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的来处

2024-01-01 00:00:00麦阁
满族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布谷鸟味道书写

此时的她在一张两寸照片前端坐,窗外的暮色不知怎么就来临了。她费尽脑汁也不得而知,这烟黑色究竟是从哪儿升起呢?是从大地上人眼看不见的某条缝隙,还是有神的手在天上撒下墨汁?暮色披在她的肩头,渐渐加重,她感到自己的肩膀在下沉。轻轻叹了一口气,周围寂静,没人告诉她这些暗色究竟是来自天际还是从脚下的哪一个出口冒升……在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恍惚,感到时间仿佛有些失真。

这张两寸照片上的女孩,穿淡绿色的确凉衬衫,明眸皓齿已染上了年代的久远感(她的牙齿像极了她的父亲,洁白而整齐),包括梳得整齐的两刀齐学生头,也同样有着穿越了旧年的味道。女孩表情自然,透着一股懵懂的美。

是的,究竟该怎样来描述这张照片中女孩的表情呢?可以看到她的牙齿,但她看起来却并不是在笑。或许女孩是受了给她照相的人的指点。想象一下,来,带笑一点。结果,就好像她本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她的牙齿,才这样咧开着嘴,而不是真的因为有什么快乐而露出笑容。

她心里清楚知道,那一年女孩十二岁。对于这点,她相信如今她是唯一记得而且不会记错的人。她也是这张照片在这个世间唯一的收藏者,这甚至让她感到有些莫名的伤痛与骄傲。她确定这是一种感情,伤痛是,骄傲也是,而她却一直感觉很难将它们真正描述清楚。这种难以描述的情感让她感到压抑、眷恋、委屈、孤单与无助。是的,从那时开始,她就深深觉得自己在这个人世少人关顾疼爱。那时,她亲爱的父亲去世不久,在她的记忆感知中,父亲一直是宠爱她的。可是她已然失去了父亲,她内心悲戚,但好像并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

时光穿梭易逝,尽管如今在内心她并不相信,这张照片上的女孩就是自己,可她还是清晰记得,当年的那个女孩好像也总是孤单。如果她和那个女孩不是同一个人,我们就把女孩当成是她多年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吧。那么,这个在多年以前她就相知相熟的女孩,又有着怎样的生存空间与生活环境呢?

去拍照那天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日子,阳光很好令人惬意,那天微微激动的心情也依然还能够追溯。离得并不太远的县城,对女孩是个诱惑,不会经常去啊。但她还是失去了像她在那个年纪该有的单纯快乐。忧郁像一层薄雾落在她的眼眸上。

她情不自禁又回到那个有木门的房子——建在湖边的房子,宜兴市宜城镇溪口村77号。湖的名字叫东氿,江苏省宜兴市境内的一个湖名,宜兴有东氿西氿和团氿,女孩的家就在东氿边上。

女孩对那里最深刻的印象依然是东氿早晨的日出。一刹那,她又看到已逝时光的那头,那些早晨女孩刚刚起床,睡眼惺忪,站在水泥地面的露天晒台上,晒台用黑瓦片砌建了高过腰的护栏。她先是看到绚烂的朝霞染红了半面湖水,很是壮观,紧接着,半轮红日在那里快速地跳跃而出,冉冉上升……湖面上因为一点点微风而波光粼粼,闪烁耀眼。白色的长着一对大翅膀的水鸥在湖面上空盘旋飞翔。

那片水域在女孩的视线里很开阔,早晨光影下的这一切在她眼里富有美感,这种美在那些日子里总给女孩异样的感觉——美得虚幻而又真实,它们带给她无言、片刻的恍惚,像幻境,对于她也是难得的启蒙和教益。清晰而又真切的珍藏,注定是在心里抹不去了。这是上帝之手,是神示的自然而然。

稍微收回目光,离房子更近的是一个被称作大池河的圆形河塘,它在四季中发亮。春夏时,周围各种植物葳蕤,焕发生机。右侧面一大片芦苇,春天返青,冬天开毛茸茸的白花,像是造物主有意在那一处布置的点缀,别有一种诗般意境。

如果说这些景象是她的视觉记忆,那么从那儿响起的布谷鸟叫声,就是听觉记忆。布谷,布谷,清脆的叫声从大池河的东面传来,女孩感觉布谷鸟的叫声里有春天泥土酥松的味道。布谷鸟叫一声,泥土就微醺一下,植物们就集体喷吐一下芬芳馥郁的味道(那个味道是绿色的)。这样女孩又闻到房子周围的水都有闪烁发光的味道,行走的云朵有未知远方的味道(那个味道是微甜的大朵棉花糖)。

那时的女孩曾多次想,那只声声鸣叫的布谷鸟,它到底长什么样子呢?从来都没看见过,它究竟有多大呢?有鸽子那样大吗?像鹦鹉,还是像在树梢做窝的喜鹊?有时她又会想,究竟是布谷鸟的叫声在村庄上,还是村庄在布谷鸟的叫声里……她脑海里充满各种好奇与问题,辽阔广袤的东氿上空充满未知与远古的秘密。

父亲随着冬天离去了。到下一个冬天到来时,父亲只会离她更远,不会再回来,关于这一点那时女孩就已经懂得。

无论如何,顺着季节,春天依然来了。她在此刻书写的间隙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向着东面眺望(那时她家的房子是坐西朝东)。先是三四月份的时候,东面河岸旁,红叶梨和桃花一边绽放一边凋零,柔软无助的花瓣落了一地。屋外小桥的那边,银杏树的叶子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雨中得以舒展,扇形的叶片轻轻抖动,日日见长。

不远处的一片井台是珍贵的青砖地面,两棵梨树就站在它的旁边,被梨花映衬的村庄显得灰暗。她在此刻的书写中再次看到那个在青砖地面井台上的女孩,在洗一件自己心爱的花格子衬衫。女孩全然不知时间的流逝是那样细小无声而又惊心动魄,一场风中的花瓣急雨让她有片刻眩晕。

那只猫的眼睛在正午一睁一闭,迷人而懒散。阳光和煦地照着它,悠悠地,它安静地不发出一丝声响,仿佛在告知着时间的缓慢,近乎要作停留或凝固。某一处的窄巷停留着青苔的气味,周围有些空旷落寞。女孩和姐姐曾在那里给一只被她们活捉的蜜蜂分尸,掐出的一滴蜜晶莹如露珠,舌尖上至今留有它带着特有油菜花味道的那一丁点儿甜,那种甜味让人沉浸迷醉,那种甜蜜有乡下野花的味道,浓郁。她这时停顿,聆听曾经那一刻的寂静,似乎是从远古穿越而来,有一层灰蓝的底色,它们并不耀眼,隐含秘密的光亮,最终会聚集到外围更低处的河流上。

转眼夏天就来了,槐树或榆树的某一株树荫下,歇着推自行车的小商贩,头上戴一顶竹编的凉帽,脖子上搭挂着一条毛巾,后座上绑着一个木箱,冰棍的叫卖声响起,三分钱一根的绿豆赤豆棒冰,定格着她对那时夏天的想念。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宛如那一阵轻风,装着成长中的孤单与各种幻想……

沿着书写的小径,此时她又看到了那些新鲜的青黄稻草,它们几乎是将自身的全部气味弥漫在整座村子上空。不能说那是一种单一的沁人心脾,它似乎在告知人们,它很懂得生活,心怀悲悯。它这样的一种气息也仿佛让她有所体察,人世的复杂与季节的丰富、深远。生活带领着人的同时,人也要带领生活。值得彼此间的相互致敬。

接下来会发现,周围到处都是刚刚被打掉稻粒的稻草。稻草们被铺天盖地晒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河滩旁,乱石堆上,小桥两边,桥栏上,刚刚新打好的屋基上,房子的墙根边,只要是能晒的地方,都没有让它空着,甚至连一些低矮的树上都晒着稻草。那已经光秃秃的稻草尾梢似乎还带着脱粒完的疼痛。

此刻的稻粒则被每家每户小心翼翼地晒在自家门前的水泥场上,被农用的翻耙翻成一层层金黄的波浪,接收着阳光的洗礼。在它们周围,必围有一条长长的竹篾或芦扉编制的栅条。就这样,几天前四周还黄灿灿的田野,那一刻呈现空旷。被割掉的稻茬一节一节地裸露着,让人感觉像是一块块带着痛楚的伤疤。

母鸡们在田前屋后亢奋着,它们健硕而欢快地散着步,只要它们愿意,随便在哪个地方驻足都能吃个饱。

显得空旷的村庄仿佛一下被抬高了许多。在它的外围,青菜、豌豆苗、萝卜菜,刚长出的大蒜新叶等等,这些前段时间被稻田淹没的蔬菜,就格外翠绿多汁,引人注目。

依旧是飞鸟与田野的村庄,在平日的节奏里一呼一吸,置身在时间之上,女孩有时会觉得那是一个无声世界,所有的存在都像是出现在一场哑剧里,那样的寂静一望无边。真的,一切都像是在无声中进行,就像看过的那些无声电影。那些时光里很多声音女孩听不到,甚至连母亲和她讲话也常常听不清楚,需要再三重复。那是一个非常主观又真实的记忆,或者说,那样的时光里她的耳膜拒绝了一些声响,她只是用眼睛看着村庄上的一切在静默中生息,那样的寂静有一些落在了她的心里。

来临的夜晚在时间中行进,不作停留。书写的神奇、自由与魅力,让她在一行字之内,又回到去拍两寸照片的那个春日。她甚至还记得那把木梳,在就要出门时,当年的女孩拿起那把木质的梳子,在木楼上衣橱镶嵌的镜子前,在头上梳了几下。

她看到在老县城东门的那家照相馆里(县城有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几十年前的那个春日下午,当年的女孩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了世界上居然有那么亮的灯光,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照得她紫色的确良衬衫的后背微微有些潮湿。

她坐在那里,心情紧张地听着照相师的要求,把头抬高些或再放低些。然后照相师又亲自走过来,走到她的面前,帮她放好肩膀和头的适当位置,叫她别动啦,叫她笑一点。接着又快速地小跑步赶回相机旁,把头蒙在黑布后一小会儿,举起自己的一只手对她说,来看这里,眼睛看我手。当她的眼睛刚刚与他的那只手相遇,就看见照相师将另一只手里形状像小一号手榴弹一样的器具一捏,她感到自己的眼睛被更加耀眼的光一闪。拍好了,照相师说。接下来轮到她同行的女伴了,去重复一遍她已完成的过程。

尽管如今她不相信这张照片上的女孩就是她自己。但她承认,她对世界上任何其他人的了解,都没有对这个女孩的了解这样全面,这样细致而又入微,简直可以说是无穷无尽。比如,她知道女孩脖子后面最靠近发根的地方有颗小黑痣;又比如,女孩右腿的膝盖上有两块清晰可见的小疤痕,是在七八岁的时候,和邻居家的伙伴玩归窝游戏,比赛奔跑时摔的。是的,总之,不管照片中的那个女孩是谁,都是她最熟识的那一个。现在,所有的记忆都归集到她这儿。

从这张照片中抬起头,她仿佛是从遥远的年代瞬间回到现世。时间已然无可避免地在她身体的周围越堆越厚。她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经过的时间里,不管现实如何美好或残酷,她手掌里握捧最多的,永远都是那些深深浅浅已然过去了的时间,好像她是靠昨天在活着的人。以往岁月的气味时时弥漫将她裹挟,她习惯了,也觉得这是命,她靠往昔日子而找到存在感。她曾经这样想过,人如果没有昨天,该如何辨认自己。

过去的时间在她的身体里悬浮飘动,她身体里长时间住着那个女孩,她为自己能够慢慢将旧日子书写而找到一些生活与时间的意义,感到些许兴奋,又有一些伤感。是的,身体里长久秘密住着的那个女孩——她想通过书写,让女孩的一切为她自己知晓——是那个女孩的经历,而并不是其他任何人。她想帮她记录,倾诉,证明,如果这样,是否,这个女孩连同她,就也算活过一场。

那个女孩是如此固执地存在于她的身体里,要如何才能算完成对女孩的书写或叙述,这对于她是个难题。她只是把在这里写下的每一个字看作是一次发声练习,一次尝试。她终究能写出多少,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想写,感觉有话要说,所以,管它呢,为什么非要去想什么意义,对于她来说,能继续写下一些就是全部意义。她需要在不断表达与倾诉中获得内心的平静与慰藉。

她也曾这样想:女孩的早期生活于她是一种病症。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写下这些一定是一种治愈。

别人口中的“享受生活”又是什么呢?这肯定是无所事事的虚无分子的在世理论,她在心里由衷地对这样的说法表示质疑。一个生命一旦来到人世,无论你做什么,就像在写或不写之间,人活着的每一刻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刻,对于每一个不同的人,做自己能做、最想做的事,难道不就是享受时间与生活吗?

她收回思绪。是的,喜欢胡思乱想已然成了她这些年的爱好和习惯。时针已指向子夜,困倦袭来,要她停止今天的书写。

她站起身,对着照片忽然又想到了那个困扰她至今的问题,自己那日穿的明明是紫色上衣,但等拿回照片,怎么衬衫就变成了绿色了呢?这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是不管怎样都无法更改的:这是她生平的第一张“着色”(彩色)单人照。

像梦境一样却又是真实存在过的生命往昔,成长中的段落,一张照片上定格的她的十二岁。十一岁的冬天,父亲离开。次年,那张两寸照片上十二岁的她,在暮春已辍学。

那一天——她长时间里一直都不想面对、却又必须面对的那一天啊,下定决心不再让她去上学的母亲看着不快乐的她,把两块钱塞到她的手里,对她说,去吧,去县城玩一趟,花五角钱拍张着色(彩色)照,你会开心一些。是的啊,她的母亲是这么想的。记得那时的很多照片还都是黑白的。

眼前珍藏的照片上,懵懂中夹着一丝忧郁,她露着酷像父亲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仿佛真的在笑。

【责任编辑】王雪茜

麦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天涯》《散文》《青年文学》《散文海外版》《山花》《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等,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再见,少女时光》《月光擦亮瞬间》,诗集《自我影像》。其中《再见,少女时光》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猜你喜欢
布谷鸟味道书写
Unwritten 尚未书写
中秋的味道
岭南音乐(2022年4期)2022-09-15 14:03:12
布谷鸟读信
布谷鸟读信
快乐的味道
用什么书写呢?
嘘!布谷鸟来了
大灰狼(2019年4期)2019-05-14 16:38:38
离婚起诉书写好之后
夏天的味道
布谷鸟叫醒的清晨
剑南文学(2016年14期)2016-08-22 03:3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