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周旋久

2024-01-01 00:00:00魏闻初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别墅噪声

余颖返回别墅时,照旧抄近路穿过河边的野地。这野地广阔得出奇,似与黑沉沉的夜幕接壤,薄雾悬垂在四方,远处的公路和行道树显出海市蜃楼的飘忽。月亮隐没在浓云里,路灯只撒下几缕黯淡的黄光,芦竹、芦苇生长得过人高,浩浩荡荡地似乎要淹没一切。唧唧,蟋蟀放声高鸣,突兀地,凄厉地,似被冷风惊。透过层层苇丛,余颖望到晦暗的野地深处,一个女人正吃力地拿铲子挖坑,脚边横陈着一个僵直的尸体。挖坑的女人,和死去的女人,都与余颖长得一模一样,与余颖穿着一模一样的毛衣和运动裤!

余颖钉在原地。有种镜像欺骗了眼睛的震惊,又像灵魂脱体后回望躯壳,邪异的噩梦将醒未醒,恍然间像是坠入一个错乱的旋涡。直到又一阵冷风吹来,芦竹叶拂了拂面颊,她才恢复清明。老天啊!她只觉心脏快速搏动起来,血液都奔向大脑,从四肢撤走,手脚冰凉。哪里想到过,在这平凡的夜晚,几个完全相同的自己会出现在同一个时空,就好像复制粘贴了几遍一般?从没想到过!一个自己还杀了另一个自己!除去这两人,还有更多的复制品吗?会有多少呢!

来不及了,再不下决断就来不及了!余颖能预见到此事的走向,自己会被那个凶险的掘墓人发现,被追踪,不得不东躲西藏,匍匐着穿过草丛,以树木为掩护,而就在自己稍稍松神歇息时,冰冷的东西会搭上她的后背,一回头,铁铲砸来!又或是自己跌跌撞撞地逃到公路上,另一个复制品会开车碾过!拿麻绳勒死,拿布条捂死,泼汽油点火,她已能想见自己灰暗的遗体躺在墓坑里……可又凭什么该是她?难道她做错了什么才招来惩罚吗?

出路只有一条。必须处理掉眼前的掘墓人。若有必要,就处理掉其他所有复制品。直到只剩唯一一个自己为止。谁也别想从她手中夺走任何!这些人不过是造物主粗心犯下的错,而她需要做的,不就是修正这谬误吗?至于复制现象为何会产生,是克隆人还是平行宇宙交汇,又有什么值得关心的?这世上混乱的事,哪里还差这一桩?复制品只是复制品,只有自己——真正的、独一无二的余颖——才配享有这个世界!

挖坑的女人抓住尸体的脚踝拖进坑里,可坑不够大,两脚已经戳进坑里了,脑袋还挺在坑外。她丢下铲子,坐到地上休息,掀动衣服的前襟给自己扇风。忽然,她被草丛深处的某些事物转移了注意,死死盯着远处的泥地,几乎止住了呼吸,肩膀都看不出起伏!她全身都定住,像被冰封了。余颖看不见草丛深处有什么,但在那一刻已抓住了时机,她从口袋里掏出常备的隔音耳塞戴进耳里,屏蔽掉外界大部分响动。再搬起一块石头,小心地挪动,收敛起呼吸,慢慢挨近挖坑者的后背。可踩踏草叶的声音仍被挖坑的女人捕捉到了,她转过身,没来得及站起,余颖已扯着嗓子叫嚷起来!尖叫冲出喉咙,划破空气,挖坑的女人瞬时怔住。余颖知道对方此刻必然是心跳陡增,血压飙升,全身肌肉绷紧——她自己都叫得肺部氧气不足!她猛冲上前,拿石头砸对方的头顶!

那女人的马尾辫被砸歪了,几缕头发从发绳里扯出来,身体向右侧摇晃着,慢慢软倒在地上,又试图用手把自己撑起来,嘴巴翕张着吐出几个含糊的字眼,是冒着气泡的喉音。余颖没听清,也懒得去听,摘下耳塞放进口袋里,扬起铲子,连连向下敲打。头部表皮轻易被划破,湿润的黏稠物从头发里渗出,骨骼似有凹陷的触感,伴随着细小的开裂之声,咔咔,宛如花苞绽放的声音。那女人不动了。

余颖搜那女人的身,摸出一把剔骨刀放到自己的衣袋中,再挖出足够大的坑,把两具尸体都摆成脸朝下的状态,拖着脚踝拽进坑里,也没再仔细打量过,就掘起大块大块的土,一下接一下填埋。她只想快速完事,越快越好,多拖一秒都不耐烦。她敲死这个女人,就和她此前在任何一种形式的竞争中击败对手一样顺其自然,和在公路上超车、在超市里插队一样轻易。为了确保自己的好处,这些都是必须要做的。

完成掩埋后,余颖提着铲子快步走向自己的独栋别墅,走进荒地中央时,她听闻后方有簌簌的响动,像是物体穿行其中的摩擦声——有另一个人!是谁在那里?快给我出来!不准躲!余颖厉声喊道。摩擦音停滞了一会儿,随即大片大片地爆发。余颖扔下铲子,朝那声音奔去。拨开打在面前的草丛,渐渐接近对方的足音;张大摆臂幅度,给自己额外的弹跳力,好像已能听见对方的喘气声;绷紧腰背,提起膝盖,拉开步距,推进一米,推进两米,已能望见对方一闪而过的黑发,咬牙大跨着跃出草丛,却险些摔下河堤岸。河水泛起褶皱,淤泥的潮湿腥气漫上来,冷风在桥洞里低吟,被追逐的人却不见踪影。

余颖只停留了片刻,就返身找回铁铲,匆匆走回家去,却在距离自己的别墅几十米远处,望见别墅的每层楼里都亮着灯,光线从厚窗帘布的缝隙中透露了出来。竟然还有其他复制品在别墅里!她心里一惊,赶紧跑去防盗门前,在智能锁上输入密码,防盗门却仍然紧闭,显然密码已被人篡改——别墅里的复制品竟有所防备。她不敢在防盗门前逗留太久,生怕房子里的复制品从监视器看见自己,于是当即决定破窗而入。

会有一些声音,会有声音的,但不要怕,会没事的。她念叨几遍,才戴上耳塞,拿起铁铲,砸上一楼客厅的窗户。咚的一声,虽说在预料之中,但少许穿透了耳塞的沉闷响动,还是把她惊得一哆嗦,耳道又堵又胀,心脏狠狠蹦跶几下!玻璃毫发无损。她又用尽全力敲击几下,玻璃表面只有细微的裂纹。她不耐烦继续和客厅窗户的厚玻璃搏斗,便绕着外墙跑到厨房的窗玻璃外,仍是用铲子敲打,可良久之后,厨房的玻璃也未碎掉,敲打的噪声却已让她烦躁得心律不齐。她又最后尝试砸了一下,恼火地扔掉了铲子。

废物,垃圾,半点用处都没有!她骂道,踹了一脚铲柄。时间不多了,必须找到其他的办法。

她绕着别墅快步走,建筑物正面没有突破口,背面也没有。忽然,眼角余光瞥见身旁有什么东西闪过,但草草探看一番,什么都没找到。快要来不及了,她望向三楼浴室旁敞开着的小窗,摘下耳塞,三两下扎紧发辫,拔掉剔骨刀的刀鞘,拿冰凉的刀面啪地按上发烫的脸颊,贴了几秒用以降温,然后嘴巴叼住刀柄,腿脚蹬地跃起,双手紧紧抓住铁栏杆。栏杆发出嘎吱嘎吱的警告声,她又狠狠拍打栏杆几下,它难听地嗡鸣起来,但并未移位或断开,她便猛地发力将自己拉上去,踩着建筑物外墙的露台和空调外机,一步步向上爬,直攀到别墅三楼。

三楼浴室的窗户紧闭,玻璃上布满水雾,遮蔽了室内的一切,余颖从外墙的凸出物上,钻进浴室旁的小窗,从窗框上跳下来,砰地落在走廊上。就在此时,一个裸体的、浑身湿淋淋的女人从走廊的拐角后出来,与余颖迎面撞上!她与余颖长得一模一样,不过面颊被热水蒸得泛红,双目布满血丝,积蓄了泪光,眼窝里藏着大颗的分泌物,干结的眼泪趴在眼角,糊住了眼尾的几根睫毛,鼻孔下还挂着没擦掉的鼻涕,淌到了破皮的嘴唇上,眼看着就要流进嘴里。太恶心了,弱小可怜、哭哭啼啼,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讨嫌的家伙?多看一秒都不耐烦!她一下子举起刀!

出浴的女人睁圆眼,瞳孔剧烈放大,张开嘴,双脚扭动一下,像是想躲!但不知为何又止住了冲动,只后退半步,微屈上身,双手下意识抬起,但眼睛却闭上了。没有遭遇反抗,接下去的十几下行动,余颖感到十分顺利。最后那女人闷哼着低哑地小口抽气,垂眸看向胸前横七竖八的刀伤,无力地抬了抬手,又垂落下去,松松垮垮地,身体也垂落下去,从墙角滑坐到地上,鲜血汩汩地涌出就如岩浆爆发,纵横的支流淌过乳房、腹部和侧腰,酽厚、温热的深红色液体漫延开,质地有几分像过分收汁的红烧浓汤,积聚多的几处深得发紫发黑,又有几处被地上的水滴稀释成浅一些的鲜红,扩展成不规则的一大摊,估计就算花费十几条毛巾擦拭,地板上还能留下一条条顽固的印子。想到此处余颖烦躁地咒骂一声。浓郁的铁锈味夹带着很淡的腥气冲进空气里,余颖踢了踢她,让她躺倒在地板上,又不想让鞋沾上血迹,便退开了。

余颖拔出刀,冲洗干净放回衣袋,扔掉了用过的耳塞,身心舒畅地离开浴室,径直走下楼,把房子外的铁铲拿进屋里放到阳台上,修改了别墅防盗门的密码以防万一,打开了每一处监控摄像头,去阁楼拿出了防狼喷雾和电棍,又跑到客厅检查了药箱里的药品。至此她已成功占领了别墅这个易守难攻的堡垒,还掌握多种武器,想必没有谁再能威胁到她的安全,便安然地放松了下来,开始感到长时间运用肌肉后的疲惫了。眼下需要的,就是无尽的休息。

她在一楼客厅休憩时,听到地下室传来重物倒地的响动。那响动声是轻微的,沉闷的,顺着地板传导而来,丝丝地飘进耳朵。她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动静,立即奔向地下室。

地下室的天窗被撬开了,陶瓷花盆倾倒在地上,地板上有几个泥点。

有人进来过了。她警觉地想。

冲到沙发背后,没有人。跑进储物间,没有人。蹲到桌子底下,没有人。拉开鞋柜,没有人。

最后,她慢慢走向冰柜,握住剔骨刀,一把拉开门。

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的女人,窝在冰柜里,面色惨白,嘴唇有些发青。她爬出来,慢慢站了起来,竭力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快速搓着手掌,冷得直哆嗦,说,我没有敌意。

余颖手上还握着刀,静默不语,看了看对方脚上湿透的鞋袜。

冰柜里出来的女人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刀,然后说,我晚上回家时,按老样子抄近路穿过河边的野地,但有人莫名其妙追我,我当时还不知道是谁,也不敢贸然地面对,就跳下河岸,在桥墩后面藏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别墅,看见你像怪兽一样爬上三楼……

又是从野地过来的。所以说,野地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克隆人?又或者,野地是无数个平行宇宙的交汇点?都有可能,但余颖不愿细想这类玄奥的问题,她要专注于眼前实际的事,便问那女人,你怎么没想到徒手爬上三楼?

那女人小声说,我远远听到你敲玻璃的声音,吓了一跳,没力气爬楼,然后才想到天窗可以打开。

余颖感到懊恼。先前太急躁了,竟忘了天窗这个突破口,还白白地爬了三层楼。蠢货!

那女人嘴唇细细颤抖着,抬起眼眸看了一下余颖,又怯怯地垂下头,几乎像是羞涩地,盯着湿掉的鞋,深深吸进几口气后,才嗫嚅着央求道,能不能给我一片阿普唑仑。

余颖不愿费心去想三楼浴室的尸体和血迹。今晚她已经做了太多事情,已经焦躁了太久,就好像橡皮筋被持续地拉紧、拉长、拉细,然后绷断了。现在她只想松弛自己的神经,放纵自己的怠惰,浪费大片空白的时间用来无所事事。她想到对方还处在听到噪声后的难受中,完全没有打斗的力量,更何况自己还掌握了筹码,也即阿普唑仑。

那女人小声说,求你了。

那种哀声的乞求让余颖心中泛起另一种怪异的感觉,便说,可以,但也有条件,我懒得处理浴室里的尸体。

从冰柜里出来的女人狠狠盯着余颖,脸色难看得发灰,鼻孔张大着深呼吸几下,动了动嘴唇,随即转开了视线,答应由自己去清洗浴室,再出去抛尸。余颖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目送她拖着大麻袋、扛着铲子走出地下室,走之前还从茶几上拿了刀揣在身上,想来是要用来防身。

余颖本想小睡片刻,但天窗外有夜风呼呼的轻声,足以令她的心脏时不时加速跳动一下,遣散那微薄的睡意,翻来覆去很久,也没能睡着。出去抛尸的女人仍没有回来,她不耐烦再继续等,只得起身去往别墅一楼。她坐到客厅窗边的桌前,磨起了昂贵的哥伦比亚咖啡豆,看着细腻、柔滑的咖啡粉在玻璃小罐里飘飞,像砂砾一样堆积起来,渐渐地她也不关心咖啡粉磨得好还是不好了,这只是为了给双手找些事情做罢了,免得它们无处安放。在那机械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摇动动作中,机器咯咯的轻响荡漾在屋里,宁静的夜晚也像流水一样慢慢地淌过去,而她的双眼始终虚焦地望向地板上昏黄的柔和的光亮,最后她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提不起精神,全身松软地塌陷在椅子上,仿佛可以像这样永远晕乎乎地研磨下去——

哐当!

她惊醒。毫无征兆地,客厅的某处发出巨响!半沉闷半尖锐,尾音嗡嗡震动,气势磅礴的哐当哐当!她最怕突如其来的噪声,心跳都骤停一拍,血液凝固,两腿凝固在原地。她被轰炸了!被电击了!被雷劈了!被子弹打中!地震了!倒塌的山都砸在耳边!爆竹炸开!被雪崩掩埋!……太响了,根本受不了!咚咚的敲击,直撞在胸口,压迫胸骨、压迫胸壁、压迫膈膜、压迫器官!带着沉沉轰鸣颤动整个胸腔,结结实实,一下一下捶打心脏!硬物相互剐蹭的刺啦刺啦,又像粗大的半米长的织毛线针,也就是一支支利箭!从外耳郭捅进耳蜗,顺带钩破牙床牙肉,扎穿鼓膜,插入大脑,把大脑灰质、大脑白质和脑浆搅拌成水泥状的一大团!

她呆住,想不清窗户外发生了什么,甚至辨不清是什么在响,是屋外的哪一处在响。此刻这声响在耳中放得极大,蒙蔽了方向感!上一次赤裸地直面如此大分贝的响声还是在几年前。

究竟为什么?难道是物业在施工?难道是开发商在造新楼盘?他们就该千刀万剐滚油锅!火车长啸,汽车鸣笛,电钻开掘马路,钢筋坠地,孩童们尖叫——记忆里的其他巨响也都惊心,一齐轰击大脑!哐哐又鸣响几次,她才反应过来,搜寻耳塞和隔音耳机,却找不出一个,又想去寻找阿普唑仑,却等不及药效发作!

她紧紧捂住耳朵,拔腿跑出客厅,绊倒在玄关处,膝盖生生磕上地板,又爬起冲进厨房,拉开橱柜的门,想钻进去避难!随即,厨房里也响起轰鸣,把理智之弦都砸断了!这噪声简直是成心跟着她!在纠缠!在围堵!在追杀!她辗转于一楼,可噪声如影随形!她爬上二楼书房,噪声威力不减!跑到三楼卧室!噪声仍不断绝!跑进衣帽间!噪声还有游踪!藏进衣帽间的柜子!砰一声合上柜门!这下噪声听不见了,被隔绝在柜门之外。

她蜷缩于逼仄的空间中,双臂抱着弯曲的双膝,试图只去听自己的呼吸声,但噪声仍在脑中袅袅地回荡。她恨造物主不公!对声音的过分敏感在青少年时就成形了,原本也能置若罔闻,可忽然某天,她在学习时意识到了噪声的存在,从此再不能摆脱!

而且她越焦虑于摆脱,越强迫自己去忘掉,反倒越容易受它侵扰,以至于后来不光是突然的巨响会吓到她,连细微的声音也能让她分心!

真是荒谬啊,她哀怜地心想,焦虑让人行事高效又果决,让人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可长久的焦虑状态也使得神经紧绷,让人对城市里的噪声紧张应激!

该死的现代城市,总在欺压现代人,又无耻地调教人去适应那欺压,规训人压制内心的烦躁。她只得顺从,像一条狗那样顺从神通广大的主人,然而主人不去听她的求饶,更不会停止凌辱——什么?你不喜欢城市?那就走吧,有的是人愿意待在城市。心中被压制的烦躁也没有消失,它变成千万条蠕虫在全身的皮肉和器官越钻越深!眼下即便她移居到郊外了,主人也还不放过她!她快喘不过气了!面庞滚热充血!喉管像被吊缢着!胸口揪紧,呼吸都生疼!心跳声过分响亮了!扑通扑通!心脏像被泡发过一般充血肿胀,蹦得很快很快,内压大到随时都会爆破!跳动后的心颤,又带有连绵的隐痛,一步步走向衰竭!

哇——她忽然地尖叫,故意震动耳鼓膜,柜壁又让尖叫声反射回来,加速了心跳的乱颤!她用力拉扯自己的耳垂,小拇指插进耳中一通乱捣,几乎都把中耳、内耳道、耳蜗都挤塞进大脑里去了,耳鸣声持续不绝地响起又裹挟着大脑。也不知手指刺破了什么东西,耳朵里流出透明的微臭的液体,她宁愿那是脑浆。外耳壁还连着咽喉和耳后一抽一抽地刺痛,又随着小拇指的按压演变成火辣辣的肿痛,连腮帮子都泛起丝丝缕缕的生疼,那痛感一下子就激发出眼泪来。

眼泪一流出,便再也止不住,酸楚越来越湍急地涌上来,肝肠寸断的苦和恨绞痛了她的心,心脏都碎成一片一片又滑进肚里被胃酸腐蚀掉——天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这世界怎么就不能是真空的、无声的啊?诅咒怎样才能破解,难道要割掉耳朵,变成聋子吗?总不能当真抛下费尽心血购置的别墅,移居到荒村野岭吧?

余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爬出柜子,走出衣帽间,头脑根本没法去想其他的事,唯一的渴望就是进入浴室,洗涤被噪音侵犯的全身。热水从花洒中流出来,浴室里渐成白花花、雾茫茫一片,她频繁地大口大口抽气,以至于肺部控制不住地舒张抽搐,自动吸进越来越多潮湿的空气,噎住了咽喉,一团又一团扎实且敦厚的滚热水汽将胸口堵塞得隐隐作痛,硬生生梗在气管、支气管、肺泡、肺叶里吐不出去也无法吸收,脖颈几乎支撑不住变重了的昏昏沉沉的脑袋,每一口吸收的气体都加剧了眼前频闪的天花乱坠的阴影,终于恶心感突破了极限,她对着水槽干呕了起来,呕了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干脆将三个手指伸进喉咙,使劲压迫舌根,掀动一波又一波的干呕,拼命要把吸收进体内的噪声都排出、排干净,但什么都没呕出来,只吐出几口泛酸的水。她闭上眼,对着流水擤鼻涕,喉咙和鼻腔都发出小型钻机一般轰隆隆的噪音,眼泪糊住了上下睫毛,鼻涕、泪水、口水和痰液混在一起,半透明中带有微黄,泛着密集的乳白小泡沫,黏稠得接近胶质,像腐坏了的果冻,拉着丝滴落到瓷砖地板上,又有一些仍沾在唇齿上,又咸又苦,臭烘烘的气味直冲鼻腔。

流水的哗哗声吞没了其他的一切响动,噼噼啪啪地淋在瓷砖上,规律而平稳,不会给她带来惊吓,反倒能镇定心神。又听了几分钟的水声,她才关掉龙头,刺啦一声掀开浴帘,光裸着走出浴室,准备下楼拿浴巾和新衣,再吃一片阿普唑仑。阿普唑仑不能根治她对噪声的恐惧,只能松弛和镇定,让人陷入沉眠,不过事已至此,没有药能根治她的恐声,能减缓症状已经是万幸。她反手环抱住冷得哆嗦的身体,赤脚大步走着,已开始期盼宁静无声的梦乡了!脚掌在木地板上踏出咚咚的浑厚低音,嗒一声,头发上的水珠滴到肩膀上,她蜷缩着走出走廊的拐角,一个女人闯到眼前!

那女人与余颖长得一模一样,但表情冷峻,脸部线条坚毅,下颌收紧,连咬肌都在用力,手上攥着剔骨刀!走廊上的小窗敞开着,忘了关上,她是从窗户蹿进来的!刹那间,余颖醒悟了野地上的掘墓人往草丛深处望去时看到了什么。一定是尸体!可能是土下漏出的一只耳朵,可能是手和脚乱糟糟的堆叠,但一定全是自己的尸体!那些头颅上必定有一样的血肿,或是胸口刻着一样的刀痕!千万个自己,在同一片夜空下,共享同一片野地。余颖下意识想闪开,两脚刚要移动,却怀疑为时晚矣。不过事在人为,总会有一线生机!可由更强大的人取代自己,不也很合适?还是最后再做一次努力!但持刀的女人如此强悍,几乎是神,只要战胜那唯一的弱点,就能彻底清空其他所有复制品,终止这混乱的循环!

那好,让她动手吧,就在失控的疾速的心跳中,余颖闭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书讯

王贵平,高级编辑。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网会员、《今古传奇》终身签约作家。影视和文学作品散见于各大媒体,著书多部均获奖。

《行走的风景》是诗人、作家王贵平同志的一本散文集,主要收录了作者在各地行走的游记和近些年所创作的各类散文作品。作者用独特的视角和感受,描述了自己行走人世间的一道道风景,内容上有儿时的回忆及亲情、友情的记录,有成年后从军、从文的经历,还有些“闲言碎语”式的随想和杂文,包含作者一路走来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本书还配有多张作者的摄影作品,这些用光影记录下的真实瞬间,与记载着生命轨迹、带有生命温度的文字相得益彰,使得本书内容更为丰富,形式更为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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