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满族,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本刊功勋作者。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老滩》《锦西卫》《香炉山》、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十余部,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获辽宁文学奖、“骏马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
岗岗沟再破落,有了小妭,立马光鲜。
小妭不大,十四五岁,平时住校,月末才回家。每逢这时,屯里留守的老人和孩子,莫名其妙地兴奋,竖起耳朵,期待着“吱—咣”的长音儿。那是小妭家破铁门特有的响动,听到门声,人们像听到集合号,拿起苞米皮编的坐垫,走到豁了牙的院墙外,坐在大门石上,看明星般,瞅小妭。
这是夏至后的周末,昨夜的雷阵雨洗净了天地,洗绿了田野,洗得山林更加青翠。穿着校服的小妭,背上荆条篓,出门向东,蹦蹦跳跳去登青峰山。马尾辫随着她的步伐,上下翻飞,系着的红头绳像跳荡的火苗。
小妭的五官紧凑,身材模特般修长。屯里人认为,这都不算啥,小妭最招人稀罕的是皮肤,杏花般细嫩粉白,清冷干净,一粒尘土都不容落下。不管小妭飘过谁家门口,都能听见人们喊她的名字,期盼她能回眸一笑。小妭却不闻其声,风一般一掠而过,等再看到她背影时,已时隐时现在山上的羊肠小道。
坐在大门口的人们,眼光依旧在追随,痴痴地看小妭,感慨道,小妭真好看,越看心里越舒坦。
无论怎么说,小妭都是奇迹。五龙台村二十多平方公里,八个自然屯,二千多口人,丑女遍地,唯有最闭塞的岗岗沟,绽放出这一朵花儿。同样喝着被膨润土泡过的井水,为啥别人家的孩子都是黄牙粗脸,唯有小妭,这么俊?
这个秘密,藏在小妭爷爷问号一般弓着的背里,也藏在小妭身后的小背篓里。
林越来越密,山越来越陡,鸟唱得越来越欢,松涛声越来越壮阔。有林荫遮蔽,山风吹拂,小妭没觉得热,走得很轻快,一路哼着父亲唱过的老歌: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背篓……她的小背篓里,似空非空,除了空的大饮料瓶,啥也没有。她的目标是青峰山深处的山崖,崖下有个隐蔽的山泉,藏在崖缝里,外面长着浓厚的茅草,很难被人发现。
泉水滴落得不疾不徐,没有叮咚响,潜入地下,细润无声。泉在土里缓慢渗透,崖下的青草茂盛得发黑。小妭第一次来到山崖,是十年前,父亲背着她来的。那天和今天一样,都是仲夏,都在雷雨后的上午,父亲拿着大饮料瓶,塞入崖缝,让点点滴滴的泉水在点点滴滴的时间陪伴下,慢慢装满。
滴水声先是“咚咚”地敲着塑料瓶底,水滴四溅,似乎想挣扎出来,后来才安稳下来,乖巧地聚在瓶底,“叮咚”声闷中有脆。闲暇的时光还很多,父亲卢井深带着小妭开始采蘑菇。崖下的蘑菇,非同一般,伞顶是红的,菇肉是厚的,味道是香的。这种红蘑,成长的环境很特殊,得有阴有阳,有干有潮,土不瘠不肥,草不厚不稀,天不冷不热,还要有傍晚之后的雷,太阳升起时的露。而采摘的时间,也很短暂,只有一上午,采晚了,不是枯了,就是烂了。
青峰山的红蘑,是最艳的一种,辽西菌鲜之王,市场价格贵得没边儿。
可惜的是,崖下的红蘑太少,采蘑菇相当于搂草打兔子,接山泉水才是正宗。父亲卢井深能在山上找到泉水,不是偶然,他是方圆百里的打井高手,站在山梁,往下一瞅,就能测出水脉的流向,找他打井,就是找对了龙王,不会白凿,准能出水。
辽西以西,天旱少雨,村民打井,深至百余米,已是寻常。只要能出旺泉,就烧高香了。所以,许多村民是先打井,后盖房。五龙台村亦是如此,井深不说,水中难除膨润土矿的杂质,还含氟。村中人,喝了井水,哪怕是孩子,脸都像被岁月蚀过。
卢井深很年轻时,就长出了会看水脉的慧眼,他对村里打不出甜水井,耿耿于怀,始终有种挫败感。最要命的是,他在外地打井,看上了给他炖酸菜的翠花。翠花的脸,嫩得像豆腐,一摸就能出水,骗她嫁过来,就能天天看到了。可让他最犯愁的是,喝上村里的井水,脸就是抹布了,这可咋办?
卢井深望天愁,瞅地叹,一筹莫展时,瞥向青峰山,突然来了灵感。常言道,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青峰山土薄石厚,若能储水,皆为天赐。天水与地下水脉,不在一个层面,互不相犯,只要有泉,定能洁净。别人上山,不是放羊,就是砍树,唯独卢井深,去找泉眼。若不是他对探水之事秘而不宣,谁都认为,他得了失心疯,村里的沟壑枯了几十年,哪儿还会有山泉?
毕竟是打井的高手,卢井深的眼睛能看透百米之下,看山上的泉脉,还不是手拿把掐。可他磨破了好几双军用胶鞋,走遍大山,几乎认定青峰山无泉时,忽然看到崖下有一片青草,异常茂盛。显然,没有水的滋润,草不可能这般葱绿。
于是,山崖缝中,那个深藏的泉,再也隐蔽不住了,卢井深发现了它。从此,不管多忙,他每天顶着启明星上山“打草”,喂家里的几只小羊,实则把泉水藏在草里,接回家中。这样,才有了翠花下嫁岗岗沟,生下了如花似玉的小妭。
十几年过去了,卢井深始终如一,坚决不让母女二人吃井水。所以,家中的一朵大梨花与一朵小杏花,总是相映开放,他引以为豪。
小妭十岁那年,家中突发变故,父亲卢井深失踪了。事后,小妭想起,父亲执拗地带着她和爷爷去青峰山,反复叮嘱,一定要记住通往崖下的路。冥冥之中似乎有种预感,怕是有些天日不能为母女俩背水了。
卢井深如此溺爱妻女,不可能弃家而走,怎么就杳无音讯了呢?临别时他把一万块打井预付款留在家中,只是说了句,去深井打井,上百里路呢,雇主需要保密,这几天别联系我。翠花觉得雇主真奇葩,打井有啥好瞒的。
没想到,深井的井,深不可测,竟然一去不复返。
几天过后,翠花接连给丈夫打电话,都不在服务区。她急不可耐地骑上摩托车,在深井镇各村逐户寻找,尤其是近期打过井的人家,却是一无所获。村里人议论,井深遇到深井,进的是无底洞,能有个好?
老公爹毕竟年近古稀,加上儿子丢了,心里焦虑,体力不支,减少上山背水的次数。奔走一天的翠花,回家时饥渴难耐,也像丈夫那样,拿起水瓢,一口喝下缸里的井水。
一夜之间,翠花豆腐般白嫩的脸,突然变成了豆腐渣。村里人都说,丈夫丢了,急成这样的。只有翠花心里清楚,喝错了水。
盲目地找下去,陡增焦灼与茫然,报警失踪后,翠花也失踪了,只是失踪得不彻底,小妭还能打通母亲的电话,却不知道在哪儿。有人说回了娘家,有人说出去打工,更多的人说是寻找卢井深。
从此,家里只剩下祖孙两人。
望着儿子儿媳空洞的房间,卢老弓时常嘀咕一声,你妈身上拴的黑曜石可别丢了,那是个宝葫芦,能保佑你妈找回你爸。
四年间,爷爷始终娇惯小妭,决不让村里的一滴水进入孙女的肚子,每天雷打不动地装一大瓶农夫山泉。在白家洼子读小学时,只是借用农夫山泉的瓶子,装的却是青峰山的泉水。读到了沙海中学,小妭考上了住校生,爷爷只能买矿泉水,送进宿舍。他爬山已经很吃力了,若不是有孙女支撑,早就躺在祖坟里,向判官问明白儿子的去向。
现在,小妭的爷爷已年逾古稀,他的腰猫成了一把弓,拄着拐棍,一步一点,像频频射向大地的箭矢。因此,他有了新绰号,卢老弓。虽说有句歇后语,罗锅上山前(钱)紧,但卢老弓的钱并不那么紧,儿子拼命打井,赚过钱,省吃俭用了几年,并没花光。况且,岗岗沟的村民组长卢文忠是他的本族兄弟,给他弄成了贫困户,免了小妭的学费,每个月还有几百块的进项。卢老弓弓着身子上山时,并不太难,可下山却吃尽了苦头,他只能一步一步地退着爬,否则就是刺猬下山,前滚了。
即便如此,也没挡住卢老弓上山的步伐。他上山的收获虽然同儿子一样,泉水和红蘑,但目的并不尽相同,儿子主要是接山泉,他主要是采蘑菇,红蘑能改善他窘迫的生活。所以,无雨无雷的日子,他很少上山,除非小妭要回家了。
上山的视角,卢老弓与常人恰恰相反,是那种海底捞月的姿态,往前方瞄一眼,眼光基本上留在了后方。这样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清楚地发现,有没有人跟踪他。山泉和红蘑是他们家独有的秘密,连儿媳都不知道。
下山的过程,不亚于下地狱。背着水,背着红蘑,还要背着几捆遮掩的青草,倒着往回爬,每一次都要耗上小半天。尽管回到家里,腰疼得要折,他依然要把红蘑用线串起来,挂在屋里的一角,荫干。否则,堆积在一起的鲜红蘑,很快就会烂掉。
昨夜的雷打得真狠,吓得红蘑不敢藏在地下了,打着粉红色的嫩伞,全都拱出。小妭满脸惊喜,蹲在绿草地上,飞快地捡拾。这是中考前最后一次假,几次摸底测试,她都是高分,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没有问题。有那么多的学费等着她交,再让爷爷累下去,恐怕她就会失去最后的亲人。
多采一朵红蘑,就意味着多赚好几块钱,小妭一双小手上下翻飞,很快就把小背篓装满了。这时,她才想起,泉水还在往大饮料瓶子里滴,下山时,只能抱着瓶子了。
突然间,小妭听到了绵羊的叫声,每一声凄凉都像在找妈,而且声音越来越近,叫得此起彼伏。羊的喊妈声,与她心底的喊妈声,突然共鸣了,她的眼睛潮湿了,像一汪湖水,把思念泡在其中。
想爸想妈,潮水一般涌向她的心海,遮蔽住了她应有的警惕。
此刻,卢老弓正蹲在沙海镇的集市上,兜售荫干了的红蘑。别人的红蘑,黯淡成了褐色,那是晒了太阳的结果。而他的红蘑,是真正的红色,保留着鲜蘑原有的红艳,留存着松茸才有的香醇,用它炖溜达鸡,汤鲜若仙,是千里难寻的山珍。他的红蘑不是论斤,而是几两几钱地卖,能买得起的,不是大矿主就是高档饭店。
卢老弓的身形,自行车不能骑,电动车不能开,赶往镇里的集市,只能坐别人的车。岗岗沟肯白拉他的,只有他们六组的组长卢文忠,不会计较几升油钱。
卢文忠是个大胖子,一米八五的身高,二百多斤的体重,冬天都想扇扇子。与他的身材相比,他家的车是真正的小轿车,小到了驾驶座挤得慌,移到了挨到后座的位置。而卢老弓呢,副驾驶坐不了,脑袋顶到挡风玻璃了,安全带都没法拴,只能坐在后座。这样的话,副驾驶座椅必须前移,移得前边没有了缝隙,人才能挤进来。两个人坐在车里,一个拼命往前,一个拼命往后,显得十分别扭。
不过,卢文忠觉得这样挺好,和后座人说话,不用回头。况且,六组的人能被他庇护,他特别有成就感。
自打卢老弓把红蘑铺在地摊上,就心神不宁。他一直惦记着小妭,越想越害怕,孩子还小,不该让她独自上山。青峰山林深荆密,岔路又多,走丢了咋办?山路陡峭,一步没迈好,摔了咋办?还有,山上的野牲口越来越多,遇到了如何应对?
这么想下去,卢老弓后悔了,再也没心情讨价还价,喊来卢文忠,立马收摊,急着往回赶。
爷爷的担心是对的,虽说孙女没有意外摔倒,也没碰到野牲口。可遇的凶险,一点儿都不差,那就是人,八组石门子沟的张无双。张无双的胳膊,只剩下了两截小棒槌,端在肩胛间。他是偷变压器时,被电打的,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张无双盯上小妭很久了。他孤身一人,没媳妇,却不缺女人。本村的丑女人,他用一两只山鸡打发了,外村有点儿模样的女人,则需要一只黄羊了。小妭进入他视野时,他的心跳成了小兔子,一种难耐的骚动涌遍全身,无法遏制。
起初,小妭并没在意张无双,人迹罕至的山上,见到放羊人,反倒亲切些,尤其看到没胳膊的张无双,反倒心生怜悯。她唯一的担心,泉水的秘密被这个放羊人发现,并没有意识到,凶险正一步步地逼近她。
没有手,并不意味着残废,张无双左臂凸出的两块肌肉,练成了铁钳子,不管“咬”住什么,都是乌龟嘴。右边的小“棒槌”,练成了铁棍,抡圆了落下,能把黄羊的犄角砸断。嘴和左臂配合,加上脚趾头帮忙,给野牲口下套,比有手的人还灵活。
他左臂上的小嘴闪电般突袭,钳住了小妭的校服,任凭小妭怎样挣扎,都脱不开身。
小妭是个弱女子,她最大的力气是握笔,还不如一只野兔挣扎得有力气。张无双随即用双腿就把小妭裹缠住了,压倒在草甸子上。
张无双没费太多的力气,就要得逞了。卢文忠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像抓小鸡子一般,抓住张无双的后背,拎起来,一下子甩出老远。面对铁塔一般的卢文忠,他反倒成了被套住的黄羊,眼里闪着哀求的光。
卢文忠跺了下脚,仿佛能地动山摇。他骂道,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瞅瞅,这里是我六组的山,六组的林,容得下你来祸害人?留你条狗命,滚。
张无双爬起来,勉强用左臂上的小嘴捡起放羊的鞭子,想要赶羊下山。卢文忠又跺了下脚,树都吓哆嗦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六组的,侵略了我的地盘,祸害了我的人,还要一毛不拔,想得美,羊归卢老弓家了,你干了坏事,必须赔偿。
遇到了硬茬,张无双惹不起,刚要落荒而走,却被喊回。
卢文忠说,我是讲道理的人,没收你的羊,不能无凭无据,把你的裤衩子脱下来,扔给我,别把坏脓水带回村。小妭被撕烂的校服加上张无双的裤头,就是握在卢文忠手里的证据,拿捏在手中,不仅能让两条腿的畜生张无双服服帖帖,还是村支书的短儿,凭啥把村里的人渣定为贫困户?
有卢文忠在,岗岗沟的人总能硬气地活在村里。
小妭脸上的红润没了,和母亲一样,白成了豆腐。毕竟是个孩子,家里捧着长大的,哪儿受过如此的惊吓。她的眼睛是呆滞的,浑身哆嗦不止,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跟着卢文忠赶羊下山时,她的双手抱着装满泉水的大瓶子,死死地护在胸前,仿佛抱着阻挡别人进攻的盾牌。那个装满红蘑的背篓,则拎在了卢文忠的手里。
两个人是拉开一段距离下山的。孩子还要成长,卢文忠不想让事情公开,也不能让自己摊上嫌疑,毕竟是自己的孙辈,他是六组的保护神,不能让人嚼舌头。下到岗岗沟之前,卢文忠拎红蘑赶着羊,提前到了卢老弓的家。他让卢老弓带上小妭的另一套校服上山,不能让旁人看到小妭衣衫不整。
卢老弓千恩万谢,幸亏回村的路上,把话向组长说敞亮了,若是继续隐瞒崖下的秘密,就凭他的乌龟速度,爬到崖下,小妭早被祸害了。
小妭病了,不哭不闹,也不发烧,一个劲儿地看着父母结婚照,傻傻地笑。二十几只羊进圈,等于多了二十几亩地的收入,卢老弓不觉得亏,组长救了小妭,也给了他公道,他听了组长的,没有张扬小妭的受辱,更没报警。卢文忠挺关心小妭,去了镇上,一口气买了一个后备厢桶装矿泉水,够小妭从三伏喝到三九,不必冒着危险去崖下接水了。
中考那几天,小妭的状态总算恢复了正常,却沉默得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不知是没从惊吓中走出,还是没有得到山泉水的滋润。卢文忠也担心小妭受此一劫,答题不在状态,每天充当司机,到县城接送小妭。
考试结束那天,卢老弓在家等孙女。这两天,他怕受了刺激的小妭,不能正常发挥,没敢问考得咋样,只盼着考完了,孙女能主动告诉他。活在乡下,出路很窄,改变命运的机会,唯有考学。
卢老弓站在大门外,看着西垂的太阳,腰弓成了弯月,他还在等小妭回家。最后一科考得再久,也不能把太阳考落下。晚霞遍天时,焦急的卢老弓再也熬不住了,像只烤熟的大虾,弯在了大门石上,不管别人怎么劝,高低不回屋,非要等孙女回来。
晚上,卢文忠是一个人回来的,告诉卢老弓一个坏消息,没见小妭从考场出来,找得惊天动地,踪影皆无,她和她父母一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卢老弓的身子,一下子从大门石上栽倒了,抽搐得脑袋和膝盖顶在一起,掰都掰不开。卢文忠喊着别人,开来吉普车,铺平后座椅,把蜷成一团的卢老弓从后车门塞进去,送到县医院,让医生想办法。一个丢光了亲人的人,真的没法活了。
岗岗沟的人们,再也听不到期盼中的“吱—咣”声,再也看不见小妭活泼的身影,光鲜的脸蛋。这个平静温和略显寒酸的家,也锁上了长锈的大门。没多久,院中被卢老弓侍弄得繁盛的蔬菜,也看不到了,茂盛的荒草覆盖了满院,村里又多了个空壳房。
虽说没得逞,毕竟裹着小妭滚草坡了,张无双既心虚,又不甘心。他经常跑到青峰山,下套撵山鸡逮野兔,眼睛却瞥向岗岗沟,观察小妭的家,趁哪天没人,把小妭堵在家里,成全了心愿。实在不行,就把羊偷回来卖掉。
那天,他眼巴巴地看着卢文忠赶着他熟悉的羊群,出了卢老弓的家门,拐向岗岗沟的养羊大户王国凡家,心里就凉了半截。把羊送到别人家代养,村里连傻子都不肯,加上卢文忠给大门上了锁,不用问就明白了,人去屋空了。日思夜想的小妭,去了哪儿?
晚上,卢文忠铁塔般的身体堵住了张无双的家门,哪怕张无双缩成耗子,也不能脱身。来者不善,张无双骨碌着大眼睛,想着对策。卢文忠说,小妭被你弄得精神失常,丢了,卢老弓送医院抢救,差点儿没命,你是孽上加孽,今天找你算第二笔账。
张无双挺着脖子说,我就光棍一条人,羊都被你赶走了,还能给我咋样?
卢文忠说,你是贼心不死呀,两条道儿,要么住监狱,要么住敬老院,这辈子你别想回村再祸害人了。
张无双跳起了脚,我还没老呢。
卢文忠瞪起了张飞眼,就差没扑上去,把张无双压进地缝里。张无双屈服了,交出了家门钥匙,背起行李,去找村支书。他很清楚,他不去敬老院,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卢老弓没有住满一个疗程,在医院就待不住了,莫说是化验、吃药的钱,就是床费,对他来说,也是笔巨大的开支。尽管新农合给贫困户报销的比例高,可他底儿薄,得不起病。他背着身上巨大的问号,溜出了医院,回到了岗岗沟。
已是入伏时节,知了在老榆树上扯着嗓子叫,仿佛嘲笑树下的卢老弓,不能抬头看它。卢老弓不在乎知了的声音,用低头望月的姿态,向后高高地扬起胳膊,把钥匙插进锁头孔。推开大门时,或许是他耳朵聋了,或许是知了吵得太凶,居然没听见熟悉的“吱—咣”声。
本以为家里草早已没了脖子,没想到,院子很敞亮,菜畦规规整整,还种上了萝卜,荒草被锄得一干二净,混在拔掉的土豆秧,扔进空了的羊圈。土豆已被刨出,堆在了屋里阴凉的一角,避免被太阳晒青。
真是位有心人,帮他把家收拾得如此干净。卢老弓感谢组长卢文忠,大夏天拖着肥胖的身子,干了这么多活儿,这汗得流出一水桶。
进屋还没歇息几分钟,他就挑出十几个大土豆,装进筐里。出家门时,他才发现,铁门轴滴进了机油,所以才推不出声响。一场病,让他的腰弓得更厉害了,他拎着的筐几乎拖到地了,好在能立马撂下。就这样,他一步三歇地走街过巷,进了山根下卢文忠的家。
看到卢老弓进院,卢文忠似乎慌了下,想抬起自己的大身板,觉得太费劲,就算了,继续摇扇子,眼睛瞥向一个半空的矿泉水桶。一根细管穿过屋外的墙,连接到桶里,水一滴接一滴地往里滴落,“叮咚”有声。
卢文忠的家里,还有位客人,身旁跟着个随从,不停地给客人扇扇子。客人说,老卢,你的水不能便宜点儿吗。卢文忠把扇子一摔,骂了句,嫌贵你就滚。客人一脸的尴尬,让随从拎着一桶水走了。
擦肩而过时,卢老弓埋着头瞅了眼客人,像是鹰视狼顾。
面对卢老弓的感谢,卢文忠满脸茫然。他家的院子虽大,基本上是水泥地面,成了停车场。有那么几畦子菜,都是别人帮他种的,他扇扇子还扇不过来呢,自家的园子都懒得打理,能有闲心帮别人?卢老弓怔住了,既然院子不是组长收拾的,那还会是谁呢,村里人都是自扫门前雪,没人平白无故地帮别人。
回家后,卢老弓去问邻居,邻居告诉他,好像是你儿子回来了,干了半宿活儿,天没亮就走了。陷于绝望中的卢老弓,终于听到了最暖心的消息,他要告诉小妭,你爸没死,回家了。卢老弓认为,小妭也不是丢,她是趁着难得的假期,找父母去了。既然儿子回了家,肯定没走远,一家三口都应在家里等,不要相互乱找了。
卢老弓找出个大矿泉水瓶子,装进背篓里,重新锁上门,准备上青峰山,给孙女接泉水。慢慢地挪动在岗岗沟的街上,有人问他,老弓,你去干吗?他说,我儿子回来了,找小妭回家。那人说,走错了,东边是上山,西边才是出村的路。卢老弓说,站高处,看得远。
又有人对卢老弓说,你儿子回来了?怎么可能呢,前几天我去省城,还看到你儿媳举着大牌子在省高法门前告状,告一户人家,说是在家里打井,其实是在家里挖出了高品质的膨润土,能做高档化妆品,一夜之间就赚了好几百万,天没亮井就塌了,你儿子埋在了里边,没了踪影,这家人卷款逃跑了。
卢老弓狐疑地看着讲他们家故事的那张嘴,没有相信,他儿子是不会死的,永远也不会。他还要像愚公那样爬山,接回山泉水,让孙女的脸重新绽放杏花。那张嘴还没有停歇,冲着弓着的后背喊,翠花的头发比你还白,脸也是枯黄的,她快疯了,牌子上写着你儿子的名字呢,我肯定没认错。
儿子刚刚回来过,凭啥咒他死。卢老弓不会相信的,坚定不移地往山上走。终于爬到崖下,他突然懵了,崖下的青草枯了,红蘑没了,山崖的缝隙被人堵住了,从前的阴凉和湿润全然不见,到处都是干热风。他的眼前浮现出卢文忠家穿墙而过的细管子,一下子全明白了。
从山上爬回家,满天都是星星了,它们接连不停地眨眼睛,嘲笑卢老弓的傻。他觉得,爬这一趟山,漫长得像爬了一辈子。等爬到了炕上,他再也爬不起来了。半梦半醒间,有一男一女跳进他家的院子,熟练地找到电源,用水泵给他浇园子,还给园边子的苞米打杈除草。他想喊,却喊不出来,他想让儿子儿媳回屋,喝组长搬进他家的矿泉水,身体却酥了般,动弹不得。
他听到了苞米的拔节声。
第二天一早,卢文忠带着家族的弟兄们来看望,他本想把羊重新牵回来,看到卢老弓又成了一只舒展不开的犰狳,躺在炕上,只能横着转圈儿。生活都不能自理了,怎能照顾羊群,继续代养吧。
卢老弓干涩的嗓子,坚定不移地说出,要去敬老院。族人以为,那里才是卢老弓的归宿,只有卢文忠明白,哪怕被人抱着去,他也要拼一次老命。
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张无双老老实实地待在敬老院,一行人扑了个空。院长抱怨道,瞧你们村惯出的货色,老太太也不放过,那么干瘪了,还往人家身上蹭。卢文忠说,今天就是教训他来了,人呢。院长说,你们来晚了,去庙里当和尚了。
院长的话,谁也不信,都以为是窝藏,张无双不是善辈,岂能慈悲向佛?院长满脸的无奈,若是有皇宫,他就不会去庙里了,早就奔向京城了。在院长的解释声中,大家才弄明白,张无双领进一个黄脸的白发魔女,半夜里就丢了命根子,幸亏救得及时,留住了他一条命。
没人同情张无双,都是恶有恶报。
卢文忠一直抱着卢老弓,抱得这么久,也乏了,顺势放到张无双的空床上。卢老弓躺在床上,觉得被啥硌了下,别看他身子蜷成了球,手还是灵活的,隔着床单,他摸出了那个东西的形状,像个小葫芦。
我就住这儿吧。卢老弓说完,把身下硌他的东西压得更紧了。
敬老院最终还是没收卢老弓,缺民政部门的手续,又不承认儿子死亡,不符合进敬老院的标准。卢老弓也不想住敬老院,他在磨蹭时间,慢慢地把床单下的东西抓到手中,一看果真是宝葫芦状的黑曜石,那是他们家祖传的宝贝,不能落到别人手。
小妭家大门的“吱—咣”声真的消失了,天天都是死了般寂静,屯里的人把脖子抻成长颈鹿,也没用,见不到光鲜得花一样的小妭了。奇怪的是,炕都不能下的卢老弓,依然能津津有味地活着。每隔几夜,院里总有些响动,有两个黑影不是侍弄园子,就是清扫院子。等到了起露水时,影子就突然消失了,没人能看清楚是谁。
邻居趴在墙头问,你还喘气吗?卢老弓底气十足地回答,我儿子照顾我呢。
小妭失踪的原因到底没瞒住,岗岗沟的人感慨万分,美好的东西是碰不得的,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虽然五光十色,可一碰就破。张无双这个王八蛋,胳膊没了,还不消停,活生生地让岗岗沟少了一道风景。
不过,小妭失踪得不够彻底,岗岗沟的人发现,小妭在手机里呢,于是奔走相告,打开“水滴筹”,就能找到小妭。小妭穿着病号服,额头扎着一道白布,那只可怜的小手仿佛能从屏幕中伸出,清晰地发出了“救救我”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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