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

韩东此刻的心情简直糟糕透了。他无意中得知：昨天晚上，科室所有同事聚餐去了。听那意思，是科长受邵小美的“蛊惑”，临时起意，带着大伙嗨皮去了。所有人不约而同，没有通知韩东。韩东又一次感觉到被孤立、被针对了。

其实这也不怪同事们。在这个科室，或者说，在这家公司，韩东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首先是他长得实在有些磕碜：大鼻子、小眼睛、高颧骨、厚嘴唇、地包天、五短身材，偏生一双大脚丫子——一米六的身高，穿46码的鞋，走路像大鹅一样；其次，业务能力也一般，性格还偏执。比如说，大伙都认为邵小美很漂亮，皮肤又白又嫩，声音又柔又嗲，一双大眼睛恰似桃花潭一般水汪汪的，勾人夺魄。男同事都喜欢邵小美。科长也喜欢邵小美。韩东也喜欢邵小美。韩东知道自己入不了邵小美的“桃花眼”，就表现出一副讨厌邵小美的样子。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夸邵小美漂亮，韩东往往会说：“哪里好看了，单眼皮心眼多，小短腿像小柯基，好吃懒做，奸懒馋滑。”那人嘴上“哦”的一声，心里说：“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就说天鹅肉臭。”邵小美知道后很不高兴，男同事和科长知道了也都很不高兴。

在公司，其他部门的同事也不待见韩东。明年就要退休的于姐，几次张罗给韩东介绍对象。一开始韩东很高兴，非常感激于姐卖力气帮助他尽早结束光棍时代。为了早日摆脱孤单寂寞冷清恓惶的单身生活，每一次去相亲，韩东都是盛装出席。但是韩东每次满怀希望地去相亲，女方每次都一样，看了几眼韩东，便掏出手机来盯着屏幕看，由着韩东自己自我介绍：虽是农民出身，但是工作稳定；虽然工资不高，但是略有存款；虽然相貌不佳，但是擅长烹饪……女方吃饱了，说加个微信先互相了解一下吧，感谢韩先生宴请，韩先生破费了。然后拎起小皮包潇洒离去。给韩东留下一个充满希冀的背影。第二天，女方给韩东发来一条信息：经过我这一夜的慎重考虑，我们还是不太合适，祝福韩先生早日觅得佳偶。云云。就把韩东的微信拉黑了。如是者三。

韩东在公司干了快二十年了。从毛头小伙子，干到四十不惑的中年油腻大叔，工作成绩虽然不是出类拔萃的，但是工作一直兢兢业业。韩东是公司里唯一能做到以公司为家的人。早几年公司没有像样的办公楼，没有警卫室，没有门卫。那会儿韩东刚来公司，是全公司最年轻的员工。办公室主任交给韩东一把钥匙，把每天早晨打开公司大门这件光荣的事情，交由韩东来做。韩东感觉到组织对他莫大的信任，从此一改睡懒觉的习惯，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七点半准时到公司开大门，风雨不误，连续十七年。可到临了，有一次竞争科长，韩东竟输得很惨。虽然，他并不是一个非常在意职位的人，不过，如果能当上科长，邵小美一定会拿正眼瞧他。这使他感到遗憾。

世间的幸福有千万种，都跟韩东无关。他没有什么朋友，唯一一个和他一样又丑又矮又执拗的大学同学远在内蒙古，毕业后再未相见，连电话号码也没有。只有QQ里面还存有他的名片，只是他的头像一直是黑的。父母远在华南。同事里面和他关系最好的小王，因为贪污，进去了，听说新近本事见长：能把缝纫机踩得飞快了。韩东委屈难过寂寞难捱的时候，无人听他倾诉。有一次他憋闷得难受，给一个向他乞讨的邋遢汉子二十元钱，向他诉苦。邋遢汉子很认真地听完了。又把二十元钱还给他，也向他诉苦。虽然他俩各有各的苦，但都是一种苦涩滋味。最后二人抱头痛哭。这让韩东享受到了倾诉的乐趣。遗憾的是，因为现在流行手机支付，乞丐和小偷近乎绝迹。韩东再也找不到可以用二十元让他倾诉两三个小时的人了。好在韩东找到了新的倾诉对象。

那是一只猫。一只流浪的黑猫。

这只猫原先在哪里流浪韩东并不知道。他们俩是在去年相遇相识相知的。当时他刚被一个客户投诉了。投诉的理由很新奇：也许是前一天忘记吃药，他拉肚子了，去厕所拉屎，窗口没有摆放“暂停服务”的提示牌，客户坐等31秒后，投诉到总公司。诉求很简单：取消该员工评优资格，取消季度绩效奖励，赔礼道歉。韩东拎着自费二百元买来的水果，三次登门道歉。之所以三次登门，并不是像刘备三顾茅庐那般为了显示诚意，而是第一次进门时通信公司的客服人员正在向客户道歉；第二次进门时银行的客服人员正在向客户道歉。这样的客户被服务行业称为“投诉痞子”。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的人靠卖艺赚钱，有的人靠卖力赚钱，有的人靠卖身赚钱，有那么一小撮人选择靠投诉为自己赚回一堆又一堆的水果或者土特产，也赚回在服务行业人见人怕的VIP地位。这个痞子客户啃着他递过来的阿克苏苹果，最终原谅了他。但是韩东不肯原谅自己：为什么偏要在这么一个操蛋的客户来办理业务时拉肚子呢？难道上次拉肚子迟到事件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为什么就忘记摆上“暂停服务”的提示牌呢？被客户这样无端投诉，肯定又会成为同事们的笑谈，邵小美更不会拿正眼看他了。他想着这些乌七八糟的闹心事，踢踢踏踏地走进小区。一只黑猫突然从墙角处窜出来，在他前面五步开外站住了，瞅了他一眼之后坐在地上，仰起脑袋，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韩东不知道这只猫想要干什么。猫一般是高傲的，它们往往瞧不起主人之外的任何人类，也瞧不起比猫还笨还愚蠢还邋遢的主人。所以，如果你家的猫不喜欢和你玩耍，你一定要检讨自己，看看自己究竟哪里表现愚蠢。韩东小时候养过猫，知道猫的心思——他养的那只猫，因为韩东总是尿床的缘故，在一天夜里，把尿撒在韩东脸上，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眼前的这只猫，虎踞于地，目光柔和，意有所求。韩东看看周围，小区里空荡荡的，八九棵丁香树在晚风中卖弄风情，三两株牡丹花在夜色里搔首弄姿。韩东想要试探一下这只猫是否有所求，折过身子，走到丁香树丛中的长椅上坐下来。黑猫亦步亦趋，尾行数米，见韩东坐在长椅一端，它跳上另一端，面向韩东而坐。韩东伸手抚摸猫头，很久没有撸猫了，这种温热手感让韩东很享受。他想起某部书中，关于男人摸女人胸部的感受，应该和撸猫头差不多。黑猫很安静，由着他享受撸猫的乐趣。过了一会儿，韩东放下手，看着黑猫说：“你跟着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是不是想要吃的呀？”韩东当然知道黑猫听不懂人语，只是他不会猫的语言，估计这猫也不会其他外语，所以只能一边说一边比画，潜意识希望猫能够听明白。这只黑猫好像确实明白了，拖着长音“喵”了一声，点了点头。韩东很惊奇。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中午吃剩下的半块汉堡放在黑猫面前的长椅上。黑猫再一次冲它点点头，低下头，很斯文地吃起来。

韩东一边撸猫，一边对它说话：“嘿，小猫，你知道吗？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我竟然被一个傻X给投诉了。”韩东向黑猫详细讲述了“投诉事件”的整个经过。黑猫吃完汉堡，一动不动，耐心地倾听着韩东的叙述。韩东说：“小猫，你说，那个人是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傻X？”黑猫发出很干脆的一声“喵”，对韩东的提问给予了肯定的回答。韩东很高兴，他对黑猫说：“明天这个时间，你还来这里，我给你带鱼罐头吃。”黑猫的尾巴直上直下地摆动着，韩东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第二天，韩东准时来到丁香树丛的长椅边和黑猫约会。黑猫体内似乎有一座准确的生物钟。它比韩东来的时间更精准，和昨晚他们见面的时间几乎一秒不差。韩东信守承诺，为黑猫带来一大罐子鱼罐头，他把对待VIP级别客户的那种服务给了黑猫：热情洋溢、耐心细致、积极主动、亲切友好。现在是商品丰富、供大于求的新时代，客户不但会对商品的质量和价格进行挑剔，也会对提供商品或者服务的卖方的服务标准提出更高的要求。客户是什么人？是来给你发工资、维持你生计的贵人。服务标准日新月异，服务质量日进千里是服务行业必须维持的生存准则。在公司，韩东把客户当成亲人——这是领导的要求。领导说了：要把所有的客户都当成亲爹亲妈一样来招待——你对待爹妈态度还能差了吗？此刻，韩东把黑猫当成亲人来服侍：他把鱼罐头打开，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挖出来，放到一块提前准备好的塑料布上——此刻，塑料布摊铺在长椅上。黑猫优雅地走过去，低着头慢悠悠地品尝着。韩东向黑猫详细介绍鱼罐头：这是一款专门给成年猫咪提供的金枪鱼罐头，含有丰富的红白肉，能够为猫咪提供优质蛋白质和脂肪酸；此外，还添加了其他新鲜蔬果，以提供丰富的维生素和矿物质，确保猫咪营养均衡；肉质鲜嫩、汤汁浓郁，易于消化，还能补充水分。黑猫一边吃一边开心地摇着尾巴。偶尔发出一声满足的“哦呜”声。韩东说：“猫兄，我今天又去相亲啦。又发生了一件糗事：今天我和这个姑娘是第二次见面，我俩去河边自助烤肉。就在城东的三道湾。那里河边正常是不让烧烤的，可是这个女孩坚持要去那里。三道湾确实环境好，空气清新，河水清澈，号称‘东北小桂林’。我俩选了一个游人稀少的角落，支起烤炉，听着小河流水哗啦啦，享受美味。这真是绝佳的谈恋爱的地方。我俩带着拌好的牛肉、羊肉，带着黄蚬子、海蛎子，我为女孩子烤肉、扒虾。蚬子烤熟了，我夹起一个黄蚬子放在桌子上，准备凉一凉后吃掉。就在蚬子接触到桌面的那一刹那，应该是热胀冷缩的原因，蚬子壳爆炸了——也不是爆炸，就是迸裂了——你可能搞不懂什么是‘热胀冷缩、迸裂’，总之，那个蚬子的外壳突然碎了，碎片四溅，发出很大的爆破声音。我本能地原地弹射跳起，又精准地坐回凳子。那是一个塑料凳子，‘咔嚓’一声被我坐碎了，我的屁股直接坐到沙滩的鹅卵石上，摔得四仰八叉、四脚朝天。姑娘先是一惊，见我摔倒后，赶紧扶我起来。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没想到的是，我的裤子后腚位置被破碎的塑料凳子划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了半拉腚。我当时屁股被鹅卵石硌疼了，并不晓得裤子破了，就这样露着腚吃烧烤。那个姑娘一直在笑，原先我还以为她是对我敏捷的反应十分认可，却不知道是在笑我露着屁股。哎，看来这次相亲又要失败了。”黑猫抬起头，看了韩东一眼，嘴里发出轻轻的“喔”的声音。韩东当然知道黑猫听不懂，他伸手抚摸黑猫的脑袋。夜色渐渐深沉，黑猫吃饱喝足，打个饱嗝，跳到韩东腿上，侧过身子趴下，尾巴很有节奏地抽打着韩东的大腿。韩东认为这是黑猫在安慰他。他说：“这样，明天还是这个时间，你还来这里，我给你带鸡肉吃。”

就这样，韩东经常与黑猫相约在丁香树丛见面。韩东给黑猫准备鸡胸肉、牛肉干、羊肉干、鱼罐头、淡水虾，等等。韩东开始关注猫的生活习惯，了解猫的喜怒哀乐。他知道猫通常用尾巴的动作来表达内心的想法，比如尾巴笔直地竖起来，代表“很高兴看到你”；如果尾巴竖起来，但是顶端是弯曲的，代表“我很开心”，这两种情况，猫的内心是轻松、愉悦的；如果猫的尾巴垂直向下，尾端紧贴着屁股，表示猫此刻状态谨慎，内心可能还存在某种忧虑；尾巴炸毛了，那肯定是生气了。黑猫对韩东也很好。这里所说的“很好”，是它越来越会安慰韩东，比如韩东高兴的时候，黑猫通常坐在长椅上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他；韩东伤心的时候，黑猫一般都会跳到韩东腿上，躺下来让韩东抚摸它的脑袋；如果韩东特别难过，黑猫还会轻轻地用爪子触碰韩东的脸颊以示安慰。而且，黑猫似乎越来越能听懂韩东在说什么。有一次，韩东和它聊起童年捉鸟的趣事，随口说了一句：“麻雀肉真香啊！”第二天韩东发现黑猫在长椅上趴着，几只麻雀整齐地码在椅子上。黑猫瞪着乌黑溜圆的大眼睛，满眼含笑瞅着韩东，尾巴向上直立着，尾巴尖左右摆动。韩东看懂了黑猫的意思，它此刻很兴奋，因为它给韩东送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这是韩东童年时难忘的记忆。韩东为了试探黑猫是不是真的能听懂他的话，他跟黑猫说：“麻雀肉当然好吃，不过这东西现在是保护动物啦，以后不要再抓啦。我现在最馋的是蝲蛄。这是个什么东西呢？类似于小龙虾——我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小龙虾，总之，这是一种生长在大山深处小溪里的动物。”黑猫眨巴几下眼睛，忽然从凳子上跳下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丁香树丛中。

韩东感觉到可能是自己说错话了——怎么能对一只流浪猫提出这样非分的要求呢？它又不认识小龙虾，又不知晓哪里能抓到蝲蛄。这可真是难为一只猫了。

一连六七天，韩东没有见到黑猫。心里的牵挂和担忧与日俱增。好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第八天，韩东又见到了黑猫。它一身征尘，身上的毛好几处打绺子，还粘带许多苍耳、鬼针草的种子。不过，黑猫精神状态并不萎靡，甚至能看出来，它有些亢奋。它在小区门口迎接韩东，看到韩东后，它冲上去，咬了几下韩东的裤脚，然后尾巴竖起来，尾巴尖微微向脊背弯曲，跑在韩东前面。每跑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看韩东跟上来没有。它带着韩东来到长椅边，跳上长椅，伸出右爪，指给韩东看：椅子上有一只蝲蛄，还有一只林蛙。韩东很震惊，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只猫不但能独自跑到深山中抓蝲蛄，还能听懂人话，可谓本事非凡。而他竟然遇到一只能听懂人话的猫，并且和这只猫成为好朋友。

韩东说：“我的天呐！猫兄，想不到你竟然有这样的能耐！以前让你听我那些鸡毛蒜皮的唠叨，真是委屈你了。”黑猫得意地“喵”了一声，算是回应。韩东说：“我真是太羡慕你了。有时候想一想，做一只猫，可比做人要轻松多了。人啊，活得太艰难了。小时候长得慢，十多年才能长成人。要读书，要交友，要找对象，要生孩子，要巴结领导，要团结同事，要服务客户，要提升专业，要孝敬父母；还要远小人，防暗算，知进退，能隐忍。凡此种种，劳心劳力。你们猫的生活就不一样了：能跑会跳，能捕鸟能捉鱼，能入厅堂也能适应荒野，几乎没有天敌，不需要巴结领导，也无需担心小人算计，不用玩命挣钱，不用操心孩子读书买房娶媳妇，不用关注房价股票国债期货。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无忧无虑。生而为猫，真可谓是前世积德呀。”

黑猫看了看韩东，突然开口说道：“人和猫都一样，都是为了一口饭吃。只要活着，都得玩命讨生活。”

韩东看着眼前这只会说人话的猫，竟然没有感到吃惊或者害怕。他说：“猫兄，你能说人类的语言，那真是再好不过。我也知道，人只要活着，就得劳动，就有辛苦。可是，人类那些算计，琢磨人心，迎合人性，这才是最累最辛苦的事情。我作为人，每天出力工作，并不觉得有多累，同事间勾心斗角，领导们阿谀奉承，这些让我疲于应付。我现在感觉太累了。还是你作为猫，活得轻松自在。”

黑猫说：“我作为一只猫，生活并不如你想得那么惬意。我也一直很羡慕人类的生活：有房子住，有车开，可以吃很多好吃的东西，生病了还能去医院治病，有很长的寿命。”停顿了一下，黑猫接着说道：“你真的很向往猫的生活，那么，我们不妨互相换一下，你来做猫，我去做人。你看如何？”

韩东说：“如果能互相交换一下角色，那当然好，只是如何做才能实现呢？”

黑猫说：“你下定决心要变成一只猫了吗？”

韩东说：“我决心已定，绝不后悔！”

黑猫冲着他笑了一笑。忽然之间，韩东感觉到自己整个缩小了无数倍，他蹲在地上，四只爪子着地，身上是毛茸茸的皮肤，长椅上坐着一个高大的人类，正笑嘻嘻地看着它。韩东明白了：他和黑猫完成了角色互换，互相用对方的肉体生存。现在，韩东是猫，猫是韩东。

韩东（黑猫的肉体）想说：“这真是太神奇了。”当然也想表达自己的担忧：“如果不适应彼此的生活方式，还能够再互换回去吗？”它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人声，只是“喵、哦呜、喔……”一通乱叫。黑猫（韩东的肉体）伸出手，在韩东的脑袋上轻柔地抚摸了几下，拎起包，上楼回家去了。

现在，韩东开启了猫的生活。它无暇再去思考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目前最迫切的事情，是需要找一个能睡觉的地方。不过，它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大多数猫都是昼伏夜出，韩东也不例外，所以它现在需要去捕食了。它在电视、小视频里面多次见到猫捕捉老鼠或者鸟类的视频，小时候还曾亲眼见到那只往他脸上撒尿的猫捉老鼠：如雕像一般匍匐在老鼠洞前，老鼠探头探脑从洞中爬出半截身子，那猫先是蹑手蹑脚向前，遽然，如狂风乍起，一跃而前，一口便咬住老鼠的脖子，扭着肥硕的屁股，嘴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音，也许是炫耀的声音，慢慢腾腾地往人多的地方招摇而去。那架势，颇有些像钓到大鱼，手抓鱼鳃，在小区里不停遛弯的钓客。人就是这样——哦，此刻是猫，不是人——看别的猫抓老鼠很容易很轻松，轮到自己上阵，韩东守候半夜连根儿老鼠胡子也没瞧见。好在它运气不错：丑时刚过，已经睡着了的韩东突然被什么东西撞醒了——不用说，那是一只老鼠，韩东当即想起一句歇后语来：睡猫碰到傻耗子。

至于捕鸟、抓鱼，这些事情对猝而为猫的韩东来说，实在有些艰难。有一次，为了抓住一只麻雀，它不小心踩空从树尖上坠落下来，好在被一根横着的枝丫拦了一下，没有摔坏，但那救命的枝丫险些硌坏了它的下体。另有一次，它在溪水边蹲着捕鱼，窜出一条水蛇，差点咬到它的大腿。为了争抢小区内唯一一只母猫的交配权，七八只公猫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不擅长交际的韩东，被一只狸花猫为首的流浪猫团伙堵在角落里狠揍一顿。狸花猫威胁它：胆敢接近小母猫一步，就让它做太监。脸上被咬了三口，身上被抓掉四撮毛的韩东只能蹲在丁香树下，伴着冷月凄风，孤独地舔舐伤口。

猫生艰难！这是韩东做猫以后常常发自内心的感慨。

转眼间，冬去春来。这一天，黄昏尚未到来，阳光耀眼，微风不燥，西边天空上飘着一抹艳丽的晚霞。人工池塘从早上就开始放水，升腾而起的水雾笼罩住池塘里的假山，远远看去，那些假山朦朦胧胧如在云端。小区内的杏花、梨花已经凋零，山丁子花开满一树，落在地上的花瓣如雪片。紫丁香花刚刚绽放，散出怡人的香气。韩东这一天并没有抓到老鼠或者麻雀，曾经做过人的它不屑于去翻垃圾桶。它饿着肚子，信步来到丁香树丛，跳到长椅上。夕阳照着它乌黑的皮毛，暖暖的。不知不觉中，韩东睡着了。

睡梦之中，一只人类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韩东睁开眼睛，是一个长相秀丽的少妇。女人一边摸着猫头，不时轻轻捏一下它的耳朵，一边说：“猫咪、猫咪，你知道吗？今天对我来说，是这么糟糕的一天。我多么羡慕你，可以悠闲地趴在长椅上晒太阳，你这样子真是太幸福了。”

韩东认出眼前的少妇，她是邵小美。

邵小美将它抱在怀里，说道：“我太羡慕你了……”

【责任编辑】大 风

郭全，笔名辽东大侠，满族，辽宁省丹东市宽甸满族自治县人，80后。辽宁省作协会员，辽宁文学院第七届新锐作家班学员。偶有短篇小说、小小说、诗歌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