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情愿都要在一起\t

2024-01-01 00:00:00王国华
满族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蟑螂蜗牛

深圳有两千万人口。蟑螂的数量一定超过人类。蛇、蜗牛、猫和噪鹃呢?

——题记?

深圳的公园真多,花草松弛,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备感松弛。路边设置的盛放宠物排泄物的小箱上画了一只大头狗,耳朵宽宽地垂下,慈眉善目,憨态可掬。山边立着的牌子上,写着“小心蜂、蛇,做好防护”“山中有蛇,注意安全”……配图为一个胖乎乎的蜂,展开翅膀,短腿轻举,似要找谁握手。蛇亦胖乎乎,身体盘旋而上,满脸笑。境外香烟盒上的“警告”多是烂肺、残牙,触目惊心。此处正相反,儿童化、漫画化,朴拙化,嵌入绿草山间,如风抚过头发,轻飘飘的,在也不在,不在又在。

那一日,在盘山道上甩手走着,不经意间左窥,一条绿得耀眼的蛇,至少一米长,一半身子直立起来,定定地盯着我。我的头发唰地竖起,下意识地一躲,它迅疾低身,倏忽消失。身后被碾压的青草根根弹起。也就是两三秒时间,我甚至怀疑刚才是否真的看到了一条蛇,至于品种、粗细,全无概念。而我确定和它对视了一下,余悸尚在。

另一次,树下围着三四个人,指指点点。走过去看热闹。一条蛇正在吞吃一只蜥蜴。蛇细小,嘴巴和脖子撑得鼓胀。蜥蜴粗大,仅进去一个头。下半身还在外面挣扎,两条后腿紧蹬泥土,与几片草叶纠缠在一起,明显使不上劲。有人在拍照。我转身离开,不敢再看。

看得时间越长,细节越在脑子里勾画描摹,形成影像,发出声响。再看路边的警示牌,那蛇,仿佛白骨精显形,憨笑里藏着刀,锋刃闪亮,吹发可断。

有人说,流塘公园里发现一窝蛇。我从门口经过都感到阴森,好几年没敢进去。

又有人说,那是念佛人放生的。我诅咒了他们好几个月。

据说有些饭店一直偷偷卖蛇。我不吃,亦不问。

唯一一次遇到,是在城中村里的一个小饭馆。洗手间在店铺后面。走过去碰个正着。困倦的午后,阳光热烈。蛇皮已剥下,雪白的两尺长的一条肉,直直地垂向地面,白帽厨师倒提着它,走一步晃一晃,来到水管下面清洗。

莫名地担心那条蛇挣脱厨师,滑行到垃圾箱,找到蛇皮穿回身上。

半夜饿了,跑到别人厨房里觅食,见案上一排包子,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满嘴流油。突然半空声音起,“那是蛇肉”,心中一悸,赶紧扔掉,拼命往外吐,只吐出几口唾沫,咽下去的那一口,怎么也倒不回来。

慌慌张张回到家,让妻子给我做饭。炒豇豆、茄子、西红柿、土豆各一盘。一进餐厅,冷汗满身,绿紫红白,像盘着四条蛇。欲呕,妻子说,这不都是菜吗?哪里有蛇?

猛回头,窗户里探进一人高的一个蛇头。

醒了,浑身发冷。

蟑 螂

在深圳,蟑螂堪称最常见的活物。不拘时间地点,办公室、卧室、洗手间、厨房、人行道、公交车、私家车、背包、抽屉……隔几天便见一面。明明此蟑螂非彼蟑螂,在我这里,此即彼,彼即此,它们岂止无区别,简直就是整体的、连续的一个。它们死即生,生即死。它们代表着永恒,除非集体灭绝。

但也只有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它们才存在。无论场景多么惨烈,情境多么奇特,不超过十秒,它们就消失了。在它们身上,终究附着不了一点我的情感和生活。它们就是一块行走的蛋白质。

蛋白质。一只死蟑螂粘在人行道的边缘,翅膀张开,棕色身体泛着光。整条道路因其变色,死了都被厌恶。千里之外,在沙漠里奔波的蜥蜴奄奄一息,若有一只死蟑螂充饥,其生命延长几天,不使中断,命运走向就有了多种可能。

功利角度的用途,这极少的,肉眼可见的用途,未被使用。

我没数过,曾经被动主动杀死过多少蟑螂。

凌晨一点,办公室。那只面熟的大个儿蟑螂又从桌角溜出来,可能它以为我下班了,出来找夜宵。一看我还坐在椅子上,转身飞逃。我能惯着它吗,找武器是来不及了,下意识地伸手一拍!

天上掉下四个字:粉身碎骨。手都粘了。跑到洗手间用洗手液搓了半天,差点搓秃噜皮。然后拿酒精擦洗桌子,一遍又一遍。半屋子酒味。人说,看见一只蟑螂,屋子里可能藏着两万只蟑螂。我把办公室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内到外打量了一个遍,猜不出哪儿能藏这么多蟑螂。

多么神奇,就像我脑袋里藏着一万个秘密,谁也看不出来。

打开电脑,低头看键盘。上面趴着一只生龙活虎的花背蟑螂,三个手指盖大。我看它一眼,它看我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它懒洋洋地跑了。我若用书本狠狠砸下去,它定四分五裂,键盘发出巨大声响,妻子被吵醒,然后,一个美好的早晨就毁了。可这是周末啊,外面细雨霏霏,窗帘紧闭,正适合睡懒觉。

老天救了它。

连续三天早晨在书桌上出现的那只花背大蟑螂终于被我杀了。

它爬来爬去的时候,我盯住它。它发现了我,迅速躲进一摞书后面。我搬起那摞书,像上次一样,没找到它。暗自疑惑,它眼睁睁就逃跑了,有这么快吗?仔细打量,它竟躲在两本书的缝隙里,身体颜色和书本封面差不多。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如此应对。智商堪高。我一手搬书,一手将它扒拉出来,落在地上。它虽然很快,但远没到飞檐走壁的境地。起码,我的眼睛可以追着它上下左右奔跑。我去卫生间拽出几张纸,蹲在地上,向角落里安静下来的蟑螂按去。它一躲,没按住。再按,又躲开。鏖战间,我还要避免发出声响吵醒老婆。好在此时已经摸清蟑螂的平均速度,第三次按去,终于将它擒住,手指可以感觉到它在柔软的纸下奋力挣扎的生命力。我使劲一捏,它不动了,或许是迷惑我。但我不上当,再抽出几张纸,将其裹得严严实实,放在卫生间里使劲踩,转圈踩。直至确信其粉身碎骨了,才捡起扔进马桶冲走。

动静不大,妻子仍在安眠。

到现在我也没想清楚杀死它的必然理由,完全是下意识。但我和它,为什么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若是基因里带来,我的祖先与它们的祖先之间发生了什么?它们的祖先有胜利纪录吗?

蟑螂生命力极强。这个城市里,这么多人,这么强力地搞卫生(消杀蟑螂),却奈它若何。可以肯定地说,它在深圳的数量远超人类数量。

想,人类发展或进化的(阶段性)终极是什么呢?能否是回到蚂蚁或者蟑螂的状态?人类把以前的经历叫做“蒙昧初开”,把当下称为“智慧”,并坚信以后在智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乃至飞起来。而从宇宙的角度,这样的智慧,仍属蒙昧。人类借助外力的能力是把双刃剑,这种能力越强,反噬起自己来就越疼。国家和国家,单个的人和单个的人,争斗和妥协的结果是,大家都放弃外力,靠自我的生物本能保全自己,如蟑螂。一个坚硬的壳,一对会飞的翅,一个强大的什么都能消化的胃,足矣。

当然,此过程是以流血乃至大部分族群灭绝为代价的。

那日下夜班。身体疲惫,脑子里一团糨糊。在电梯里,遇到一只蟑螂。它趴在光亮的壁面上,全裸,无处躲藏。

它感受到了我的存在,躁动地爬来爬去。这个封闭的空间,一点缝隙都没有。不知它是如何进来的。也许随着人类的行李进入,也许是在开门的间隙钻了空子。本为寻桃源,却入不乐天。它怎么爬都在我的视野内、攻击范围内。

我一下子清醒了。电梯似已打开,万物消失,漫天的光线照耀着我俩,瞬间又闭合,就像电光突兀地闪了一下。

黑暗,无尽的黑暗。巨大的孤独感弥漫于电梯厢,呼吸都不顺畅。我蹲下身,默默看着它,只想和它说句话。

它也停下来,默默看着我。

蜗 窝

我见到蜗牛就忍不住想踢。轻轻助跑一两步,脚尖瞄准,猛然出脚,脚趾头一顿,蜗牛飞出去。直线最佳,若斜着出去,在空中翻两个七扭八歪的跟头,便生受挫感,一定找下一只再踢一次,寻回自尊。

雨后的路边好多蜗牛,小者似珠,大者如拳,均深棕色,间带白色条纹,想来是保护色。有的深陷同色泥土中,翻过来是脏兮兮的肉体,如同滚爬在圈中的猪。另一些已到马路牙子上,身上带着点点水珠,肉眼可见地前行,身下一条淡淡的白痕,仿佛贵妃出浴,干干净净。

这些非洲蜗牛乃外来入侵品类,据说携带了成百上千种病菌,和福寿螺、清道夫一样,对人益少害多。又据说,非洲人是以之为食的,但他们不喜欢我们酷爱的螃蟹,理由是外表恐怖。正所谓你之砒霜,我之蜜糖。

这种传说令我踢起来再无心理障碍,若踩碎,无端生出为民除害的自豪感。孱弱如我,没机会为人类和民族做点什么,碎一蜗牛亦可将隐形光芒加诸己身。

刚到深圳时,全家懵懵懂懂,看到这么大且不具攻击性的动物,只觉可爱,岳母甚至捡回来给下一代把玩。幸而无事。

夏日雨后,与妻子散步,茫然望着草地,我们经常互相问一句话:它们平时藏在什么地方?

的确是个问题。这么多,这么大,忽地漫山遍野,真切扑面,忽地全部隐身,恍然一梦,城市虽广,也不该来无影去无踪吧?

其实只要查查资料,不难得到答案。信息时代嘛。

我们从来不查,又总互相问。提问者不要求答案,潜意识里拒绝答案。答案打破一个个神秘和犹疑,令世界乏味。

辅道草坪上,一大片蔓花生,高不过一拃,间或举着小黄花。雨滴闪亮,仿佛粘在了圆形叶片上,于风中颤颤巍巍,就是不掉下来。两只巨大的蜗牛紧挨着,肉身均从壳中露出。其中一只,身下有黑色排泄物,蚊香一样成团成圈,另一只,探出白色的类似触角的东西,已伸到另一个的身体里面。难得一见的具体接触。

它俩在干什么?亲吻、交接,还是争斗,搏杀?又是个问题,又不需要答案。

此情此景,看似一动不动,或许血雨腥风。一只极微小的,凑近都辨不清面目的蚂蚁,在蜗牛身上翻山越岭。一只绿头苍蝇飞来,落在硬壳上,搓搓前爪,敲击。飞走,又回来。

这两位零距离的蜗牛还活着吧?以细草棍拨弄,肉体收缩躲闪。

离他们五厘米远的地方,躺着一只死去的蜗牛,仰面朝天,空壳子积了一点雨水,颇具禅意。几片枯黄的树叶落在它周围,仿若谁扔在那里的纸钱。

顺着死蜗牛看过去,一米外还有一只。两米外也有。三米外也有。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歪的,斜的,立正的,均匀分布开,粗略估算也有近百只。

这么一片草地,我以为是蜗牛的生活之地,岂料是它们的坟场。

这墓地,是目的地吗?一个个蜗牛壳,张着嘴不说话。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个恶俗又纠结的话题,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并非我多情,实在是这里太像坟场,让人不得不往那里想。

具象引领意识的一个具体例证。

好在,仍不需要答案。知道得越少,获得感越多。

噪 鹃

单位早餐,坐在对面的同事说,昨夜没睡好,有人吹口哨,整整一夜。自称豪宅,管理缺位。

问,要向物业投诉啊。

答,或是音乐爱好者。且忍一夜,看看再说。

第二日,同事说,口哨连绵不绝。开窗詈骂,亦不止。打电话给物业,答曰,没人吹口哨,那是树上的一种鸟。遂释然,一觉到天明。

一个壮汉坐在地铁上聚精会神刷手机,突然几滴水甩到额上,愤怒地抬起头,却见一个三四岁小男孩无辜地看着他,手中晃动的水瓶停下来。壮汉冲他笑笑,擦掉水珠继续刷手机。

夜半狗叫多么令人讨厌,鸟鸣却可以让人安眠。没谁跟一只鸟过不去。

吾幼年在乡村长大,有那么几年,村庄周边的树木几乎全部砍光,无鸟无兽,孤零零的人群,又拥挤又荒芜。如今,人快走光了,鸟类和小兽们都回来了。乡居几日,时刻能感到周围动物的萌动,即使看不到身影,听不到声音,也总有一股浓浓的鸟兽气在周边围绕,在天空笼罩。

这种感觉,在深圳正相反,能眼见鸟儿的存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在孩子的头顶盘旋。在枝头鸣叫。如此而已。像是没有一样。除非特意手搭凉棚寻找,侧耳倾听,它们才会显露出来。同事能被鸟儿吵得睡不着觉,是因为误读了它的叫声。一旦确认鸟鸣,鸟鸣立即消失。

即使它是那么古怪。即使它是噪鹃。

噪鹃乃岭南极常见的一种鸟。深圳全年花开,四季不分明。春天来临时,依然会怂恿出万物荷尔蒙,噪鹃也开始求偶了。鸣叫便是呼唤,生命中的爱人啊,你在哪里?我在这里等你。

公鸟全身乌黑,眼睛通红,站在路边的榕树上,黑天白夜地叫,一种很单调的声音,只一个音节,听上去似乎是“好”“好”“好”,不知同事怎么听成了口哨声。也许白天晚上有差别?也许我和同事的听觉与理解有差别?

噪鹃是杜鹃的一种。从不自己养育儿女,把蛋生在其它鸟类的窝里。那些傻鸟辨不清亲生野生,只管孵化。几天后几只小鸟同时钻出壳来,全都黄嘴,闭着眼,仰着头,叽叽喳喳张大嘴巴讨食吃,傻鸟们依然辨不清亲生野生,叼回小虫和蚂蚱来一一喂给它们。

噪鹃基因里带着一门技能,即,闭着眼背对一母所孵的其它幼鸟,一拱一拱,将其扛出鸟窝。其它幼鸟不会反抗,跌出去要么饿死要么被其它鸟兽吃掉。最严厉者,到最后,鸟窝里仅剩一只杂种。带食归来的傻鸟,歪着头左看右看,百思不得其解,再过一两天,那个货已经长大,展翅飞向天空。

求偶,吹口哨。高喊“好”“好”“好”。每一个叫声里都有一只早夭的鸟。

我和同事谁也没听错。

【责任编辑】王雪茜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深圳市作协副主席。“城愁”散文的倡导者和书写者。曾获冰心散文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芒种》双年散文奖等。作品散见于《山花》《作家》《清明》《散文》等。已出版《街巷志:一朵云来》《掌上花园》等二十余部。

猜你喜欢
蟑螂蜗牛
捕捉蟑螂有神器——新型简易诱捕蟑螂器
一群“蟑螂”
蟑螂覆灭记
快乐语文(2021年35期)2022-01-18 06:05:44
眼不见为净
蟑螂
蜗牛说
小蜗牛
为什么蟑螂叫“打不死的小强”?
蜗牛(共3则)
快乐的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