效果。

三、个人风格的形成与诗歌创作

成就：“唐宋同炉冶，才肠携手生”

饶宗颐在为詹安泰诗集所做作中指出：“无盦之于诗，气骨遒而情性夐。”［4］4意思是说詹安泰诗歌风格追求的是风骨遒劲而气韵深远。全面考察詹安泰诗歌风格的形成与发展过程可以发现，他的诗歌风格的变化与宗尚是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踪迹可循的。首先，从大的历史文化背景看，他对于“岭南诗派”的诗学传承是完全接受了的，尤其是年轻时，致力于学韩、学苏，创作了较多长篇的五古、七古类作品，注重诗歌的气势和句式的变化以及个人才情的展现，如在潮州时所作《韩山韩水歌寄邵潭秋》《久思游别峰不果春窗雨夜听娥卿谈别峰胜概恍然有作》《游别峰八十六韵》等长诗。从对唐诗宋诗的风格区分来说，岭南诗派一直反对用唐诗或宋诗来分门别派，而主要强调诗歌的发展是一个不断推陈出新的过程，最重要的还是要表达自己的“真性情”。清初“岭南三大家”陈恭尹就在其诗中写到：“文章大道以为公，今昔何能强使同！只写性情流纸上，莫将唐宋滞胸中”（《次韵》之四）。“岭南诗人标举唐音，但不盲目复古。历代优秀诗人，每能一空依傍，自立门户。唐张九龄‘首创清淡之派’，宋余靖以其朴老之作，一洗西昆的铅华；南园五子一反元诗的浅薄靡弱，上追三唐；岭南三家力扫明代复古之风；清黎简、宋湘锐意创新，拔戟自成一队；近代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更成为‘诗界革命’的主要人物，给传统诗歌增添了生气和活力。”1不难看出，岭南诗派从诞生时并不具备鲜明的尊唐贬宋或者相反的诗学倾向，只是时代的需要要求他们在诗中更多地表达国破家亡、人民流离失所、中华传统文化遭受冲击的愤懑不平之气，所以在诗歌中传达出来的自然不是冲淡、静穆或者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盛唐之音，而是如屈大均《西蜀费锡璜数枉书来自称私淑弟子赋以答之》中所写“开元大历十余公，尽在高才变化中。谁复光芒真万丈？谪仙犹让浣花翁”［11］1051。时代的气氛造就了诗歌的气质。詹安泰自己也在诗歌中写到：“清奇已自成标格，镗 多能出老苍。直向杜韩抉秘奧，未须苦学到曾黄。”［4］55其意思是说要越过当代诗人名家，直接向杜甫和韩愈学习，取法乎上。反过来看，他也是认为“岭南四大家”的诗歌其实也是上承杜韩而来的。

缪钺曾在《论宋诗》中提到：“韩愈、孟郊等以散文之法作诗，始于心之所思，目之所睹，身之所经，描摹刻画，委屈详尽，此在唐诗为别派。宋人承其流而衍之，凡唐人以为不能入诗或不宜入诗之材料，宋人皆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呈其才技。余如朋友往还，谐谑之语，以及论事、说理、讲学衡文之见解，在宋人诗中，尤恒遇之……宋人略唐人之所详，详唐人之所略，务求充实密栗，虽尽事理之精微，而乏兴象之华妙。”［13］105正如陈衍所谓“三元”说，宋代的“元祐”实际上是承接了盛唐的“开元”、中唐的“元和”，而所谓同光体，恰恰就是指“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者也”的一种诗歌美学审美倾向。正是因为岭南诗派与“同光体”在当时时代背景下这种审美倾向的契合，使詹安泰的诗歌创作在诗学渊源与时代趣尚方面获得了非常完美的结合。他不可避免地受到从清朝末期流行的“同光体”的影响。这作为在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的起来的诗人来说，是可以理解的，正如他在《上石遗先生》这首诗中所写的那样：“破海横风波飞扬，毒龙牙角周华疆。丘蛇穹龟为纪纲，神迷目夺人癫狂。造次谲怪滂其汤，灼肉脱踝不可当。如病艰食饲螟蝗，故家文字等秕糠。诗道贼裂几几亡，觥觥诸老踣且僵。我公一鼓通宋唐，诗钞诗话诗教昌。纪事褒贬谨毫芒，现身说法居上庠。或引堂室或门墙，或海外来争趋跄，或伏穷僻薰心香。尊杜工部韩侍郎，旁推孟白兼欧阳。都官半山苏陆杨，不袒苦陈斗硬黄。”［4］28这首诗表达了詹安泰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守护心态，赞扬了陈衍在列强环伺、西方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冲击之下，能够力挽狂澜，以其诗歌及诗话的创作来重振传统诗教的贡献，同时也指出了陈衍诗歌风格的取径是由杜甫到韩愈、孟白以至宋代欧阳修梅尧臣一线的，以叙事议论为主体，诗歌语言散文化。陈衍提出三元说：“余谓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君谓三元皆外国探险家觅新世界、殖民政策、开埠头本领，故有‘开启疆域’云云。余言今人强分唐诗宋诗，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力破余地也。”［6］7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一，也指出本无唐宋诗之特殊区别，宋人之诗也是承继唐人而来，是对于唐诗的发展与突破。

这是当时诗学界的大环境。从诗人个人的小环境来说，詹安泰个人经历与阅历对他的诗歌风格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因为这样纵横两个方面的影响以及诗人个人的遭际及阅历的加深，“何难唐宋同炉冶，别有才肠携手生”［4］8。他在《静闻谓余诗风略变赋此示意》里也写到：“为诗廿载讵称工，放笔差如鸟脱笼。无梦与亲三妇艳，有时貌闲一林红。多能出险非惊俗，独好鸣秋作病虫。索解叹嗟心力悴，何曾拜宋格唐风。”［4］188他的“唐宋同炉冶”的诗学理论和创作实践是历史和时代的选择，而他所追求的诗歌美学除却外在的形式之外，其最终所要达到的艺术成就可用以下两点来概括。

（一）“清新刻挚意”

抗日战争开始之后，詹安泰随中山大学西迁云南澄江，又到清洞、粤北坪石等地，颠沛流离，也亲眼目睹了战争对国家人民所带来的灾难。这些真实的社会景象也在他的诗里有所反映，并对他的诗歌创作理念带来一定的影响。他的《寒夜读杜集漫成十五韵》中写到：“解闷惟展卷，杜诗夙所好。理乱开家国，刻未去诸抱……当其下笔初，已非人可到。世既惮其行，而苦学其貌。徒诧功力深，公名宁独保？大劫正通天，血肉满衢道。受风卒倒毙，食人以求饱。弹花烧城里，机翼横苍昊。雨泪如沸汤，着木木立槁。使公犹在今，哀歌定浩浩。”［4］132他认为杜甫诗歌之所以能够具备打动人心的力量，主要在于杜甫的生活体验以及对人民苦难的深刻同情，他人学杜只知学其貌，却未得其心，未有其行，只是感叹杜甫作诗的功力深厚，岂不知正是缘木求鱼，对杜甫诗歌的来处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他在《学诗一首示湛铨》中也提到：“成诗辨咄嗟，学诗非儿戏。在天不可求，恃人未为至。人天两得之，得之岂易易……侧艳固所嗤，俗滥尤所避。跌宕生浓姿，清新刻挚意。”［4］8指出诗歌要天人凑泊，并且运用清新的语言表达深挚的情意，讲究真情实意。《逊之教授出示祭妻文情见乎辞读之恻楚不能无言》“潘元昔悼亡，谓旷代稀有。逮及梅翁作，真质愈深厚”［4］170也同样重视感情的真挚与语言的清新质朴。他在《无盦说诗》中提到：“初学律诗，应求清新。清新刻免滑俗。”［9］54这个诗歌特点詹安泰不仅多次直接点出，也在他自己的创作风格中可以明确感觉得到。不论是在与友朋的唱和（《和答陈寥士一念之作时倭夷正犯我华北也》《赠饶伯子》）、对亲人的怀念（《寄怀丘拉因》《哭冰若》《家书》等）还是对亲眼所见的自然景象、社会现实（《惠州西湖访朝云墓》《惊闻黄冈失陷》）的描述中，均有体现。尤其是“两月家书断，开缄认独真。无谁与笑乐，有语刻酸辛。凉月窥孤枕，狼烟满四邻。飘离吾负汝，归去趁芳春”［4］61这首名为《家书》的五言诗，语言清新，对仗工整，情感真挚，有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意境，确实是一首思念妻子的上乘佳作。饶宗颐所做《鹪鹩巢诗序》中写到：“若夫具才力而不逞才力，擅翰藻而不侈翰藻，涤烦襟以抽哀思，澡清魄而发幽响，如野云之孤飞，独鹤之宵唳，追之无踪，觅之无声……无盦挂瓢滇海，凄吟武溪，居山林之牢，值澒洞之际。晚岁所作，如书之一波三折，逋峭峻洁。至今诵之，低徊悱恻，弥怆平生于畴日。”诚如斯言。

（二）“冲夷洞肌理”

初到清洞之后，詹安泰对于诗歌的追求开始趋向“静”的境界。他在给陈湛铨的诗中写到：“廿年习静爱更深，至味到喉时一吟。舞镜群花棲独念，生山万籁入孤斟。不容短榻长摇膝，谁识中情与抚琴。避热未妨高夐共，白云峰外有暇音。”［4］97在《武江寓居八首》［4］99里多次提到“静”的况味。如“贫居耽静寂，世态舞蛟鼍”“避寇违亲故，养年得静恬”，这种静的境界是相对于外界世态的纷乱而来的，乱中而取静，尤见得是一种身心的修养和提升。这种静是一种逃世与逃名的心态，是一种自我的沉静与清明。他在诗里塑造了一种静的境界，如“江声喧午枕，蝉响咽哀筝。春去花犹粲，楼空夕向明”。但其实内心又由静生出非常敏锐的听觉和情思：“虫声渐老粗，根盘穴鼬鼯。梳风疑战马，吊月忍啼乌”“中夜起长叹，逢辰一放歌”。在静中就更起故园之思：“园菊争秋艳，高堂发始苍。扶雏瀹坠露，倚杖看斜阳。归梦终难免，闲情久不芳。况传烽火急，默祝只焚香”。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出，詹安泰此时的诗歌境界已经进入“覃思”的状态。这组五言诗既有杜诗的风味，塑造出了鲜明的境界，但同时也有梅尧臣的诗歌中似淡泊而实朴厚的心境。这个其实就是詹安泰自己的风格，沉雄中有宁静，淡然中有深挚。正如他在《南宫李子建（葆光）先生远贻《涵象轩集》作此报谢》所言：“老苍转镗 ，冲夷洞肌理。力上蹑风骚，唐宋乃平视。”［4］17“得失久同梦蕉鹿，平夷深已见工夫。”［4］134冲夷、平夷是冲和平易的意思，其内在的境界就是静，只有静下来，才能在诗歌的外在形态上体现出冲和平易的语言特色和艺术风格。詹安泰在《无盦说诗》中讲到：“一切文字，奇险易工，平正难好，惟诗亦然。”［9］52“锻炼而出之以自然，斯臻绝诣。”［9］52提到短古时指出：“以色泽平淡而韵味深隽者为最上乘，清新次之。”［9］51“短古用笔，最当灵活。句调拙重而用笔灵活者为最上；句调清新而用笔灵活者次之。”［9］51总之，这种风格，可以说是非常接近梅尧臣的所谓“稍欲到平淡”的意思，也是金元好问评论陶渊明的诗歌“豪华落尽见真淳”、苏轼所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意思所在了。

毋庸置疑的是，詹安泰对于古体诗歌一直保持着强烈的创作热情。如“平生有诗癖，复与诗病谋。乘此一揣摩，堆几纷琳翏。焉敢慕大国，庶乎得少瘳”［4］35“生具长爪癖，略同都官嗜”［3］73。在抗战时期，他的诗歌创作就已经获得当时人的赞赏和认同，他在《上章行严先生》中提到：“晚始获交古歙叶，不笑穷顽颇见爱。谓我有诗庶彰身，盍请章公一去秽。”［4］120里面提到的古歙叶，指的是中大经济学教授叶元龙。《初到清洞书报罗孟韦成都二首》之二中“丑劣久未安，乃蒙奖借过。云能为七古，可用以自贺”［4］93提到罗孟韦对其七古诗成就的赞扬。因为自身活动的主要区域和所身处的时代等因素，岭南诗派和“同光体”对他的影响也是一直存在的。但他的诗歌风格和艺术追求随着家国境遇和个人遭际的变化而增加着新的变化，最终形成詹安泰自己的风格。1940年，《鹪鹩巢诗》刊印，陈中凡为其所作《题词》中概括其诗风变化说：“当其淬万初，绮思粲芳菲。流泉不择地，珠玉倍毫挥。泽古既已久，落笔转矜持。”从早期的挥洒辞藻到后期的克制自持，明确地指出了詹安泰诗歌风格的前后期变化，最后达到了“情词兼雅怨，文质穷高卑”的高度而自成一家，形成了詹安泰自己具有鲜明个人特色的诗歌风格。当代潮籍著名学者吴承学教授在评述詹安泰的诗词创作时说：“他的《鹪鹩巢诗》凡九卷，受梅尧臣影响特深，同时，又具有韩愈和苏轼的笔势。”［13］也正可说明詹安泰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唐宋同炉冶”的诗学宗尚与艺术风格。

综上所述，从纵横两个方面对詹安泰的诗歌宗尚及其创作成就进行详细的分析，可以看到詹安泰的诗歌上承岭南诗派的雄直之气与家国情怀，又因时代的文化氛围受清末“同光体”的影响，再加上抗日战争时期随中山大学播迁滇南粤北的个人境遇及阅历，最后形成了清新真挚、平夷深刻的诗歌风格，又加以李贺的绮丽、贾岛的幽峭，助以韩、苏汪洋恣肆的笔势，展现了20世纪初期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也为我们提供了抗战期间的云南粤北等地的风土人情，“可作诗史读也”［4］3。“从本质上说，文体虽有新旧，却无尊卑和是非。尤其是那些曾经创造了优秀传统文化的文体，就更具有特定的意义。我们在复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过程中，一方面要择其优秀作品，结合时代需求，造就新时代的新文学：另一方面也要以传统文体反映新时代的新气象、新精神。复兴传统文化创造方式的意义也正在于此。这不是另立高标、特立新说而只是为湮没的历史拂去尘埃，用历史的镜子来映照今天的现实。”［14］52由此而言，詹安泰旧体诗的写作和所取得的成就，也正体现了传承旧学与写照现实的积极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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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屈大均诗词编年笺校（下）［M］．陈永正，笺校．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

［12］缪钺．古代文学论丛［M］．缪元朗，编．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13］学术小传［M］//詹安泰文集．吴承学，彭玉平，编．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1．

［14］彭玉平．努力赓续和复兴中国传统文学的创造方式［J］．文学遗产，2023（4）：41-52．

The Poetic Preferences and Creative Achievements

of Zhan Antai’s Old Style Poetry

ZHAO Ya-ju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 Chaozhou， Guangdong， 521041）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historical origin and the trend of the times，Zhan Antai’s poetic creation inherited the majestic and patriotic sentiment of the Lingnan Poetry School，and was influenced by the poetic theories and aesthetic tendencies of the Tongguang Styl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because of the cultural atmosphere of the times，as well as his personal situation and experience of moving to the south of Yunnan Province and the north of Guangdong Province with the Sun Yat-sen University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Finally，he formed a fresh，sincere and profound poetic style，complemented by Li He’s grandiloquent style，Meng Jiao’s seclusive style，and Han Yu’s and Su Wangyang’s unrestrained style. Zhan’s poetry truly depicted the tide of the times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nd the local conditions in his hometown in the eastern part of Guangdong Province and in the northern part of Yunnan Province where he moved，showing the spiritual world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intellectuals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and embodying the positive role of inheriting the old Chinese learning and portraying reality.

Key words：Zhan Antai；old style poetry；poetic preferences

责任编辑 石恩宇

1参见严迪昌《清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22-833页。

1参见陈永正《岭南诗派略论》一文，刊于《岭南文史》1999年第3期，第13-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