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者之歌（组诗）

李瑾

山东沂南人，汉语言文学学士、新闻学（文学）硕士、历史学博士。有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等报刊发表，出版诗集《倾听巴赫和他内心的雪崩》《落雪，第一日》《黄昏，闭上了眼》《人间帖》《孤岛》等，曾获东丽文学大奖、李杜诗歌奖、海燕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人、《中国诗人》年度成就奖等奖项。

有无之间

一到清晨，小鸟的叫声就成为新鲜的

雨滴，不妨打开窗户，隐藏了一晚的

树木，又露出了

各自的坏和不经意的好

大树下面，行人正匆匆

恍惚间分不清楚

我、他们以及树叶是不是都需要找个

地方来安置自己。现在，每一粒尘埃

都是小小的庙宇，世间之物各自为王

仿佛不需知道何谓人间，什么是失去

幻想者之歌

我是长河，我是落日，我是橘子洲头

等待流水的木舟

我是黄沙

我是戈壁，我是

肺腑中有一队马帮的山口。更多时候

我是怀抱着鸣叫的秋虫，我在能听懂

野兽和牙齿的草茎上两手空空地独奏

我的赞美不过如此

夜饮，回家，在凉亭里暂歇，一两只

蝈蝈的鸣叫让我清醒了许多，我看见

起伏的群山已不再

巍峨，月色填满了

路面的坑洼，我的亲人、仇人和永远

不会相逢的人都将自己安置在夜幕中

和花坛里的草一样安静、安宁、安详

正用孤独占领白天残留的一丁点罪恶

雕刻师

他尝试着将自己的脸从一段枯木里面

拿出，尝试着在一块死去多年的石头

中间发现鼻息

他确信这一切

都是人类遗留下来的，只是还没有人

意识到这是一种丢失。“我给孤独的

鸟寻找一个对应物”，他在喃喃自语

内心有一堆承受不了太多真实的刀斧

目下所及

有绿洲，有戈壁，有突然起飞的卵石

和骤然回头的风，也有一声不吭来到

白云附近的牛羊

正向神索要余生

太阳是第一个醒来的人，怀抱着无数

尖刀，一条来历不明的河在快乐之余

哗哗而泣：她按时消失，她不能弯曲

藕与莲子心

习惯饭后泡一杯莲子心茶，汤水湛绿

像极了荷叶。水里一定

潜藏着什么秘密，莲子心最初漂浮在

水面，最后会潜入杯底，只是不能够

再生根发芽。藕有藕的

关节，莲子心也有自己的逻辑：一颗

莲子心有必然的苦，而

一棵藕会有一片偶然的汪洋或者淤泥

收获

又到麦收时节了，那时多好啊，那时

我们除了麦粒一无所知

如果被镰刀割破了手指，父母便会说

没事，没事，就是好久没见了，未免

生疏。那时，鹌鹑会在

麦地里垂直起落，我们追着它，仅仅

是因为好奇：夕阳西下，它在空中像

一枚会飞的麦穗，金黄，却并不成熟

那时田野一眼望不到边

里面没有公路，我们不愿出去。那时

年少，如果饿了，南风就拍一拍肚皮

宿命

一块土地可以长出坚果、浆果和花生

也可以长出石头、山涧和沙漠，鲜花

在上面举着几只蜻蜓

老鼠们在下面打着洞，表情煞有介事

土地为什么这么神奇，我当然不了解

我只知道土地有自己

固定而尚未完成的宿命，还有熟识中

空寂巨大的未知：它们一直繁衍不息

白，一种虚拟

头发，说白就白了，还有树，还有河

还有那条需要按住胸口才能过去的路

路两边，总有白花

一边晃，一边凋零。生活就是这样子

有些路，走着走着，定了型；有些路

走着走着，变了形

也总有一些路，让人笑，让人哭，让

站在那里等人的一回头，变成了来者

没有白的，要么混沌，要么擦肩而过

六月突至

六月说来就来了，田野里，机械轰鸣

小麦即将回到最初的位置。雨水有时

会举着河水，河水有时

会举着雨水，知了即将破土，即将为

天地间不容置疑的轮回，唱一曲微不

足道的赞歌。昼夜之间

有人把落日翻新为朝阳，也有人松开

风筝，看它们在墙角处喧嚣。六月啊

我经历的每一个六月都

是新的，都带有往年芦苇叶子的味道

但每次都越来越淡，间杂着蚂蚱骤然

一跳，以及两对翅膀收拢以前的颤动

蒲公英

高温将降，像在为每个心情没那么

多起落的人送行。整个夏季，田野始终

在蝴蝶的翅膀下移动

除了野花，这些五颜六色的精灵站在

出生之地歌唱，直到山河翻新，直到

累累果实，挂满并不

崇高的丘陵。这个时候，最好的人是

足迹，父辈走过的都是善良的，比如

门前小路，两边种着不愿飞的蒲公英

直到天气凉爽，直到

我回到家，才肯毫不犹豫地打开翅膀

我的孩子

整个秋天都是蓝色的，白云落在山上

像蓝色的草木和

被水洗过的星辰。孩子六岁了，秋天

是他的起点，也是云彩的。我看见他

站在白果树下面

叶子是蓝色的；我看见他在大路上面

奔跑，两边的行人是蓝色的；我看见

他跟在我的身后

我缓缓失去的那一部分，也是蓝色的

秋天是他的生日，秋天把我

转移到他的身上，隐藏得很蓝，很深

替身

每瓣落英，都对应着我们的一位亲人

每位亲人，都站在落英面前望梅止渴

时间如此无望，恰似

今日，暮色盛大漫长

却容纳不下几片身怀

眷恋的黄叶。在拐角之处，两条花狗

与我们擦肩而过，它们最终将和路人

一样，成为可有可无的景致。多少年

以后，谁也无法逃出

花狗的狂吠声，我们

体内会蓄满秋天，会蓄满无法回头的

万千尘土，如果还有

余地，一定是大雪让出了预留的位置 ■

【专家点评】在清晨释放每一粒尘埃的勃然生机，让夜幕归置每一个生命的喧嚣心绪；从豪迈的大地上收割麦子和童心，于时间的长河里捡拾记忆和言语。李瑾的诗歌，用土地、河流、石头、戈壁、绿洲、麦粒、鸟鸣等意象，穿越山川湖泊和历史时空，赞颂着“万物是其所在”的安然与力量。

在诗人笔下，自然是神奇的，“一块土地可以长出坚果、浆果和花生/也可以长出石头、山涧和沙漠”“它们一直繁衍不息”，哺育着世间万物，也滋养了少年的稚嫩和好奇。自然又是辽阔的，它宽宥了人类“残留的一丁点罪恶”，为万物“向神索要余生”，使“世间之物各自为王”。同时，在诗人笔下，人的主体情感也是丰盈的，能够充分契合自然万物的“召唤”，在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融入风声和鸟鸣，共同建构圆润的审美意境。所以雕刻师从枯木和死去多年的石头中找到了人类生活的遗迹，白发者在走过的路中“变成了来者”，蒲公英要等我回到家“才肯毫不犹豫地打开翅膀”。而诗人，依循着莲子心的逻辑，“怀抱着鸣叫的秋虫”，与一切如其所是的事物，合奏了一曲生命交响乐——用诗的语言，和诗的心灵。

张贞 文学博士，江汉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批评和新媒介文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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