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潇湘诗坛中,乐家茂先生是一位低调、执着且勤奋的耕耘者,二十多年来,他写诗写文,均能得心应手,诗文双畅,实属难得。他始终秉持真挚、痴情、含蓄的情感抒发为诗歌的精神指向,以朴实语言、浪漫调性、人文情怀书写他对家园故土、现实生活、芸芸众生的眷恋与热爱,以敬畏之心、感恩之诚礼赞大自然,歌颂劳动者。其诗歌,直抵自己的感悟和情感悸动,一首诗就是一次生命的体验,就是一个鲜活的灵魂。
题材:底层人物与日常生活
底层人物和日常生活的书写,是文学创作不可见底的深井,也是诗歌创作挖掘不尽的富矿。因为作者所见所闻所感真实、真切,容易触发创作灵感,写出有深度、有温度的佳作;读者则感同身受,容易产生共情、共鸣,生发感性认知和哲思,获得深度思考后的某种启示。乐家茂幼年在农村生活,大学毕业后较长时间在基层工作,经常与底层劳动者打交道,在日常交往中,他敏感的神经、悲悯的情怀就会被触碰、被刺激,甚至被灼伤。唯其如此,他的诗歌题材主要是书写底层人物和日常生活。
譬如《38度的烈日下》,写的就是一群建筑工人的日常生活:
找不出更好的比喻。我只能说/是一群蚂蚁,在拱动着砖块,木料/水泥,钢筋,和白花花的日头//一栋楼即将完工。它是怎么/蚂蚁垒窝,一点一点,垒起来的/我没有在意过//它巨大的阴影/压过来。切断了我面前的/白花花的日头//我从来不曾想过,一栋楼/会有如此巨大的阴影/像一年前,我二叔三叔的肺部/——那时,他们也是这群/蚂蚁中的一员,在白花花的日头下/拱动着砖块,木料,水泥,钢筋……
这是他们劳动场景的实写,也是触动“我”感官和心灵的虚写,还是场景实写与“我”感官、心灵虚写的实虚结合之写——“我从来不曾想过,一栋楼/会有如此巨大的阴影/像一年前,我二叔三叔的肺部”。诗歌结尾“而现在,他们应该在淌下村的一棵槭树下/打着盹,喝着茶,听着我们听不见的/流水,和风声”。二叔三叔他们是不幸者,过度的劳累和工地的灰尘,导致他们的肺部像高楼投下的“巨大的阴影”,落下病根,因患肺病而过早离世,让人悲痛唏嘘。这首诗的巧妙也是最令人心痛之处,是前面建筑民工们蚂蚁般的辛勤劳作与后面二叔三叔逝去后“在淌下村的一棵槭树下/打着盹,喝着茶,听着我们听不见的/流水,和风声”的“悠闲”形成强烈的反差,更显出诗的张力和诗人的锥心之痛。
再看看另一首诗《三个挑萝卜的女人》,其中有两节如下:
三个挑萝卜的女人/跟她们筐里的萝卜多么相像/仿佛也刚从泥土里拔出//半敞的衣襟,晃荡的乳房中/我隐约窥见,她们/萝卜缨子一样的青春/但这个早晨,一担萝卜/一肩霜花,将她们烙成了一张/生活的煎饼”;“但我愿意赞美她们/这赞美,或许比她们肩上的萝卜更为廉价/但此刻,我愿意这样/颂出我的诗篇。
三个女人在小区门口卖萝卜,她们四十来岁,青春年华,风姿绰约,但也掩饰不住农活艰辛、生活磨难让她们容颜早衰。她们,太过普通和平凡,可“我”还是从内心深处赞美她们,尽管这赞美“或许比她们肩上的萝卜更为廉价”。他还有些诗歌赞美筑路架桥工人、擦皮鞋女工、环卫工人、种地农民、织布瑶胞等,对劳动者的同情、理解、关切与赞美,是诗人乐家茂骨子里的品质,也是他作为诗人的人格魅力。
《父亲又缩水了一厘米》,用口语化的叙述语言,白描父亲因病住院称体重量身高时与“我”的对话:
父亲糖尿病住院。入院称体重时/执意要我给他量一下身高/“是不是又缩水了?”/“没有,和去年差不多呢。”/父亲抬头看了一下秤杆/白了我一眼:/“明明又缩了一公分了嘛。”/我不说话。把父亲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等护士量血压/喘了两口粗气,父亲说:/“这些年我这把老骨头,/总共缩水有六七公分了。/这样也好,将来你们送我走时,/可以少给我扯一两寸布料/……
显然,此诗乃诗人进入了非表达不可的状态,内心受到触发,一挥即就。其实,这诗早在心中,潜伏久矣,或许早已属于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一旦触碰,便唾手可得。
当然,诗人乐家茂诸多诗篇,如《父亲和一筐泥土》《注满春水的田野》《长途客车上》《源自故乡的河流》《小病友》《蹲在地上吃饭的乡亲》《盲女按摩》《晃荡》《试着拨打一个逝者的电话》等等,均取材于底层人物和日常生活,这是滋养他生命和灵魂的血脉,这是他情感的基因。同时,赋予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营养、精神与智慧。在他的笔下,这些底层人物坚强乐观,勤劳勇敢,可亲可爱,血肉丰满;日常生活虽是平淡琐碎,艰难不易,但也充满人间温馨,有滋有味,斑斓多彩。
语言:洗练精到与及物表述
乐家茂诗歌语言,以洗练、精到、及物表述为圭臬,语言的诗性纯度较高,语言的感染力、冲击力、穿透力较强。他追求叙事的诗性,将物象和事象充分感性化、心灵化,强化诗的质美。
其诗歌语言极具独特的美感。《盲女按摩》全诗如下:
盲人的眼睛和手指有神性/她圣女般的微笑是天堂提来的一盏小灯/当她的手掌徐徐探来/我感到某种神秘和神圣的光/在靠近/想起,在暧昧的按摩院/狐媚的按摩女前/时常闪现的不洁念头/我拼命将骨骼和关节收紧/害怕她洞悉并称量出/我身体或灵魂某一处的/暗与/轻。
由盲女按摩,自然联想到往日的按摩,在暧昧的按摩院接受狐媚的按摩女按摩,不时滋生“不洁的念头”,“身体或灵魂某一处的暗与轻”就可能出轨。诗歌在展现自然意象的同时,却处处能见到人的心灵。人的五官感受,无疑会较敏感地察觉别人,尤其是异性微妙的变化,于是人的感官、情绪、性情也会随之变化。盲女按摩时,他用了“神性”“圣女般”“天堂”“神圣”等四个词, 想到在按摩院按摩时,他用了“暧昧”“狐媚”“不洁”三个词,待回过神来,面对盲女,他又用了“收紧”“害怕”两个词,稍加比较,通过这三组词语以及“我”情绪的波动,就能明显地看出乐家茂诗歌语言的高妙,洗练、精到、及物表达均有独特的韵味。
《陪母亲过马路》一诗只有短短的几句:
我先走在她的左边/过中线后/我换到她的右边/返回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母亲说:三十来岁的人了/走路还这么不安分。
此诗,言有尽而意无穷。显然这里的马路不是乡村马路,而是繁华喧嚣、车水马龙的城市马路,“我”有意地移位,就是为了保护“母亲”,避让行车;而“母亲”不明就里,没有意识到“过马路”时的安全隐患,在她眼中,三十来岁的“我”仍像个孩子,过马路还这般调皮、不安分。“我”听到“母亲”的嘀咕,且带有宽容、温情的指责,又会心一笑,不把话说穿。如此一来,诗意即刻迸发,意兴盎然。诗歌的语言如此精炼,言简意丰,堪称典范。
“一个人坐在香零山上/从日出到日落/我始终没有惊动脚下的潇水/潇水,也没有惊动它怀里的雁群/和傍晚,天幕上次第展开的星光。”这是《一个人的香零山》最后一节,极致的静美、极度的幽静、极静的心境构成了一幅极美的画卷。人与自然不仅仅是和谐相处,几乎成为契合的一体,人就是自然中的一粒砂或一滴水、一片叶。自然中的河流、雁群、天幕、星光又是多么的自在、安详、美好。这诗的语言,纯净如水,没有杂质,透明清亮,不疾不慢,自顾自流,充满感性,充满灵性,充满诗性。
情感:蕴藉内敛与自然流溢
乐家茂诗歌的情感抒发,最突出的特征就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溢。“自然”在其诗中,既是书写对象,又是一种基本的情感表达方式。他往往巧妙地使用叙事技巧,实现表情达意之目的。他的叙事并非为了呈现一个风趣的故事,也不是为了吸引读者。因此,他常常有意识弱化抒情主体,或者将抒情主体隐藏于叙事中,而以叙事“自然”生成平静蕴藉或跌宕起伏的情感波澜,情由境生,心由情牵。不虚情假意,不矫揉造作,不无病呻吟,这种情感表达方式不夸饰、不张扬,还常常以克制、内敛的手段进行处理,自然从容、质朴本真、亲切感人。譬如《晃荡》《我们要时常保持相爱的姿势》《一个人怎样才能变成一块玉》《永州》等等,都是如此。
《晃荡》一诗如下:“中年之后,一切都慢了下来/像一条河流,进入平原,把腹部放在/日渐淤塞的河床上爬行/我以为这身体里,再没有什么晃荡了/像花朵退去之后,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的,那棵玉兰/可是,今天早晨/当我在八路公交车站等车,隐约感觉/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从我身旁飘过/我不禁瞟了一眼,并惊奇地发现/我眼波转动的速度,居然/仍是一朵玉兰花开的速度。”人到了中年,“再没有什么晃荡了”,心态趋于平和,“一切都慢了下来”。可是,当“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从我身旁飘过”,“我”的眼睛、我的心境就有了变化。“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并非正人君子,但也不是猥琐卑劣之徒。爱美、欣赏美、追求美的情感表达随之而出,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我们要时常保持相爱的姿势》,亦是在漫不经心的叙事中不声不响地完成了情感表达。
我们要时常保持相爱的姿势,以待那/突遇的风险和不测——比如/在一场大火中,你的身子要在我的背上/在一次车祸中,你的头要在我的怀中/在一场洪水中,我的脚要立于岩石/屏住最后的呼吸,双手,将你高高地托起/而在我们期待已久的沙漠旅行中,如果不幸/被一阵风暴吹散,吹得失去了行走的力量/爬,我们也要彼此爬向对方。
我们为何要时常保持相爱的姿势?诗人乐家茂一反常态,没有从生活日常状态进行叙述,而是设想在多种生死攸关的危险时刻,要保持相爱的姿势——这样,事故之后,多年之后/当那些清理现场的人,当那些考古的人/看到我们的形态和身姿,就会指着/我们的尸体或骨头说:/“喏,这是一对相爱的人!”最后,谜底揭开,真相大白,情感饱满,感人至深。
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获得“潇湘杯”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的作品《永州(组诗)》,更是关于自然、关于家乡、关于生命、关于人间的人生体验和情感宣泄。他在序诗中写道:
1968年,我出生在这里/2068年,我死在这里/这不是世界上唯一养命和埋人的地方/却是我命定的泉水与牧场/——不管我爱她还是恨她/一切,都将在她的风中和尘土中收藏。
可见,他对家乡永州用情何其深,用心何其痴。他企图在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自然与人文的多维向度中,将永州所具有的自然风光、文化内涵和人文情韵呈现出来,将自己对永州的爱与恋、情与义、愧与怨表达出来。《永州(之一)》《永州(之二)》《潇湘夜雨》《桐子坳》《板塘水库》给我们描述的是永州风光之美、人文之富--“嗯,最紧要的,是你的心胸要再宽广一些/左心室要盛得下它的潇水,右心室要盛得下它的湘江/舌尖之上,要盛得下它呈给你的一场山水盛宴”“我愿意把你想象为一个古典的女子/总是撑着一把油纸伞,独立潇湘之浦/看水中你的倒影,洲上的一群白鹭”“让我们只静静地等待一道闪电/去到那二水交汇之处/看两只蓝色的手臂如何在黑夜紧紧相挽/听两条千里奔腾才得相聚的河流/如何替我们说出了岩浆一样/埋藏在我们心底的痴恋的/话语……”“在桐子坳的这个下午/是的,就是这个下午,当它向着黄昏靠近/有那么一瞬,我突然爱上了死亡/又无限渴望,若婴儿初生”“我踌躇了很久/要不要在她如蛊的魅惑里,投下我的俗身/——哦,罢了,罢了,连影子写在上面/都将是:玷污”。
这些作品都是以大部分篇幅叙写情境,营造诗意空间,为情感的自然流露做了充分的铺垫。《从江华到江永》《秋天的芦苇放大了它的影子和苍茫》《世外》这三首诗,虽然也描述了风光之美 ,但更偏重的是表达“我”的感悟、情绪、情感的激荡,以及个体生命的情怀。譬如《世外》,先写“我”对“世外”的理解:只需要一棵树一壶茶,一溜溪水一勺月光,或许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一个影子——前世的,今生的,自己的,或某个古人的。然后笔锋一转,“想到这些,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在蓝山,那翻山一百余里才碰到的一户人家/那头戴蓝巾,正在屋檐下纺着一种/失传多年的家织土布的/瑶家老妇/——她不仅坐拥一片莽莽苍苍的原始密林/怀抱星辰一般罗列其间的溪潭流瀑/而且,我们所看到的月光/听见的鸟鸣,闻到的花香/或许,都是她所用旧了的”。何为“新”?何为“旧”?这里,显然不只是时间概念,更应该是情感的暗示与情怀的寄托。“世外”不是“桃花源”,也不是“乌托邦”,它是“坐拥一片莽莽苍苍的原始密林/怀抱星辰一般罗列其间的溪潭流瀑”和“她所用旧了的”月光、鸟鸣、花香。
审美:简明疏朗与澄澈通透
乐家茂的诗歌善于捕捉自然澄澈的审美意境。只有纯净的心灵,才能看到、体验到纯净的审美境界,才能呈现出澄澈素雅的诗意。他将自己全身心融入自然之中,冷静观察,深度思考,超越时空,让自由的精神、活跃的思想、无边的遐想徜徉其间,进入一种物我一致、物我两忘的审美境界。他的诗歌,只要我们多读细品,就能更真切地感受其中的哲思雅趣和澄澈通透的诗美境界。这个境界,既有心灵的高度、精神的高度,又有生命的高度。
以《黄昏》为例。“我喜爱这样的黄昏——/夕阳将落未落,夜幕欲垂未垂/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伴在身边/宛如亲人//隔河还应该有一抹,淡淡的远山/衔着夕阳,与我相对/河面上有几只鸽子,驮着暮色/低低地飞//我一个人在河边走着/向晚的风,吹着我,也吹着芦苇/我不离去,夜幕不启,夕阳/也不忍撤退。”很明显,此诗从日常生活中来,从诗人乐家茂对环境的洞察与感悟中来,在这首诗里我们能真切觉察到他与自然的休戚相关,触摸得到他与环境(黄昏、夕阳、小河、远山、鸽子、风、芦苇)的同频律动。在诗与自然的衔接、交汇、融通之际,诗人自觉介入其中,一方面显示其对自然环境和生活的观察、思考与感悟,另一方面向读者揭示更深层次的生活与生命的内涵。同时,诗歌呈现出简明、疏朗、纯净的美学质地和蕴藉、澄澈、素雅的美学特征。《一朵花拦住了我的去路》亦是如此。前半部分颇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韵味。最后几行“啊,它发出的震颤/就像在初吻当中/来自我恋人舌尖的/一道/轻轻的闪电”,则以一种性感的姿势和动态的节奏打破了前面的平稳,诗意随之蓬勃,诗趣陡然提升。
先要学会亲近泥土,泥土中的/光芒和灰烬/接着要学会仰望星空,保持对住在头顶三尺的/神灵的虔敬//再接下来,要学会在心中种植菩提/在泪水中,养育观音//最后,要记得经常在阳光下/翻晒灵魂,用一根月光磨就的小针/挑破手指,排出血液中的毒/和骨头里的阴影……//——当肉体渐渐变轻,影子清澈、透明/这样,一个人,与一块玉,或许/才能,慢慢接近。
这是他诗歌《一个人怎样才能变成一块玉》,多维地呈现了诗人宏阔的观照视域,时间的绵延与空间的拓展,个体的生存与大自然的淘汰,生物的进化与精神的淬炼,等等,都在这首诗里交汇、冲撞、缠绕、剥蚀,彼此生发又彼此制衡,构建了一个纵深开阔,富有思想内涵和精神厚度的美学境界。
乐家茂的诗歌作品大多写得朴实、平易、素淡,但又不失优雅、韵致、深刻。他对诗意的营造,十分注重意象与细节的撷取。巧妙撷取意象与细节,就会对诗意营造带来诱惑,构成支撑,诗意就随之延展、扩充与丰盈。诗意愈是丰盈,澄澈通透的诗美境界愈是精彩,愈是诱人。■
王敦权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永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永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文学作品及文艺评论散见于《中国美术报》《湖南日报》《三湘都市报》《湖南工人报》《中国校园文学》《绿叶》《湖南文学》等报刊。著有诗集《潇湘红杉》《岁月之韵》和散文集《岁月之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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