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蔚
60后作家,现居武汉。在海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共计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散文选刊》《散文年鉴》《读者》《中国散文精华》《名家散文》等数百种报刊和选本转(选)载。著有散文集《时光的脸》和《河流穿什么鞋子》等。
一
第一次去广西北海,我曾在北部湾广场的一棵老榕树下逗留了很久。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在一棵老榕树下逗留那么久,或许完全是出于本能的驱动吧?
一个人,本能地被某种事物吸引,本能地对某种事物产生好感乃至迷恋,看起来好像是一件很随意的事情,实则不然。这至少可以说明,你早就在骨子里为某种事物预留了一条秘密通道。当有一天,你和某种事物在这条通道上不期而遇时,你做出的任何反应,其实都是在印证你之前的预判。
在榕树下,有同伴曾这样问我:“你觉得榕树最像什么?”
我能猜想得到,同伴在问我的时候,他心里肯定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可我并没有反过来问他。我只是从上到下把榕树重新打量了一遍,然后,很肯定地对他说:“像怀抱。”
是啊,在我看来,榕树什么也不像,就像怀抱——
像故乡和父亲的怀抱。像菩萨和母亲的怀抱。
二
榕树千枝万杈,魅影婆娑,叶面带着太阳的反光,这很容易让行走的人停下脚步,忍不住就想在树荫中坐下来,躺下来。何况,每一棵榕树都能从横向生长的枝条上放下长线,仿佛是要垂钓某一段精彩的意外,这就更容易让人即便是睁着眼睛,也能萌生出形形色色的梦想来。
我跟榕树是有缘的。离开北海不久,我又去了一趟南宁、柳州和桂林。在南宁南湖、柳州大龙潭以及桂林榕湖和木龙湖畔,我又一次走进了榕树的浓荫里。这一回,我依然是在不同的榕树下长时间逗留,依然感觉到自己就像是投入了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怀抱,或是走进了一场又一场盛大的梦境。我的身体从无数毛茸茸的小气根下穿过,头顶被无数浓密的叶片笼罩。张望中,我忽然发现,即使是翻遍一整部汉语词典,也找不出比“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更适用于榕树的成语了。
榕树的世界无比奇幻。它们始终以热带和亚热带作为立足点和出发点,既有浩荡的阵势,又有相对固定的生命走廊。它们外形稳重得带点儿笨拙,步履却矫健得可以轻松地从滇南穿插到黔南,再从黔南跋涉到桂北。榕树不仅能从广西漫步到广东,还能从广东辗转到赣南和闽南。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榕树早已学会了漂洋过海,把自己的履历直接投放到了南海诸岛。榕树的足迹遍及中国南方和南亚、东南亚各国。在这个蓝色星球上,许多靠近赤道与北回归线的国家和地区,都活跃着榕树蓬勃葳蕤的身影。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凡是榕树喜欢的地方,都是备受阳光和台风宠溺的地方。
三
本来,我对榕树知之甚少。在进入不惑之年以前,榕树从来没有以实物的形式出现在我的人生经验和阅历之中。这也让我对榕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负疚感。
带着好奇心和相见恨晚的遗憾,我曾不止一次邀约同伴,辗转到南方各地,拜访形形色色的榕树,以此弥补我在榕树认知上的一部分缺陷。其中有一次,我们不辞舟车劳顿,专程跑到阳朔县高田乡穿岩村,参拜了曾经出现在电影《刘三姐》中的那棵著名的大榕树。
没有人知道,就是这棵大榕树,它最早唤醒了我内心的骚动。它曾以梦幻般的存在,激活了我的青春梦想,让我的脸上长出了第一粒青春痘。
“世上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度一春又一春……”一点也不夸张地说,我是哼着这样的歌悄悄长大的。这是我的秘密。只不过,那时候的我孤陋寡闻,根本不知道这棵榕树已有近一千五百年的高龄,几乎等同于阳朔建县的时间。直到多年以后,当我和同伴老任手握着门票站在它面前时,票面上的文字,终于向我们透露了这样一些信息:阳朔大榕树身高十七米以上,树冠投影差不多覆盖了两亩地的面积,树围至少需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
青春已经谢幕,我们才有幸与这棵生于唐代的大榕树正面相遇,至此,它的陌生感和神秘感,才有机会被我们一层一层地揭开。而这时,我们已经淡忘了电影中的大部分情节和台词。那些优美的山歌,也渐行渐远,并逐步退化成了我们遥远的梦呓。
抵近大榕树时,我们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法看清它的全貌。但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暮气。在银屏之外,它依旧意气风发,依旧斜撑着那一把巨伞伫立在金宝河畔。想当年,电影中的刘三姐就是在它的荫蔽下,向心上人抛出了传情的绣球,抬手之间,也把我从少年时代直接抛进了青春期。正因为给电影《刘三姐》做过外景,阳朔大榕树才会名满天下,直至独立成景。从此,它逐步演变成了一个时代、一方水土和一种风情的象征。
我对阳朔大榕树怀有先入为主的情愫。它身上藏有历史的掌故,收纳着近半个世纪以来风云变幻的踪迹。更重要的是,它的每一根枝杈,都寄托着包括我们在内的,几代人的灵魂消息。我至今还未曾见过,有哪棵树能像阳朔大榕树一样,集浪漫与沧桑于一身。为了不虚此行,我和老任特意绕着它,一口气转了好几圈。尽管当时我们只顾着兴奋,居然忘了细数它究竟有多少条成形的气根,可我们毕竟还是弄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榕树的每一条气根触地后,都会深深扎入土壤,长成粗壮的树干,长成自己生命的支柱。
想想吧,榕树的一生中,有那么多柱根相连,有那么多柱枝相托,就像一个内心充盈的人,有无数个自己一路相伴,一路搀扶。这样的幸福和荣耀,谁堪共语?难怪榕树是植物界的名门望族呢,它们一直盘踞在南方,人们一直喜欢把南方叫作南国,南国是榕树的国。南国不仅多枝、多叶、多花、多果,还多情、多梦,多千丝万缕的缠绕与飘荡。
四
中国有两座被称作“榕城”的城市,一座是福州,另一座是桂林。这两座“榕城”我都去过,都喜欢。因为它们都是以榕树作为地标,或是以榕树作为日常生活背景的。
所谓“榕城”,想必就是被榕树覆盖过、庇护过、赞美过、祝福过的城吧?
先说桂林。当列车刚刚驶出兴安县境,桂林就开始举着喀斯特峰林和成片成片的榕树,出现在你的眺望中了。一走出桂林火车站,满大街的榕树定会让你目不暇接。紧接着,“两江四湖”还要为你摆上一桌空前的榕树盛宴,一次性喂饱你的视觉神经。无处不在的榕树,散落在桂林城里城外。这里不仅有榕山和榕湖,不仅有榕山镇和榕津镇,还有榕荫路、榕山路、榕湖南路和榕湖北路。无论是榕树支起的天幕,还是榕树投放的倒影,都足以充当这座城市天然的广告。
再说福州。这里的夏天比桂林更炎热,也更漫长,幸好有那么多榕树同时撑起了遮阳伞。听说,整个福州市区,分布着多达二十多个品种的榕树,总数量超过了十六万株,平均每一株榕树至少可以为四十位以上的福州市民贡献阴凉。这座被誉为“有福之州”的城市,仅百年以上的老榕树就有六百余株,其中就有一株树高超过二十米、可容上千人纳凉的“榕树王”。此外,还有位列福州“十大古榕”排行榜的“寿岩榕”“人字榕”“中国塔榕”“双抛合抱榕”和“小叶榕王”等等一大批耀眼的榕树明星。
不过,在福州,最能打动我的,还不是众所周知的“十大古榕”,而是另一株风华正茂的大叶榕。它的树冠与众不同,酷似一位中了爱神之箭的人,手捧着自己的爱心,绰立于三坊七巷的尽头。它似乎是想用最直白的话语告诉世界:榕树不是无情物,它们也是有心的。
五
榕树用遮天蔽日的树冠和刚柔相济的气根,确立了自己的形象气质,撑起了自己的性格,让自己具有了超强的亲和力。它们常常把枝叶伸到邻县的屋顶,也常常把根系扎进邻省的地表。不妨做一个假设吧——假设有一天,有人突发奇想,试着给中国南方的地表做一次CT扫描,并以此为依据,绘制出一幅南国地形地貌剖面图,可想而知,但凡有榕树生长的地方,其大地内部的景象必定惊世骇俗。在数米乃至数十米深的地层下,无数榕树根连着根,相互堆挤,相互纠缠,每一寸土地都难分难解,直至融合成一片亲密无间的,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亚热带大陆板块。
如果真有这样一幅剖面图的话,我们或许会回过头来,重新认识我们熟悉的大地。大地的根脉永远是息息相通的。在南方,你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棵榕树就能顶起一大片天穹,一群榕树就能荫蔽一大块一大块原野。即使还有一小部分榕树站在水边,可只要它们一伸手,就一定能捞出海中月、河中云和湖中花。
榕树披着风。榕树挂着景。一树风、一树景的榕树,即使站着不动,它们用枝叶和根须描绘的世相,也远比我们手绘的世相更为生动贴切。榕树让人记住乡愁,甚至只要让人多看上一眼,就有可能展开一系列与自己身世和悲喜相关的联想。
榕树能做到事情远远不止这些。在南岭以南的莽莽群山中,在南部沿海的城市和乡村,在闽江、珠江和澜沧江流域,榕树或扎堆相守,或独当一面。它们拔地而起的同时,又是那么五体投地地敬拜乡土;它们傲视苍穹的同时,又是那么喜欢张开臂膀,披星戴月。
“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
虽然柳宗元在柳州生活了四年,但我发现,他似乎并没有静下心来,认真地凝视一下榕树的魂魄,他笔下的诗句因此才显得有些潦草、浮泛,根本无法与榕树内部的风景相匹配。
六
我曾在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凝望过剑江岸边的古榕。它们外表沉静,不动声色,但只要顺着根部往深处看,你就能发现,它们一直都在不懈地将根系探进岩石,用骨气和韧性逼着磐石给自己让路。榕树的生命通道并不宽松,却最能分得清轻重深浅,它们始终都能在泥土中踏出最重、最深的足印,也能在水面上投下最轻、最柔的倒影。
我也曾在罗城武阳江畔,走近过一栋与榕树为邻的老房子。在榕树与老房子之间,刚好有一丛竹子和芭蕉做点缀,刚好有一个老人牵着一头水牛走到了树荫下,刚好有一只鸡领着另一只鸡钻进了树洞……我敢说,谁要是能有幸碰到这样的画面,他的乡愁立刻就会被打上恒久的烙印,从此很难再被别的画面替代或篡改。
在福建南靖云水谣古镇,我见过同样古老的榕树。它们素面朝天,隔河而居,但河水和滚水坝根本无法阻止隔河相望的榕树暗通款曲。漫长的岁月里,榕树初心不改,它们不会因天各一方而渐行渐远,相反地,时光越是久远,它们就越是会拼尽全力,将心和手伸到离彼此最近的方位,直到有一天,树叶和树叶轻轻相握,根须和根须紧紧相拥。
在广东增城小楼镇,我见过最奇特的一棵榕树。它寄生在一座废弃的烟囱顶上,被人称为“飞榕”。它是鸟儿的杰作,是鸟儿替人类把传奇的种子播在了砖缝里。这棵榕树迄今只有二十几岁,正值青春妙龄。它最初生长在无水无土的环境中,仅靠吸收空气中的养分,也依然活得精彩。长大后,其根茎又像瀑布一样,从十六米高的烟囱上垂下来扎入地底,其枝叶则以翱翔的姿势在高处展开,与江对面何仙姑家庙里,那株长在庙顶的百年仙桃树,形成了神奇的呼应。
这些年,凡是被我关注过的榕树,都已经在我的生命里长出了新根,且生生不息。
记得有一年,我们在防城港过春节。当我和朋友漫步在万尾金滩,与一排排榕树和木麻黄树擦身而过时,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首歌:“大海边,沙滩上,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织呀织渔网……”当时我真有些怀疑,是不是每一个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走过来的人,心里都装着一个榕树的故乡呢?
七
只要是一棵树,就会有独木难支的孤单。即使是参天大树,也不例外。
这世上,或许只有榕树才能打破僵局,只有榕树才不会深陷于这样的孤单。因为,一棵榕树内部的风景,往往比它外部的风景更为绮丽,也更为令人惊叹,令人着迷。任何时候,榕树都有能力把梦中的自己找回来,带到现实中,让梦中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双璧合一、结为同盟。因此,“独木成林”既是对榕树外在的描绘,也是对它们内在的写照。
中国南方有许多著名的榕树,它们要么是拥有千年以上的树龄,见证过历史,具备了生命的高度与深度;要么是拥有覆压上千平方米的树冠,经受过风雨,具备了“榕荫满城,暑不张盖”的宏阔气度。那些榕树,白天是鸟的天堂,到了夜晚,每一张挂着露珠的叶片都成了星星沐浴的乐园。
这些其实都算不上什么。更让人怦然心动的是,有一些带着传奇色彩的大榕树,它们的存在,足以改变一方水土的命运。譬如,在广东海丰县龙山脚下的龙津河畔,就有这么一棵榕树。百年前,二十六岁的青年革命家彭湃,就是在龙津河畔的这棵大榕树下,用一台留声机播撒革命火种,向家乡民众宣传自由解放和当家做主的思想,并创立了中国第一个县级农民协会,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海陆丰农民运动,让中国农民运动的星星之火,率先在潮汕大地上燎原。不是吗?只要海不枯石不烂,一棵榕树终究也能长成一道风景。正如树荫下慷慨陈词的青年彭湃,振臂一呼,便将沉睡的同胞从梦中唤醒。拥有这样的精神与信念,一个人也能变成一支队伍。
另一棵著名的大榕树,在贵州荔波县城。几年前,当我从荔波汽车站走近北向阳路那栋砖木结构的老宅时,最先看到的,就是门前那棵高耸的古榕树。中共一大代表邓恩铭故居就在它身后。在贵州,邓恩铭是最早从黑暗中站出来,为中国革命呐喊奔波的青年先驱代表。作为第一任中共山东省委书记,他生于黔南荔波,长在大榕树下,浴血奋战于千里之外的齐鲁大地,就义时正当而立之年。而今,其故居门前的大榕树,依然英姿勃发、势与天齐。
“白发未除豪气在,醉吹横笛坐榕荫。”即使是在陆游的笔下,也没能看到令我折服的关于榕树的表达——我想说的是,榕树永远没有诗词中描述的那么简单!
榕树心怀乾坤。一棵榕树站着的地方,就会有无数个身影紧随其后,它们自始至终都被自己信念的柱根支撑着,不倒,不散,不死,不灭。即使身边发生过的所有故事,都已慢慢淡出了世人的记忆,而作为故事背景的榕树,也会永远清晰地标注着所有故事的来龙去脉。
八
榕树是真正的千手观音,敞开着包罗万象的胸襟,以千手拥抱岁月,承接风雨;以千眼笑览山川,阅尽人间兴废;以千心祈福众生,善待每一只归巢的倦鸟。
在中国南方,至今仍延续着这样的习俗:人们把古老的榕树当作吉祥树,出门远行时,总忘不了摘几枚古榕树叶装进贴身的衣袋,让榕树成为自己的护身符。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故乡怀抱的气息和温度。不单是出门远行,还有那些从异乡归来的游子,一回到家中,就会自觉走到熟悉的古榕树下,焚香还愿,叩首谢恩。无论是迎来送往还是乔迁新居,南方人都喜欢在自家的门楣或香案上,插一把蘸着新鲜露水的榕树枝叶,许下驱灾避邪、祈福纳祥的心愿。
被一方水土赋予了灵性,又被一方人赋予了神性,还有什么比得上榕树的这份殊荣呢?
世界上最大的一棵榕树,生长在孟加拉国西南部拜拉布河畔的杰索尔地区。这棵拥有九百年树龄的大榕树,被数百条壮硕的柱根紧紧簇拥着,兀自撑起了近四十米高的天空,形成了一片独立的森林王国。传说曾有一支军队路经此地,由于天气炎热,遂决定在榕树下休整。难以置信的是,仅这么一棵树的绿荫,竟然同时安顿下了一支六七千人的队伍!后来,当地的商贩又被这棵大榕树所吸引,他们索性将摊位搬到榕荫之下,把这里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树下集市。可以想象,当熙熙攘攘的人流在榕树的森林中往来穿梭时,当琳琅满目的商品在榕树的厅堂里展示和交易时,你拿什么来证明,这一切究竟是发生在现实之中,还是发生在梦境之中呢?
那么多具有神性的事物,都不具有实用性,唯有榕树面面俱到。它们不仅同时兼具了灵性与神性,同时还具有无可替代的象征性和实用性,就像菩萨和母亲的怀抱,就像故乡和父亲的怀抱。
关于榕树,纵有千言万语,但此时,我仅仅只能打出这么一些简单的比喻。
我只能对着山川说:每一次站在榕树下,我都有一种被震撼、被征服的感觉;每一次看见大榕树,我都会本能地弯下腰,把每一句赞美的话语,直接变成仰望和流连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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