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细读诗集《本其山川》的过程中,我一直找寻观照、理解它的内在“端口”,仿佛置身一片丛林,想要找到一束灼亮的光源,让它光芒迸射,林间豁然开朗……我相信诗歌的“光源”就潜隐于诗歌内部,犹如灵魂照亮肉身,是诗人的个性精神照亮他的词语丛林。
在题名“诗人何为”的篇什中,诗人王彦山如此表述他的“诗人认知”:“尽量漫游”“坚持阅读”“爱着点什么”,还有“讲实话/保持适当的愤怒/向上生长/拥有不顾一切的力量/坦荡荡,行夜路/如走大道,像我的乡贤孟轲先生/讲的那样:/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番表白实为申述诗人的生活方式和处世准则,其间显然包含某种道德命意,对“我的乡贤孟轲先生”的引述,在互文性建构中表露着诗人的“君子人格”追求。但非常明了的是:作者的“诗人认知”实未逾越俗世疆域而凌空高蹈,他是在现世生活的范畴中,想象“诗人”的生活方式并确立其生活准则的,其自我表白的关切主旨实际是现世生活中的做人原则。揆度《诗人何为》的创作动机,该是作者借由自我追问,确定“诗人”如何在现世活着。他的问题既在现世背景中展开,其答案也表现出面向现世的精神维度。
这种面向现世的精神维度,体现着诗人王彦山的精神个性,并顺理成章地凝定为他的诗歌态度及创作倾向。于是,我们看到:现世生活成为其诗歌创作最基本的表现对象,畅达无碍地进入他的诗歌世界。日常生活的大量片段和细节,以及诗人处身其间的真切的生命体验,构成其诗歌蓬勃、葳蕤的表象世界——这表象世界构建于现世生活,而非面壁虚构的造物,它充盈着现世生活的鲜活内容,具备现世生活的生动质地,表现出现世生活的日常性本质——正是日常性,这生机勃勃的精灵,跃动于王彦山诗歌的表象世界,塑就其诗歌创作的一种韧性品格。
因此,我们在其诗作中清晰可见他本人的日常生活。如同相交相知的亲近老友在诗歌中碰面,他向我们娓娓叙说自己经年累月的日常起居及行止:黎明即起,煮“海参小米粥”,给孩子和自己做早餐,“小米是单位发的/海参是下班后顺路/去菜市场买的/孩子是自己的/这一切让我心安/”(《海参小米粥》)诗句是拉家常式腔调,轻言慢语正对应寻常日子的平淡,但“心安”却使现世生活有了着落和意义,生命被安顿在日常性中,适得其所一般牢靠。有时候,他会在一家“老酒馆小坐”,和“不是亲人”“不是恋人”的酒客坐在一起,寺钟撞响,烟火迟暮,“虎牌啤酒喝掉四瓶/我们没有离开的意思”(《老酒馆》)——这场景有些伤感,却叫人流连,氤氲出一种人生况味,是日常生活中似曾相识的一幕。他应该是喜欢游历的,时常外出看“活山水”,“一朵一动不动的云,其实/一直在走”,他跟着它一路直上云贵高原,“人神共居的云水间”竟然“四野无人”(《云游记》)——那一刻,他喜出望外。他对“壶”和“茶”及“瓷”,别有一份挚喜,自称“壶痴”,“知我者,大概也就懂了一把壶”(《壶说》);又想象自己的“余生”终将蜕变为壶和茶:“我日益缩小,缩成/一把紫砂泥抟作的壶/壶里一撮茶叶的肉身/一注热水,我便急遽醒来/带着前世的风霜和雨露/一身宿命的绿”(《饮茶记》)——这物化想象表达着融“我”为“物”的痴情,那不是超凡脱俗的抽象之爱,却是植根并生长在诗人的现世生活里,是日常之爱,具有身心自在的亲近感和舒适感。更多的时日,我们可以看见诗人王彦山乘公交车上班,“每天早上七点左右出门/在同一条路的同一个站台/等同一班车,司机是同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坐在身边的/还是那几个一起去郊外上班的人”(《卧龙路999号》)。他的陈述虽有点絮叨,却更显平淡,是与日常生活相安妥帖的平和。“春意已深”时,他也会不知不觉便“在靠窗的位置上睡去”,恍恍惚惚中“满大街的脚踝/变身高脚玻璃杯/在滕王阁地铁站出口交叉摆动/”(《K39路公交车》)——这幻象转瞬即逝,叫人留恋不舍,该是多少“上班族”的日常体验!
检视诗集中的诗作标题,我们不难发现某种彰著的命名特色:它们表现出面向现世生活的共相。其指涉或为日用物品,如《美式滴滤咖啡机》《腕表》《紫砂壶铭》。或为生活场景,如《母亲的厨房》《老酒馆》《漫思书院》,而《南昌十章》叙及“王家庙路”“豫章后街”“杏花楼”等地名和地点,乃是诗人时常出入的生活环境。亦有一些更为开阔的地域空间,它们或为诗人生活的区域背景,如《在江西》《内陆生活》等,或是其行脚所及的“审美别处”,如《在崇左》《青弋江》《太平湖上》等。而生活和审美,恰构成诗人生命存在的双重内容。另有诗题指涉时令,如《暮春记》《白露记》《谷雨》《小寒,或2021》等。诗人的时间体验表现为古老节气的具象感和切身感,时令感知是其日常性体验的有机内涵,生命活在时令流转间,即是活在现世生活的日常性中。
二
早上醒来,孩子的呼吸是干净的
节气进入秋分,寒露还没到
大街上的人们,阳光不再强烈
笑容是干净的,我给孩子煮好了
她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汤浓汁亮,我坐在床边弹琴
等她醒来,琴弦被磨得发亮
琴声是干净的,走在通往单位的红谷中大道上
迎面一个把共享单车骑得飞快的姑娘
风是干净的,我穿了一件白衬衣
写材料是干净的,中午在明亮的食堂里吃饭
办公室黑色的沙发上小憩,醒来是干净的
我安享这明净的一日,浪费是干净的
当夜色升起如满月,我在客厅里喝酒
啤酒沫是干净的,当我这么想时
坐在餐桌边的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也是干净的
——《我安享这明净的一日》
上引诗篇中,诗人娓娓叙说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和片段,从清晨醒来谛听“孩子的呼吸”,到“夜色升起”时“坐在餐桌边”享用啤酒,这完整的“一日”既是具体的,同时也具有表征意义,是诗人日复一日的“日常”。而串联起诗人“一日”(“日常”)生活细节和片段的,正是他本人的主观体认——“干净”:从修辞运用看,这词语以反复的方式在诗中九次出现,由相隔两行、三行至相隔一行,而后连行出现四次,最后两次隔行应和——频率从徐缓至紧密而终于余音如缕,全诗即以“干净”反复再现形成抒情旋律;从表意效果看,诗人对于“一日”(“日常”)生活细节和片段的所有感受(“干净”),均簇拥并呼应着全诗主题句——“我安享这明净的一日”,“明净的一日”正是所有“干净”的细节和片段的概括和提炼,是升华了的日常体验。再者,我还得指出的是:“安享”一词犹如轻触肯綮,诗人对于日常生活的自适体验弥漫而出,飘缭成诗篇物我共适的氤氲意蕴。
由此,王彦山的诗歌创作不仅面向现世生活敞开,并且表现出对现世生活日常性的肯定与认同。诗人撷取自己的日常生活营构其诗歌世界。他意识到日常性乃是人类生命的存在本真。它既是生命存活的基本样态,也构成生命存世的本质属性;它既聚集着生命内容的万千滋味,也内蕴着生命存在的隐秘奥义。我相信此份主体意识在诗人王彦山那里已然成为一种创作自觉,因此其诗歌创作不嫌弃,更不厌弃现世生活及其日常性。恰恰相反,他自适于他的日常生活,并力图与之建构共适关系。据此,我将王彦山的诗歌创作概括为——“日常性书写”:它既向现世生活及其日常性敞开,指涉着日常生活的世俗内容,且与现世生活及其日常性通融,认同日常生活的世俗意义。前者可谓“日常性面向”,后者则是“日常性认同”,两者形成“日常性书写”的表里构造。这是一种低调的写作而非高亢抒情,是一种平和的吟唱而非作势对抗,它表现出诚实而诚恳的书写品格,其实是一种创作态度,其主导精神则是诗人的生活态度和生命立场。
然而,我们指认王彦山诗歌为“日常性书写”,并确认其包含“日常性认同”的精神倾向,是否就意味着如此的批评判断——这种“日常性书写”在诗歌表象建构上耽溺于日常碎屑,在创作主体倾向上表现出对现世生活的精神妥协?
的确,“日常性书写”虽低调、平和,却也颇具风险。这是因为日常生活既内容驳杂,又蕴含着内在矛盾和张力:“一方面它是指日复一日的最为稀松平常的家常和栖居空间里的衣食住行”“另一方面,日常生活又可以指一种价值、一种质量,换言之,它同样可以具有足以超越自身的神性”①——这便是日常生活的世俗性和超越性,是日常生活自身内涵丛生、纠结的双重性。要之,日常生活既是琐碎的、刻板的,具有强迫性和重复性,又是具体的、亲近的,自有趣味和意义。因此,“日常性书写”应该对日常生活抱持一种创作警觉——我称之为“日常性警觉”。我以为这种“日常性警觉”应该作为“日常性书写”的构成要素,成为诗人创作自觉的有机内涵。
品读王彦山的“日常性书写”,我们能够从中感受到他的“日常性警觉”。他既自适于现世生活及其日常性,同时又对此抱持意识的自觉,自适但不沉溺于此,认同而不与其同化。低调、平和的书写姿态,是以创作主体谦逊的生命态度为精神底里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心甘情愿地消弭自我。我们自可感受到:诗人小心维持着自己与表现对象的适当间距,谨慎维护着其精神世界与所处现世生活的适度间离。恰如他本人所言:“和沸腾的生活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暮春记》)“礼貌的距离”既表达对对象(对方)的尊重,也体现对自身(自我)的尊重,前者是理所当然的,后者是确定不移的。借此,诗人保有诗歌创作的自我意识,保有对现世生活自我观照、自我审视的精神向度——这便是其诗歌创作的自我反思精神,可谓之“日常性反思”,它是由诗人的“日常性警觉”赋予的创作品格。
且看《给女儿的诗》(组诗)以及《听王子今弹琴》《看王子今跳舞》等篇什,诗人于日常叙写间尽显其父爱和父女情,现世伦常的温情与欣悦跃然纸上如笑容可掬:“你来之前,我几乎只爱着自己/你来以后,竟感觉每个孩子都是你,都是你。”(《给女儿的诗》“2”)但诗人并未沉迷于世俗伦理的温馨抒情层面,他同时检点自己的父亲角色及作为,警觉地发现:“这两年,为你写的诗/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话/好像也越来越少,做得最多的/就是冲你发脾气,逼你练琴。”(《给女儿的诗》“4”)“你在成为女儿的路上/越来越像个女儿。”“我在成为父亲的路上/越来越像个专制的君主。”(《给女儿的诗》“5”)——此间交织着自责甚而忏悔、无奈以至沉痛等复杂而沉重的意绪,“父亲”与“专制的君主”之间颠覆性的角色变异,正显示着诗人自我审视、自我反思的深度与力度。他既“安享”现世生活的伦理温情,又警觉于日常生活中“父亲”角色难以抗拒的变异,其角色体验因而烧燎着内心不安,烙成一种深在的隐痛和焦虑。
三
时间体验在王彦山诗歌中具有普泛性和弥漫性表现。诗人对于“时间”执持着某种异乎寻常的敏感,这是其精神世界的突出征象。季节、时令和年份等时间性概念,是其诗作持续的抒写对象。“枯坐”时“如一句偈语”,他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下“一把椅子,一坐就是十年/十年,如一场假寐”(《枯坐》)。偶听咖啡机“嗤嗤”声响,他一下子感觉:“日月如磨蚁,江水自长东/十几年就这么被一滴滴过滤出来”。他细数自己“爱着”——“几种有限的食物”“经常走的几条路”和“两条河流”,蓦然意识到已经“客居江西十八载”,“那个跨过长江/来到此地的少年,也已不在”(《在江西》)。某个夜间,“凌晨四点多醒来/再也没有睡着”,他索性起床做饭,将带鱼、鳕鱼、牛排统统“翻来覆去,煎了一遍”,仿佛将“整个大海和陆地”全都“煎熬了一遍”,这“才惊觉时节/已到白露,我已至中年”(《白露记》)——此间,“白露——中年”的联想建构着“时令——人生”的隐喻意义,内含着某种深切的生命感悟:“煎”食物的诗人同时被现世生活“煎熬”,他几近强迫性的反复行为(“煎”),宣泄着隐秘的焦虑(“煎熬”)。而在《暮春记》的诗篇中,诗人由时令转变感受到生命流转不息,感觉有“一种力量”——
在暗中,慢慢磨损着我
像派克钢笔磨损单位的信笺
耐克跑鞋磨损塑胶跑道,胶片
磨损一个时代的暗房,夜里
我磨损一个词,女儿磨牙的声音
磨损雨夜,当一阵又一阵清丽的鸟鸣
再次磨损天空,我已为陈迹
这种“力量”正是时间,也唯有时间才有“力量”将一切“慢慢磨损”。“磨损”一词七次连用,铺排出诗人的日常细节和片段,显示着时间无所不在的特性;一个动词的鲜活具象,既表达出生命被时间打磨的切身体验,也表现出生命与时间的相互咬合——这种咬合关系既是对峙的又是亲密的,深切而具韧劲,实际是生命与时间的本质关系。“慢慢磨损”构成诗人现世生活的日常性,而对此的意识自觉与精神警觉,则显示出诗人的“日常性反思”。
因此,王彦山诗歌中的时间体验,就其本质而言,是生命的日常性体验。诗人既深切意识到自身与所有生命一样活在俗世,其隐忧便郁结在个体生命被现世生活的日常性覆罩而麻醉。他持续不断地提醒自己、审视自我,以期维护他对俗世事物的认知敏感——这正是生命的日常性警觉和日常性反思,是诗人对生命的意识自觉。时间体验既是诗人王彦山生命体验的突出征象,也是其诗歌“日常性书写”的彰著表征。在真切而绵密的时间体验中,诗人及其诗歌与现世生活及其日常性,建构起紧致而有韧性的意义关联。此间,“日常性面向”“日常性认同”与“日常性警觉”“日常性反思”,交集合构为“日常性书写”的张力结构。
时间体验是诗人王彦山“揳入现世”的灵敏经络,也是其诗歌创作“嵌入现世”的偾张血脉;即此而论,时间体验便是他的诗歌方式。我注意到诗人在多篇诗作中叙及同一意象——“腕表”。它先是“被年轻的父亲戴在手腕上”,那块“国产老牌”表曾是“家里最闪亮的一抹颜色”;如今,“我”手腕上所戴的,已是“自动上链”的“二十一世纪”的表,它来自遥远的异域(《腕表记》)。但尽管出处不同、辈分有别,父亲的腕表和“我”的腕表具有一致的本质,都“朝向一个永恒的方向/不停转动,仿佛一个/永远无法示人的阴谋”(《腕表》),“谁佩戴它/谁就会成为它的一部分”(《一块腕表》)。时间既无边无际,又一意孤行,囊括所有,裹挟一切,不可抗拒,具有颟顸的强制性;俗世生命便展开在时间的强制性中,这是现世生活最本质的日常性。而腕表,这时间的装置,作为一则意象反复出现在王彦山的诗篇里,正是强制性的时间覆罩现世生活的实物表征,它以拴于手腕的典型姿势,嵌入人的日常生活,并且时时提醒它对所有生命的终极性主宰。
据此而论,诗人手戴腕表的习惯该与时尚无涉,他其实是提醒自己已然拴牢在时间上。并且,他以反复书写的方式,强调生命与时间的意义关联——这是“腕表”时刻提示的生命存在的本相:人是时间的“一部分”,被时间裹挟着“朝向一个永恒的方向/不停转动”。诗人虽然没有明说,但读者自然明了:那“永恒的方向”,便是死亡。
死亡在王彦山诗歌里出场,是我们应该预想到的。在时间体验中,怎会有死亡缺席呢?没有死亡的时间体验,是有重大缺漏的。死亡是生命在时间中的终结,生命以湮灭的方式摆脱时间的控制,结束其与时间的共处和对峙。因此,死亡之于生命自有重大意义,作为生命的终结,它聚集着生命的所有内涵。死亡是诗歌表现的一则恒常母题,但诗人书写死亡有不同面向。而在此处,我们能够看到:即便书写死亡,王彦山的诗歌创作依然聚精会神于现世生活的“日常性面向”。组诗《悼岳父》凡六篇,诗人于奔丧过程的叙写中,呈示亡者现世生活的生动片段:“你出生/在晋东大地/像野孩子一样/生长,喝劣质的酒/做一顶一的汉子/打猎,游泳,救人命数条/于深渊,仗义每多屠狗辈/说的大概就是你。”(《悼岳父》)正是层出不穷的生活细节,在悼亡的祭场如星光闪烁,连缀起诗人对岳父的深情追忆:“像一个迟来的不在场者/我搜集着你生前的/种种细节/以便/让你的离开/更完整一些。”(《悼岳父·服丧》)在诗人的抒写中,死亡不是神秘而诡异的,不是抽象的、形而上的,因为生命鲜活而饱满的现世经历,其死亡也获得并拥有现世品格。并且,死亡加深了生者与死者的意义关联,因而死亡以一种更深刻的方式介入现世生活。诗人是充分意识到死亡的此层现世意蕴的,他如此表达自己的死亡认知:岳父“以西北汉子沉默高远又仓促的一生/给我们上了有力的一课/死亡/这门古老的功课/总是常学常新/我们垂手肃立/聆听你的耳提面命”(《悼岳父·送葬》),“作为领课人/你教我打开第一页/直面万古长夜/而死/是一次照亮”(《悼岳父·守灵》)。死亡是对生者的提醒,恰如诗人所言,一次死亡便是对生者的“一次照亮”,是给生者“有力的一课”。死亡以生命终结的方式警示所有生者:生命终究有限,该如何活着?
由此观之,诗人关切的不仅是俗世生命的死亡,更在俗世生命的死亡之于更多俗世生命的意义。他小心保存亡者生前活跃而蓬勃的生活片段和细节,其叙写命意则在现世生命和现世生活。他的死亡抒写并未导向超现实想象、非现世境地,倒是恰恰相反,其死亡抒写也向现世生活敞开,具有现世品质,表现出“向生而死”的现世意义。诗人是在“生”之中寻索“死”的意义,他将“死”纳进“生”的范畴中,就此拒绝有关“死”的所有玄思,而全神贯注于“生”的现世意义——存活在现世生活的日常性中,而不是超凡脱俗的形而上意蕴或虚幻神性。
如此,王彦山诗歌的死亡抒写,便返回生命本身。是“如何生”而非“怎样死”,构成其诗歌表达的意义内核。诗人是否跨越苍茫时代与那则古贤遗言——“未知生,焉知死?”②?幽远应和对此,我们尚难断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诗人以日常片段和细节营构现世生活的表象世界,的确凝聚着“如何生”这一内在议题,隐含着对现世生命的价值探询与意义追寻。
四
现世生活的庸常性与强制性既为诗人所警觉,其所包含的苦涩与艰难也为他所领受。他的记忆铭刻着这样的片段和细节:为了“凑齐”“姐弟俩的学费”,母亲将“刚收的麦子”“卖过一次”,又将“去年秋收的棒子”“卖了一次”,之后“又去卖了一次麦子”,而“母亲的腿受了伤,几乎寸步难行”(《开学记》);他十三岁时某个夜间,父亲“在麦地里扛着一把铁锹/正忙着扶正十一亩麦苗/成长的方向,那夜的露水/打湿了家门的铁闩,那一夜的/父亲怀抱铁锹/睡倒在麦地旁,鼾声悠扬/而明月如霜”(《十三岁》)。但诗人的笔触虽不避现世生活的苦涩与艰难,他却不愿留驻于此。正如他叙写现世生活的庸常性和强制性,但并不就此沉落其间;他惯于从现世生活琐碎的片段和细节中披沙拣金,发现诗意的颗粒,觅得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他寻索的诗意就潜隐于现世生活之中。它既滋育于现世生活的日常性,且借日常性得以体现。因此,它既不是“形而上诗意”,也非某种“神性诗意”,我称之为“日常性诗意”。在王彦山诗歌中,“日常性诗意”一方面体现于现世生活的人之常情,表现为诗人温馨的亲情、温暖的友情和绵长而略带忧伤的乡愁——这是诗人情感世界的温厚底色;比如,那首题为《许我》的诗作,以忧郁的祈语叙说:在“冬天的寒气”里,在“晨曦”和“薄雾”中,“我的马”“满足地打几个响鼻/再出发”——
它驮载着一家五口的
麦子和饥饿,奔跑在闃无人迹的
乡间小路上,赶马人,正是我父
此篇一路抒写而来的“马”,最终与“我父”形象重合,或者说,消融于父亲的形象中;而题名“许我”的意蕴所系即不惟是“许我的马”,实在也是对“我父”及“一家五口”的祈愿。另一方面,“日常性诗意”还体现于诗人对世界事物的生命感悟,表现为诗人面对世界事物的审美观照——就在惊鸿一瞥间,日常世界脱落老旧硬壳,瞬间获得焕然一新的诗意蕴涵。个中情景,恰如诗人在《太平湖上》叙写的情景:他抬头看天,却见——“两山之间的一窝云/在孵另外一窝云”“一朵云坐化,为另一朵云”;恰在这刹那间,他蓦然感觉——“万物有灵,山水都有了属于自己的记忆”。组诗《河流八章》整体而观,具有磅礴气势,诗人对河流的想象跨越辽阔时空,表现出“大写意”的洒脱风姿;但细察之,笔触所至在关切俗世生命,处处流注着诗人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感悟——比如,他“眺望”“六月的河流”,想起“父亲的掌纹”好像“落满/一个季节的雨水”,也如河流一般“蔓延”——在奇妙而妥帖的联想中,“雨中的河流”与“父亲的掌纹”(《河流八章·六月的河流》)相互映照,一方审美境界从世界事物中庄重拓开,一种蓬勃、开阔且带沧桑感的生命感知贯注其间,犹如灵光乍现,豁然开朗。在诗人深情凝视的审美观照中,“河流”和“父亲的掌纹”形象重合而闪烁,生成敞亮的诗歌意象。
总体而论,王彦山诗歌表达的“日常性诗意”,呈现出素朴、平和的美学质地,即便是《河流八章》的“大写意”风貌,磅礴、洒脱中犹存谦恭和节制。自然,诗歌的美学品质是由诗人的审美倾向决定的,而后者生成的主宰性因素则是诗人的生命态度,即其对生命存活于世的主体认知。要之:个体的生命态度,是在其生命体验中形成而演变的——对此,诗人王彦山显然有更敏锐的感知,他将自己生命态度的生成,归因于经历的岁月和生活;在此,我们再次察见其时间体验与生命体验合一、并自然生成他的生命态度:“年少时”“总觉得自己有无限可能性”,“像一阵炊烟出离,又像一匹神马/精骛八极后,回到结结实实的大地”(《年少时》),“很多年过去了/我已趋向平和”(《谷雨》),“我的爱/似乎越来越具体”(《520》),就像一把壶,经过“千万次的锻打/一千多度窑火的拷问/流尽最后一滴泪/才铸成不坏之身”,最终成就为——“中和之美”(《紫砂壶铭》)。因此,诗人“平和”的生命态度便不是浅薄的,它源于现世生活中身心贯注的生命体验,是具有力度和深度的生命认知。它在王彦山诗歌中体现为“中和之美”,既表现出具象而及物的素朴特质,且抒发着温厚而谦和的诗意内涵。
但我们将王彦山诗歌的“日常性诗意”,归结为一种素朴、平和的“中和之美”,是否意味着认定其诗歌创作沉落于世俗境界?回答是否定的。因为这种“日常性诗意”既源于现世生活又超越于现世生活,诗人在对现世生活的审美观照中,建构起俗世中的生命价值及其美学意义——因此,这审美观照的过程,也是诗人的自我精神拯救,个体生命在对世界事物的审美观照中,塑就生命超越性的诗意品质。诗人王彦山既切身体验着现世生活的负荷——“一个时代的重/又像铅,在体内/一直生长”(《老脸记》),了然而知所有的生命将以死亡的方式终结——“一生/我们都在抵达/一个地方/大概一尺见方/幽暗的/潮湿的/听不到一声/回响般的叫喊”(《抵达》),但同时,他还“拥有不顾一切的力量”,始终保持着“向上生长”(《诗人何为》)的生命姿态,“走在路上/目光如炬,一脸梦想”(《卧龙山》)。
并且,他愿以一辈子的耐心和耐力,去追寻“一首诗”:“只写一首诗/只在一首诗中/歌或者哭”(《一首诗》);他所有的诗,都通向这“一首诗”——那是他的诗歌“道场”,所以他愿意——
只在一首诗里趺坐
定去,不觉沧桑几度
不知老之将至
——《一首诗》
这样的追求,是审美追求,更是生命追求,是现世生活中生命的诗意超越——生命穿越于繁复驳杂的日常性,建构自身的精神—价值“道场”。
这样的追求,无疑是值得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