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作为中国科幻文学的滥觞,晚清科幻小说是进行“想象”的重要工具。它不仅是晚清“现代性”的表征,更是其展开的重要介质。作为与晚清相呼应的历史坐标,“二十一世纪”则为现代性“想象”提供了延展的空间与舞台。《电世界》构建了一个与晚清全然不同的时空坐标与世界体系,对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中的时空、科技、人格进行了多维度畅想,较早地尝试了从“神怪”到“科幻”的范式转换,同时对民族国家的建立也进行了一次思想上的探索和准备。
关键词:晚清;科幻小说;《电世界》;现代性;二十一世纪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3年国家级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社会变迁与晚清科幻小说研究”(项目编号:S20231053002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胡驭舟,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王洁群,北京师范大学博士,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比较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Title: The “21st Century” as an “Ideal”: The Imagination of Modernity in Electric World
Abstract: As the origin of Chinese sci-fiction literature, Late Qing sci-fiction novels were essential for constructing “imagination” as they were major embodiment and important medium of Late Qing “modernity”. As a historical coordinate echo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21st century” allowed for further development of this “imagination” of modernity. Electric World constructed a world system completely different 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imagined a highly developed modern society from the aspects of time-space, technology and personalities. It made an early attempt to change the paradigm from “gods and monsters” to “science fiction”, and conducted an ideological exploration and preparation for the formation of modern national state.
Key words: late Qing Dynasty; Chinese Sci-fiction; Electric World; modernity; 21st century
Authors: Hu Yuzhou is undergraduate at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Xiangtan University (Xiangtan 411105, China). Wang Jiequn is Ph. D from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and professor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t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Xiangtan University (Xiangtan 411105, China).
近代以来,西风东渐,开启了中华民族应对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艰难历程。剧烈的政治、经济、文化碰撞此消彼长,不仅给统治阶级和文化精英带来了危机感,也促进了“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在融聚汇流中的激荡上演(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 8)。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现代”概念进入了中国的文明叙事与文化视野。梁启超等人不满亦不愿对西方文化进行照搬、移植,主张以西式框架容纳儒家内核,力图使中华文明在数千载演进之后能够得到焕然重生(李泽厚 426)。可以说,在此框架下构建的“现代”首先是一种时间观念。它意味着与过往衰败腐朽的决裂,对积重难返之旧制的扬弃。同时这种时间上的划界并非是推倒重来,而是万象更新、迭代发展。它不是对中华文明生命力与优越性的否定,而是对其韧性与活力的肯定与再出发。
从文化品格来看,“现代”在晚清的原初内涵与情感色彩可谓独具一格,其主要构成部分“现代化”更是展现了最早的“中国化”的理论气魄。如果说,前者主要指称由“现在”开始的政体改造、文化改良、科技发展等塑造“少年中国”的历时进程,那么后者则更多意味着对繁荣昌盛之中华的质性想象。在“小说界革命”的浪潮下,小说从稗官野史、街谈巷议之流升格为“文学之最上乘”,其目的则在于通过想象“现代”社会的富足、和谐,以期“振国民精神,开国民智识”(陈平原、夏晓虹,《清末明初小说理论资料》 64-65)。也正是如此,在这样一个“华洋夹杂、雅俗不分的时期”,“称小说为彼时最重要的公众想象领域,应不为过”(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 4)。
作为起点的“晚清”始终呼唤着一个与之对应的“终点”。在《电世界》中,这一“终点”被具象化为百年以后的“二十一世纪”,即“宣统一百零一年、西历二千零九年”(李广益,《中国科幻文学大系》 24)。这个终点是一个思想、文化、意识形态的具象坐标,更是一个展开“想象”的时空范畴和空间场域。究其为何是“二十一世纪”而非其他世纪,则似乎体现了中西交融的改良思路(贾立元,《古怪的“新”世界》 39-41)。《论语·为政》有云:“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杨伯峻 29)。孔子强调研究过往,以推知未来。他笔下的“百世”并非实指,而是泛指长时段的历史进程。而西方的现代性时间算法则强调精准,以其变迁演进更为迅猛,所以按世纪划分(李欧梵,《现代性的想象》 5)。“百世”强调过去,故会有“不知有汉,不论魏晋”的慢条斯理,而“一世”强调未来,更多展现的是工业文明改天换地的变迁力量。由这一细节出发,读者可以窥见晚清科幻从古典想象转化为现代想象的隐性路径。
从更深的层面而言,此处的“想象”是源于知识精英对复兴之后未来图景的展望,但其内在意图与思想理路却与彼时政治现实有着密切联系(李欧梵 6)。晚晴社会已经摇摇欲坠,而融合中西之长的新共同体尚且缥缈。借用“想象”的手段来“社群化”,通过塑造“虚空的共时性”来凝聚人心,这或许是当时的知识界建构“共同生活”的积极尝试。在小说中,“中华民族”以及相应的民族国家不仅获得了创制的合法性与迫切性,更是通过想象的媒介成为了经过“公共领域”热烈探讨的事实(李广益,《中国科幻文学大系》 26)。
许指严的《电世界》以“二十一世纪”的全球为叙事时空,以电力为叙事线索,以国民生活和社会秩序为叙事主题。三重想象交错并行,勾勒出“晚清现代性”的斑斓图景,体现了当时知识分子对“中国向何处去”的追问,更流露着“中体西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构想与抱负(汪林茂,《晚清文化史》 51)。书中细节描写多有粗劣模糊之处,以合乎严谨详细者为少,这与晚清政治实践的混乱嘈杂颇有几分类似,预示着二者皆为“走马灯”式的中国现代化历程中夭折的一环,既未实现民族文学在形式与内容上的返本开新,亦未实现现代民族国家的成功创建,不过是帝国体制行将就木前的回光返照。
一、“千倍比例尺”下的未来时空想象
晚清科幻小说,以格物穷理、宣扬科技之名,行肆意狂想、凌空虚蹈之实,表达了作者在风雨飘摇之际对重振中华的向往。从读者层面而言,作为最早的现代大众文学的先行者,晚清科幻更是费尽心力吸引眼球,以达到震撼人心、颠覆认知的宣传目的。在梁启超看来,“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也”。而在促使读者对“行之不知、习矣不察”的凡俗生活投注关怀之余(陈平原、夏晓虹 59),晚清科幻小说更是希望能引领读者突破现实所局限,借由时空之扭曲来强化一种梁启超所言的“熏、浸、刺、提”的实践功能。
《电世界》开篇,作者即夸下海口:“一瞬一息计万里,一光一响皆绝尘”。接着笔锋一转,又说道:“慢点儿做诗,快看新闻!”——时间是宣统一百零一年、公元二千零九年(李广益,《中国科幻文学大系》 23)。这显然有违常理,封建年号岂有使用百年的理由?作者之疏忽纰漏,很难说是无意犯下,更有可能是在有意提醒当时的读者“诸位现在是在宣统元年,而我谈论的却是宣统一百零一年之事!”故事开头的这一交代似乎有些无厘头,其效果却俨然在宣告已进入了一个常理失效的“平行宇宙”,标志一种充满狂想意味的新秩序已在文本中悄然登场。
在《电世界》中,为了展示“二十一世纪”的惊世骇人,时空尺度被频繁地大幅缩放。比如“电王”黄震球的电厂,共有一千零九个厂室,可供一万余人参观游览;又如“电王”嫌“肉体迟钝”,造出了飞行自如的“电翅”,一会儿“徘徊北极”,一会儿“散步南垓”,“世界上五千二百万方里的地方,没有一处不到”,其速度之快,竟可以“环绕赤道一周,费不到三小时”。在打击“西威国”时,黄震球还造出了一种新式手枪,“任你离着一百八十公里,电火也能飞到”。而“电王”更为“伟大圣明”之处,还在于他不仅能用电力来满足个人欲望,更能造福人类。他造出的自然电车可坐三万人,时速五六千里,运送“欧工”往来于南极金河与伊兰高原,共运得“九万垓七京八兆六亿九十七万有零”磅黄金。此外,还有二千辆电车往返全球、电力平路机每小时平十里五十丈阔的长路、电犁每日可犁耕地五六千亩,凡此种种,无不令时人瞠目结舌(李广益,《中国科幻文学大系》 23-48)。
《电世界》中的时空想象,几乎不遵循逻辑与实证的根据,多有自相矛盾之处。比如“电王”所造之电车,其运行速率远超第三宇宙速度,足以冲出大气层与太阳系。“电王”所建之公园,“共有一万个门,每一门足有一里开阔”,其占地面积却只有“二三十万方里”,而铁塔的直径更是出现了明显的前后不一致。作者或是注意到了此类想象的生硬,在文后辩说道:“电王生长中昆仑,乃须弥芥子之意”。这番辩白无疑表明,这些矛盾不一定是出于科学知识不足,更有可能是作者有意而为之,希望以随意缩放的时空来表明特别的寓意和愿景。文中使用“垓”“京”“亿”“万”等天文单位,而且特别喜欢九、八等表示吉祥昌隆的整一数字,“二十一世纪”更是被屡次提及,几乎等同于发达、文明、先进。比如,“二十一世纪人民的程度高了,只有劲气内敛,断不屑狂呼乱吵”,“二十世纪却大不然了,只要看茶馆里那些人……把国家公共的事,着实担忧哩!”在这些段落中,二十一世纪常常与二十世纪、十九世纪并置,前者代表了辉煌、鼎盛,而后者则指向了强大与衰弱的矛盾并存(李广益,《中国科幻文学大系》 89-114)。
在纷繁错乱的时空缩放下,作者明显重“幻想”而轻“科学”。列出的具体数字动辄缩放数千倍的比例,凭借一个“电”字便可随意达到,而“美欧别墅”“非澳农场”“北极公园”“南极金矿”也无一不以中华为核心。恍惚之间,读者借由想象的通道似乎进入了与神怪小说大相迥异的美学空间,完成了一种对古典想象的突破与超越。然而,当读者浮出“电世界”的表象,深入其背后的意图、原则、手法,则更多体会的还是一种“将科技与神怪合为一炉而冶之”的矛盾(王德威 45)。在小说中,时空异常被过分展露,而又缺乏支撑其合理性的连贯论述与生动描述。其原因或许是作者的科学知识过于混杂,同时也显现出晚清知识分子在处理虚构的“小说”与现代理性关系时的逻辑无措。
百年以后,再度审视《电世界》中扭曲怪异的时空,现代读者恐怕会感到有些可笑幼稚。殊不知在晚清,这正是作者为了挑起大众趣味而煞费苦心营造的“胜境”。社会发展变迁,“时空”一词亦因科技的不断进步而被更大尺度地缩放,这种缩放意味着新的技术便利,却没有引领我们走向晚清科幻所渲染的那种“大同”。回归历史语境,以科幻为媒介,还原晚清思想界中对知识、科技、秩序的多重构建,这或许能让我们对中国百年的“现代”之路有更为真切与深刻的理解。
二、“黄金世界”中的科技与器物想象
小说第五回有一个情节耐人寻味。电王在铲除西威国后,意识到“中国的势力无敌了”,但若“不再进,便有人追到前面,合我们做对头”。于是,他想到了南极有可能蕴藏丰富的金矿,便造出电艇,接着又雇佣了二十万“欧工”,往返运金,以此确保“物质文明之根由”的财政收入能够源源不绝。
在这里,作者并没有细说为什么科技如此发达,而国家财政仍然依靠古老的贵金属,也没有考虑“九万垓七京八兆六亿九十七万有零磅”的黄金流入市场究竟会有什么后果。黄金只是作为科技带来的胜利果实被一再展示与夸耀,体现了一种“对科学能富国强兵、改变软弱状态的主观渴望”(吴岩、方晓庆,《中国早期科幻小说的科幻观》 100)。也正是从这一回开始,作者将叙述重点转移到了拜电力所赐而物质财富极大丰裕的“黄金世界”。在作者的笔下,科技毕竟只是由天才创造发明的神奇之物,科学进步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推动,似乎都未给予应有的重视。在《电世界》中,经济发达的想象可谓俯拾皆是。这些想象连接了奇异时空,既是展现“电世界”百姓生活、社会风貌的重要手段,同时也形塑了一种以经济秩序为核心的国家治理框架,虽然未能展现清晰严谨的理性精神,但它一开始便带给了读者一种浓厚的启蒙意味。
从手法上而言,《电世界》大多是重实用、轻理论,重结构、轻细节。如新原质只需“在大气中间,略略摩擦一徧,那空中电气,便如江汉朝宗一般,源源而来”。电不仅能“烘晴蒸汽水旱无灾”,还能“消熏杀菌病魔绝种”,医院诊断只需“电气分析镜”一照了事。此外,“电王”还在北极建造了“与民同乐”的含万公园,其主体是一个有三百三十三层的铁塔。这种流于肤浅粗糙的“报菜名”式写法令文本结构严重失衡,作者只能用“话休闲絮”“话归剪绝”扯回主题。在“黄金世界”的泡沫之下,科技等于电力,电力等于改造世界与发展经济的能力,而关于科技创制、社会运行的想象则具有明显的模糊性、混沌性和臆想性,令读者难辨真伪。
除了具体的想象手法,《电世界》中的“黄金世界”还体现了一种杂糅的价值取向与美学原则。也就是说,正是在某种抽象的观念指引下,小说对科技以及财富的描述方才显出上述特点。中国文化的传统思维重视义理辞章考据,延续到科学想象中便逐步演化为一种“科学崇拜论”与“唯科学主义”(宋雪伟,《晚清科幻小说》 237-238),体现出过分突出工具理性、技术理性的倾向。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而作为报刊文学的晚清科幻小说又须以新奇不凡作为吸引读者的亮点。这就在客观上要求作者在展示科技的光怪陆离、惊世骇俗之余,必须充分论述其实用性,从而获得一种接受思维上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于是,科技所带来的社会财富的极大增长,便成为想象的主要内容。读者不难看到,在对经济想象的过分夸张与铺陈中,《电世界》中科技与理性的主体价值被大大削弱,以致最后蜕变成了一种纯粹的致富工具。
晚清科幻在文学领域首倡现代科技之效用,我们不能否认其推广与普及意义,但它与生俱来的那种思想束缚与现代科学精神之间的矛盾都为日后知识精英放弃推广科幻,另寻其他启蒙媒介埋下了伏笔。
三、“完全世界”与人格想象
在小说中,电力的使用,不仅意在使国力强盛,更在于“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实现“大同世界”中的尽善尽美。事实上,不仅《电世界》如此,晚清科幻小说的一大共性特点便是“将科学幻想点缀在政治理想上”,其本身“并不具有科学精神的意识,而只有启蒙宣教的政治意识”(刘媛,《论中国科幻小说》 138)。
在这部作品中,作为政治想象的“秩序”也体现了一种大一统的色彩。不论是“电王”对社会治理、科技发展的主导,还是“宣统”年号暗示下的君主制度,《电世界》的立场都是“守旧的一边倒”,同时氤氲着“两头不到岸”迷茫与徘徊(杨国强,《两岸不到头》 1-14)。作者既拥护封建朝廷的权威与统治,又想象出了“帝国议会”等西方政治机构,也在对“电王”无所不能的刻画中增加了对皇权的制约和对“有闲阶级”的畅想。一方面,作者大费周章打造了无数圣贤心向往之的盛景世界。另一方面,“电王”心心念念的还有柴米油盐等民生福祉的事情。在小说中,电力近乎等同于神力,被赋予了一种强大的科技理性力量。电力带来了繁荣进步,但与此同时也形塑了一个怪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与科学幻象的蓬勃展开相对照,人的主体却受到了压抑。这究竟是“秩序”重塑后的社会进步,还是科技强力的胜利?《电世界》中的科幻描写隐隐呈现出一种批判性的思考。
《电世界》对“现代”的想象,在时空扭曲、经济发达、政治昌明之外,也勾勒了以“电王”为代表的现代人格。这一人格兼具传统士大夫克己复礼、仁者爱人的道德品格,也体现了古代圣明君主内圣外王、外儒内法的治理哲学,既凸显了科学、理性等新式思维的影响,也呈现出知识分子对具有中华特色之现代人格的初步想象。晚清帝国与“世界”相遇,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电世界》的作者显然无法跳脱出这种社会现实,他的想象虽然夸张怪诞,但其内核却始终隐蓄着一种挣脱现实的冲动。作者在畅享时空异常之时,或许可以沉溺于对新奇事物的追求向往,但面对新世界的种种对抗与斗争,他也必须给出清晰的看法。这种看法,无疑杂糅了进步与保守、和平与战争、世界与民族等对立观念,而恰恰是这些对立也使得小说呈现出一种左冲右突、徘徊往复的叙事效果。
“电王”不仅是发明天才、科学狂人,更代表着传统“圣王崇拜”情结在科幻小说中的投射与再现。帝王将相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而掌握科技的人则被作者寄予了时代厚望,成为新秩序的裁定者。平日里,他特立独行,只有在“西威国”入侵或“东洋国”落难时才横空出世,单枪匹马化解危机。可以说,“电王”已将自己直接凌驾于这个世俗世界之上,已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科学王”。这种科学家、发明家、探险家的复合人格,在《电世界》中被刻画得既生动又深刻。“电王”的政治品格与治理方略亦符合“内圣外王”与“内儒外法”的准绳,并在小说情结的左冲右突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演化,体现出一种充满经世致用意味的“格致”儒学。在小说结尾,“电王”决心“离了地球,别寻世界”,在向民众告别时他这样说道:
电的性质是进行的,不是退化的;是积极的,不是消极的;是新生的,不是老死的;是膨胀的,不是收缩的;是活灵的,不是阻滞的[……]是自由的,不是束缚的;是交通的,不是闭塞的;是取不尽、用不竭的,不是寸则寸、尺则尺的。所以我们不但用电,而且要学电的性质,方才可称完全世界,方才可称完全世界里的完全人。(李广益,《中国科幻文学大系》 108)
这一段演说可谓情感饱满、气势雄浑,表达了对电的科学理解和哲学思考,也比较全面地论述了“电王”对“完全世界”这一理想秩序的设想与憧憬。在这个“完全世界”中,科技发达、物质充沛,但这一切都只是作为表象的“王”,而藏匿于其下的“圣”,也即儒家本位的、中华中心的、民族主义的世界秩序才真正点明了作者对未来的期待(李广益,《中国电王》 43)。这种期待正如王德威所言,“所谓物竞天择、物种进化等观念,不仅有生物学上的意义,也暗示了道德上的自我超越”(王德威 57)。作者认清了现实斗争的复杂性,他不断强调“器”的全能,但“道”的全善才是“完全世界”真正“完全”之所在。换言之,在作者看来,“电王”人格之“完全”不仅在于对科学技术的掌握,更在于一种维系秩序稳定的道德心和伦理心。
细读小说,读者可以发现,“电王”的人格想象中还渗透着一种结合了西方“博爱”与东方“兼爱”“仁爱”的人道关怀。在消灭“西威国”以及平定国内叛乱的过程中,“电王”都展现了雷霆手腕之下的恻隐之心。他既铁面无私,又懂得平衡与兼顾。同时,从他“累卵东洋急救同种国”的细节之中,也可以见出一种有限度的对“天下大同”的向往与追求。虽然“电王”仍然心存种族、民族的区别,但已经迈出了关心、思考人类共同命运的第一步。他的人格虽然就其本身而言是自洽的,但在现实的政治博弈中却又不免显得单薄与无力(李广益,《中国科幻文学大系》 89-103)。
在小说的结尾,电王看到了近代以来的海陆变迁,忧虑不过两个世纪这个地球便将人满为患,而要“弥补这个缺陷,只得扩充世界一法。”但令他更为忧虑的是,这个新世界不仅在资源上是有限的,活在其中的人类也面临着“道德心不能圆满”的困境,面临着人性沉沦的危险。“电王”厌倦了现有世界的丑陋瑕疵,心灰意冷下最终选择孤身冲向宇宙,另寻一种永恒的德性与完满。这一看似寻常的科幻叙事,将故事终结于“电王”的“空气电球”徐徐上升,而那个不断缩小、虚幻的“完全世界”也最终成为了宇宙微尘的一段光影。在贾立元看来,这样的情节安排其实是对“电世界”中乌托邦秩序的自行拆解,更是“在变动不止的缩放中呈现了事物的相对性”,由此也“破除了所有的执迷”(贾立元,《“现代”与“未知”》 184)。
由此,“电世界”作为对一个“新世界”的突破与完善,也不再局限于时空、经济、政治等表层,而是凝聚为一种追求理想与冒险的人格范型。这种人格范型已经超越了孤立、个体的幻象,达到了伦理与哲学的高度。无论是怎样的社会矛盾与制度漏洞,都能在以“电”为象征的开拓、进取之下得到妥善解决。“黄金世界”的“爱有参差”呈现的是一种阶层体系,其背后是人性难以抑制的“恶”。电王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放弃苍生而自求逍遥,他最终成为了荷马笔下的尤利西斯,在烈士暮年以数百岁的身躯离开故土,重新开始了一次激越与痛苦交织的闯荡。他的子民也最后一次表达了爱戴——“电车去了,必有回车;电信去了,必有复信。电是双方的,不是一面的;电是循环的,不是抛弃的”(李广益,《中国科幻文学大系》 89-113)。或许真有那么一天,“电王”将与他的子民携手,创造出一个真正“大同”的“完全世界”。
结语
《电世界》构建了一个与晚清全然不同的时空坐标与世界体系,较早地尝试了从“神怪”到“科幻”的范式转换(王德威 46),同时对民族国家的建立也进行了一次思想上的探索和准备。在作品中,读者不仅看到了科技进步对晚清社会的技术性影响,也看到了作者对秩序重塑的思考。借由报刊文学的媒介通道,晚清的人们第一次作为“大众”观看与接收了“现代性”与“现代化”的复杂图景。这一方面符合当时中国社会希望自立自强、摆脱贫弱的情绪,另一方面也增益了国人励精图治、变革现实的动力与勇气。《电世界》中的多重想象具有明显的含混性与杂糅性,它所呈现的保守、自负、蒙昧的思想文化主张与当时的社会状况密不可分。
晚清科幻始终无法充分发挥出其本身的想象水准与美学高度,而作为旧有社会改良的文学想象,其幼稚、肤浅表象背后其实隐含着更为深层的社会思想动因。《电世界》中的想象是粗糙残缺的。我们不能苛责这些科幻文学的先行者的迂腐和封闭,作品的缺陷从某种程度上恰恰说明了他们在贫瘠的土壤中破土而出的那份先见与勇气。而从更开阔的视野来说,晚清科幻小说的出现,“从极特殊的角度,也见证了中国现代化的开始”(王德威 60)。它所展现的对西方器物、科技、思想的创造性转换,也说明了“中国科幻小说要想取得世界性地位,本土性是一种努力的方向”(刘媛 138)。它们对“未来”的种种想象,勾连出对中华文明往日辉煌的“乡愁”,它们对“未知”的那份复杂与迷惘,也恰恰折射出社会剧变对个体与社会的思想塑形与历史沉积。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陈平原、夏晓虹:《清末民初小说理论资料》。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Chen, Pingyuan and Xia Xiaohong. Theory of Novels in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Beijing: Peking UP, 2021.]
贾立元:古怪的“新世界”——晚清科幻小说中的奇异时空。《读书》11(2015): 36-43。
[Jia, Liyuan. “The Weird ‘New World’: Strange Time and Space in Late Qing Sci-Fiction.” Reading 11 (2015): 36-43.]
——:《“现代”与“未知”:晚清科幻小说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
[---. “Modern” and “Unknown”: A Study of Science Fiction in Late Qing Dynasty. Beijing: Peking UP, 2021.]
李广益:中国电王:科学、技术与晚清的世界秩序想象。《中国比较文学》3(2015):38-52。
[Li, Guangyi. “Chinese King of Electricity: Science, Technology and the Imaginary World Order in Late Qing.”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China 3 (2015): 38-52.]
——:《中国科幻文学大系·晚清卷创作三集》。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20。
[---.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Literature: Late Qing Volume. Chongqing: Chongqing UP, 2020.]
李欧梵:《现代性的想象——从晚清到当下》。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
[Li, Oufan. The Imagination of Modernity: 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Present. Hangzhou: Zhejiang UP, 2019.]
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Li, Zehou. O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Thought. Beij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79.]
刘媛:论中国科幻小说科学观的本土性特征。《文艺争鸣》5(2016):138-142。
[Liu, Yuan. “On the Local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s View of Science.” Literary Debate 5 (2016): 138-142.]
宋雪伟:晚清科幻小说的时代特征与文化反思。《明清小说研究》4(2020):235-247。
[Song, Xuewei. “The Time Characteristics and Cultural Reflection of Science Fic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Journal of Ming-Qing Fiction Studies 4 (2020): 235-247.]
苏生文:《晚清以降:西力冲击下的社会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Su, Shengwen. 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Social Changes under the Impact of Western Forces.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2017.]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Wang, Dewei. The Way to Imagine China : History-Novel-Narrative. Tianjin: Baihua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2016.]
汪林茂:《晚清文化史》。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
[Wang, Linmao.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Hefei: Anhui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2016.]
吴岩、方晓庆:中国早期科幻小说的科学观。《自然辩证法研究》4(2008):97-100。
[Wu, Yan and Fang Xiaoqing. “Image of Science in Early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Texts.” Studies in Dialectics of Nature 4 (2008): 97-100.]
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
[Yang, Bojun. The Annotations o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2018.]
杨国强:《两头不到岸:二十世纪初年中国的社会、政治和文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
[Yang, Guoqiang. China’s Society, Politics and Culture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Beijing: 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 2023.]
责任编辑:王文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