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云时,云不一定在看我,我看到的云,其实不是当时的云。
有一次回北京,站在雄伟壮阔的天安门城楼前,我不禁想出这一句。
北京的云,盛大而绚烂。似画家以靛青染料泼洒于天空,一会儿浸成“惊鸿一瞥”,一会儿染为“磨砂玻璃”,忽而是看不完的鬼斧神工,刹那有观不尽的气象万千,演绎着它的刚与柔、动与静、虚与实。
北京的云,其实是以蓝天为卷,以昂然屹立的万春亭为轴,以浩荡千里的长风为笔,以“五大河流”为墨,以万里长城为砚,横竖撇捺,尽态极妍。
人在首都,切身感受到中华大地的美,祖国的繁荣强大,连那里的云也有着历史的厚重、时间的深度以及文化穿越时空的精神力量……
童年看云,看的是外在。我常打着赤脚,坐在祖父家的廊檐下看云。看云海茫茫、云卷云舒,看云中藏山、山中藏云,看大树在屋顶上伸展出不规则的形状,看天空一望无际的透明与干净,看几朵云淡淡地飘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那时候想,人像云一样轻盈,该多好。
青年看云,看的是色彩。读大学,我研究过七彩云,称它为“奇迹云”。当光和云遇上合适的天气与角度,经过折射与反射,就形成了七种光芒。它们既是物理性的,也是化学性的,往往出现于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文本上的解释是——日光穿过带有水滴微粒的薄云时,产生不同方向的衍射,衍射的光彼此干涉,光波结合处,会看到明亮的光,相抵消处,是较暗的光。不同色光的衍射角度不同,一种色光的明亮区在另一种色光的阴暗区显现出来,渐次形成色彩次序。由于云朵为不规则片状分布,因此产生不规则片状的艳丽彩云。
在时间上、思想上、哲学上、艺术上,它们一直保持着沉默,却用另一种腔调发声,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它们有着大树一样的寂静,有着纯朴的波动,有着不被轻易摧毁的深沉,有着极致的无限的力量。
七彩云被风慢慢分割,明亮的,斑斓的,清逸的,以勇往直前的姿态飞向夜晚,变为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它们点燃无数的星盏,微光如炬,也用自己装饰了黑暗。
每一个舞姿,都带着不舍与眷恋。一切都在变化中生成,又在变化中离去。上一分钟,还有着微微颤抖的形态或笔直的线条,下一分钟,已重塑了新颜,指向正大而深邃的寓意,让你只好留下感动和赞叹。
中年看云,看的是心情。经历了四季风雨,感受了百味人生,多了理解,少了愤慨。如云在青天,积寸成尺,不争也不做作。这时候停下来读云,把云编织进辞章,也希望走进一片江南烟雨中,在云的世界里徜徉:
风慢得适合在峰峦间缠绵
云慢得适合在运河上飘荡
人慢得适合在风云里抒情
和每一个遇见的人问好
你慢得适合幽居在小巷里
庭院深深云荫浓
二
在某一时刻,天上的群山立起,云山相依,山云交融。我不禁咏出:“山以云为衣,云以山为体。”此时,云与山完美结合,形成一幅幅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云海图。
山离不开云,云依恋着山,那“云”的意象,常常留存于中国山水画中。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点明要旨:“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
烟云即山水。北宋杰出画家郭熙认为,如果艺术家画山的时候,不来点烟云,就像春天不生花草。随之,这座山便有了神采,方寸之间就与众不同。
石涛晚年所作《云山图》,没有遵循上为天、下为地、中间布景的常规式构图,而是选择了最优美、最具代表性的部分,山体“犹抱琵琶半遮面”,水墨渍出的纤云摇曳于树木之间,天空以淡墨渲染,表现出云的白净、浑朴和浮动之感,从而在真实和虚幻之间建立起不朽的连接。
云,让画里的世界有了无穷的意蕴。南宋书画家米友仁的《云山墨戏图》中,小桥横跨,舟次斜阳,篷底一望空阔,一条缥缈的云带流动在曲径与山峦连接处,让画面雾气迷蒙、元气淋漓。远山近水,一片灰白,虽然万物未着其他色,但布景特妙,没有人会质疑画面里的生机。
把云拉近一点,当它与山岚共舞,便是清代王翚《庐山白云图》里可见的情貌。画这幅画时,王翚66岁。一生的阅历、胸襟和功力尽出笔端。不同于米友仁画里苍茫缥缈的云烟,这幅图卷笔简景少、气壮意长,云在山涧汹涌翻滚、奔放浩荡。此刻,它们不再是画面的点缀,而成为画的灵魂,流淌着元人笔墨、宋人丘壑、唐人气韵。而点缀其间的瀑布、流水、杂树、竹亭、山石,为全图雄浑的底蕴里平添了几抹秀美。
云,在外国画家笔下,柔似棉,静若水。
加拿大画家伊恩·费舍尔,爱云如痴,一日不见云,如隔千秋。他倾注十年时间画云,不求荣誉和赞美,既不办画展,也鲜少接受采访。大学毕业后,他一头扎进城郊的小院,一画一整天,耐住寂寞,守住繁华。
他爱云的律动,潜心于线条明暗的勾勒;他爱云的飘逸,沉醉于若隐若现的诗意。十年积淀,只为画好一朵云,他完全忘了自我的存在。
有人质疑他:“常年画云,真的不腻烦吗?”
“我怎么会腻烦呢?云朵那么美丽,却离我们那么遥远,它神秘而变化多端,天空、宇宙,或是整个世界包含千千万万,但它们都是一个整体,遵循着细小的精密规则。这难道不够吸引人吗?”
我想,人生亦如画轻云,要有点执着精神,要笔笔见浓淡,点点有秩序,层层皆分明。
三
晨。
登上安徽黄山极顶,那被浓雾笼罩的各级山峰突然显露出来,层层叠叠、隐隐约约,山之秀之奇在此时完美体现出来。正如宋代画家郭熙所云:正如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流则远矣。
当我换个方向,俯视云层时,看到的是波起峰涌的云和惊涛拍岸的云。那似巨大棉花的云,一阵一阵涌过来,如临大海。导游说,黄山一年只有51天可以看到云海,黄山的“主旋律”就在云雾中。
说话间,没有一丝声音的云,转瞬去了远方。我不由想起清代吴应莲的《黄山云海歌》诗句:望中汹涌如惊涛,天风震撼大海潮。有峰高出惊涛上,宛然舟楫随波漾。风渐起兮波渐涌,一望无涯心震恐。山尖小露如垒石,高处如何同泽国。
这里有另一种静,只听得见悬空万丈的瀑布声与泉水声,空气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杂音。
闻着舞态徘徊的花草,心醉了。那苍茫连绵的山峦,那直上千尺与云齐的雪松,那万绿丛中对群峰的亭舍,让人赏不尽,也看不完。
这看不见的,大自然的伟力,造就了黄山云海的千变万化和种种奇观。
在江西三清山看云,可以在一天之内欣赏到云的不同面孔。一位青年导游遥指大山喊道,这里有泰山之雄伟、黄山之奇秀、华山之险峻、衡山之烟云、青城之清秀,也有奇峰怪石、古树名花、流泉飞瀑、云海雾涛……直到我们到达云雾缭绕、如梦如幻的深山中,才知导游此言不虚。
置身满谷烟云,不知春夏秋冬。
远处的梯田,这里一块,那里一条,呈波浪式延伸,犹如嵌在山间的明镜。一位随行的作家朋友说,梯田被誉为地球最美的曲线,这也是古老农耕文化世世代代留下来的杰作,体现了山民认识自然、崇尚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农耕内涵和浓郁的民俗风情。先民为了生存,因地制宜,依山就势,纷纷开垦出高低、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层层梯田。
此时,朝阳如烧红的铁,农家的炊烟袅袅升起,那是有人在做早饭了。
不一会,一阵微风拂过,几片云飘来,天空又落下小雨点。雨并不大,用不着撑伞。在蒙蒙细雨中展望梯田,那是另一种美。已经有人披蓑戴笠在田间劳作了。“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应该就是这种意境吧?
人走在山中,如身处水墨画中,又仿佛置身于神秘的童话世界。一不留神,一朵云会变成另一朵云,一片雾融入另一片雾之中,让你找不到它。
更远处的山峦树木,则完全湮灭于云河之中,视野的尽头除了飞云就是迷雾。整个北面的山谷成了云的世界,我完全不知道山峰在哪里。
在那浩荡的世界里,有云姑娘拖着洁白的纱裙在跳舞,有下笔如有神的《兰亭序》,有浑身是手的八极拳……不久,云海弥漫了远近,隐藏了高低,人的四面八方,全是清逸的云,连呼吸都有云的气息。大家都说,三清山真实在,生怕我们留下遗憾,临别时还为我们披上满身的云彩。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想起徐志摩的诗句来: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迹。
静观大自然的云,它的美不带一点功利色彩。它的精神和风度,一直在陶冶我们,启发我们,甚至在改造我们,使我们不敢停留,不甘心停留。
我以为,这如作家的向上力。
四
有人说,这世间不存在两片一样的云。但我读小学三年级时不这么认为,我坚信,我每天清晨上学之前、吃午饭和傍晚放牛时的云,是同一朵。它每天会在固定位置出现,跟大树、村舍和我约定好了似的。直到炊烟慢慢升起,鸟儿归巢,云也回了自己的家。
小时候,常到老家的青云山看云。多变的云,似魔术师在天上表演,变着戏法。记得有一次随祖父上山采药,那七月的山间风也是清凉的。累了,我们就躺在大石头上,看云。天空瓦蓝瓦蓝的,干净又辽阔。棉花糖一样的云,离我们很近,似乎随手就可以拉下来大快朵颐。耳畔是呼呼的风声,草丛里是诱人的覆盆子。好多中药材沉默着,似已入定。恍惚之间,云朵变幻了模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抬头看云的人越来越少,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工作繁忙?忘记了?有一天,我开车行驶在开阔的马路上,若非夕阳照射在窗玻璃上,我可能很难关注到天上的一朵朵云霞。也许,是高楼大厦遮挡了观云的视线;也可能,是我们少了看云的心情。对于熟悉和习以为常的事物,我们往往越缺少留意。
看云需要耐心,像小孩一样慢慢走,慢慢欣赏,看它们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看云,也要有欣赏能力。在常人眼里的云,我们能发现它突然之间涌出的诗意,或者在一次俯瞰中,于明暗之间找到一个禅机……
能够真正欣赏的时刻,我们能否像风一样自由呢?这种欣赏能力,不是只有到博物馆、美术馆才能获得,有时,它也许就是一个微小的移动,一次普通的呈现,一回口渴了找到水后仰头的一刹那,又比如看到一朵像树一样的云。
葡萄牙诗人佩索阿有句诗:“当我和你一起穿过田野来到河畔,我看到的河流更美丽;坐在你身边看云,我看得更清楚。”恋人之间,因为陪伴而甜蜜,因为懂得而默契,所以看什么都美好,云的样子也变得越加可爱而分明。
天空从不向人类索取什么,云却总能给我们安慰。那些唐诗宋词里的云,其实早已超越了气象学的意义,成了抒怀言志的载体。
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王维,还写过“与君青眼客,共有白云心”。意思是,我和你互相欣赏,惺惺相惜,可以悠闲地共赏白云,都有高洁的心性。
难怪有作家说,在长大之后还能保持看云的心境的人,在人群中,是可以相互辨认出来的。云虽然遥远,却能因为共同的注视,把人联结在一起。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云霞折射出的光,这就是益友了。《小窗幽记》里有:“侠情一往,云可赠人。”豪侠的情怀一旦触动,一朵云也能采来送人,因为胸怀有天地有大义。一片云,映射出的,是人的心境和品节。
金庸说:“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其实,无论是“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的不舍之情,还是“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豪迈之情,或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悠然之情……时间改变着万事万物,境遇在变,眼前的风景也在变,但只要抬起头,总能遇到一朵懂你的云。于是,许多人在一朵云里找到了自己,也学会了安顿自己。
能在一朵云里安顿自己的人,是幸福的人。特别是寂静的夜晚,云朵像一位知音,它们比白天多了另一种质感,生出另一种语言,营造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情致。
还有一位作家说,自己对是不是深度“去过”一个地方有个标准:是不是看见过一个地方的朝霞和晚霞。因为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景象,只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得足够久,才有可能遇到上天的馈赠。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最好的观云地点,也许不在名山大川,也不在旅游胜地,而在我们长久生活的地方,有感情的地方,心理上认作“家”的地方。
五
沈从文说,云有云的地方性:中国北部的云厚重,人也同样那么厚重。南部的云活泼,人也同样那么活泼。海边的云幻异,渤海和南海云各不相同,正如两处海边的人性情不同。河南的云一片黄,抓一把下来似乎就可以做窝窝头……
好像可以这样说,云有了生命,人也有了生命,是先有了云,再有人的出现。一个地方的云的性格怎样,随之那片天空下面的人的性格也如此。
云粗中有细,人亦粗中有细;云豪迈旷达,人也洒脱激扬。那些轻快的、温柔的、具有音乐性的云,飘在人的心中。
有人说,青岛海上的云色彩丰富,首屈一指。一直没去过海边,所以不敢妄论。那边的朋友发来视频一看,果然不同凡响,五色斑斓,千变万化。有时素净如雪,宛如碧玉;有时如一条条纤罗飘带,那随风舞动的样子,好似仙女吐着香气,拂面而过,或唱着歌儿,清音婉转。
在一片白云中,你会找到自己的坐标,体会大自然本身的深沉与浪漫,所有的烦恼,被洗净风干。云的颜色,云的形状,云的风度,实在动人。
有一次,在北京琉璃厂看到一幅张旭的《古诗四帖》,简洁如玉的澄心堂纸上有金戈铁马、虎啸龙吟,线条奔放豪逸,笔画连绵不绝,跌宕起伏之间托起满纸烟云,有气吞万里的气势。没有气贯长虹的精神张力和炉火纯青的艺术积淀,不可能完成。
荆州的云也似如此,落笔千钧,倾泻而下,虽笔势飞动,但笔笔沉着,无虚浮之象,沉着中寻求迅疾法,迅疾中讲究慢功夫,墨色在动静中千变万化。
荆州的云,瞬息万变,永远在变化,也永远在消失。有的过去十秒钟,就认不出它本来的面目。如果要形容一朵云的快,可以是“小李飞刀”,也可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否则你眨一下眼睛,天空还是那片天空,但云彩已不再是那朵云彩。
一朵朵消失的云,虽永不再现,但它总能以另一种方式重生。它的随性、无心、淡然,告诉我,急什么?燥什么?争什么?快静下来,缓下来,慢下来。
或许,这是生活与哲学意义上的云。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曾总结云之于苏格拉底的意义:“云对应于修辞,因为云随意变化形态,或云能事仿一切,或者说,云能够显示万物之自然——同时还因为,云能遮蔽天空,能遮蔽以太或苍穹或最高之实在。修辞本质上既显示又隐藏。”
云与语言、修辞一样,都是“既显示又隐藏”的东西,如果想要掌握世界、道明事物、抓住核心,是否要研究云的哲学?以期不断突破、追寻,获得指引、信仰,“直接地感受到一种真与假、人造与天然、展现与再现之间的张力”“一个人所掌握的世界就再也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一些关于世界的再现”。
精神家园如何找回?不妨从一朵云开始,打开自己,让风进来,让光进来,让四季进来……也许就会发现,那些深藏不露的山川河流,那些从前四处寻觅而不得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你的心里。
所有的奇迹,云都看见了。
(责任编辑 丁怡 15963716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