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灵想象与“阿比库”表征

2024-01-01 00:00:00张阳阳
外国语文研究 2024年3期
关键词:文化身份宠儿

内容摘要:《宠儿》呈现出美国非裔民族的文化身份重建与文化寻根策略。托妮·莫里森以记忆书写美国非裔民族的文化创伤,建构了非裔民族的集体身份特征,并利用非洲泛灵想象形式的文化策略对文化创伤进行编码,刻画了美国非裔民族文化身份中的文化独特性。此外,莫里森将非洲泛灵信仰中的幽灵儿童“阿比库”引入小说,以幽灵表征串联起历史与现实,不仅是对美国非裔民族文化创伤的观照,也是对民族文化心理的重建,强化了美国非裔民族的文化身份认同。莫里森在《宠儿》中以记忆书写创伤、以文化编码创伤、以表征重建民族文化心理的文化身份建构策略不仅强化了民族的文化意识,也是关于美国非裔民族的文化寻根。

关键词:《宠儿》;文化创伤;文化身份;泛灵论;阿比库

作者简介:张阳阳,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研究。

Title: Animist Imaginary and “Abiku” Representation: Re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 and Cultural Root-seeking in Beloved

Abstract: Beloved presents the strategies of re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 and cultural root-seeking of African Americans. Toni Morrison presented the cultural trauma of African Americans with memory, construct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ollective identity of African Americans, and used African animist imaginary as a cultural strategy to encode cultural trauma, depicting the cultural uniqueness in the cultural identity of African Americans. In addition, Morrison’s introduction of the ghost child “abiku” in African animism belief into the novel, connecting history and reality through the representation of ghost, is not only an exploration of cultural trauma of African Americans, but also a reconstruction of the cultural psychology of the African Americans, contributing to their cultural identity. Morrison’s strategies of constructing the cultural identity in Beloved not only strengthened th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of the nation, but also explored the cultural roots of the African Americans by depicting trauma through memory, encoding trauma through culture, and reconstructing national cultural psychology through representation.

Key words: Beloved; cultural trauma; cultural identity; animism; abiku

Author: Zhang Yangyang is Ph. D. student at the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China), specializing in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zy13208191672@126.com

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曾言:“……(《宠儿》)写的事情,小说人物不愿回忆,我不愿回忆,黑人不愿回忆,白人不愿回忆,这是一种国家失忆症”(Angelo 257)。“国家失忆”一词恰恰印证了奴隶制并不作为独立事件而存在,而是涉及民族的集体性历史事件,尤其是当莫里森在《宠儿》(Beloved,1987)的扉页写下“六千万,甚至更多”时,便注定《宠儿》并不仅仅是个人叙事,而是关于非裔美国人的历史叙事。虽然莫里森在接受采访时直言,这本书无关乎于大写的奴隶制度,而是关于小写的奴隶个人的生活经历(Angelo 257),但当莫里森在小说中写道“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座房子不是从地板到屋梁都塞满了黑人死鬼的悲伤”(莫里森 6)时,她已将个体经历上升至民族乃至国家创伤层面,并以记忆书写创伤,再现了历史语境,呈现出美国非裔民族的文化创伤与文化身份。

莫里森作为美国非裔作家,她在《宠儿》中讨论美国非裔民族的文化创伤与文化身份时,深入非洲文化,并“刻意营造一种具有非洲文化特色的真实”(王守仁 138)。因此,在学者看来,《宠儿》从叙事风格、生命观、仪式、语言等角度对非洲传统文化的“再记忆”(Zauditu-Selassie 167),但《宠儿》涉及的不仅是浅浮于表的文化要素,更蕴含着传统的非洲文化哲学观。在莫里森笔下,植物语言、生命轮回、“阿比库”表征等都是非洲传统泛灵哲学的写照,它们共同成为一种再现文化创伤和重建文化心理的文化策略,最终服务于文化身份的建构目的。莫里森在小说中对非洲泛灵哲学的书写不仅体现了她对美国非裔民族创伤和文化身份的思考,而且也是对美国非裔民族的文化寻根。因此,从非洲泛灵文化哲学视角切入,不仅可以考察《宠儿》中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策略,而且还能探究泛灵想象书写背后的隐喻话语和民族文化内涵。

一、从个体记忆到民族记忆:文化创伤书写

《宠儿》以塞丝的个人创伤记忆为圆心,将贝比、丹弗、保罗·D 与宠儿等人的创伤记忆置于圆心外围,绘制出非裔美国人的集体创伤记忆地图,并通过仪式性地操演创伤记忆,莫里森刻画出非裔民族的集体文化创伤,建构了民族集体身份特征。

莫里森在《宠儿》中呈现了个体和民族的创伤记忆地图。对创伤的讨论要首先集中于创伤记忆,小说中塞丝、贝比、丹弗、保罗·D 与宠儿的经历与记忆是创伤的重要来源。对于塞丝而言,学校老师、梧桐树上被吊死的小伙子、背上的伤痕、死去的女儿、被偷走的乳汁仍历历在目;贝比的记忆是她关于成为白人的发泄对象、与唯一认可的孩子黑尔分离两地的痛苦;保罗·D作为奴隶,嘴里的马嚼子是他被当成牲畜的标志,被人随意买卖,这样的记忆被他封在胸前的烟草罐里;宠儿对没有皮的男人和成堆的死人的记忆反映了非裔美国人的悲惨命运;丹弗没有成为奴隶,但是她却始终处于被幽禁监视的状态;非裔群体共同见证了塞丝杀婴的全过程,在面对白人的威胁时,他们没有伸出援手。多年之后,居民达成共识,不愿意承认痛苦的记忆,虽然这时群体逃避塞丝,但塞丝个人的创伤记忆已唤起了群体的创伤记忆,只是他们并不愿面对创伤,而当丹弗向群体成员讲述还魂的宠儿对母亲的折磨时,还原了真相,并得到群体的帮助,此时个体记忆在讲述的移情作用下唤起美国非裔民族的集体记忆,共同绘制了创伤记忆地图。

美国非裔民族的集体记忆在个人的讲述和集体的见证中得以产生,但当集体都选择遗忘时,文化创伤便悄然形成。当辛辛那提社区的非裔美国居民路过124号时,“一个车夫把马抽打得飞跑起来——当地居民路过一百二十四号时都觉得有这必要”(莫里森 6)。居民不敢直视124号——储存着奴隶制对人摧残的记忆场所,在那里他们目睹了奴隶制对人血淋淋的践踏,因此他们将记忆场所 124 号隔离起来,压抑着对奴隶制和奴隶经验的共同记忆,对创伤记忆的压抑表明他们无法正视奴隶制,这种态度反而加重了创伤记忆对非裔群体身份构建的消极影响,使得集体成员之间产生隔阂。对于非裔美国人而言,奴隶制历史在社会生活和身份建构中对他们产生消极影响,民族文化创伤便由此产生,不仅将创伤记忆烙印在集体意识中,而且还影响着未来的非裔民族身份建构。此外,“文化创伤并不需要每一个群体成员直接体验创伤,而是对文化创伤的延迟和协商”(Alexander et al. 71),文化创伤的代际传递特性保证了其持久性与延续性。小说中展现的三代人以及辛辛那提社区居民并未全部直接经历奴隶制,但他们的生活仍然被奴隶制阴影所笼罩,足以可见创伤的延续性。

莫里森在奴隶制结束100多年后的时代,通过小说中个体言说者的记忆书写文化创伤,在时间的延迟和群体之间的协商中,强调非裔群体认同和民族身份,并通过仪式性的记忆操演强化了民族文化创伤。在小说中,林间空地是贝比布道的地方,同时也是举办仪式的场所,在这里受害群体齐聚一堂,将奴隶制对个人的伤害在纪念仪式中通过贝比“伟大的宽广之心”(莫里森 102)升华成为共同的创伤记忆。通过仪式,民族的文化创伤强化了集体的身份认同感。在塞丝杀子后,贝比停止仪式,集体认同感有所下降,他们对同胞冷眼旁观。因此,仪式作为操演文化创伤的外在表现形式,将个人的创伤记忆固化为集体记忆,强化了集体纽带。

莫里森以记忆书写民族文化创伤,最终目的是建构民族独特的文化身份特征。莫里森出版《宠儿》的年代,奴隶制虽早已被废除,但人们对此仍不堪回首。既然集体不愿回忆,莫里森为何仍呈现这一历史事件?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认为“我们之所以对记忆大谈特谈,是因为记忆所剩不多”(Nora 7)。当个体或民族不再回忆、讲述、传播,历史该何去何从?莫里森作为作家的社会责任此时就得以凸显——以叙事揭开历史的面纱,并以叙事抵抗个体失忆与集体遗忘行为。哈布瓦赫认为,人们保存对生活各个时期的记忆,就像是通过一种连续的关系,认同感才得以从中建立并长存(哈布瓦赫 82)。由此,抵抗遗忘的目的在于从记忆中获得文化连续性和认同感。莫里森在《宠儿》中以塞丝、贝比、丹弗等个体记忆和辛辛那提社区居民的集体记忆共同刻画出美国非裔民族的文化创伤,并以仪式强化了民族文化创伤,将文化创伤刻画为非裔民族共同的身份烙印,试图以此建构非裔民族身份的唯一性。

二、从植物语言到泛灵想象:文化创伤编码

《宠儿》不仅以记忆书写文化创伤,而且着力表现出对文化创伤的文化编码方式。通过植物语言、人-水联结等为中心的非洲泛灵想象书写,莫里森根植于非洲文化,意图利用文化策略收编非裔民族创伤,以此构建非裔民族文化身份中的文化特性。

泛灵论经历了不同时期的理念建构和意义阐释,但其根本在于对西方二元对立体系的颠覆与解构,在模糊主体-客体、自然-社会、物质-精神等对立关系中建立关于存在形式的哲学认识论体系。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Edward Tylor)在《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 1871)中将泛灵论称为万物有灵观,是关乎于灵魂与肉体的分离性存在以及自然神灵的存在方式(泰勒349)。泰勒将泛灵论归结于是“处在人类最低阶段的部族”(349)的原始宗教信仰的论断一直被学者诟病,但是他仍然影响了学界的研究。受到泰勒的影响,詹姆斯·弗雷泽(James Frazer)发现在原始禁忌中人们对超自然力量的信奉具有泛灵特征,他在《金枝》(The Golden Bough, 1890)中将泛灵论视为关乎于灵魂与精神的宗教信仰,认为存在强大的神灵凌驾于人或动物的精神之上(Frazer 213)。泰勒与弗雷泽的泛灵观点都强调自然和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但是他们将泛灵特征视为原始文明的宗教信仰,暗含着欧洲中心主义特征。20世纪60年代以后,学界认识到泰勒与弗雷泽阐释的局限性,认为他们从19世纪的进化论和科学主义出发,低估了泛灵思想中的文化哲学价值(Nurit 68; Rooney 9)。后来,在《人类学大百科全书》中,泛灵论被归纳为一种将生命或神性归结于树木、雷电、天体等自然现象的宗教信仰(Hunter amp; Whitten 12),摒弃了将泛灵论等于原始文明的思想认识论。无论在早期还是现代对泛灵论的研究,都强调将生命现象扩展到自然界中,这是泛灵论的重要主张。在非洲文化中,自然神灵是其文化宗教信仰中的重要因素,是泛灵论重要的文化根基。非洲学者卡罗琳·鲁尼(Caroline Rooney)的《非洲文学、泛灵论与政治》(African Literature, Animism and Politics, 2000)以及剧作家索因卡的《神话、文学与非洲世界》(Myth, Literature and the African World, 1976)都是探讨非洲泛灵论的重要著作,他们将非洲文化中的神灵论进行细致研究,前者从追溯西方哲学角度探讨非洲的文化建构历史,并以“非洲中心主义”的态度讨论非洲泛灵论并重构非洲文化,后者涉及了非洲约鲁巴神话观念中的神灵世界观。这些非洲学者都是从非洲本土文明角度出发,摒弃了早期研究中的白人中心主义,在书写非洲的过程中呈现出非洲大陆独特的文化信仰与社会传统。

莫里森受到非洲文化的影响,利用泛灵哲学打破白人中心主义,并以非洲泛灵文化哲学对非裔民族创伤进行重新编码。《宠儿》中的泛灵想象书写充斥于非裔美国人的记忆和现实世界中,主要体现于树的植物语言和人-水联结的想象形式,在这些想象性书写中,自然神灵充当着重要的文化印章,不仅缓和了非裔美国人的历史创伤记忆,更建构了美国非裔民族身份的文化特性。

树是小说中的主要植物意象,也是弱化权力和创伤的手段。塞丝反复强调学校老师在她的背上“种”了一棵树,虽然实际上只是因鞭刑留下的伤疤,但在塞丝眼中,那是“一颗苦樱桃树。树干,树枝,还有树叶呢。小小的苦樱桃叶……现在连樱桃都结下了”(莫里森 18)。伤疤是白人权力展布的象征,也是白人对奴隶私刑的见证和象征。美国私行最早起源于殖民地时代,后来在蓄奴时期成为白人奴隶主对奴隶的主要惩戒方式,据统计,仅1882年到1903年期间,在美国前蓄奴州,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受到私刑处罚,占全国私刑案总量的五分之四(Hart 426)。虽然奴隶制被废止了,但塞丝身上的疤痕是她痛苦经历的见证,将白人对她的私刑和暴力展露无遗。但在塞丝眼中,愈合后的伤疤是一棵苦樱桃树,甚至在18年后还结了樱桃。此时,树以植物形象覆盖了塞丝背上展布的权力痕迹,故而一切权力关系在树的形态中得以消解,并以樱桃果实的植物象征弱化了因私刑带来的创伤记忆,减缓了奴隶制给塞丝带来的创伤。

此外,树还暗含着强烈的情感和生命表达欲望。当保罗·D拥抱塞丝时,“他用脸颊揉擦着她的后背,用这种方式感受她的悲伤,它的根,它巨大的主干和繁茂的枝杈。……直到每一道隆起、每一片树叶都被他的嘴唇犁遍……”(莫里森 21)保罗·D与塞丝的情感在树的催化下变得浓烈,树已然内化为塞丝的躯体,树叶、枝桠和树干都透露出强烈的情欲色彩,弥合着个体与集体创伤。另外,树与人相融合,隐喻着新的生命形式。在保罗·D 的叙述中,树的意象也经常出现,他认为树都是友好的,他在甜蜜之家时经常与树交谈,他将树赋予人的性格和行为,是对树所代表的生命形式的肯定。他认为“西克索……那才是个男人,那才是棵树哪”(莫里森 26),西克索身上具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保罗认为只有他能配得上称为树,这是他把树视为强烈生命形式的体现。

而且树是灵性存在,抚慰着民族精神。贝比的布道仪式在密林深处的“林间空地”中展开,“人们等在树林里”(莫里森 102),孩子们“从树林里跑向她”(莫里森 102),树林随着布道而鸣响,是一片“绿色圣地”(莫里森 104)。当人们齐聚在这里,树林成为心灵圣地。树在莫里森的笔下充满了灵性,仿佛人们是树灵之子,得到了自然的庇佑。树的植物意象和植物语言不仅是奴隶制历史的见证,更是非裔美国人情感和生命欲望表达的出口,并以自身蕴含的神灵形式抚慰着非裔美国人的精神。

不仅如此,人与水的融合也是创伤编码的重要策略。当泛灵哲学想象性地将生命形式赋予万物时,在这种生命的含混性中,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小说中的塞丝在河流上生下丹弗,宠儿也从水中还阳,水的孕育和再生功能促进了人-水融合,水对后代的孕育以及水对生命的抚慰表明自然文明中人性与水的神性联结。莫里森呈现树的植物语言以及人-水联结的泛灵想象,不仅构建出美国非裔民族强烈的生命意志,而且对民族创伤进行文化收编,强化了民族文化身份特性。

三、从“阿比库”复活到死亡:文化心理重建

小说中不仅通过书写和编码文化创伤构建非裔民族文化身份的特性,而且还利用幽灵表征重建民族文化心理,强化民族文化身份认同。

莫里森《宠儿》泛灵想象中的幽灵来源于“阿比库”(abiku)传说。在非洲约鲁巴文化中,幽灵儿童阿比库“指任何夭亡的孩子,复活后,再次死亡,又再次降生到同一家庭,并多次重复生死循环”(Mobolade 62)。宠儿因被母亲塞丝杀死,18年后还魂折磨母亲,这是莫里森笔下典型的阿比库变体。此外,阿比库的出现反映出它与家庭的紧张关系。在学者宋志明看来,“阿比库与家庭和集体之间建立的是一种异常紧张不安的血亲关系,反复纠缠,相互控制而又相互冲突和破坏”(126),在反复的降生和死亡循环中,阿比库对现实中的家庭和集体造成冲突。宠儿与家庭成员形成了冲突,她对塞丝加以精神控制,同时又使得塞丝与保罗·D发生分歧,破坏了家庭的稳定与和谐,而宠儿的初次死亡也因沉重的历史以及沉重的血亲之爱所导致,在一定程度上,作为阿比库化身的宠儿是塞丝家庭的一员,但她因家庭而死亡,并携带着关于家庭的痛苦记忆复活,因此对现实中的家庭关系构成补充和威胁。

此外,宠儿的复活反映出她与非裔美国人集体之间的紧张关系。当宠儿初次出现在塞丝家时,她说出“这地方真沉重”(莫里森 63),她以空间连接了过去和现在,不断提醒着塞丝等人关于124号的场所记忆。多年来,辛辛那提社区的人们一直回避着这一场所,他们不愿回忆那里发生的事件,但是宠儿再一次把他们带回18年前的处境。当宠儿说“我走来的,……好长、好长、好长、好长的一条路。没人带我,没人帮我”(莫里森 75)时,这长长的“路”不仅代表奴隶的个体经历,也喻指非洲人民被带上奴隶船的屈辱之路。面对宠儿所代表的历史记忆,辛辛那提的居民不愿回忆,宠儿所代表的记忆在场状态和集体的逃避心理使得宠儿与辛辛那提社区集体形成了冲突,暗示出宠儿与现实集体的紧张关系。

更为重要的是,阿比库的复活反映出民族文化心理的断裂。在非洲作家笔下,阿比库常常成为重要的文学主题,究其原因,主要在于阿比库所代表的轮回观连接了过去与现实,隐喻了国家的历史与现实发展,作家在以阿比库为主题切入时,实则离不开对民族国家历史的探寻,例如尼日利亚作家本·奥克瑞(Ben Okri)在《饥饿之路》(The Famished Road, 1991)中说“我们的国家是一个阿比库之国。就像幽灵儿童一样,它不停地往返”(Okri 478),这一说法将阿比库的形象延伸至国家政治层面,以阿比库呈现民族国家的动荡不安。无独有偶,莫里森也以宠儿的复活隐喻民族文化心理的断裂。宠儿所代表的历史记忆是创伤性的,她摧毁了塞丝的精神和生命,并强化了民族的创伤记忆。在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论述强调了宠儿所代表的摧毁性力量,“她(宠儿)做过两个梦:一次是自己爆炸,一次是被吞噬。当她的牙脱落的时候——一块多余的碎片,一排中最后的那颗——她认为毁灭已经开始了”(莫里森 155),不仅宠儿的梦境是毁灭性的,她自身牙齿的掉落也呈现出衰颓之势,如此颓唐性的力量从过去返回现实,暗示着非裔民族的历史与文化在现实中的衰落形势。此外,学者卡罗琳·鲁尼(Caroline Rooney)认为宠儿作为一名阿比库,即一名非洲幽灵儿童,代表着非裔美国人精神上的非洲历史(Rooney 117),她将宠儿所代表的过去延伸至非洲历史,扩宽了宠儿作为阿比库的象征内涵。结合该学者的观点,宠儿所代表的非洲历史文化根基以及其所代表的衰退力量实则隐喻着非裔美国人的非洲历史文化根基在现代传承过程中的断裂,深层次地隐喻了美国非裔民族文化心理的裂痕。

如果说宠儿的复活呈现出民族文化心理的断裂,而她的死亡则隐喻了非裔民族文化心理的重建。宠儿幽灵的死亡来自于非裔美国人对历史创伤的集体祛魅与集体记忆。宠儿对塞丝以及家庭和集体的摧毁体现在于她不仅控制塞丝,而且也在精神和心理上使辛辛那提居民产生畏惧,然而,当他们组织起来共同抵御宠儿的衰颓势力,集体便形成了重要的建构性力量。当辛辛那提社区女性居民联合起来帮助塞丝,“所有三十个人相偕来到一百二十四号的时候,她们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坐在台阶上的丹芙,而是她们自己。更年轻,更强壮,简直像躺在草丛中睡觉的小姑娘。……可那就是她们,年轻而快乐,在贝比·萨格斯的院子里戏耍……”(莫里森 299)此时,蓝石街124号所储存的不再是创伤记忆,而是居民们与丹芙、塞丝共情后被唤醒的集体青春记忆。此外,在场的女性居民中,艾拉也曾因为杀死她的婴孩而恐惧,她害怕那夭折的孩子会成为如同宠儿一般的幽灵折磨她,因此也加入了祈祷仪式。最后,居民们在仪式中的表现隐喻了更为深刻的集体记忆:“她们停止祈祷,后退一步,回到了开始,开始时还没有语言。开始时只有声音,而她们全都听到过那种声音”(莫里森 300)。这段话具有强烈的隐喻色彩,若追溯历史,“开始”既可以喻指非洲人民未被带到美洲大陆之前,也可以喻指非洲民族文化形成的原初时期,由于那时非洲大地未被殖民者入侵,非洲民族语言更未受到欧洲语言的入侵,所以“开始时还没有语言”,而“开始时只有声音,而她们全都听到过那种声音”所蕴含的集体无意识行为体现出非裔美国人对非洲民族文化的文化共鸣,源自民族的文化身份记忆。因此,在这场仪式中,集体因驱赶宠儿而凝练了三层集体记忆:第一层是辛辛那提女性居民共同的青春记忆,第二层是以塞丝和艾拉为代表的女性居民集体创伤记忆,而第三层则是她们共同作为非洲民族后裔的文化身份记忆。通过仪式展演,在对宠儿所代表的历史创伤的祛魅中,集体记忆的建构性作用得以凸显。在此背景下,莫里森以宠儿作为“阿比库”表征,通过“阿比库”的死亡弥合了民族文化心理,巩固了民族文化身份认同。

《宠儿》是莫里森对“国家失忆”所代表的集体失忆行为的抵抗,是文学叙事对历史的想象性再现。她以个体和集体记忆书写民族文化创伤,刻画出民族文化身份的身份唯一性;以非洲泛灵想象收编文化创伤,突出非裔民族文化身份中的文化特性;以幽灵表征重建民族文化心理,强化了民族文化身份认同。莫里森以种种策略共同构建出非裔民族独特的文化身份,不仅是对集体遗忘行为的抵牾,更是对未来美国非裔民族发展的展望。

同时,民族的发展无法脱离历史文化根基。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为莫里森的颁奖词这样写道,“其作品想象力丰富,富有诗意,显示了美国现实生活的重要方面”,莫里森在作品中展现的独特想象力与诗意离不开她对民族文化土壤的耕耘,她融合了非洲传统文化、口头传说与美国社会现实,呈现出颇具文化特色的文学叙事。《宠儿》将非洲泛灵哲学与非裔美国人的历史记忆相结合,以传统的非洲文化策略收编非裔美国人的民族文化创伤,不仅重建了非裔美国人的文化记忆,更弥合了民族文化心理,构建了独特的美国非裔民族文化身份。作为一名非裔美国作家,莫里森的叙事作品蕴含着她对美国非裔民族文化身份的探索,《宠儿》便是她探索民族文化身份的重要尝试,更是莫里森在展望民族未来过程中的文化寻根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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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文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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