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花园

2024-01-01 00:00:00张丹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餐厅女儿母亲

早上,赵丽珠睁开眼睛,看到蓝尼蹲在床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见她醒了,它连忙凑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的手,她读懂了这个信号,伸出两个指头,轻轻地挠它的脖子,那团温软的身体立刻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它心满意足地伸了伸腰,跳到书桌上。她顺着看过去,桌面上有一块醒目的疤痕,是被蜡烛烧的。她住的这栋楼是西城老化肥厂的家属楼,由于线路老化,隔三岔五要停电检修,蜡烛也就成了日常必备品。书桌上方是个小书柜,里面摆得满满的,有女儿舍不得丢的动漫绘本,有她年轻时喜欢的琼瑶和汪国真。这套一体式书桌柜,是她搬进这个屋子后置办的唯一的新家具,从网上淘来的,三千多,下单时说好包安装的,可等她打电话过去,师傅却说要加一百元上门费。真是坑人。退货吧,又没有运费险,不划算。那就自己动手吧。叮叮咚咚忙活到半夜,她的手受了好几处的伤,总算才装好。

事实证明,这笔近乎奢侈的花费是值得的。每当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家里,看见女儿在书桌前埋头苦读,就觉得体内像是飞进了一双翅膀,扑腾几下,一天的疲倦便消失了。女儿上大学后,书桌成了她的专属,只需一杯热茶,往那一坐,那些流动的、横七竖八的时光便安静下来了,那个浑身芬芳、细腻柔软的女人便又回来了。

屋里响起一阵毕毕剥剥的声音,她巡睃四周,发现是书柜旁一块鼓出的墙皮开裂了,蓝尼被这声音吸引,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灰白墙皮便簌簌落了下来。难得的一个休息日,赵丽珠本想多睡会儿,哪怕睡不着,就那样一动不动粘在床上,也是一种放松。可这落掉的墙皮像凭空泼进来的一场大雨,把经过了夜晚的熨烫而变得稍微平整的心浇得坑坑洼洼的,露出了内里的斑驳凌乱。她再也躺不住了。

这个位于顶层的老房子,是赵丽珠花十万元买下的。西城虽是个小县城,但因城南二十里外有个大湖,湖中小岛林立,风景如画,有“楚南千岛湖”之称,是周边县市有名的旅游打卡地,所以房价并不低。之所以能以这么低的价格买到它,说来也是她的运气。房子的原主人,她的中专同学林凤,早先是化肥厂的职工,厂子倒闭后,和丈夫去了杭州,经过多年的打拼,成了新杭州人,便将这套老破小半卖半送给了赵丽珠。屋里的沙发啊床啊冰箱啊,都是林凤结婚时买的,旧是旧了点,但好歹能将就着用。

房子该装修了。墙上到处都起了泡,平时走个路都得注意又注意,不然就是一身的墙皮灰。至少应该把这些墙皮铲掉,刮上腻子,再刷个软软糯糯的颜色。这对赵丽珠来说不是难事,单身这么久了,大到上房补漏,小到管道疏通,她都可以自己搞定。有时看到那些娇滴滴的、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开的女人,赵丽珠也会生出些许的羡慕,但羡慕归羡慕,她知道自己和那些女人不同。她的生活就像一辆动力不足的马车,总是走得磕磕巴巴的,如果不全神贯注,随时都有可能陷进泥坑。她是没有机会做个柔弱女子的。

张伟在的时候,虽说身边有个男人,但她活得也累,像棵牛筋草,得匍匐着身子,生出顽强的茎叶和根须,才能在那个家里安住身。婆婆不满意她这个媳妇,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她的工作不好——彼时她下岗不久,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在婆婆眼里,这是一份端不上台面的工作。说起来,张伟的工作也不算好,市图书馆的管理员,工资少得可怜,但这工作是事业编,旱涝保收,说出去也体面。婆婆的不满意,起初并不显山露水,跟赵丽珠说话时倒也客客气气的,脸上还浮着淡淡的笑。只是这笑和客气里,总有一丝让人不安的倨傲,像一团不蓝不灰的云,拿不准接下来是阴还是晴。自从她生下女儿后,婆婆对她的不满意便毫不隐藏了,再也不对她笑,再也不跟她客气,那团不蓝不灰的云忽而被大风吹走,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乌云。至于张伟,对她不能说不满意,毕竟以他一米六八的身高和普通的长相,能娶到高挑秀丽的赵丽珠,他还是很知足的,觉得自己捡了个便宜,但他是大孝子,性子又温暾,对于母亲的强势,他纵使不满,也从不敢说什么。在那段不长的婚姻生活里,赵丽珠没找到多少小女人的幸福感,倒是练就了一身忍气吞声的本领。婚后第五年,一场飞来横祸将她置于了更为卑微的境地,张伟在下班路上被一辆飞驰的汽车撞倒,当场殒命。从此婆婆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甚至都懒得指桑骂槐了,直接点名道姓,骂赵丽珠扫把星、克夫、煞星,逮到什么词就骂什么,又尖又硬的语言碎石子一样一天多似一天地从嘴里砸了出来,砸得赵丽珠心口直淌血。张伟周年忌日这天,在婆婆再次当着亲戚的面控诉她的“罪孽”时,她忍无可忍,带着女儿逃回了娘家。但娘家也并非她的避风港。不说那个隔三岔五跟她要钱、要不到就摔桌子打板凳的弟弟,也不说母亲没完没了的叹息,单是左邻右舍的目光,就让她不寒而栗。那种目光,不是浮光掠影的扫视,而是盯,毫无顾忌的盯,像鸟喙,有一种尖锐而精准的力度,似乎要啄穿她平静的外表,剥出他们想要的答案。以至于她每次走出家门,不得不低着头快步疾走。一个月后,她搬了出来。从此她再也不需要像牛筋草一样一寸一寸爬行,也不需要做了贼似的躲着人走。她活成了一棵橡树。她每天都会催促自己,抓紧时间长高、长粗壮,只有足够高足够粗壮,才能抵挡住更大的风和雨。

到底刷不刷呢?她盯着墙上地图似的裂缝,又开始纠结起来。她很早就在网上选好了涂料,但总也下不了决心,主要是七十平方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搬动起来不是个容易事。有次刘云帆来家里,她提起这事,刘云帆拍拍胸脯:小事情,等我哪天有空过来弄。但赵丽珠一直没等到他有空,这事也就搁了下来。要不,再等等吧,女儿也大了,很快就到谈朋友的年纪了,到时候再找人好好装修一下。再说现在要考虑的事实在太多,也顾不到这上面来。眼下最让她忧心的一桩,就是女儿的工作问题。

早在女儿大一的时候,赵丽珠就跟她商量好了:本科毕业后要么考研深造,要么考公。大四那年,女儿为了给她减轻负担,放弃了考研,然后一头扎进考公的队伍,经过几个月的挑灯夜读,如愿被省内一个县级市的商务局录用了。得知这个消息后,赵丽珠喜极而泣,真是老天开眼啊!从此女儿就端上铁饭碗,不用像自己一样颠沛流离了。当晚叫来母亲和弟弟,做了一桌子好菜,开了一瓶白云边,大大庆祝了一番。那段时间,赵丽珠感觉世界陷入了一片崭新的明亮,看什么都顺眼,看什么都闪闪发光。但这样的美好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半年后,女儿竟辞掉那份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工作,去了深圳一家外企。为这事,赵丽珠急得几夜没合眼,打电话过去问,女儿笑嘻嘻来了一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只是听从了自己的内心啊,有什么不对?

妈妈这辈子,吃够了没有体制保护的苦……

不要再拿你的想法来框住我。

做公务员哪里不好?有钱,有尊严……

什么叫尊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才叫有尊严。

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我也曾尝试说服自己,但是,我真的不能忍受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

赵丽珠找来铲子,将书柜旁开裂最厉害的那块墙皮铲掉,用女儿喜欢的一幅画挡了上去,这样一来,灰扑扑的屋子顿时有了不一样的气质。画上是作家三毛,中分长发黑色门帘似的遮住了大部分脸,嘴巴和鼻子若有若无,画面整体色调暗沉,一双眼睛却火焰般呼之欲出。赵丽珠觉得这画太诡异了,女儿不以为然,说她没有艺术眼光,说这幅画画的不是三毛的人,是她的灵魂……女儿的话令她生出淡淡的忧伤。也是,动荡不安的日子过久了,哪里还有什么艺术的眼光?年轻时的那点情怀早被沤成了一张薄薄的皮,粘在生活的褶皱里,轻轻一戳,就稀碎了。

对于女儿的工作问题,七十岁的母亲比赵丽珠更焦虑。外企再好,终究不是铁饭碗,哪天政策一变,还不是说垮就垮了?就怕到时候跟你一样……赵丽珠怕母亲一提起往事又刹不住车,连忙道,不会的,时代不同了……又是知名外企,哪能说垮就垮?赵丽珠小声小气的,那样子,像是心里塞满了肥皂泡,声气稍微大一点都会把它们挤破。

自从那次不愉快的谈话后,女儿有一个多月没跟她联系了。起初她僵着,不打电话,也不发信息,等着女儿回心转意。一天,两天,五天……女儿那边好像石块沉进了水底,一丝动静也无。看来她是铁了心了,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坚持自己的选择。赵丽珠那个恼啊,像是有簇火苗在心里横冲直撞,但她把它按住了,多年的修炼告诉她,一旦那火苗蹿出来,只会让事情往更糟糕的方向走,只能等它燃够了,烧透了,再自行熄灭。

天气不错。一米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金线似的洒在地板上。看到阳光,她突然想起前段时间种的那株龙沙宝石,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没怎么管它,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她决定去看看。

出门,爬上几级台阶,是一扇低矮的铁门,油漆剥落,隐隐看出原先是朱红色的。打开铁门,就到了楼顶的天台。这个天台就是她的花园。她刚搬来的时候,这里插满了竹竿,竿子之间拉着纵横交错的铁丝,红红绿绿的衣服在其间迎风招展,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狂欢。有些晾得太久,日晒雨淋,已经辨不清颜色。还有些被风吹落,从东边飞到西边,最后被来来去去的脚步踩成了一块硬壳。后来,这栋楼里年轻一点的都搬走了,只剩下了几个拄拐杖的老人,天台便冷清下来。

冷清下来的天台,在赵丽珠眼里反而有了一种别样的风情。她在一家叫“福满堂”的粤菜餐厅做收银员,每天早上九点上班,上班之前,她喜欢来天台待一会儿,这里视野好,可以俯瞰整个西城。如果天气好,可以看到一束金色的太阳刺破云层,把对面的松西河染得金光闪闪,这会让人生出某种想象,想象那河底住着一座神秘的宫殿。阴雨天的话,天空和河水便没有了分界线,灰蒙蒙地凝为一体,整个世界如同荒原,有种温柔的贫瘠和安静。

赵丽珠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棵龙沙宝石,原先微卷的叶片已伸展开了,新的笋芽也长了出来。两排相对而立的安吉拉长势汹汹,细长的藤蔓顺着拱形铁架爬了很高,有几个花苞傲立枝头,摆好了开花的架势。栀子身形庞大,叶片肥厚,霸占着天台的核心地带,淡绿的花苞饱满而紧实,似乎只等谁一声令下,便要炸裂开来。波斯菊和太阳花长得密密实实的,有的已开花,星星点点的,像是掉落在土里的颜料。

赵丽珠发出一声欣慰的叹息,像一个苦心孤诣的画家面对自己的得意之作。是的,这个隐藏在天台上的小花园,就是她这一年来悄悄进行的作品。

女儿在家的时候,赵丽珠心中每天充满着厚实的寄托,日子忙碌而充实,女儿上大学后,生活像是被什么扯掉了一大块,变得空荡起来。上班时还好,有事忙着,一回到家,她就会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所淹没。有时候,她一个人从客厅走到房间,又从房间走到厨房,悚然发现一种叫作孤独的小兽,竟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走,它也走,她停下来,它就停歇在她的身体里。不行,她想,这样下去,早晚会跟遗留在枝头的果子一样,一点点变形,腐烂。得做点什么。

她先是收养了一只猫。那天下班回家,她在楼梯拐角处发现了它,四五个月大的样子,灰不溜秋的,躲在一堆废旧的木板和瘸了脚的沙发的空隙里,叫得惨兮兮的。她把它抱了回家,一番收拾后,她发现它竟是一只很漂亮的蓝猫。她给它取名蓝尼。一个婴孩般需要照顾的小生命,总是能激活人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蓝尼的到来,一度带给她很大的安慰。但是,她很快发现一个事实,尽管有了猫的陪伴,那已经发酵的孤独仍然栖息在破旧的小屋里,浮动的窗帘、冰冷的床头、发黄的天花板……无处不在。夜晚,她抱着蓝尼坐在灯下,甚至还能看到那孤独长出了脚,迈着迟缓沉重的步子,挤进一猫一人的世界。

有段时间,她迷上了抖音,在五花八门的视频中,她最喜欢看的就是小院改造,眼见那些残破不堪的院子一点一点变成姹紫嫣红的花园,她的心也会跟着灿烂起来。如果在那样的院子里晒太阳,睡午觉,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呢,恐怕连孤独也是芳香迷人的吧?她想。可她没有院子,别说院子,连阳台也没有——她住的房子原本是有一个小阳台的,林凤为了让屋子看起来宽敞一点,把它和客厅打通了。但,不是还有楼顶的天台吗?那天台虽然是公共区域,可如今除了她,鬼影都没一个,完全可以说是她一个人的天台……当这个念头像头大鲸一样跃进她的脑子时,她兴奋得脸都红了。徒手打造一座花园,而且是在天台上,这不是一个简单事,要钱,要精力,要时间。但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这念头一旦出现,竟然如此强烈,简直是势不可挡,像一匹轻车熟路的马,完美地绕开现实的荒芜,一路狂奔起来。她甚至怀疑,这个关于花园的梦在心里已经孵了很久,只是在刷到那些视频时,它才像小鸟一样忽地钻出毛茸茸的脑袋,唧唧啾啾吵得她坐卧不安。那么,还等什么?于是说干就干了。

这时,一阵风吹来,鼻尖游过一股植物的清香,赵丽珠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正在被什么所净化,所迷惑,变成了另外一个赵丽珠。她不再是一个独居的、松垮憔悴的中年妇女,不是那个脸上时时刻刻拉满虚假笑容的餐厅收银员,也不是忧心忡忡的母亲。此时,她温柔而单纯,身心轻盈得像一根羽毛。她的胸口充满了热爱,她要把这份热爱封存起来,让它变成一盏灯,用以照亮那些灰暗的日子。她放下头发,用手指捋了捋,对着手机展开一个灿烂的笑。

一连拍了几张,她反反复复地看,挑出最满意的一张,发给了刘云帆,与此同时,对方也发来一条消息:那个事,你考虑得怎样了?赵丽珠像是突然被什么从空中拽到了地面,那沉重的惯性让她摇晃了一下。

刘云帆是餐厅的主厨。关于他的背景——一个创业失败的广东男人,离异,背负一身债务,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鄂南小县城——是服务员小米告诉她的。据小米说,她听到过他接电话。她在广东打工很多年,能听懂他们的方言。

在赵丽珠的印象里,刘云帆是个很有人缘的男人。餐厅那些年轻服务员有事无事都爱找他说话,用夸张的声调模仿他的广式普通话。他也不介意,任由她们调侃,脾气好得很。赵丽珠对他的感觉却不算好,一个来历复杂、又有几分小帅的男人,因为在女人那里过于顺风顺水,身上免不了带着一股子油滑气。对于这样的男人,赵丽珠习惯与之保持距离。但刘云帆不介意她的冷淡,没客人的时候,经常跑到前台,没话找话跟她搭讪。由于普通话不好,他平时的话并不多,但不知为何,他在她面前总是话很多,是那种不顾及口音和身份的状态。

有一次,餐厅打烊早,刘云帆等其他人都走了,突然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你知道你身上最大的魅力在哪里吗?这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把赵丽珠吓了一跳,她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是一种很认真的表情,她茫茫然了一会儿,不清楚他想说什么。对于这样带有挑逗性质的问题,该如何回应呢?是冷冷地怼上一句,让他落荒而逃?还是不理不睬,让他自觉无趣?

在她水一般流逝的生命里,与男人的交集少之又少,死去的张伟算是她唯一的一次情感经历。那时,她中专刚毕业,内招进了父母所在的硫铁矿,上班不到一年,改革浪潮涌来,企业开始摇摇欲倒,先是实行人员精简,进行大改制,最后还是顶不住大浪的冲击,宣告破产。他们一家失业了。父亲由于常年井下作业,患有严重的矽肺,失业像一记突如其来的重锤,彻底将他击垮了,从此卧床不起,很快便撒手人寰。命运就像个巨大的蜘蛛网,年轻的赵丽珠刚刚踏入社会,便遭遇了一系列的打击,整个人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飞蛾,以至于张伟出现时,她没有来得及挣扎一下,便一头撞进那张大网,走进了婚姻。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就算她的心早已如同一口枯井,也能在这句话里听出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短暂的茫然过后,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居然如青苔般生满了期待:借由一双男人的眼睛,来看看如今的赵丽珠到底是什么样子。

餐厅大堂有一面镜子,每次从那里走过,里面的女人就会悄悄地打量她,观察她:一个瘦且灰暗的女人。眉目倒是清秀的,但那种被生活围剿过而散发出来的衰老之色,是廉价的粉底和口红所无法遮盖的,尤其是笑的时候,这张脸便如暮春的鸢尾,在摇摇欲坠的坚持中释放出某种末日般的颓败气息。这样的一张面孔,连自己都开始嫌弃,在一个见多识广的、比她小六岁的男人眼里,能有什么魅力可言呢?

这样想着,赵丽珠开始生起气来。生自己的气。你在奢望什么?四十五岁了,难道你还以为在这双阅尽人间春色的眼睛里,会长出一个年轻的、魅力十足的新的自己?愚蠢呀!“你知道你最大的魅力在哪里吗?”多么圆熟的句式!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他惯用的开场白吧?如果她的回应积极,那么他就有了把关系推进一步的把握,如果她的反应冷淡,他也没有任何损失,不过就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可是,为什么是她?餐厅那么多年轻的女孩子,他为什么偏偏选中她?难道他一早就看出了她的孤独,而她的老,她的无人问津,使这个落魄的外地男人把她当成了一个可以轻易靠近的同类项?

那就是,你与谁都保持着一种界限。他接着刚才的话说,语气里好像满是真诚又满是遗憾。这时候的赵丽珠,再次茫然了,他的悬念设置得太充分,而答案又与她的预想格格不入。它就像个长相模糊的怪兽,跳到她面前,死死地盯着她。空气中出现短暂的凝固,然后她突然就笑了,不是平日里那种淡淡的笑,是大笑,她笑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了,她要让他知道,自己讲了一个多么有趣的笑话。一个笑话,自然也就不需要深究。

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一度变得有些微妙。从本质上来说,他们什么也没发生,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躲着他,仿佛他是一只危险的丛林动物,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动不动跑到前台跟她搭讪,有时在餐厅碰到,两个人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各自忙自己的,不多说一句话。渐渐的,这种刻意的疏远被砌成了一堵墙,横在他们之间。推倒这堵墙、让他们的关系进入一个新里程的,是那个跨年夜。

那天气温特别低,天气预报说有暴雪,到了下午,果然下起了大雪,天地很快就变成了白茫茫一片。这样的天气,生意自然不好,不到八点,餐厅就打烊了。年底了,赵丽珠因为要对账,忙到十点多才离开。走出餐厅时,雪还在下,夜晚的雪已由雪花变成了雪粒,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地上像是铺了一层坚硬的玻璃,闪闪发光。路灯正兴致勃勃地挂在街道上,整个世界像是一个透明的洞穴,她置身其中忽然有些恍惚,一时竟忘了今夕何夕。呆立了好一会儿,她探出一只脚,没等另一只脚伸出来,扑通一声,她的身体像只大鸟一样飞了出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摔成一摊碎瓷的时候,一股温热的力量从背后传来,一双粗壮的臂膀钳住了她。回头一看,竟是刘云帆。那一刻,不知是意外还是紧张,她全身毛孔张开,整个人像株水草一样变得柔软无力。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推开他,然后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赵丽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很久没有哭了,她记得这之前的一次,还是送女儿去上大学时。她们提前几天到的,在大上海转了一圈,临走前夜,女儿沉醉在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美好,她却感伤不已,整夜没睡,眼泪打湿了枕头。此时,在这个寒冷的街头,在一个并不算了解的男人面前,她没有由来地哭了。起初她想按捺住它,但这哭泣如同一只拉得太满的箭,一旦放出来,便力大无比,她根本按捺不住。刘云帆一声不吭,等她哭够了,才将她拉起来,然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这次她没有推开他。她平庸,能力一般,就是在这个小小的餐厅,她也是做了好几年服务员,成了老员工,才被调到前台做收银员。一个渺小如尘埃的中年女人,身上的光彩乏善可陈。然而此时,在一个男人陌生而温暖的怀抱里,她看到自己羽化成一朵闪闪发光的云,变得轻盈而美丽。这么多年来,她绷得太紧了,以至于偶尔身体悄悄地奔涌一下,燃烧一下,都会生出羞耻心。在这个夜晚,心中那久未奏响的心弦被拨响了,又好像有一股积攒很久的力量突然从身体里释放了出来。她的女性意识在那一刻复苏了。雪光闪耀,橘黄的街灯如同一朵朵迷离的大花,她觉得自己像一片跌进画框的叶子,动不了,也不想动。

刘云帆说的“那个事”,也是赵丽珠正在纠结的一件事。

上周,餐厅老板突然贴出了“旺铺转让”的告示,大家纷纷猜测,老板应该是要去国外了,之前经常听他说,有朋友邀他去多伦多开中国餐厅。刘云帆的意思,这家餐厅的生意一直不错,他想把餐厅接下来,和赵丽珠合伙经营。想法很好。只是,钱呢?转让费二十万,就算老板讲人情,价格再压一点,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自然是拿不出来的。可她又哪有这么多钱?

不够的话,把这房子……说这话时,他们正坐在天台上的花园里乘凉,月光水一般从花架的缝隙漏下来,他的脸上被笼上一层错乱的光影。她浑身一颤,张大嘴看着眼前的男人,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你放心,他搂过她,表情里是一种奇特的、近乎凶猛的兴奋,以我们俩的能力,餐厅肯定会比之前生意更好……有了钱,你想买多大的房子都行……

她不语。平日的相处里,在经济上她是主动付出的那一方。他因为要还债,常常手头拮据,她素来对自己很是俭省,但对他却舍得,在直播间看到什么,总会想到他,衣服,鞋袜,甚至日常洗护用品,只要她觉得适合他,立马就下单了。有次,他的债主打电话来,扬言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还钱的话,就带人来卸掉他的一条腿。她知道后,将当月的工资转给了他,起初他不收,说怎么能要女人的钱,她就抢过他的手机,替他收了。在做这些的时候,她表现得云淡风轻,怕男人有压力,也怕他看出她内心的挣扎。当然,他也不是来而不往的人,每逢过节,他都会给她订上一束花,再转个小红包,99,158。有一天,她一早醒来,就看到他的红包,520,正在想,不年不节的,怎么发这么大的红包。对方信息过来了:生日快乐!原来,今天是她四十五岁生日,她一点都没想起来。不过,这也不奇怪,她已经有太多年没有过生日了,每年都是过后才想到,大部分是经母亲提醒,有时是碰巧餐厅有客人过生日突然想起。相处不到半年的男人竟然记得她的生日,这令赵丽珠又悲又喜。这个看起来对什么都不上心的男人,有着一颗多么细腻的心啊。从此她对他更是依顺。他说什么,有什么想法,即使她不认同,也从来不说不,仿佛那个“不”字一说出来,就是对他们感情的亵渎。但这个房子,可以说是赵丽珠毕生的心血,拿它下这么大的赌注,她不能不衡量。

按刘云帆的说法,如果餐厅拿下来,他们一个负责后厨,一个负责前台,熟门熟路的,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搭档了。又说这个餐厅地段好,朝向好,风水好,谁做谁发财。他说的也没错。“福满堂”是这个小城最老的一家粤菜馆,有一批忠实的食客。西城人是出了名的爱吃,吃腻了浓油赤酱的本地菜,清淡又营养的粤菜成了他们新的饮食风尚。她从开业做到现在,见证了它从一家不起眼的小餐厅,变成如今宾客趋之若鹜的网红餐厅。老板就是靠着它成了人人羡慕的有钱人,车子换成了大奔,还在老家建了带花园和泳池的别墅。

再不下决心,机会就要错过了。刘云帆见她这边没了动静,又发来这句。

是的,老板贴出那个“旺铺转让”才三天,就有好几拨人来谈了。其中有一个是楼上做宾馆的,想扩大经营,搞成住宿餐饮一体的酒店,说下周就来签合同。她知道,服务行业也是一碗青春饭,以她四十五岁的年纪,能在这家餐厅做下去,是老板念她是老员工,不好意思辞退她。但如果“福满堂”落到别人手里,她就有极大可能要面临失业。这么多年来,尽管她勤勤恳恳地工作,一天也不敢休息,但贫穷还是像条饥饿的野狗一样不停地围着她打转、狂吠,她不敢想象,一旦失业,这条野狗将会怎样扑上来,毫不留情地撕咬她……

嗯,我想想办法。她打出这几个字,起身离开天台。

赵丽珠回到娘家时,母亲正在吃午饭。锅子里炖的排骨汤,是她前几天端回去的,热的次数多了,颜色都变了,黑糊糊的。小龙又回来拿钱了吧?赵丽珠说着,把手里的葡萄放进冰箱。每次她送回去的菜,母亲要在冰箱放很久。她舍不得吃。平时她一个人都是随便对付对付,只有儿子在家,才肯拿出来吃。赵丽珠因此知道弟弟回来过了。

哪有的事?母亲不喜欢女儿这样说,她白了赵丽珠一眼,你这个做姐姐的,也要多关心关心你弟弟,不要总像个外人一样……他现在成器得很,这不,刚跟人合伙接了个工程呢……母亲絮絮叨叨说着,指指自己的脚,喏,这是他买给我的,耐克的呢,好看不?赵丽珠看了一眼,鞋子做工粗劣,鞋帮上那个logo粗大得扎眼,像根发育过猛的豆芽,一看就是仿版,她不忍道穿,敷衍道,好看。

想到这个弟弟,赵丽珠又是一阵烦乱。打小,他就是家里的重心。那时候父亲在井下开铲车,为了多赚加班费,过节从不休息,过年矿里放假,他就出去跑摩的。母亲在矿区招待所搞卫生,相对松散,可以抽空干些私活,绣十字绣,穿珠子,剪线头之类。他们把挣来的几个辛苦钱,毫不吝啬地喂进了各种培训班,奥数班,英语班,跆拳道班……他们打定主意,哪怕不吃不喝,也要把这个宝贝儿子培养出去。然而,他们劳心费力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从小学到初中,他考试及格次数屈指可数,高中自然是考不上,只能进了职高。倒是那个跆拳道没白学。刚上职高时,有次去食堂打饭,被人踩了一脚,他一个腾空横踢,将那人结结实实踢倒在地,从此奠定了他在学校的“一哥”地位。职高毕业后,这里干几天,那里干几天,始终踏不上轨,最后索性不找工作了,朝着放浪的路上越走越远。恋爱谈过无数次,都是在网上认识的,没见面时,给人家发红包买礼物,谈得热火朝天,见面处几天下来,就没戏了。三十五的人了,没工作,没老婆,整天像个游魂似的,东游西荡。每次亲戚朋友问到儿子的情况,母亲又是怄气,又是觉得没面子,忍不住长吁短叹:这伢儿什么时候才能醒事呢?还不是你惯的?赵丽珠没好气地说。母亲不吭声了,这是她的软肋。她比谁都知道,儿子如今这情况,自己确实有很大问题。她流产四次,在丽珠十岁这年才保住了这个儿子,打从他落地开始,她的目光、她的心,都系在他身上了,在她这里,儿子的要求是高于一切的。那时候果冻还是贵东西,儿子要吃,她一买就是一大包,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怕他噎着。儿子三岁时在电视上看到遥控飞机喊要,县城买不到,她就人托人去省城买。上初二时,儿子把家里的摩托车骑出去,撞倒了路边的水果摊,父亲气得要打他,她往前一站,说,要打先打我!父亲在世时常说,他们前生欠了这个儿子的,今生他是来找他们讨债的。

母亲听女儿说好看,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是那种苦尽甘来后舒坦加满足的笑容。赵丽珠停顿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他能做什么工程?只怕又是桌上的“工程”吧?

有一阵子,小龙迷上了炸金花,十天半月不见人影,输了钱也不说,回到家就一头钻进被窝,不吃不喝,任谁叫也不理。直到债主找上门来,才知道他欠下不少赌债。母亲是企业退休,退休金不足三千,这点钱,母子俩吃喝已是为难,哪还有多余的给他还赌债?当妈的便变着法子跟女儿要钱。赵丽珠尽管恼火母亲的偏袒和纵容,但终究架不住她的哀求,还是从自己牙齿缝里省下钱来,替他还清了那些赌债。

一听她这么说,母亲又生起气来,愤愤道,自己的亲弟弟,你也不说他点好的……说着,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去了房间。赵丽珠胡乱扒了几口,收拾好碗筷,也跟着进了屋。

妈,那张卡呢?赵丽珠从散发着浓烈樟脑味的抽屉里抬起头,问。

母亲和衣歪在床上,头偏向一边,没有答话。赵丽珠只道她还在生气,便将被子一角拉过来,搭在她身上,柔声道,那葡萄,是进口品种呢……别又放坏了。

母亲“嗯”了一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赵丽珠又小心翼翼地问,那张卡呢……我有急用……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转过头,慢慢坐起来,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来。赵丽珠知道她有话要说,赶紧坐下。母亲却只是垂着眼帘,半晌不语。

这时,一种巨大的不安爬进了赵丽珠的身体。空气里似长出了三头六臂,它们沉默地挥舞着,想抓住什么,又想撕开什么。外面阳光盛大,房间因是在客厅后面隔出来的一间,没有窗子,终日昏暗,此刻的这份不安更是让眼前一切掉进了原始森林般的阴沉里。她极力压住那个不好的预感,耐心地等待着。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母亲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了,我跟你讲啊,姐弟之间,只有今生,没有来世……

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开场词,像一只蓄谋已久的手,“嘣”的一声,那个虚掩着的魔盒弹开了,里面的东西泼了出来,撒落一地。母亲继续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她只听出,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调匀了情绪的平静和刻意的理直气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女儿面前获得一种可以无限放大的光芒,在这光芒的照耀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合理的,是不可以接受或原谅的。

赵丽珠看着母亲一张一翕的嘴,耳朵像是灌满了水,咕咕地响个不停,直到她说完,她也没听清那是些什么。但不管她说的什么,她都不想去追问了,因为,她的愤怒已像条小蛇一样蹿了上来,它刚要蹿出来,又被什么拦住了,猛然掉头,让位给了别的东西,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漫过头顶,像泥石流一样把她整个人覆没了。

赵丽珠病了,发烧,身体一会儿像灌了水泥,重得无法动弹,一会儿又像一片叶子,轻飘得感觉不到肉身的存在。刘云帆发信息给她,是个问号的表情,她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有意不接那茬,只说有点不舒服。他哦了一声,又问,没事吧?她说,没事。没事就好。过了好久,他发来这句。

发烧三天,她专心致志地对付身体上的不适,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会现实的紧逼,只任它们像一群没有方向的风筝在意识之外飘来飘去,最后沉入谷底。到了第四天,她觉得好了许多,于是把它们一一打捞起来,认真打量了一番,然后她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做出了决定。

夏日午后,太阳像是远古时代的一团火,安静而炽热。天上一朵云也没有,烈日下的空气也似乎变得格外稀薄,每呼吸一口,她感觉胸腔像是有条小船沉了下去。她在空荡的大街上走了一大圈,然后站在了“福满堂”对面。隔着一条马路,透过玻璃门,她看见了刘云帆。他趴在吧台上,背对着门,正低头跟吧台里面的女人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女人笑得花枝乱颤,边笑边捶他的肩。赵丽珠看着这一幕,也笑了。

等办好辞职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偏西。蓝尼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欢快地奔了过来,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她已经筋疲力尽,但还是抱着它来到天台上。

当她拉开那扇铁门时,呆住了。之前那些花苞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一下子全开了,它们开得这么专注,这么浩荡,一朵追着另一朵,层层叠叠,不管不顾,波涛般涌向天空。她的眼睛跟随着它们,一点一点闪烁起来,心里也亮起了光。这些悄悄开出的花,像是一双具有魔力的手,让飘在空中的悲伤也一点一点融开了。

转身时,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黄昏的花影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一个旧梦。她张开双臂,对着它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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