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当兵退役离开新疆,到再次踏上南疆这片戈壁滩,中间隔了二十多个年头。时光,犹如塔里木河蜿蜒的水。
一翻过天山山脉,就进入了南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就潦潦草草地收敛起它粗犷不羁的个性,直愣愣地朝着我的眼底奔来,仿佛在敞开胸襟迎接我这位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交。这突如其来的热忱,搞得我手足无措。最可怕的,不是在浩瀚与苍茫之间的举目无助,而是南疆的天和地,同二十多年前一样的干净,干净得使人在沙浪峰涌之时,要是慌了神,连个抓手的东西都找不见。
别看塔克拉玛干沙漠在夏季是个暴脾气,时不时弄出个黄沙漫卷,恣意放浪,但它最畏惧两样撒手锏。一样是塔里木河,一样是屯垦戍边的钢铁洪流。二者共同编织的绳索,将沙漠怪兽五花大绑,令其折戟沉沙。河流支线延伸,如阡陌纵横,伸向不同的远方,又似一道一道的闪电,照亮人们的生活。
塔里木河是南疆的母亲河,听起来她是母性十足。其实不然,塔里木河这个名字,维吾尔语的意思是“无缰之马”。因此,她又是一位披挂上阵,统摄着阿克苏河、和田河、叶尔羌河等三大家族,驰骋沙场千年的铁娘子。
放眼瞭望,铁娘子去哪里了?
于是,我站在塔里木河发源地的天山山脉上,沿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一路从阿克苏、沙雅、库车、轮台、库尔勒、尉犁等检索过去,把目光最后锁定在了台特马湖。这里,即是她的栖息之所,点兵之场。
南疆世代的人们,千百年来就依偎在塔河沿岸,逐水草而居。他们所创造和承袭下来的故事,一直围绕着塔里木河绵延不绝,蜿蜒千年。我下了车,找一个制高点,往沙丘上面一站,前方一堆堆、一排排的沙浪层层叠叠奔袭而来,即刻,我全身一阵悚然。
搞不清楚我为何变得如此胆怯,难道失却了当年在这里当兵扛枪时的武勇?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这是我对这片戈壁的敬畏,只是敬畏得太过激烈和深沉。
一条沙漠公路,它笔直向前,把时空截成了两半。左手边的一半,是我二十多年前在南疆当兵的历史。右手边的一半,是我退役回到地方拼尽全力的二十年。虽然地域之间相隔数千公里,但时空如塔里木河的水,是流动的。当这两种时空对视时,中间只隔了一条沙漠公路。
再往西,就是我曾经服役的老部队。但极为遗憾的是,因工作难以抽身前往,心中不免添了几分怅然。
二
我当兵的驻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部边沿上,距离塔河石油基地大概近千公里的路程,是个不毛之地。
当年,运载新兵的大巴车戛然停在新兵营的训练场上时,扬起的浮尘如浓烟滚卷,把土墙营房和大巴车瞬间包裹起来。我从车窗口望出去,见一个排的士兵从车前跑步而过,像飞机起飞时喷出的一股烟尘。滚尘之下,只能看见地上一连串的脚掌在闪动,人的上半身掩在扬尘中影影绰绰。
蓦然,我有种追悔莫及的悲凉。
当年,我们从四川入伍的新兵,从库尔勒下了绿皮火车,再从库尔勒坐大巴绕行到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边。在这段路程中,要经过几个兵站。有个别新兵对过往兵站的吃食住宿不满意,但我却对这些毫不在乎,心想,少吃点给肠胃省点空间,到了部队饭香菜硬。
四川人以大米饭作为主食。但部队一天三顿吃的是馒头。每顿饭前,部队要在餐厅门外列队唱歌,唱完了,才能依次进食堂吃饭。餐前唱歌鲜有五音俱全者,纯粹是靠大声吼。我吼的时候,心里头多半想的是,又是吃馒头,哪个时候才有个头?馒头在我们四川兵心中,它就是一嘴副食,可有可无。当新兵前半年,我每天都在想哪天才能吃得上一顿大米饭。记得有个我们同年的四川新兵,他找到新兵营的连长问,能不能让家里给他邮寄几袋大米过来。连长一听乐坏了,于是一周就加了两餐大米饭。新兵集训下到排里,还是以馒头为主,每逢吃大米饭那天晚上,感觉像小时候过年。肚子的空间全腾挪出来,把米饭给塞得满满当当。不解馋,还得偷偷一人藏上一碗,等晚上从监墙的岗哨上下来之后,就端出藏在柜子中的米饭当夜宵吃,把米香裹进梦乡才睡得安稳。
我当了大半年的兵,每顿吃三五个大馒头,但仿佛从来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那时,在我们新兵中,新疆人居多,还有河南和甘肃的兵,他们习惯吃面食。特别是河南的几个老兵,他们把青辣椒切成圈,拌点酱油当下饭菜吃馒头,吃得津津有味。看他们吃饭的样子,更觉得肚子里空落得慌。当然,挑剔什么主食副食,用部队的话讲,就是欠练。饿了,啥东西都吃得下,也吃得香。
记得我在新兵营训练时,办过几期板报。有个新疆石河子的老兵,他是新兵营炊事班的,见我字写得周正,就判定我能写,连连向我诉苦,说他手臂粗的蜡烛燃了一晚上,就只挤出了三行字,要我帮他给老家的女朋友写封情书。有天晚上,他又来找我,并替我给班长请了外出的假,把我神神秘秘带到伙房里去,在伙房里面黑灯瞎火弄来一碗羊杂汤,说是病号饭剩下的,外加两个大馒头。新兵营训练体能消耗实在太大了,操练间隙就地一倒便能睡着。到了晚上,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我先一口气吃完了羊肉汤,后背心细汗涔涔的,如严冬里的暖阳晒在后背上。
他在面案前支了个板凳,点上手臂粗的蜡烛,我就伏在案子上,一只手往嘴里送馒头,一只手写情书,一气呵成。那时,我像个旧社会的地主老财,在煤油灯下一边盘点账目,一边吃个零嘴,旁边还站着个侍者。
回到班里,班长说我外出超时,欠练。慌忙中,我抹了一把嘴巴,生怕嘴巴上有残留的肉末油渍让班长发现了。班长当即决定给我长个“记性”,静站反省十分钟。
三
从部队退役之后,我留在了当地的劳改局工作,和当兵差不多,只是穿的制服不同。
我在劳改局工作那段时间,领导让我下基层锻炼,就分到了某团一个偏远的劳改中队工作。中队长是本地人,也是当兵退役的。他特别喜欢吃羊肉喝羊汤,但脸上却依然瘦削。他长得瘦高,扭头的时候,脖子上的筋拉得老高老长。特别是他的双眼,像鹰的眼睛,眼珠总不停歇地转动,保持一副高度警惕的状态,仿佛随时会有敌情出现。劳改部门属于地方,但他全套的管理都是按照军事化标准来的,管得十分严苛。
一天,晚饭接近尾声。突然,一阵急促的哨声响彻了整个劳改中队。哨声就是命令,特别是我们刚入伍当新兵时,对哨声极为敏感。就是当了老兵,每次听见哨子声,心脏都得提到嗓子眼。我虽然退役了,但听了哨子声,心脏跳动就会突然加速。
我们如闪电般飞奔出了营房,在中队的操场上列好队。见中队长和管理员站在餐厅外面的潲水桶旁边,中队长正在大声武器(四川方言,指说话嗓门大)讲话,我们心里全明白了:有人不想吃面食,扔了馒头。管理员端个白色的餐盘,陪中队长在潲水桶里面拨弄,打捞潲水桶中的馒头块。一会儿工夫,管理员就将潲水馒头端到了队列的正前方。
中队长站在队列前面先没有讲话,但他的脸板得像塔里木河冬天封冻的冰面。他首先从餐盘中抓起一块潲水馒头,塞进嘴巴吃了。管理员愧疚分内工作失职,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也抓起一块塞进嘴巴里。那天列队的,见者有份。我个子不高,列队站得靠后,轮到我时,大块的馒头都被吃掉了,剩下的尽是小块。馒头滑溜松散,当我把馒头块放进嘴里时,一滑溜,它就径直进了肚子,潲水是啥味道我倒是没吃出来。我做出一脸的搞怪相,中队长在前面大声呵斥我:严肃点。
这件事情虽然已过去将近三十年了,但它却烙印在我心中近三十年,而且历久弥新。
四
退役那天,我看见停在机关大院里即将出发的大巴时,心情比当年入伍新疆时更加悲凉。两条腿像戈壁滩上长了根的红柳,汲取了塔里木河的养分,死活挪动不了步子了。
这次重返南疆,是为了工作,在塔河石油基地进行原油检测设备的验证。
我同公司技术团队的三个兄弟,在塔河中石化的钻井平台上进行设备现场实验。在塔河石油基地工作了一个多月,实验进行得很不顺利。中石化的领导给了我们莫大的关照支持,中石油的塔试修试油公司的几个兄弟全程指导,密切协同。塔试修的郭经理,我在库尔勒拜见过的史经理,塔试修的章书记……石油人的严谨敬业精神令我崇敬。直到三月底,令人欣喜的是,技术结了案,落了地。但时间拖了大半年,只得深表歉意了。
我们计划检测的第一口井,是中石化正在新钻的一口井。在新井出油前,我们就提前进了场,把设备安装在钻井平台下面,等待出油检测。等了十多天,到了计划晚上出油的时间,我们严阵以待,在基地等了大半宿也未能接到通知,感觉情况不太妙。第二天一早就去钻井平台打听,看见钻井队正在往外面撤走装备,告知我们新井不出油。
再转场另一口新井时,已到了深秋季节。早晚天气渐凉,有时甚至感觉很冷。第二口井离基地有近百公里,在更辽阔荒芜的戈壁滩上。那地方,温度低了好几度。要人命的,是早晚蚊子成团。那些蚊子和白沙子的颜色接近,长年就在戈壁滩上一早一晚吮吸点塔河的雨露,长得不如内地的蚊子有血色,看上去只只蚊子都像患有贫血症。它们痨肠寡肚,哪里闻得了活人的气息。见有了活人,就拼死将人团团围困住,如飞蛾扑火。一巴掌下去,打死一大片。打死一大片,立马又替补上来一大团。手头上的事情很难干得连贯,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打蚊子。我当兵时,部队在塔克拉玛干的西部边陲上,那里蚊子的体形比这里的小,有点像四川八月间的小蚊子,数量多。人在室外,小蚊子常常被吸进鼻孔里,钻进耳朵眼睛里也是常有的事。夏天在外面值勤,就用纸或其他柔乎的东西把耳朵塞上,并戴上口罩和防风镜。在广袤的戈壁滩上,蚊子、缺淡水、气温高,是构成苦夏的几大要素。那些石油工人就像我们当年在新兵营集训一样辛苦。在野外作业,很难穿得上一件干净的衣裳,简直是战天战地战自然。
大费周章,在第二口井的平台上把设备安装就绪了,又等了十多天。油倒是出了,但出来的油稠得酷似沥青,冒出井口后很快就干稠了。每天,都有大型油罐车不停往井上送稀油往井下灌注,用稀油稀释后再抽出来。钻井队搞了一周灌注,往井里加注了一车又一车稀油,抽出来的油含水率高得离谱,搞得石油队信心尽失。而我们的设备实验也整得一波三折,无法做得圆满。
五
在塔河石油基地工作那段时间,我们没有真正休息过一天,神经随时处于紧绷状态。等处理完所有的事情,为平和几个兄弟的情绪,决定就近找个风景点溜达一天。
我们在手机上搜索了大半天,终于找了一个胡杨林景区。去景区的路上,却误打误撞发现了塔里木河的踪影。她流经塔河基地,从一大片胡杨林中径直穿过。河上有座跨度不小的桥,桥的这头有个小巴扎(集市),我们把车停在维吾尔族人烤羊肉串的大土坝边上。土坝上停了几辆大挂车,零星几个人坐着吃烤串和拉条子。我们徒步过桥时,桥上的车来来往往扬起的阵阵浮尘,在阳光中飘散,最终消失在那片胡杨林里。
深秋,戈壁处于静默。我们站在桥上张望时,塔里木河的水远不及夏季的气势,变得非常温和,但也明显感觉到了空气如玉般的温润,旋即觉得皮肤也湿润多了。我知道,这种感觉有一半是视觉和心理上的感应。水流的气息和着胡杨林那种壮阔的枫红,让深秋的静默平添了更深远的意象。野胡杨林不如景区的胡杨树错落有致,古朴雄浑,但它多了一种自然天成的野趣。再加上塔河蜿蜒而过,更加放大了整体的静态。
在深秋的戈壁滩上,出现这样一大片胡杨林,像四周的戈壁攒积了千年的能量集中爆出一团火焰,又像戈壁滩下石油盛开的另类花朵,为塔里木盆地添上一笔盛大的活力。
靠近河边的林子中,铺了一层细沙,这是塔河的水曾经漫过堤岸的痕迹。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能见到河流,能肉眼可见河流中沉寂的细沙,人就显得异常兴奋。我们穿行在大片的胡杨林中,脚踩在细软的沙子上,恍若时光也变得更加细软、更加惬意。
第二天,我们准备启程去库尔勒。这天晚上,在石油基地吃完晚饭,我径直朝塔河的河床方向走去。门口那条大狼狗,仍在我身后不依不饶地狂吠。我猛然间一回头,却萌生出留下来的念头,在胡杨林中变成一匹西北的狼,待西风漫卷时好守望那片胡杨林。
夜幕从天山之顶滑下,矗立在塔里木河河畔上的那架磕头机,又磕巴了两下,连同塔里木河穿越的那片胡杨林,它们集体坠入了浩瀚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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