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江汉平原东北部的漕(槽)坊湾。老屋正门左右两棵树龄八十多岁的桂树,是老房子拆除重建后移栽过来的。它们躯干粗壮,高约丈余,一年四季,枝叶繁盛。每逢中秋时节,便开满细细碎碎、浅黄的一树繁花。那古朴而又清新、香香甜甜的气息,在秋水般明净的空气里静静流淌。
老屋重建过三次,分别是1967年、1989年、2006年。最后一次由我出资主事,我想,有一天走不动了,可在那儿舒展筋骨和读些闲书。
农历十月,我等着儿时的伙伴梦春从延吉抹灰回来动工(梦春曾是我们那一茬文学爱好者,十九岁时拜师学泥匠),我把酝酿了大半年的方案绘成草图交给他。梦春是个脚憨手憨的家伙,午餐和晚餐必是喝酒喝得晕乎乎才作罢,可想而知工程哪里快得了呢?直到腊月已尽除夕将临才算勉强完工,梦春带着一干师傅,砌了院墙擦净泥刀,净了手脸,除夕的炮仗便零落地远近响起。母亲说,师傅们再辛苦一下,帮帮忙,把两棵桂树移植到大门东西两侧。
站在祖辈遗下的宅基地上,童年的记忆如黑白电影回放。春天的午后,我看到野蜂从瘦瘦黄黄的油菜地飞回墙缝的巢穴小憩,那个瘦得像衣架子的黄毛少年,耳贴着蜂洞,想听听野蜂在土墙深处的巢穴会唱出怎样动听的歌儿。暮色中,蝙蝠们从屋檐瓦缝成群结队倾巢而出,少年的遐思随着蝙蝠飞向苍茫的夜空。稻秧拔节时,“等鸡(秧鸡的一种)”在齐腿肚的稻秧里叫:“等!等!等!”她在等谁呢?萤火虫涉水而来,在弥漫着庄稼青禾香气的夜空忽明忽暗,我的头发和眉毛被露水打湿。“苦娃鸟”在秧棵子深处没日没夜地“苦哇苦哇……”向大地诉说它生生世世的不幸。
我的祖母,娘家天门,上世纪30年代汉江决堤被洪水追赶到这儿。三十六岁盲了双目的祖母,坐在窗前的桂树下,用带着天门口音沙哑的嗓子唱《十恨》:
一恨我爹娘,爹娘无主张,十七十八正当响,还不打嫁妆?
二恨我公婆,公婆不掌勺(古音同酌),郎才女貌正当合,还不把婚约?
三恨做媒的,蹭吃蹭喝的,娘婆二家都有你,就不把婚提。
……
49岁那年的暮春,讨生活到天门市岳口镇。这是我第一次到达岳口,它是我祖母的娘家。岳口与先前道听途说形成的印象大抵相同,与汉江边所有我曾到过的平原小镇一样,有两条平平的街,两旁千篇一律的二层或三层的楼,千篇一律楼上住人,底层开店,卖些服装、百货食杂、药、花圈、鞭炮、冥钱,因是水乡,便加上鱼药渔网之类的铺子。沿途看到成片的鱼塘,向阳处建有邮所、卫生院、储所等等。守店营业妇人的娃子,穿着开裆裤露出屁股在木板充当的货架下,钻进钻出,与他的母亲逗乐。被五谷喂养得腰粗腿粗的媳妇儿,掀起褂子,捉着鼓胀胀的乳头,大脸盘布满快意地往怀里的稚儿嘴里塞。
前夜飘洒的小雨使街巷湿漉漉的。岳口街市的喧闹和那一天交易的喜悦我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在汉江大堤下那道岑寂的路边,一位没有下肢的老妪,在鲜艳的广告伞遮蔽下,端坐于一把栗色的竹椅,守着一个几乎没有生意的小摊子,卖两样商品:一小堆码成宝塔状的青皮甘蔗,切成两尺长,如山上刚砍下的竹节,整整齐齐。另一样是洋溢着尘世喧嚣的各色报纸、杂志,花花绿绿。老妪已经很老了,头上的黑发显然是染过的,一丝不乱地挽成不大的髻盘在后脑勺上,她面容干净,服饰熨帖得体,这显然不是为柴米烟火发愁的老人。十块钱三根的甘蔗,不好看,却很甜,满口弥漫着汉江的水汽。我奇怪老妪的孩子们岂能如此不孝,把无下肢的老人扔在江边守着一个摊子,可依老妪安详宁静的神态推测,她的后人们应是都有一份体面的生计,那么,把一个风烛之年无足的老妪,在这儿晾着干什么呢?我翻过高高的汉江堤,看见江面挖沙船成长龙阵布在水边,挖掘机、传送带、运送河沙的重型汽车轰隆隆忙得不可开交,而一堤之外沿江路边的无腿老妪,寂然无声地端坐着,身板笔直,入定一般凝望着前方。我终究未能知晓她有怎样的故事,可我宁愿相信她是在守望生命中重要的东西。我想起老家的母亲,每次在我远行归来时,迎在门口总是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想象着当年,亲爱的祖母,在她人生最窘迫时,祖父为了筹钱度日,打算卖掉两棵桂树,祖母两臂抱住桂树不放,心痛如割,以泪洗面。祖父终是不忍地扔下锄、锹。祖父青少年时期读过子曰诗云,又是家乡闻名的裁缝艺人,祖母十九岁牵起他的手时,十指尖尖如莲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桂树照见了生活的艰辛,也见证了他们朴实如泥土的一生。 流年柳絮纷飞如雪,西风零落,祖母年轻时秋水般的明眸已成枯井,一头青丝已染白霜。
在我童年的时候,祖母用桂花粥和民谣喂养我。在桂树下,祖母讲牛郎织女,讲吴刚和嫦娥的故事。我在她的歌声中,在她的故事里走进梦乡。两棵小水桶般粗的桂树,就像祖父祖母的一生,在苍茫的岁月里,彼此凝视,互相搀扶着前行。祖母在祖父弥留之际,对他说:你先去,给我把队站着,我随后就来。1975年的秋稻扬花正赶上绵绵秋雨,父亲为他的冤案东申西诉了十年,总算在他老爹弥留之际回到老家,前夜凌晨一点祖父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断断续续如蚊声说,家里来了客人,要好生招待。父亲慌了,心里想他的父亲要离开他独自上路。天蒙蒙亮,父亲披着白尿素袋子冒雨出门去借祖父出丧的钱。那一场稻花被不绝的秋风秋雨打得七零八落,而祖母果然在祖父去世第三天跟着而去。
乡村的老家,就像桂树上的鸟巢,默默地为我们避风挡雨,鸟儿长大后,一只一只相继飞去。父亲这个一辈子活在自己世界里,又一辈子不得志的人,临行前倒是很潇洒地向我们挥挥手,去往另一个世界。而母亲,执意不来城里与我们一起生活。如今,只有那两棵桂树陪伴七十三岁的她,守望老家。每个桂花飘香的日子,我都要回老家看看。秋天气候温和,不烈不燥,我坐在院子的桂花树下,十一年前盖房子时我栽下的樟树、垂柳,和母亲从老房子地基上移植到院子池塘边的栀子树,树冠如大伞。满园碧绿的叶子在秋晖里散发着淡淡的清芬,我想起某年五月雨天,出差好久后回老家,院门虚掩,几只鸡在树下觅食,羽毛被淋湿。屋门虚掩着,我喊母亲,你这阵儿身体好吗?母亲说,你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母亲晃着白头发打开门。屋子的地上,放着刚晒干的蚕豆,和一摊儿桃子。母亲说,没人回来吃,桃子快烂掉啦。母亲又问,雪野过年回不回?我说,打电话了,今年会回来两个星期。母亲叹口气,嗯,十四天,这么短!我坐在门外的凉棚下,看雨水从树叶间淋落,滴滴答答。阳雀在枝头歪着脑袋,麻雀不知躲在哪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叫。池边的栀子花,开了一树,有几朵已黄在枝头。园子里,植物的芬芳缕缕如织,缠裹我一层又一层。多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寂寞往事,摇曳在岁月的深处。对我最好的祖母走了,把我带到这个人世的父亲,也不管我今后有没有人说话,挥挥手去继续他的另一场旅行。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渐渐做出垂首弓腰亲近泥土的姿势。我的长女雪野,一个身姿瘦弱内心不安分的小女子,已在七年前求学去了异乡,当年为她送行贴在院门口的大红对联,风吹雨打里褪成灰白,如母亲穿着旧衣裳站在日暮薄晖里。女儿在电话里说地球是一个村,她在村南端,我们在村北头,只是那个南村烟波浩渺,重洋万里。四十多年前的土坯墙黑布瓦老屋,和当年为造屋子砌墙铺瓦的人们,如云烟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曾经在老三房共居的大伯大妈们,曾经一屋子的歌与哭,一屋子吵闹,一屋子的恩怨纠葛,皆如茫茫宇宙中的尘埃,风雨飘摇消散于岁月的长河,无处打捞。我忽然疑惑,所谓家乡,难道就是为了离开而存在的吗?难道只是我灵魂漂泊途中,一个期待抵达而难以亲手抚摸的梦境吗?秋风起兮,米黄色的桂花如雨点摇落一地。院子外东与北两边的田地盖起厂房,钢筋水泥浇筑的厂房已经竣工,四层楼高的车间白墙,逼视着低矮的老屋。南边,武西高铁去年冬就已开工,挖掘机和搅拌机除夕夜都不曾歇口气,水泥桥墩一根根如春笋往上蹿,工地日夜欢腾。我忽然想起白居易的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何处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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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植物的芬芳缕缕如织,缠裹我一层又一层。多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寂寞往事,摇曳在岁月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