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这玩意也有调性。丁铁扬扬手里的路亚钓竿,如同给我讲音乐调性那样曲折地解释,而我能记下的照例不多。笑容从他黑黢黢的胡须里面绽露出来,牙齿在逆光中闪射着贝光,湖水很平,森林很静。
我躺倒在树下,长笛和巴松管在脑际渐次喧响。牧神正慵懒起身,我选择睡去。
我时常把自己放置到森林里。音乐所具有的催眠性被我屡试不爽,盘桓于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愉悦从颈椎往下游走,直抵尾椎。周遭草木葳蕤,头顶树冠遮天。当然,这里从来就不止我一个,经常能够透过枝叶缝隙,看到另一个躯体或眼睛,有些是人的,有些是动物的。通过一些窸窣的响动,我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有时甚至会传来具有威慑意味的气息。我只能祈求各自相安。
有时场景会迅速转换,树木变成了墙。我于门后紧张窥视,成千上万双脚在街上疯狂追逐,这样的情形不久就会发生一次。我庆幸有自己的一间屋子,可以在里面紧张地踱步,不紧张时,还可以做各种隐秘的游戏。许多时候我是带着泪痕醒来的,觉得肚子饿了,我还活着。
许是记忆出了问题,我已经很难把一些往事串成颗粒清晰时序连贯的珠链,我在一些变幻的空间里闪躲,状如跟理智捉迷藏,由此日常生活被我弄得一塌糊涂。跟某些记忆力短暂的动物类似,我只对新近划过的痕迹还保持印象,有时还下意识地将它们赋予浓烈的色彩。那几年空气中流淌着一抹抹灰绿色鼻涕样的云彩,巨大的体温计在天上飞翔,我成为一只仓鼠,忙不迭地储存不可食的假面。
黄昏时分丁铁架起卡式炉来熬汤,他运气不错,钓到两条鳜鱼,每个有半斤重,鳜鱼在锅中大张着嘴像在呼喊,空气中很快飘来一阵腥香。对于丁铁这个纨绔子弟,我一向来之安之,现在他活得滋润透彻了,十年前还在精神病院里发疯。十五岁前他就把小提琴练得出神入化,三十五岁时他把琴给砸了。
丁铁在整理帐篷,他居然无耻到喝鱼汤都能打起饱嗝。铺好了床垫他说走吧送你回去,恕不留宿。我悻悻起身,嘁,我又不跟你演断背山。
我迷上了涂鸦。已经很久了,每隔几天不胡乱涂抹点什么,心里就发慌。问题是颜料真的很贵,如果我某个月涂瘾大发,基本就得靠泡面来支撑日子。丁铁除了钓鱼,还打桥牌和网球,他真是玩得兴起。父亲另娶,母亲再婚,逃离的双亲留给他挺大的宅子和一笔钱,虽则难以骄奢淫逸,也足够他晃晃荡荡做寓公了。
我与丁铁的交往其实挺淡薄,每月见面不会超过两次,基本属于不能久待、待久了就相看两厌。他乐于向我展示精致生活,期望得到我称羡之余,又时时揶揄我的土和窝囊。但有一样我俩是相通的——对某些事物与规则的高度不信任。他每每指着脑袋说,别人不希望你这里细致,你就得把生活弄得细致。这一点我倒是认同,他在很多时候像是我的镜像。就比如他不久后发来一个视频,我们恨不能抱头痛哭。
隔壁徐姐养了对双胞胎儿子,很不幸,都是脑瘫。我刚搬过来时,徐姐家里还有个总背着电脑包的眼镜男进出,后来便没了。徐姐一个人带两个儿子上幼儿园,然后又上小学,大概上过一年级,他们就不能再去了。大平二平开始在家里狂欢,有时哼唱,有时把锅盆什么的敲得山响。深夜里,我不止一次在楼道中遇见蹲身闷哭的徐姐,有时安慰她两句,有时默默走过。
少小时就曾想学画,只是造型能力很不好,方子奚落我,你连萝卜都画不好,还学个锤子。嗯,方子倒是天生的画才,他上小学时就能画小人书在班级里传看了。可这倒灶的伙计,后来居然去做了和尚,及至后来又不知所踪。有人说,在美国加州的西来寺见过方子。不太确定,访客询问其身世对方没有作答,但眉目很像。
我喜欢贝克曼和卢梭,前者是把人画成丛林,后者真就在画森林。卢梭画的有点像民间画,半路出家的他想来造型也不太好。可那森林真迷人呢,热带阔叶植物中镶嵌着黑豹、蛇和人,他真随心所欲。
可怜的方子也想随心所欲,他的写实油画已能让美院教授目瞪口呆,却又去弄什么装置艺术。在一个现代艺术展上,方子让愤怒的观众给揍了,缘于对方说他的作品是狗屁艺术,他反唇相讥说你才是狗屁。方子鼻骨被打裂了,脸面上给包裹得像只粽子,我去医院看他,觉得他自己就像个装置作品。他在践行为艺术献身,这很令人忍俊。
有人说方子选择出家跟这次受挫有关,我倒不这么看,他顽强着呢,为了赚钱画画他连装运工都愿意干。当然,功利心这个东西谁都会有,愿望难以达成选择遁迹空门也不一定。
夜里我又走进了森林,隐约听到了枪炮轰鸣,我多半在延续白日的焦虑,卢甘斯克战火正酣。一个五短身材的西班牙人在我面前踱来踱去,能看出他的焦虑不比我少,然后他随心所欲地在一块画布上涂抹起来。但他很不着调,他画的是一个叫格尔尼卡的地方。
如果天气不好,我的鼻腔便充满哀伤,先是刺痒,然后流涕,喷嚏也跟着火力覆盖般连贯而来。糟糕的莫过于脑际开始蒙满白雾,即便努力思考也弄不清地球为什么是圆的,而战争与正义又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在犯鼻炎时想念方子,他嘲笑我连续喷嚏像只狂吠的狗。方子有点龅牙,一笑就格外突出,我找来一张土拨鼠的图片,他嘎嘎狂笑,说还真他妈像。
方子身上充斥着一股松节油味道,有时好闻,有时不好闻。不好闻是因为混合了他的体味,这伙计其实有点邋遢。多年前他靠扒货车去了西藏,回来后脸膛黑红,擀毡的头发也跟藏民很像。他眉飞色舞地描述藏区见闻,觉得那里才是纯真世界,值得一去再去,甚至可以长住。他带回的一批照片和速写稿的确是让人振奋,可几年后,声称要把这批资料变成力作的他,却把它们给烧了。
我不了解方子的谵妄,正如不了解法号怎么奏响,他说在察隅遇到一个喇嘛,对方不停地对他颔首微笑,像是召唤他跟随,等走进一片森林,喇嘛不见了。方子有些气喘,明明相距不过二十米,视域内也没有房屋,喇嘛怎么就不见了呢?有几年他在一些杂书里找答案,嘴上飞舞着一些拗口的外国名字和哲学名词,如若他真去当了和尚,我敢打赌他是读过最多西方书籍的僧人。
丁铁也有一癖好,就是喜欢在有女士的场合里扮扮哲学家。未必就为勾搭谁,想来是种潜伏日久的习惯定式。每逢这时我就在一旁暗暗发笑,或跟着捧臭场,丁铁像被闻见了狐臭,哈哈几句匆匆收场。
在我看来,四爷才是哲学家。四爷跟我爷有同一个爷,也就是说,他们是叔伯。四爷早年跟随担架队去朝鲜支前,脚上受伤再加冻疮,给截去了半个脚掌,打此鳏居了一辈子。他平时靠编些柳条篓、土筐之类来维生,也种地,种得不太利索。四爷开口说话,前缀通常是——他妈巴的,没啥含义,跟蒋介石的娘希匹同属语气用词。但接下来会变得好玩,比如说:他妈巴的,啥叫好饭,能顶出一泡屎来就是好饭;他妈巴的,人一下生就哭,哭啥?又来个遭罪的;他妈巴的……
少小时,我常在假期里返回老家,由此便在四爷他妈巴的四字箴言里饱受浸淫。许是见我乖巧,自己又没后,四爷每每把疼爱都挂在他满是褶子的脸上。他的内兜口袋里永远为我预备着些糖果花生之类的吃食,都是他去集上卖完柳筐之后买下的。冬日里,那些糖果花生带着他的体温,还有股独身老汉的特殊味儿。他妈巴的,捡条命回来挺高兴,哪承想变成头瘸腿骡子,老天爷只给安排做活儿,不给安排生养。四爷张开缺了半边牙的嘴,就跟捡到宝似的呵呵笑。此后我一想到他那笑心里就抽一下。
2008年秋季的一天,四爷在山里割下一捆用于编筐的荆条,他累了,想坐下歇歇脚。后来人们找见他时,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杵在地上,腿蜷着,屁股朝天,像在叩拜。他踮着半个脚掌,活过了七十九年,确实是挺累了。我本该去参加四爷的葬礼,可那天实在走不开,我在民政局签下了跟妻子协议离婚的文件。
别的我不说了,你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女儿气恼地评价我。那几年我确实很菜,连每月八百元的抚养费都难以及时给足,只能躲在出租屋里啃自己手指。我不知道别人都怎么过活,我是指离婚后那段没有丁点爱的日月,连吃饭都提不起兴致的时候,我只能由着自己躲进森林,听夜鸮捏着嗓子尖叫,周围无数亡灵缓慢飘过。
没有人想把事情弄糟,但有时越怕什么偏就越来什么,所谓的墨菲定律。青年时期我神情庄重地给人讲尾生的故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同伴狐疑地看着我,终于憋不住狂笑起来,那他妈是呆子吧。我知道林子很大,动物很多,各有不同。然后呢,这不同可以达成杀戮。
女儿上初中时收到了第一封情书,她没把内容展示给我看,只是说,字挺糟糕的,作文也糟糕。我以为她能嘻哈着打趣这事,一定是没把那个臭小子放在眼里。可一个偶然间,我还是看到一个一米八十多的瘦小子在给她买奶茶,而她笑容灿烂。没有什么是确定的,我笃定女儿会把我的前世重走一遭,她会当面嘲讽那小子的文笔糟烂肚腹空空,也会坦然去接亚当的苹果。
大平二平都长成接近成人高的青少年了,狂欢的强度也随着体力而攀升。我跟徐姐说,我有个熟人也有个脑瘫儿子,他的管束是给孩子玩游戏机,这方式不是很好,但奏效。另外,玩游戏也有助于改善脑和肢体的协调性。徐姐照做了,效果出奇地好,她如此描述:下班回家,再也看不到满地狼藉了,两个人拱在电脑前孜孜以求,轮换着上机操作。
也有闯祸的时候。那一回二平嫌大平操作过长不给他腾地方,用打火机把桌布给点着了。我先听到了呼叫,又闻到浓烈的织物烧焦味道。徐姐出门习惯将屋门反锁,大平二平含混不清的求救声在屋内飘荡。我先后给消防队和开锁人打了电话,火灾在二十分钟后得到控制。
有一晚徐姐敲开了我的屋门,两手端着三四份菜和一兜啤酒,有些磕绊地说些感谢话。我把她让进来,那晚我觉得她精心修饰过自己。喝下两瓶啤酒后,徐姐脸色酡红,她说,我这样的人,该不该去死?随后伏在桌上恸哭。我抚了她肩头,说这世上太多种遭遇和太多人这么去想。徐姐搂住我,脑袋抵在我肚子上,气息温热。
我知道你需要一次慰藉,我也需要,可我就像个腔肠动物一样绵软。二十年前,我在另一个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承蒙上天眷顾,遇到了兜兜。兜兜脑袋小巧,四肢纤长,看上去就像个舞蹈生,其实在学幼师。我们在一个画展上撞见,是真正的撞见——别人都习惯顺时针观展,而她逆着,然后我们就相撞了。与一些共同话题相比,还是年轻的身体更值得信任,我们飞快相爱,倒不是说有多么贪恋欲念,过程显然比结果更重要。恋爱季里,每个细节,每个小动作都能在脑袋里飞翔一阵儿,激起多巴胺与内啡肽的复杂涟漪。
我不能在那座城市待很久,然后就回到了家乡,绞杀人的思念如期而至。QQ每个晚上都会滴滴很久,再把腻人的告别拖至午夜。大约每隔两个来月,我会积攒点旅费奔赴一次,为省钱节时,通常都是夜车到达,有时是站票。当我迈着站了七八个小时的肿胀的腿脚,踏上那座城市站台,永远会从夜风中捕捉到一种气息,令人沉醉。
兜兜是个诚实的孩子,她说最近认识了个人,有着另一种生动。我笑,你是在跟我商量?她也笑,你可以这么理解。然后她就去尝试了。她说了个挺独特的缘由,他带她去参加一个户外营,爬山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去处,下雨了,浇成了落汤鸡,他说我来帮你暖暖。被抱住的兜兜真就开始牙齿打战。他把她抵住,开始用力揉搓,用力暖。
我在丛林里放声哭泣,那时候我还能哭出来。用情至深的人容易自怜和塌陷,至于尾生,很可能就是个傻子。真诚的兜兜邀约我,你来吗?还能接纳我吗?她知道我无力拒绝。我卑微地踏上火车,觉得自己已经四分五裂,勉强用仅存的生命汁水裱糊成人形,试图再去做一次风筝。
还是方子更有经验。方子说,动物繁殖总是追求最大阈值,这你总该知道吧?我一个学妹,知道我爱吃瓜子,趁我假期出去浪荡的时候,嗑了满满一饭盒瓜子仁给我,无感;另一个,爱吃苹果,我就天天送她一只苹果,都是我发小广告赚来的辛苦钱,可她也无感。明白了吧?有甚鸟好悲戚的。我明白了,可我还是不怎么买账,想用另外的比喻。如兜兜这样鲜灵的水果,在林子里确实不怎么好找,你想吃别人也想吃。许多年后我已灵魂出窍,还是感谢兜兜的慷慨,把最鲜嫩的给我。
可是,我还是会在残缺不全的记忆里与兜兜反复缔结。兜兜把小巧的脑袋抵在我胸前开始恸哭,气息温热,我不住地亲吻她试图唤醒自己,那是种徒劳的努力,我就像是腔肠动物一样绵软。
方子挨打出院之后,确实变了个人。他不再口若悬河夸夸其谈,而是时常虚眯着眼,把视线丢到不知所然的去处。我说你就老老实实画你的具象画就行,前途一定光明。他摇摇头,说我们还是得走得更远。失去他消息之前,我只知道有一阵儿他在南方流窜,一会儿云南一会儿广西的,他说他迷恋上了4森林,时常一个人在里面过夜,次日早晨能从腿上摘下十几只蚂蟥。
别看丁铁一脸胡子,内里却柔软得像个姑娘。他跟方子截然相反,内心千般挣扎,外表若无其事,直到弦被绷得太紧,啪啦一下折了。我跟方子过从甚密的时候,丁铁碰到了总是成为退避者,后来他私下跟我说,方子的匪气太重,还是个投机者,因此他不喜欢。
匪气重是有点,投机纯属胡扯。性格能够派生出阶级,他们的确不属一类人。也许方子更适合做一个无所畏惧的旅者,那些年他东奔西突,去过的地方令人眼花缭乱。时常会有身无分文的窘境,他说他去饭店讨要或捡人剩菜不止一回两回了。还是你四爷说得对,他绽出土拨鼠门牙笑着,能顶出一泡屎来就是好饭。我给他说过四爷的故事。
年轻时,我们都奋力往一种复杂奔赴,觉得从中能寻找出意义,可风停雨住,躯体上满是瘢痕。首领们告诉你,一切皆有规则,悖逆了便会遭到惩罚和唾弃,你脑中的那点浆液,并不比一块豆腐高明多少。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丛林已遭到摧毁,无人机给了我们上帝之眼,以现场形态来俯瞰士兵的逃跑与死亡。
这一个早晨,徐姐问我,你不舒服吗?我摇摇头,带着彻夜失眠的倦容回她,可能是复阳了。我没法跟她描述观看过战争场面的那种难受,在2023年的春天,我可怜的兄弟奔跑在镜头下,老鼠一样躲避着不断投掷下的炸弹,他慌悚的眼神都清晰可见。他很机智和灵活,变换着不规则的路线往复跑动,能看出有着比我强得多的身体素质。无人机拉高,似乎是安全了,我的兄弟钻进一丛灌木,他需要调息。无人机又迅捷逼近,操纵者含着狡黠的微笑,这颗炸弹的弹着点与目标近在咫尺。我的兄弟拖着一条僵硬的伤腿,翻转过身体,把枪口戳进了自己嘴里。
我在画布上抹了厚厚一层颜料,十几种颜色堆积不出一个具体的形象。周围没有丛林,只是些灌木,我不时抬眼向上看去,观察是否有飞行器接近。不知四爷目睹了这些会怎么说,他妈巴的,人要恶起来还不赶个畜生。他亲历过七十年前的战争,那时尽管也惨烈,却是枪子儿打着了算,打不着不算。而今天,战争更像是网络游戏。首领们有意志,有正义,有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说辞,就可以把同类驱使到战场,老鼠一样被剿灭。
我开始理解卢梭的那种稚拙与宁静,他把所有失望都遮盖起来,专心去描绘一个伊甸园。据说勇者是面对晦暗,歌颂光明。把光明改换成幻境也未尝不可。像我和丁铁这样的萎靡人,只能算是苟且偷生。
方子有个愿望,是去塔希提岛,他迷恋高更迷恋得不行。有时我怀着这样的揣测:他或许真去到那里了呢,而且已经如愿成为了一个岛民。可是他已出家为僧这事是确定的,此种身份,与达成岛民的途径还是差得挺远,我想不好这倒灶的货,会否有机会像鉴真那样远渡重洋去弘扬佛法。
丁铁传给我一个视频,说你看看,我不确定。标题是:增旾法师讲心经。一个方头阔面的僧人,身着袈裟,在讲何为五蕴皆空。他显然是迎合了俗众的理解力,用比较通俗的语言来诠释世间万物全来自聚散因缘,内里无常无我,劝诫人们需要破我执。我努力寻找痕迹,但画面质量不好,脸型很像,龅牙不太明显。他的口音有种类似台湾腔的腔调,难以从里面找到本地方言的发音方式。我还是有些激动,禁不住浑身颤抖,快二十年了,当年那个筋肉硬倔、线条明朗的方子,会否演变成如今的善面却又带些威严的模样?很有可能。我飞速去找丁铁,揪着他询问资料来自哪里,僧人来自何方。丁铁摇头,一概不知,只是从一个群里截过来的。我说,他没有龅牙呢。丁铁不屑,有种技术叫医疗美容吧,高僧也得修饰形象。我有些急切,到底是不是?你说。丁铁把我揪他的手拿开,你都捏疼我了,你啥时候这么记挂过我呢。我说,操,你不一直都在吗。
丁铁还是挺讲究,钓鱼时总喜欢带着我,他还算是个地形专家,对城市周边百公里范围的山川河流、鱼情分布品类等等了如指掌。但凡他感兴趣的事,他基本能做个专家,我有时戏称他胡子姑娘。胡子姑娘的细致确属天赋异禀。鱼竿调性跟音乐调性完全是两回事,你他妈糊弄我。他诡谲地笑,不时地给我挖坑来戏弄我向来是他得意的把戏。
钓鱼是件非常有趣的事,相当于艺术活动。丁铁如此宣称。可我还是懒得去弄那琐碎,再说眼睛又不好,看不清漂相。之所以愿意跟他出来,无非还是喜欢丛林的环境,于树荫下躺倒,能把脑袋放得很空。方子描述过他在森林中过夜的感受,脑子异常清晰,情绪异常平静,除了鸟兽昆虫的响动,还能够捕捉到树木山岩的低吟。那时候,你会有种通天达地的透彻,所谓天人合一就是这么来的。古人行居简陋,感官却并不愚钝,问题是——天人合一有用吗?千百年前就从心底出发的愿景,至今仍是一处幻境。
这世上有许多森林。沧海桑田或白驹过隙,动物和森林在减少,如我一样的惊悸者却多了。我潜伏在自己的那一小块丛林里,时而惶然四顾,时而战战兢兢,身边围绕着数不清的吁叹、低语或厉声叱骂。我绞尽脑汁思谋着跳脱,每每又给关进密闭的屋子里,听外面脚步纷乱,随时都可能冲撞进来。依赖音乐是有效的,它能让你沉沉睡去。
远处传来丁铁的喜悦,想必是又钓到了鱼。那个增旾究竟是不是方子,折磨得我像是盼郞归的孟姜氏。汽笛声隐隐鸣响,我提着简单的包裹,走出站台。迎接我的是徐姐而不是兜兜,我有些茫然,身体急剧缩小,闻到了四爷身上特殊的独身老汉味儿。闺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做出个相当矫情的手势,我们和解吧。看着她的笑靥,我开始大哭,觉得自己受了不少的委屈……我在癫狂中沉睡,风过入耳,无常无我。
许多年前,我还强壮着,会打乒乓,游泳很快。我望向城市的街景,期待艺术、情爱、纷繁的世俗生活与深邃的人性一幕幕向我展开。可记忆出了些问题,很多时候我不记得我还活过,只是以一些碎片作为标点,像是从A点到B点的一次次瞬移。不知道方子会不会有如我一样的感受,他向来神经强大,应该没什么问题。
想说说方子的一个秘密,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丁铁。那个给他嗑瓜子仁的姑娘,毕业后回到县城,做了一名教师。有一次方子受邀去看望她,他们有了唯一一次亲昵。事不凑巧,姑娘居然怀孕了,对于方子催促她堕胎的请求,她未置可否,甚至还曾坦然笑答,我可以养他。我头一次见方子那么慌张脆弱,跟我讲这事时,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开玩笑嘛,造孽嘛,我怎么负得起这责任。几个月过去,姑娘查出生了重病,再生障碍性贫血。去大医院做了配型,进行了骨髓移植,还是因为严重排异而没能活下来。方子有几天没能合眼,后来还是在酩酊大醉中昏睡过去。他戴上一个有着金属小桶的项链,里面装着他从姑娘墓地抓来的一点泥土。
我沿着方子昔日进藏的路线走了一遭,非常巧合,在一处森林边也遇到了个喇嘛。他显然不说汉语,我也不会藏语,我们只能相视而笑。可那脸面很熟,居然是增旾,没有任何犹疑,我便跟随他进了树林。他没有消失,领我来到树林深处,回身笑着对我说,我是。此时周边聚拢起一些透明的身影,有个老者像是四爷,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还有个母亲,领着个不足一米的孩童。那个老鼠一样的俄裔兄弟居然也在,他还是那么不安分,灵活地扭动着身体在附近跑动。
后来,我们一起躺下,在丛林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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