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境－三维”理论视域下《黑神话：悟空》助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两创”研究

摘要：数字游戏已经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重要实践场域。取材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成功“出圈”，提升了中华传统文化在国内外的热度。为深入理解《黑神话：悟空》转化发展中华传统文化的实践路径和多种层次，本文基于“三境－三维”理论框架展开分析，从人物、环境与行动三个维度全面梳理该游戏内的中华文化内容元素，并剖析该游戏如何在符号、知识与观念三个层面上传播中华文化。本文认为，《黑神话：悟空》的人物设计博采中华古典小说与神话传说精华，其游戏环境构建借鉴吸取中华山水、人文和艺术遗产，玩家的游戏行为也成为体验和实践中华文化的独特方式。该游戏以数实融合的方式建构了浓郁的中华文化氛围，激发国人的集体记忆，建立起情感羁绊；以世界一流的游玩体验驱动全球玩家在交互中亲历文化细节、接触文化知识、体悟文化观念，从而成为实践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两创”的上佳案例。

关键词：《黑神话：悟空》 传统文化 文化传播 “三境－三维”

一、引言

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是中国新时代文化建设与发展的重要原则与方针。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指出，我们要“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断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和中华文化影响力”。①国产数字游戏已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有效实践路径。中国音数协2024年7月发布的游戏产业报告显示，2024年上半年，国内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为1472.67亿元，同比增长2.08%；其中，中国自主研发的游戏国内市场实际销售收入达205.12亿元，环比增长3.95%。②中国自研游戏庞大的市场份额，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播提供了重要媒介和海量受众。中华传统文化与数字游戏之间也呈现出相互增益的正向循环效果。为了解我国公众对数字游戏传播中华传统文化的认知、态度及影响因素，笔者之一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开展了一次问卷调查：基于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网民结构性别与年龄两个维度进行了分层抽样调查，最终回收了1424份有效问卷。调查显示，66.8%的人有兴趣体验传播体现中华传统文化的数字游戏；65.6%的人在玩过这类游戏后，表现出更加强烈的、在游戏外进一步了解相关传统文化的意愿，即公众玩得越多、接触越多，对游戏传播中华传统文化的态度越积极。传统文化的融入增加了游戏的吸引力，游戏则为公众认知、了解传统文化提供良好契机。③可见，数字游戏正在以强大的产业发展势能和积极的社会公众影响推动文化传播，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转化与发展。

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下文简称《黑神话》）是一部取材自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的动作角色扮演游戏（Action Role Playing Game，ARPG）。作为一款采用买断制商业模式的单机游戏，它自2024年8月20日正式发售起，全球销量便创下了第四天即突破1000万套、首月超2000万套的惊人成绩。在国际游戏平台Steam上，该游戏同时在线的玩家一度超过241万名，成为该平台史上在线人数最高的单机游戏。《黑神话》的热潮也被主流媒体和社会公众高度关注，并广泛赞誉。《黑神话》也突破了国家和民族的界限——全球多家游戏媒体为其打出高分；各国知名游戏博主在视频和直播中对其进行测评，并不吝赞美；各国玩家们解囊购买、热情游玩，欣赏中华文化之奇妙美好。《黑神话》已不仅是一款数字游戏产品，更是2024年最具热度的社会性文化现象，也是一种融合了怀旧情结与文化自信的精神文化符号，激发了社会公众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巨大热情。

媒体和大众对这款游戏普遍予以好评，但要么较为宏观和宽泛地称赞它对中华文化传播的贡献，要么偏重其成功原因与意义的分析，亦有部分评论涉及其文化呈现和传播的细节，但也都是选择性、散点式的议论。迄今未曾有学术研究能全面系统地梳理《黑神话》是如何融入和呈现中华文化的。因此，本文以“三境－三维”框架为理论基础，深入分析《黑神话：悟空》转化发展中华传统文化的路径与方式，提炼总结该游戏传播文化的成功经验。

二、“三境－三维”框架：数字游戏的文化传播研究理论

“三境－三维”是一个旨在解构数字游戏传播文化与多元具体实践的理论框架，由北京师范大学何威教授提出。“三境”反映了游戏传播文化由浅入深的层次，可以衡量玩家在游戏中接触文化的效果。“三维”反映了文化内容的组织和呈现逻辑。当“符号、知识和观念”的“三境”与“人物、环境和行动”的“三维”交织，可建构一种矩阵式分析框架。该框架可分析数字游戏的各类文化传播，也对数字游戏转化与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作实践具有参考价值（见图1）。 ①

“三境”中的符号境，指活用传统文化元素与形式，以视听表现、美学风格、文艺作品等方式呈现与中华传统文化相关的符号，重在唤起玩家情感。知识境指在游戏中置入并传播人文、地理、历史、民俗等与传统文化相关的真实知识和信息。观念境指通过游戏叙事和互动，来呈现、探索和传承传统文化里蕴含的各种思想观念、道德伦理、规范习俗与价值理念。

“三维”中的人物之维指与游戏角色密切相关的内容，包括以真实历史人物为原型，或取材自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小说演义中虚构形象的游戏角色；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神、仙、妖、兽等非人类角色。角色持有的物品如服装、道具等，因其能塑造人物的外形、性格、属性，且通常与人物同时出现，亦归入此维度进行分析。环境之维，是指让玩家沉浸式身处其间的、以数字技术构建的虚拟空间及其中各种人造物品，又可分为自然环境、人造环境和文化环境三类。行动之维，指玩家通过操控角色“做什么”，或在没有角色的游戏中进行行动，通过虚拟化的衣食住行、歌舞、战斗等行为来引发游戏人物、环境的变化，推动游戏进展；这也是游戏极大地区别于书刊、影视等传统叙事媒介之处。“三境—三维”框架已在多项数字游戏文化传播研究中被应用，显示出较强的理论价值。

《黑神话》以《西游记》及相关知名影视作品为基础，融合了以小说《悟空传》为蓝本的游戏《斗战神》中的部分设定，原创了“后西游”的故事情节。这个过程既有“创造性转化”，也有“创新性发展”。在“三境－三维”的理论视域下，本文将《黑神话》中的文化传播解构为人物、环境和行动三个维度，并结合符号、知识和观念的三重境界进行交叉分析，探析其转化发展中华传统文化的实践路径。

三、人物之维：立足经典，召唤集体记忆，强化情感羁绊

神话中的原型形象一般具有普遍性，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引发人类心灵深处的共鸣。中国神话传说中的英雄形象能够与中华民族个体的生活经验、美好愿望相契合，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赓续中华儿女的情感共鸣。《西游记》对作品角色的形象进行了细致描摹，其角色的外观形象经由文学著作本身及由其改编的文学影视作品传播，已成为国人高度熟悉的视觉符号。这些视觉符号在游戏中出现时，便会激活国人的怀旧情绪和集体记忆。

《黑神话》以“西游”的集体记忆为内核，勾连和强化了玩家与游戏间的情感羁绊。该游戏设计了有名称的小妖90个、头目55个、妖王26个、人物（涉及剧情的玩家可互动角色）32个。游戏专设了“影神图”，其中为这203个人物角色逐一绘制了明清通俗小说中常见的绣像风格画像与古体诗形式的判词，撰写了生动有趣又蕴藏深意的小传故事，合计10万余字。其人物设计思路不仅包含对《西游记》经典形象的沿用与化用，也有基于经典进行的原创，当玩家沉浸于似曾相识的媒介内容时，容易唤醒共同记忆。

（一）高度还原主角经典形象，建立情感锚点

20世纪80年代数字游戏中的悟空形象主要是“有形无实”的符号；90年代游戏中的悟空形象，受到了经典“西游”影视作品视觉表达的影响；21世纪以来，不同游戏类型渐次涌现，悟空的造型与功能进一步被丰富；而《黑神话》中，悟空形象的丰富度得到进一步拓展，是传统文化元素成功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范例。①

《黑神话》将游戏主角设置为与孙悟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天命人，通过孙悟空经典形象的重现建立情感羁绊的锚点，并通过游戏体验唤起玩家“我即大圣”的身份认同。在该游戏中，天命人本是悟空陨灭后花果山上的一只小猴，因听闻齐天大圣孙悟空能够被复活的传说，便踏上搜集大圣六根、复活大圣之路。玩家从故事伊始就被赋予了“我为大圣”的使命任务。天命人登场时，“圆眼睛，查耳朵，满面毛，雷公嘴，面容赢瘦，尖嘴缩腮”②，穿着虎皮裙，手持棍棒，这样的人物外观与经典孙悟空形象高度契合，初步为玩家建立了沉浸感。

在游戏进程中，玩家可以通过穿戴披挂改变外观形象，披挂由武器、葫芦、头冠、衣甲、臂甲、腿甲、法宝、精魄、珍玩九个部分组成，目前可组披挂套装20套。在第一回“火照黑云”的苍狼林，天命人将获取并穿戴由行者戒箍、行者直裰、行者扎腕、行者腿绷组合成的“行者套装”，玩家的角色形象与西天取经中头戴紧箍、身穿直裰的孙行者形象如出一辙。游戏开篇阶段即迅速建立了情感锚点。在第六回“未竟”中，天命人重回花果山，逐步获取并穿戴“凡品”与“神珍”级别的两套“大圣”套装，“身穿金甲亮堂堂，头戴金冠光映映。手举金箍棒一根，足踏云鞋皆相称”，俨然一副齐天大圣模样，再次加深了玩家的情感认同。

（二）再现“大人物”形象，强化情感联结

游戏中与天命人互动的角色在外观形象上延续了《西游记》的部分设定，通过对原著着墨较多、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与主角“孙悟空”有密切关系的“大人物”进行再现，进一步强化玩家对“西游”的情感联结。例如，二郎显圣真君杨戬的形象设计延续了原著中“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的设定，而手执三尖两刃枪的视觉符号同样具有强烈的识别性。又如猪八戒的形象尽管创新地变成了矮小蠢萌的样子，但仍延续了原著“卷脏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獠牙锋利如钢锉，长嘴张开似火盆”的细节。他手执钉钯龙探爪一路护佑天命人，又唠唠叨叨、吐槽不断，气质上高度还原了孙悟空口中的“呆子”形象。再如，弥勒佛的设计延续原著的“大耳横颐方面相，肩查腹满身躯胖；敞袖飘然福气多，芒鞋洒落精神壮”，其虽以孩童形象示人，却保有原著中“极乐场中第一尊”的威仪和“南无弥勒笑和尚”的特征。玩家能“原汁原味”地感受到这些重要的人物形象，又把他们与孙悟空之间的爱恨情仇作为一种集体记忆，显著增强了与游戏的情感联结。

（三）挖掘“小人物”价值，加深情感认同

对于《西游记》中那些被一笔带过的“小人物”，《黑神话》巧用心思，独具匠心地赋予“小人物”新的外观形象和故事，让他们在游戏叙事中闪耀出独特的光彩，增添了叙事的趣味和深度。例如，第一回“火照黑云”中的头目“广智”，原型取自《西游记》第十六回中着墨不多的小和尚。他与师弟广谋为其师公金池长老献计，杀人放火以夺唐僧的锦襕袈裟，不承想遭孙悟空破局，反将观音寺烧尽。游戏中广智被设计成一心想做人的狼妖，在金池过世后游荡在山中，仍不时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玩家击败广智后可拾取其“赤潮”法术并在战斗中变身为广智，使出他的招式技能。“广智救我”也成为在玩家间流行的一句打趣的口头禅。且玩家变身广智后，在与广谋、金池长老、二郎显圣真君等人物互动时，还将触发不同的对话，成为了玩家走向大圣之路的见证者与参与者，“小人物”之间的故事也被玩家们传颂。某种意义上来说，“西游”中的“小人物”也因此获得了自我表达与自我实现的机会，这无疑是动人的。

又如，六丁六甲中的神将戌狗，在原著中有所提及，但只说到六丁六甲神将是暗中保护师徒四人的护教伽蓝，并未详细描述戌狗的外观形象。在游戏中，戌狗守在丹炉旁，手执蒲扇，身披道袍，头顶宝冠，一副道士打扮。天命人会频繁与戌狗对话或请其炼丹。因此玩家很熟悉戌狗的台词，诸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内炼成丹，外炼成法”“阴阳生五行，五行孕一性”等。这其中凝聚的道家哲学思想，也激发起玩家们的好奇心，创造了进一步了解中华文化的契机。

（四）装备道具传承国风审美，呈现文化遗产风采

《黑神话》中与人物密切相关的装备道具的设计极具国风审美意蕴，令中国玩家产生强烈的文化归属感，也引发外国玩家的惊奇和赞叹。如贯穿始终的披挂之一——葫芦，就是典型的中华传统文化用品。先秦即有葫芦崇拜的文献记载，至东汉时期，葫芦成为道教文化符号。游戏中的葫芦为《诗经·豳风·七月》所载“八月断壶”之酒器，能够为玩家补充血量、减免伤害、提供增益等，这也契合了中国文化里葫芦能够带来“福禄”“吉祥”的内涵。游戏中共有10种葫芦，搭配了璎珞的外观设计，独具特色又都彰显国风雅趣。葫芦的命名也颇为考究，如“上清宝葫芦”“玉观音葫芦”“乾坤彩葫芦”等，名字后面也藏着中国神话传说或民间信仰的底蕴。

又如“百戏套装”，由百戏傩面、百戏衬钱衣、百戏护手、百戏吊腿组成。“百戏”为中国古代歌舞杂技表演的总称①，傩戏面具则是界定傩戏艺术的重要特征②，百戏傩面也直接向全球玩家呈现了傩戏这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魅力。

行囊中的物品也散发着中国传统文化魅力。如可暂时提升攻击力的“聚珍伏虎丸”，其外观原型为明代黑釉葫芦瓶；丹药“轻身散”的外观原型为宋代景德镇窑青白釉倒流壶；“登仙散”外观原型为清康熙矾红描金松鼠葡萄葫芦瓶，等等。①这些游戏道具虽为虚构之物，外观设计却并不随意，其借鉴与呈现的中华文化遗产，使之成为激活中华文化记忆的触发点，进一步强化了玩家对该游戏文化价值的赞许。

四、环境之维：技艺俱佳，巧用数实融合，营造美学意境

游戏中的“环境”，是指以数字技术构建的虚拟空间及虚拟物品，玩家沉浸式地身处其间，时刻受到熏陶，开展交互，产生体验。如图1所示，环境之维，又可以进一步细分为自然环境、人造环境与文化环境三类。《黑神话》应用虚幻5引擎（Unreal Engine 5）技术构建了极具传统文化氛围的游戏环境，实现了游戏与新兴科技深度融合、转化发展传统文化的目标。《黑神话》在建构自然环境、人造环境与文化环境时，从细节到整体地营造出了中式美学意境。

（一）栩栩如生的自然环境呈现中式山水意蕴

《黑神话》采用3D建模和渲染技术模拟真实的自然环境，“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深度展现了自然山水风貌的多元审美特征与丰富的审美层次——在其主线剧情中，围绕青、黄、白、赤、黑五种主要颜色来构建场景，如青翠欲滴的黑风山、黄沙漫天的黄风岭、白雪皑皑的小西天、青黑兼具的盘丝洞、黑岩烈火的火焰山等，这暗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五行五色”，体现了中国古人的自然观念和哲学观念，给玩家带来沉浸感，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渲染所在关卡和剧情应有的情绪和氛围。

游戏中每个章回都设计了多个“打坐点”供天命人打坐。打坐时，以空镜头运动展示周围的自然环境，有千里冰封、银装素裹的雪原，有飞沙走石、广袤苍茫的山岭，也有怪石嶙峋、危峰兀立的崖涧，配以中式亭台、古桥、古塔等“一眼就很中国”的符号。伴随悠扬的钟磬之声，天命人盘膝端坐在蒲团之上开始一段静修，游戏角色获得升级的灵光点、回复生命值和法力值，玩家也在紧张刺激的战斗间隙，获得片刻的松弛与灵感。这种“打破第四面墙”②式的设计，是有着强烈具身性（embodiment）③的神来之笔。打坐这一行为本身，在中国有着悠久历史，是得到儒、释、道三家广泛认同的养心健身之法，也暗合“天人合一”“内外兼修”“修身”“养生”等传统观念。

（二）宛如亲历的人造环境展现中华历史底蕴

游戏中的“人造环境”是指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建筑、园林、宫室、器物等人造空间和人造事物。《黑神话》里的人造环境取材于真实的历史建筑和文化遗产，至少涉及36个取景实地，以实地实景实物扫描采集后基于照片建模的方式构建而成。在游戏中被高精度复现的中国古建、雕塑、石刻、经幢、钟鼎等，来自山西大同云冈石窟、悬空寺，朔州崇福寺，应县木塔，忻州佛光寺、南禅寺，晋中镇国寺、双林寺，临汾小西天、广胜寺，长治观音堂、崇庆寺，晋城玉皇庙、铁佛寺，西溪二仙庙，运城鹳雀楼、永乐宫、关帝庙，天津蓟县独乐寺，河北蔚县南安寺塔、玉皇阁，陕西蓝田水陆庵，山东济南灵岩寺、四门塔，河南安阳修定寺塔、灵泉寺，浙江丽水时思寺，杭州灵隐寺，重庆大足石刻，四川资阳茗山寺、千佛寨，安徽安庆白崖寨、天柱峰，福建泉州开元寺等。④⑤

游戏第一回中，黑熊精存放“眼见喜”的石塔原型为福建泉州的地标——开元寺东西塔。开元寺始建于唐代，初期东西二塔为木塔，后改建为砖塔，现存石塔建造于南宋时期⑥。大圣六根之一化作的“眼见喜”类似舍利子，而早在西晋时期，中国南方地区便出现了专门供奉舍利的佛塔。①这一细节展示了游戏在人造环境设计上的良苦用心和文化考究。游戏第二回中的卧虎寺，因“虎先锋”盘踞于此而得名，寺外匾额上却是“须弥”二字。在佛教文化中，以“须弥”为中心的九山、八海、四洲、日月构成了世界，“须弥”也代表着宇宙的核心，是众生成佛的象征。而此处人造环境取景自距今已有1600年历史、现存大小窟龛254个、造像5.9万余尊的云冈石窟，其实就很像佛教中“须弥”应有的样子。②游戏第三回中，雪中高悬峭壁寺庙一隅的景象复刻自大同悬空寺，小雷音寺“不空”敬拜的菩萨为重庆大足石刻宝顶山摩崖造像——千手观音，妖王黄眉所在大殿复刻了隰县小西天大雄宝殿。第三回片头动画里的神佛塑像，数字化复现了晋城玉皇庙的二十八星宿泥塑像。这些塑像是中国古代雕塑艺术的瑰宝，由元代雕塑家刘銮将天文学中的28组赤道星座与唐代五行家袁天罡确定的21种动物相结合，融入金、木、水、火、土以及日、月等元素创作而成。③该游戏将真实的古代建筑、中国佛教、道教文化和数字游戏巧妙融合，让玩家获得了厚重而直观的中华传统文化体验。

《黑神话》的每个章回结束后都会呈现美轮美奂的壁画，壁画呈现重要人物和关键剧情，配有旁白解说；游玩过程中也能在一些关键场景中看到壁画，例如，四渎龙神剧情中的关键道具龙鳞就摆放在悟空学道于菩提的壁画《盘中谜》前，杨戬也隐藏在小西天浮屠塔壁画的天地中。此处的7幅背景壁画参考了经变画④，采用了具有中式含蓄内敛韵味的低饱和色彩，壁画中的人物和场景造型线条生动，通过细节制造变化，既符合传统壁画的审美标准，又体现了现代设计的精致感。

壁画的创作参考了诸多中国古画，如描绘二郎神率部肃清山中妖邪故事的宋代古画《搜山图》。游戏中壁画人物常以较少的线条勾勒，再大面积填色；背景中嘉木乱石则用墨色仔细渲染多次，做出厚重的风格，再施以淡彩，因此在满构图的巨大细节量中也能把人物凸显出来——这种手法来自林廷珪、周季常的《五百罗汉图》。游戏壁画《盘中谜》“远离尘世”的概念取自李唐的《采薇图》，整个画面充分表现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基本色调之一“青绿”，主角师徒选择白衣凸显仙气。壁画人物设计参考了大量传统人物画、壁画中的衣着，以及博物馆现存的一些文物。又如游戏壁画《乱蟠桃》中的造酒设备，其设计来自于敦煌壁画里现存最早的造酒蒸馏器具形象，其花纹取自汉代画像石、画像砖；饮酒器具大多参考博物馆现存青铜酒器、漆器和陶器；人物服饰形制花纹也取自传统绘画。值得一提的是，《黑神话》里的壁画原稿是选用传统材料绘制的，以刚织好的生绢为底，用热水去除多余蚕胶，再上几遍胶矾水；然后做仿古的底色，用板栗壳、橡子帽煮水，放凉后均匀涂刷多遍，才正式开始绘画；用的是天然矿物颜色，上两三遍颜色过后又得上胶矾水固定，“三矾九染”，一张画需要一个多月才能完成。⑤《黑神话》中的壁画在形式上保留了中国传统壁画的垂直及对称构图、以五彩彰施于五色的配色与工笔设色技法，展现或推动了游戏剧情，同时潜移默化地带给玩家传统文化知识和中式品味审美体验。前沿的数字技术与传统古典的绘画工艺在这里如此奇妙地融合起来，最终成就了游戏艺术。

同时，《黑神话》以“虚”哺“实”，以游戏赋能文旅，为传统文化的现代传承与弘扬提供了创新而有力的实践路径，开拓文化遗产的数智化、活化新思路。《黑神话》上线以来，“山西旅游”词条的资讯指数较去年同期增长3178%，正殿拥有金代建筑遗存及众多附属文物的西溪二仙庙热度环比增幅高达13116%⑥，山西、重庆、江苏等多地文旅部门巧借东风，积极宣传，通过抖音、微博等平台发布“黑神话：悟空”相关话题并开展活动。携程发布的《2024暑期出游市场报告》显示，今年暑期山西入境游订单同比增长138%，全省文旅热度持续升高，游戏取景地之一的小西天景区门票订单量同比增长261%。①

（三）令人沉浸的文化环境传承国风音诗雅韵

游戏中的“文化环境”是指在游戏里呈现神话传说、诗词歌赋、工艺美术、技术艺术、民俗仪式等构成人们精神生活生态的要素。《黑神话》构筑的文化环境营造了沉浸式体验，让玩家在潜移默化间感受音乐和诗文的情致雅韵。

《黑神话》的声音设计颇具巧思，也成为了中国游戏史上新的里程碑。民族乐器、传统音乐和现代元素在数字技术的加持下巧妙融合。其一，游戏改编了带有浓厚中国风格的游戏音乐。游戏伊始大圣与杨戬决战动画的配乐，改编自86版电视剧《西游记》片头曲《云宫迅音》，增强了跨代际的情感共鸣。游戏结局“大圣残躯”出场时，变奏版《云宫迅音》中，唢呐声既磅礴又苍凉，其作为背景音乐，使两代“大圣”的对决充满宿命感。其二，游戏巧妙融入了中国传统民间艺术。例如第二回“风起黄昏”中令人惊叹叫绝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陕北说书。怀抱三弦、腿绑甩板的无头僧，以方言演唱着故事的前因后果，旋律铿锵有力、韵味悠长，让中外玩家都赞叹数字游戏可以如此巧妙地融入民乐这一艺术形式，切实地展现出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活力、包容与自信。其三，音效与游戏玩法的结合也展现了中华传统乐器的全新魅力。例如，游戏第二回中，玩家来到挟魂崖特定位置即可触发六字大明咒吟诵。据《佛说大乘庄严宝王经》载，此咒是诸佛慈悲与智慧的显现，而玩家通过搜寻，可知此位置隐藏着带有佛目珠的佛头，促进玩家理解六字大明咒的宗教文化内涵。在其他的游戏玩法中，配置技能多次出现锣、铙、钹等京戏乐器音效，战斗环节中运用琵琶、唢呐、大鼓等中国传统乐器进行演奏，末了，音乐化作音效，极大地增强了艺术表现力和情绪渲染力，属于中国文化氛围渲染与沉浸式游戏体验构建的极佳范例。

《黑神话》在人物对白、“影神图”文本等多处借用、化用、创作诗词，延续中国古典文学之美，展现人文内涵。

直接借用诗词原句丰富了游戏剧情层次，营造出超越剧情之外的意境空间。例如第一回中，玩家经过山村茅屋时便能听到有人吟诵“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诗句，实为袁守诚隐居此处等待天命人；打败白衣秀士后，白衣秀士以“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传达对天命人命运多舛的同情与同病相怜的悲伤；第二回中黄袍员外邀请天命人共赴古国，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推动剧情发展的同时，蕴含对时间流逝、历史变迁的深刻感慨。

化用诗词也使得游戏实现了艺术性与文化底蕴的双重提升。例如广谋托天命人给金池长老带的话“肉眼凡夫，求而不得神仙骨；半荣半枯，几人知是长生路”，化用了元代杂剧《陈季卿误上竹叶舟》中“他虽则土木骸，这都足神仙骨。不似你肉眼凡夫”。其中的“肉眼”，与此章回中大圣根器“眼见喜”相对应；二百七十岁的金池长老只达“半荣半枯”，远不及佛教文化讲求的“四荣四枯”。诗词向玩家传递执着外物、求而不得的痛苦与求得长生的不易。

原创诗词强化了游戏叙事功能的深度与广度，实现玩家从“体验故事”到“探索文化”的升华。天命人遇赤髯龙、小骊龙、青背龙、小黄龙时，“无有因，头悬市曹，何故？无有因，四渎失管，何故？无有因，诸色惘惘，何故？无有因，慈悲颠倒，何故？……”的旁白响起，隐喻了四龙的艰难处境与动荡的时局环境，让玩家不禁思考何为因、为何因，向深可追溯到佛教文化中的缘起论，向广可挖掘《西游记》乃至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四渎龙神的典故，将玩家带入一个充满哲学思考、文化探索的场域，激发玩家对于游戏背后深层次文化内涵的求知欲望。影神图里203个人物，每位皆有自己的原创判词，寥寥几笔勾勒性格与经历，点出命运或哲理，中国文字之美、诗词之妙可见一斑。

五、行动之维：暗藏玄机，在交互中体验，在游玩后思考

作为交互性的数字媒介，数字游戏为玩家提供了双向互动的平台，玩家发挥主观能动性，调动自身的认知能力、决策能力触达行动之维，积极参与到游戏里虚拟世界的构建中。而游戏中的交互过程也是传统文化传播的过程，玩家在主动探索、解谜、战斗的过程中，会不知不觉体验和习得传统文化。

（一）机制要素蕴含文化信息

《黑神话》是一个线性展开的动作游戏，游戏推进方式主要是玩家对地图的不断探索，走遍每个角落去寻找关键物品，与不同的敌人战斗。这样的游戏机制，蕴含丰富中华传统文化信息。

以贯穿各关卡的土地庙功能为例。土地庙是祭祀土地神、感恩土地对人类养育之恩的场所，据《礼记·礼运》载“礼行于社，而百货可极焉”，可见中国自古便有祈求土地保佑的土地崇拜文化。游戏中的土地庙为玩家最重要的据点①，具备调息、缩地、修炼、铸造、炮制、炼丹等功能。每发现一个新的土地庙，就需要玩家操控天命人给土地庙扫去尘埃，再拔根猴毛，化作香火，左手施礼表虔敬；而每次挑战敌人失败而殒命，或者想探访另一片地图区域而直接原地兵解，天命人都将在土地庙还魂复生，重塑肉身归来。这种“我敬你一尺，你庇我一程”的人神关系观念以及“投桃报李”式的因果福报，也是中华传统文化里深植的情谊与浪漫。

《黑神话》并不直接提供游戏地图供玩家查看，而是需要玩家自主探索和记忆路线，有时还需收集与传统文化相关的物品来解锁隐藏关卡。例如，第二回挟魂崖处需要玩家集齐六个佛目珠并触摸黑色石头，才能召唤出隐藏妖王“石敢当”。尽管石敢当被设定为敌人，其角色原型却为中国古代山神信仰的物化遗俗，泰山石敢当习俗更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玩家通过游戏接触到“石敢当”这个符号，也提升了对其承载的历史与文化的兴趣。又如，第二回获取飞龙鳞片后，玩家将在第一回到第四回中进入隐藏地点挑战赤髯龙、小骊龙、青背龙和小黄龙。《西游记》也提到这四条龙，即四渎龙神。其父泾河龙王为《西游记》的司雨龙神，他与袁守诚打赌降雨时辰和点数。为赢赌约，他擅自施雨触犯天条，想求得唐太宗保命却终被魏征斩杀于梦中。这件事推动了西天取经的发生。《黑神话》玩家到达四渎龙神藏身之处附近，就会听到“无有因……”的旁白。这既是对隐藏空间、人物和剧情的提示，也促使有心的玩家进一步思考中华传统文化中源流久远、内涵复杂的龙文化现象。②

（二）玩法探索引发求知欲望

《黑神话》将文化知识精心设计在玩法之中，鼓励玩家积极尝试、深入挖掘中华文化。关于角色成长，玩家需要采集各种材料以提升自身属性、解锁关卡等，其中老山参、龙胆、甘草等是必不可少的炼丹药材。现实中这些也是重要的中医药材。在玩家采集足够药材后，需要交予戌狗炼丹或学习丹方后自行炼制。丹药早在先秦时期就与中国道教联系紧密，其理念也与中医中药的发展相关联。③通过游戏连接现实，激发了玩家对宗教知识与中医文化的兴趣。关于剧情体验，天命人需要集齐的六件根器，包括“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身本忧”“意见欲”，其原型为出自《楞严经》的佛教用语“六根”与“六尘”，即眼、耳、鼻、舌、身、意分别对应色、声、香、味、触、法。玩家的游玩体验与文化知识的获取，自然地“合二为一”。一旦产生兴趣，玩家还将有更强的意愿在游戏外自主探索学习传统文化知识。

（三）交互叙事传递价值观念

《黑神话》让玩家以天命人的身份深入探索孙悟空的生平经历并复活孙悟空。这样的主线剧情，促进了玩家对于“悟空精神”——一种不畏困难、嫉恶如仇、锐意进取精神内核的理解。游戏设计也摒弃了一些网游中常见的“氪金就能变强”或单纯堆砌数值的成长模式，鼓励玩家通过不断地学习尝试和失败重来，达成自我挑战和超越。无论是第一回通关率还是全游戏通关率，《黑神话》在Steam平台或索尼主机平台上所显示的玩家数据都远超同类游戏。发售一个多月，仅Steam平台上就有近900万玩家通关了这个游戏。④而一个普通玩家通关此游戏一周目大约要花费60小时以上。这一方面说明游戏本身的精彩和优秀，让玩家能沉浸其中；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孙悟空这种从不服输、永不言败的精神，与千万玩家们产生了深刻共鸣呢？

随着玩家的不断探索和战斗，触发新的剧情，也传递了其他中华文化观念，如“义”的观念。在原著中，二郎显圣真君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时观音菩萨举荐出战的神将，奉玉帝之命生擒了孙悟空。不过，在西天取经路上，他助力孙悟空击败九头虫，自此两人以兄弟相称。在游戏中，二郎显圣真君依然是讨伐孙悟空的主将，他表面消灭了孙悟空、屠戮了花果山，却在暗中守护和试炼着一众猴子猴孙数百年，并寻得弥勒佛相助，藏于小西天浮屠塔壁画中的梅山里，等候能够继承孙悟空衣钵的天命人。数百年独守寒山，忍耐意之根器和大圣记忆的折磨，杨戬的义气令玩家叹服。游戏第五回“日落红尘”中所遇的牛魔王，虽陷入困局之中，已再无“吼声响震山神怕，行动威风恶鬼慌”的风采，但仍能忠于与孙悟空的旧时情谊，助天命人取回大圣根器“身本忧”，也不失为暮年英雄。

六、结语与展望：以高品质游戏助推中华文化创新传播

从形式展现上，《黑神话》的品质足够优秀，在视听表现、技术应用、数实融合等方面经得起普遍意义上的品质考验，玩法体量丰富而充实，填补了国产游戏在买断制单机游戏与动作角色扮演游戏结合领域的空白，跻身世界一流之列。“首先要高标准制作全球玩家觉得好玩的精品游戏，然后才谈得上助力文化传播”①，《黑神话》以实际行动推动了中华传统文化在国内国际的有效传播。

从内容表达上，《黑神话》将中华文明的风骨贯穿其中。神话本身“既不是虚构的谎话，也不是任意的幻想，而是人类在达到理论思想之前的一种普遍的认识世界、解释世界的思维方式”②。古典名著《西游记》本身就是对中国神话的转化与发展，而基于《西游记》原著，经由数字化、交互性、沉浸式的转化发展而来的《黑神话》，实现了对中国神话的续写再创。

《黑神话：悟空》通过人物、环境、行动的三重实践路径，助力文化传播：在符号境的层次上活用文化元素与形式，在知识境的层次上传递真实文化知识信息，在观念境的层次上承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内核。另外，数字游戏是文化新质生产力的典型代表，应追求高质量发展，深入发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运用灵活的方式积极探索适应时代发展的文化传播路径，“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进一步探索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无限可能。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数字游戏中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研究》（项目批准号22BC052），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

作者：

范笑竹，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数字游戏、影视动漫叙事与编剧，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孙晓蓓，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博士后，博士，研究方向：跨文化传播、人际传播、青少年媒介素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何威（通讯作者），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数字媒体传播、游戏研究、文创产业，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Abstract： Digital games have become an important field of practice for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Black Myth： Wukong， a video game developed by Chinese Company based o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has become popular worldwide and has successfully made its way out of the circle， which has once again raised the popularity of 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oversea. In order to deeply understand the practical paths and multiple levels of the trans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in Black Myth： Wukong，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game based on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of “Three Levels and Three Dimensions”， comprehensively analyzes the Chinese cultural elements in the game from the three dimensions of characters， environments， and actions， and how the game has spread Chinese culture on the three levels of symbols， knowledge， and concepts. It also analyzes how the game disseminates Chinese culture in the three dimensions of symbols， knowledge and concepts. This study finds that the character design of Black Myth： Wukong draws on the essence of classical Chinese novels and myths， the game environment draws on Chinese landscapes， humanities， and artistic heritage， and the player's actions become a unique way of experiencing and practicing Chinese culture. The game stimulates the collective memory of Chinese people and builds up emotional ties， constructs a strong Chinese cultural atmosphere by integrating the digital and real world， and drives global players to experience cultural details， cultural knowledge and cultural concepts through interaction with world-class game experience， thus becoming an excellent example of practicing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Key Words： Black Myth： Wukong， Traditional Culture， Cultural Dissemination， “Three Levels and Three Dimens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