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与橘子

2024-01-01 00:00:00喻慧敏
满族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叔公白发燕子

地上的那根白发

客房里已经好久都没有人睡过了。搞卫生时,一根白发很随意却又很显眼地躺在地板上,突地就抓住了我的眼球,揪住了我的心。那是我母亲头上掉下的白发,是母亲遗留在这个房间的痕迹。

已经记不清母亲上次住在这里是什么时候了。这个房间里留下了太多母亲住过的痕迹。床头柜上遗漏下一瓶药,已过期;一盘檀香放在床脚,还没有燃尽;卫生间的台盆边放着一个盛假牙的杯子;甚至于在这个房间里我隐隐约约地还能闻出一丝淡淡的母亲身上的气息。

母亲老了,越来越老,给她打电话经常得提高了嗓门重复着说几遍。母亲越老,就越不想来我家了。母亲说,我年老了,也不知道哪一日是我的归期,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可怎么办好啊。

之前母亲可不是这样的。只要我一个电话,母亲就及时地赶来了。

母亲是宁波人,由外公做主,嫁给比她大十几岁的父亲。父亲因要照顾奶奶,丢下母亲及姐姐和哥哥,独自一人回到故乡黄岩。母亲租借朋友的房子,靠编织草帽挣钱养活三个人。早上很早起来,坐到院子中央借着星光编织帽子,待天一点点地亮了,再一步步地往里移动,退进门口织。还把节省下来的粮票寄给父亲用。后来因遭遇小偷实在害怕,加上一个女人拖儿带女的在外活得太不容易,就寻到黄岩找到父亲,过着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遭人欺负的日子。瘦小的她忍辱负重,操持着这个家,做她从没做过的农活。

我是母亲最小的女儿。从小,我就不吃所有腌制过的蔬菜,而那时的农村很贫穷,一年到头也就是这些菜为主菜,一罐猪油得用上几月半年的。母亲总有办法让我吃上“奢侈”的蔬菜。一小碟咸鱼肉是我专属独享的菜。我长大了,要成家了,母亲拼命地做草帽生意,从宁波草帽厂进货,几乎走遍黄岩县各个村庄,将纸草分发到家家户户去编织,再收回帽子。寒来暑往,四处奔波,为我置办嫁妆。接着,侍候我坐月子,帮着养我的女儿。女儿睡着了,母亲就坐在床边给女儿织毛衣;半夜三更,一有女儿哭声,她就会赶紧披衣过来问询。女儿上幼儿园前,没念过书的母亲借着自学认得的简单的百来字,拿着一本看图说话小儿书教女儿念书。不过,她教的全是宁波方言,把“猴子”念成“滑森”,把“凳子”念成“阿凳”。女儿初中之前的寒暑假都有母亲陪着。只要母亲在,家里一天三餐的菜都会变着花样吃,廉价又美味可口。那时,母亲住在我家是安心的,她觉得自己能帮我做事。母亲八十岁前一直在照顾着我,而不是我照顾她。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再也帮不上我的忙了,又不想拖累我,就不再来我家。但是,心里一直在牵挂着担心着。要是一段时间没联系她了,就会打来电话,私下里小心问我:近期过得好吗?两个人没吵架吧?她总是怕我被伤害,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会放下心来,我总嗔怪她想多了。

母亲就在这样平凡的操劳中,头上的白发添了又添,而我这个做女儿的却从来没好好地关注过她,不知母亲从何时起添的白发,从何时开始力不从心了,老了,渐渐地成了现在的模样。

母亲剩下的日子,就如她头上的白发,在一根根地掉落。即便如此,母亲也不肯停下勤劳的双手,一直在做着手工艺品,挣钱养活自己。

母亲的头发所剩无几,我头上的几丝白发正在探头探脑,若隐若现。母爱是一场重复的辜负,而被辜负的那一方却从不会有怨言。人就这样在一代接一代的繁衍中老去,走完人生的路。

橘子黄了

在一片菜与橘子树相间的田地上,父亲和哥哥在一棵早橘树上摘橘子。树下蹲着一老一小。那老的是我的二叔公,穿着一件蓝长褂,腰间还系着一条蓝围裙,本来高高胖胖的样子,只因老了,已经佝偻着了。他孤身一人生活,是村子里的五保户。他就着猪头肉、炒蚕豆,一天三顿黄酒,活到了九十三岁。那小的就是我,一个懵懵懂懂瘦骨伶仃的黄毛小丫头。只见二叔公将摘下的橘子从箩筐里取出,在树垄间的空地上,分橘子。橘子这边五个,那边五个,经过他的手被重新分配成两堆,高高地耸着。这棵长在自留地边上的橘树是我们两家共有的。等到橘子黄了,叔公就会来到我家,约个时间,叫上父亲和哥哥一起去收摘橘子了。叔公就爱这样数着分,并且要由他亲手这样分,年年如此,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了为止。我就这样待在边上两手抱着膝盖,眼巴巴地瞅着,目光随着二叔公那双粗糙干裂的手在这两堆橘子上来回穿梭。我不明白叔公为什么要以这种特有的方式不厌其烦地分橘子。父亲和哥哥看他年纪大、辈分大也就随他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我站在橘子树下,那片金黄色在我的眼前摇晃着,触手可及,我却只能被诱惑得垂涎欲滴。这便是我对摘橘子的最初的印象了。而且这印象就像是长了根似的,始终飘摇在我的记忆深处。

家乡黄岩曾是全国有名的“蜜橘之乡”。橘子树一直充填着我贫乏的成长日子。

三月,橘花开了,满树洁白,一爿又一爿的橘林将整个村庄淹没在浓郁又清新的香气里。养蜂人来了,蜂箱成一字形在马路边上摆开,那些蜜蜂便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飞向橘林,在花蕊里忙碌地嘬吸,嗡嗡地歌唱。我们这些小屁孩也紧随其后,偷偷地摘几朵橘花,用舌尖贪婪地舔着那残留的一点点甜蜜,借以想象着吃糖的幸福。当橘花变成了一粒粒挤挤挨挨的小小的青涩果实时,总有许多羸弱者从枝头掉下来,这些沾满泥土的颗粒却成为我们这些孩子争抢的财富。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或是白天趁着别人还没光顾时,我们行色匆匆地从这一片橘林穿越到那一片橘林,眼睛骨碌碌地转,手指像鸡啄米似的迅速捡起那些小橘粒,往小布袋或是塑料袋里装,谁下手快谁就是赢家。回到家往团箕上一摊,晒干,等上门收购或是送到供销社去卖。至今,我还记得,我曾用整整一个季节的劳作,第一次为自己换来夏天的一件浅蓝色花洋布无袖短衫。穿着这件新衣,我有种前所未有的欣喜,就像童话里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

“七月七,分干橘。”大人们都这么说。意思是到了七月七,橘子就开始分瓣了,也意味着快要成熟了。小孩子嘴馋,有时会忍不住偷偷地摘个青涩的橘子,还没剥开就已经淌出口水了,嚼上一口,直酸得呲牙咧嘴。到了九月份,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人特舒服,午后三两个同学一起上学去,悄悄绕到自家自留地里,摘几个正仰着脸晒着太阳、美得晕乎乎的已经泛黄的橘子,在田埂上一路晃荡着,享受着那橘子的酸酸甜甜。

橘子大黄时节,走出家门,抬头便能看到金黄的橘子挂满房前屋后。村里因橘子黄了而变得喧闹了起来。平日里阴冷肃静的偌大的老爷殿成为橘场,水果公司定点在此收购。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人手挎一只橘篮子,篮子内放一把橘剪优哉游哉地走向橘林,我们这些小孩就在橘树底下转悠,捡橘皮。橘皮和橘皮内的橘衣囊都是中药材,晒干卖了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等到村子边江口上轮船一到,橘子就被远销到上海,或是出口到俄罗斯、美国等国。

姐姐曾作为橘果办事处的打工人员去过一趟大上海,看到那里的人把头发烫得卷卷的,特羡慕。姐姐回到家就去城里买了把钢丝梳子,把梳子在灶火里烧热了,就往自己的发上梳烫,头发被烧得吱吱冒烟,然而那一缕头发还是多多少少地卷了起来,所以,值了。姐姐一定还记得,是橘子向她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窗口,让她产生了追求时尚的热情与欲望。?

等所有的橘子都卸下了枝头,一年的收成进了家门,村庄便开始进入一种近似休眠的悠闲状态。只有年少的我们还不会安静,目光还会在橘林的绿叶间搜寻,搜寻零星的几个当初被人们落下了的晚熟的橘子,那一点金黄会倏地点亮我们饥渴的眼睛。

橘子黄了,回家来吃橘子吧。这便是初离家时那几年家人唤我回家的一个理由。我常开车去拉,分送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大家都会开心地说,哟,黄岩橘呀,好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当初被专门精心培育、广泛播种、视为财富的橘子树被忽略了,冷落了。人们进了工厂当了工人,橘子树在灶膛的火苗中化为了灰烬。记忆中的橘林已经被一幢幢簇新的楼房所代替。偶尔,我还会带些别地培植的无核橘给母亲吃,看母亲那复杂的表情,不知是喜还是忧。?

家乡的橘子已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线。许多东西过去了就已不再,幸好我们还有回忆。橘子又黄了,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我会顺着这一抹金黄,在没人注意、没有干扰的时光里悄悄地溜向童年的路,回一趟童年的橘园、童年的家。那儿是我生长的地方。

燕子回来了

前年春天,我把母亲接了来住,才不到二十天,她就唠叨着要回家了。究其原因,是家里有燕子要回来住了,门窗都关着,不回去,燕子就进不了屋了。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家乡的人们陆续告别了破旧老屋,住进了经村子里统一规划建起的一排排新楼房。新房里没有了敞开的公用的堂屋,木料与水泥、砖头、钢筋相混合所建的房子终究是缺失了许多的乡土气息,每家每户都装上了玻璃窗,窗口都安上了铁栅,门大多时候是紧闭着的。从此,燕子也就绝了经年通往的这条熟悉的迁徙之路。谁想这一绝就是二十多年。

这天,母亲像往常一样开了门,开了玻璃窗,照旧端坐在堂前做手工艺品。突然,伴随着耳熟的叫声,母亲发觉头顶上隐约有鸟在盘旋,抬头一瞧:燕子!真的是燕子!燕子又回来了!母亲一阵惊喜,赶紧让哥哥下班后回家一趟,在堂前楼板下的横梁上间隔钉上几枚长钉子。这是给多年不见的稀客端上的沙发,让它停靠、歇息。第二天,一对燕子就忙碌了起来,不停地衔来泥土、草茎、树叶,混上自己的唾液,建自己的新居。没几日,一个散发着泥土和芳草味道、还有点湿润的碗形巢穴便紧贴着横梁悬挂着了。?

那时,每年的阴历二月份,便是“莺啼燕语报新年”了,燕子就会准时地来到村子里。有燕子来家筑巢居住,大家都会欢喜地迎接,和谐地相处,即便是掏遍了所有鸟巢的最顽皮的孩子,也不会对燕窝动坏心思。邻居家的大姐姐,名字也叫“春燕”呢。年年来我家的燕子与别处的燕子有点不同,个头稍大而丰满,头颊部是棕色的,身体上有一条栗黄色的腰带,学名叫“金腰燕”,村里人俗称为“缸灶燕”。

有燕子住着的日子,父母早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拔出门杠,打开大门,让燕子出去觅食。傍晚,也总是等着燕子啁啾归巢才闩上门。对于父母来说,燕子就像是他们每天早出晚归的儿女。我看着小燕子一天天长大,跟着父母学习飞翔,捕食。在田野里拔着拔着猪草,却时常会停下来,看它们像箭一样地俯冲,掠过水田。它们轻盈潇洒地飞越于湖面,剪尾或翼羽时而轻点水面,那水便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晕,波光粼粼,少年的心事也就在这样的春天里开始滋生。

如今,燕子终于又回来了。母亲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小心侍候着。不高声地说话,不弄出大的响动,在燕窝底下的地上铺着一块纸板接鸟屎。她每天开着门,开着窗户,坐在门边上看燕子们进进出出。

可如今的燕子却是孤独的,这一排房子中也就只有母亲家住上了这么一对燕子夫妻,伴着孤独的母亲。回归的燕子看到的已不再是先前的粮田千亩、橘树成林、河渠纵横。人和燕子建立起来的曾经历经千年的亲密情感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时代变迁的同时也改变了人性的取向,人和燕子共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现象已经成为历史,人们再也不会欢迎燕子的到访,怕弄脏了粉饰一新的房子。人,只看到了自己的家,管理着注重着自己的家,却忘记了自己的家是处在大自然中的了。我不知道母亲家的燕子能否适应这不断改变的环境,能否吃到它可口的食物。都道“年年此时燕归来”,我真怕它会受不了这儿,生存不下去,有一天又会突然飞走,从此,又踏上不归路。

【责任编辑】涉 祺

喻慧敏,浙江省三门县人,浙江省作协会员。自1993年开始陆续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半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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