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手

2024-01-01 00:00:00谢启凡
翠苑 2024年4期
关键词:支箭星人

这天晚上,王一收到零的消息,说是一切都已就绪,只待行动开始,请等候消息。王一没回。十分钟以后,零又发来了消息:你还有没有什么疑问?王一还是没说话。他看了看时间,已经零点一刻了。从他所在的窗口向外望,只有近处的街上亮着几点光。四宇寂静,街道两旁的屋檐上垂落着雪亮的冰柱。几个c星人从那走过,没发出一点声音。王一说:“没有了,另外,祝你行动顺利。”零说:“无论如何感谢你,弟弟——我想我应该用这个词语。”王一说:“我有一个问题。”零说:“什么?”王一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没有揭发你?”零停顿了一下。王一能想象出在屏幕那头,他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你只需要知道,我完全地信任你,就像信任和我一同长大的兄弟。说完以后,零发来了一个鞠躬的小人,紧接着立马就下线了。王一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屏幕上安安静静,看上去不会再有回应了。

零所在的街区离这里有二十公里远,这恰好是基地的半径。原本基地的占地面积是没有这么大的,然而,自从两年前0115号城市起义以后,基地就名正言顺地占领了这里,并且在它的领土上进行了扩建,增加了畜牧区与种植区。这是个信号,代表c星与x星打破了一直以来和平的表象,正式进入了战争状态。而零也在那时被列入了重点监控对象。零是什么时候来到基地的,王一并不知晓,但他知道这个时间远在自己来到x星之前,甚至还在自己降生前。零与王一初次相遇在x星的秋天。那时,c星人在0115号城市周边的荒野上建起了这座实验基地。说是秋天,其实已经来到了尾声。当王一从沉眠中苏醒,看见头顶的天窗中有枫叶飘落。恍然间,他记起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在梦里,他行走在一片火红的树林里。四面无声,在他行走的小径之外,有细密的水洼分布在左右两侧。他抬起头,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水洼边飞来了蝴蝶与橙色的蜻蜓,它们停留在他的肩膀上,亲吻他的脸,可是依旧没有声音。醒来以后,他把这个梦告诉了身边的医护人员。

“按道理,深眠的状态下不该有梦。睡去与醒来之间什么也没有,没有故事,也没有时间,一切为零。”医护人员说。

王一问:“什么也没有?”医护人员说:“是,就像是一场梦。”王一撑起身体,说:“可不可以请问一下你的名字?”医护人员说:“你可以叫我零,什么也没有的零。”这段时间,由我照顾你。说这话时,他微笑着,像抱起瓷娃娃一样扶正了王一的身体。直到这时,王一才感觉到深眠的效力,他察觉到零的手心很温暖,甚至带有一些炽热,主要是,好像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他说:“我饿了,请问哪里有饭吃?”零说:“你刚刚醒来,还不能吃饭,等我去叫一下医生。”还有,他说:“你真是一个礼貌的孩子。”

等待康复的日子格外漫长。当王一再一次醒来,就看见零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低着头。逆着光,他能看见零耳朵旁被勒出的口罩印子,还有零脸上发亮的绒毛。忽然间,他想起自己刚才又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以至于他才刚刚醒来,就快要把它给忘了。他想要起身,可是身体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好像已经在水中泡了很久。

“箭呢?”

这句话突兀地出现。他的声音很嘶哑,几乎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箭……好像是有支箭在他的梦中出现过,但是具体的形象忘了,在他的梦中有何地位,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有这么一支箭。

零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你醒了。”零看上去也睡了很久,但是刚刚醒来就很精神,仿佛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丝毫没有受到睡梦的牵扯。王一没说话,他闭上眼,半梦半醒间,听见了零把天窗打开的声音。太阳温暖,新鲜空气涌进来,浮在他的眼皮上,暖融融的,让他想起冬天的烤炉。王一小时候在乡下住过一阵子,每逢夜晚降临,爷爷就会升起卧室里面的烤炉,他面对着王一,坐在那张木制的小板凳上,嘴中念念有词。两人总是安静地待在卧室,听着手机里面播放的戏曲。多么静谧的时光啊……他看见火光倒映在墙壁上,室内的空气时冷时热,爷爷拿着扇子的手在轻轻摇晃……气流涌来,这声音像一只手,先是将他轻轻地拉回现实,又重重地把他往梦境推了一把。他看见自己和父亲行走在城市的边缘。阳光明媚,有鸟儿飞舞在远处的麦田中。他们站在一座桥梁的起点,桥下有一条河流。河流蜿蜒,看上去流速并不快,但是完全看不到尽头。父亲说:“好漂亮啊。”王一才发现两岸的长草中生长着白色的野花,花朵延绵,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天际线。伴随着父亲的话语,桥面上起了风,所有的花瓣都在飞舞。他们肩并肩,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上了桥,慢慢走到了桥的终点。终点前是一条下去的路,唯一的一条路,由很高的台阶构成。王一转头看了一眼父亲,忽然间发现他的鬓角早已布满了白发,原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变成一个老人了。王一开始担心父亲能不能顺利走下去:这种担心异常合理,好像在质疑一个没有双腿的人应该如何行走。可是父亲没有犹豫,很轻松就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了下一级的台阶上。王一看了看父亲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这时他发现这里真是高极了,高到令他失去了一切的勇气。他抬起头,这才发现父亲已经走远了,并且还在越走越远,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王一十二岁那年,收到了一件生日礼物——一支青铜箭,被包装在黑色的礼品盒中,配有一条系成蝴蝶结样式的灰色系带。箭身大概五十厘米长,底部有着轻微的磨损痕迹。零告诉王一,这支箭原本属于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基地附近一个十分有名的猎手,以耐心著称。而这支箭是他们部落代代相传的宝物。那个部落是一个比较原始的部落,在c星人到来的时代仍然以打猎为主业。一次赌斗中,零从那个猎人的手中赢下了它,从此那个猎人再也没有打过猎。说这话时,零的语气很平静,望着窗外,目光炯炯有神。这让王一有种错觉,那就是他并不是在讲给王一听,而是在一边回忆,一边在对着王一自言自语。王一点点头说:“我听明白了,零,可是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零说:“前两天你不是跟我说,你想要去打猎。别去了,我直接送给你,喏,猎人的最高象征,多有面子。”王一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零说:“我就问你,你喜欢不?”王一没说话,在他印象中,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来到x星以后,王一就很少见到父亲。作为科研人员的家属,他被安置在职工宿舍楼中,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原本是给他和父亲一起住的。但是父亲三天两头地往外跑,据说是在x星的各地勘探地貌。王一的父亲原本是一名地质学家,在c星时供职于一家大学,科研方面不温不火,属于是小有成就,但是在行业内说不上大名鼎鼎。跟随军队来到x星后,他的事业迎来了真正的飞跃,在来到x星的一两年内,他针对x星独特的地貌环境提出了好几个理论。这些理论得到了业内的广泛认可,也让他收获了名声和更多的项目。作为其中一个微小的代价,他和王一见面的时间变得很少。大多都是在c星新年的时候,他才会给自己的团队放几天假,从世界的角落返回基地,在家里待上几天。在这个过程中,他常常惊叹于两件事情,其一是儿子又长大了,其二是自己再一次记错了儿子的年龄。王一的生日是在九月,他来到x星时刚满六岁,十二减六,零已经陪王一过了六次生日,王一内心里,零更像是哥哥的角色,带着他经历各种事情,但是并不臃肿。王一抚摸着那支箭,发现箭头上有一个细小的缺口。

“这里缺了一角。”他说。

零看了一眼,说:“他用过这支箭一次。”王一说:“只有一次?是这支箭不可以用吗?”零说:“这么说吧。你是一个拳击运动员,拿了某样比赛的冠军,奖品是一副金拳套,你会拿它来训练么?”王一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哈,可是他为什么会用呢?”零说:“那是有一次,他在上山打猎的时候,遇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猎物,很强壮,也很有耐心。他追了它很久,其间找到了无数次出手的机会,可是直到射光了手中的箭,也没有成功。他不甘心,继续追过去,最后和猎物在一处狭路之中相逢,他的手中只剩下这一支箭了。王一说:“他赢了?”零说:“并没有。”王一说:“那是怎么?”零说:“他把那支箭搭上了弓,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瞄准,事实证明他的技艺并没有问题,那支箭射中了猎物,可是却没有伤到它,它扎在猎物的皮肤上,噌的一声弹走了,好像碰上了一块钢板。”王一站起来说:“啊?”零说:“最奇怪的是,猎物也没有再上前,他看了看我那个朋友,说,原来这就是你的勇气,你走吧,我不吃你,记得把它收好,因为勇气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啊。”王一看着零,神情仿佛在说:“你接着编,我在听。”零笑了笑说:“我们吃蛋糕吧。”说着,他就把蛋糕摆上了桌子,接着打开包装,插上了蜡烛点燃。然后他看着王一说:“生日快乐,小弟弟。”

临走之前,王一对零说:“我十二岁了,明天带我去打猎吧,你上次答应了的。”零忽然沉默了,想了想,说:“后天吧。明天天气不行,除此之外,我还要做一些准备。”

凌晨一点。王一关上窗,走到床边穿上保暖服。x星的冬天很冷,衣服都是由特殊的材质做成,外表上看去,只有薄薄的一层。他再一次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物件,然后走到门边提起垃圾袋。职工宿舍区很安静,已经不早了,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小区门口的路灯下,还站着几个守夜的士兵。他们一动不动,雪落在他们的头顶上,积起一层薄薄的白色。王一从他们的身边走过,速度不快,几乎是深一脚浅一脚。他先是到门外丢了垃圾,接着整理了一下衣服的褶皱,这才继续往前走。雪是新下的,看上去分外干净,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厚度。此时,距离下雪刚过一个小时,积雪已经掩埋了地面原本的泥泞,甚至要没过他的脚踝。王一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刚来到x星时,这里还是一片空旷的荒野。不久后,人们在这里建起了社区,与此同时慢慢地扩张,形成了街道与集市,甚至有了商场。x星人也开始聚集在这里,他们模仿基地,修建了瓦房、水井以及贸易集散地,并和c星人展开了友好的交流。这些交流开始时大多顺畅,这基于一个事实:x星人的样貌和c星人并无二致。这是一个令双方都比较惊讶的事实。正是因为这一点,接触之初,x星人认为c星人是他们的另一支同胞,只不过掌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说用一个小巧的盒子似的机器引来火焰。有一次,王一和父亲在基地外沿的观光区散步。两个x星人的小孩站在侧面,在铁丝网外,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看父亲抽烟。当火焰从打火机中升起,他们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王一记得许多年以前,他也曾见过类似的眼神。那是个深夜,雪下得很大。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父亲说:“爸爸,我跟你走。”然后他看到父亲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好像遥远国度坠落而来的水晶。那么温暖,又那么锐利。走吧,我们一起走。那时他念叨着这些信念一般的话语,从未想过x星其实是一个那么遥远的地方,也从未想过他会在这里长大成人。如果说记忆是一朵仅仅盛开在过去的鲜花,那么在王一的内心里,这朵鲜花连同周围的场景却是无比鲜活。它们在王一的脑海中盘踞、徘徊、结冰,生长盛放。该死的,他为什么不能仅仅生活在现在,而是要想着这些关于过去的、已经无法更改的事情呢?

王一看了看手表,距他和零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他和目的地之间只剩下几百米的距离。他过了路口,看见前方有一条街道,他站在街口,里面昏暗极了,视野当中一个人也没有。街道的两旁是两排笔直的路灯,它们一盏一盏向前延伸,像一只只沉睡的眼。王一走进街道,零和他约定的地方是一家餐厅。他没去过,但他很快就看到了那家餐厅的招牌。餐厅灯暗着,看上去已经关门了。他又走近了一些,发现招牌的阴影下站着一个男人。不是零。那人中等个子,背对着王一,穿一袭黑色的风衣,头戴一顶黑色的礼帽。他脸庞附近有一点火光,看上去正在抽烟。听见脚步声,男人转过身来,面对着王一。他叼着烟,看着王一的脸,一会儿喷出一口烟雾,说:“王一?”王一没说话,看着男人的脸,发现他的眉毛很细长。男人忽然从风衣下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了王一。这一刻,王一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泌出汗来,后脑勺变得轻飘飘的,与此同时,听到的所有声音都变轻了,就像是整个人变成了一只气球,随时就要飘走。

王一与零行走在进山的道路上。山间的路弯弯曲曲,泥土的上方铺满了枯叶。王一看着被零拎在手中的兔子,内心颇有些欣喜。难以想象,这是刚才自己打到的。零曾经教过王一使用弓箭的技巧,拉弓时要手肘高抬,瞄准的时候两眼要同时睁开。王一自己在基地练习过,但是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这还是王一第一次走进x星的山野。在c星时,爷爷每个周末都会带着王一去爬山。那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就算两人只是慢悠悠地踩着阶梯前进,到山顶也只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这天他们走了一个上午,照位置来说,才刚进入猎区。王一头一次感受到山的宽阔。过去,他只是在基地的边缘看着远处广阔的山脉,那样子,再遥远的景致好像都变得很触手可及。当他真正涉足其中,发现一切都比他的想象要更为丰富。这天他不断地走在密林深处,头顶是墨绿的树叶。他听见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穿过林间的缝隙与泥土,带来阳光的气息。他才想到原来人是能感受到很多信息的,其中包括可以描述出来的,还有无法用言语描述的。这天他感受得更多的是后者。时间很快到了中午,零开始带着王一扎营。他仔细挑选了一处平地,用镰刀砍去附近平地中央的杂草。然后拿出一路拾起的木柴搭建篝火,很快,一座小巧的篝火就做好了。零又开始教导王一收拾野兔。他剥皮的手法很娴熟,用细枝捆绑野兔的样子也十分从容,仿佛他曾是一个真正的猎人,而这些只是他的日常工作。王一开始怀疑零的过去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零会得太多了,而且就像零对他说过的一样:一个人的气质是做不了假的。零的身上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难以言喻的从容与冷静,仿佛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解决的。可是没有关系,王一愿意相信零。来到x星后,王一一直与零相伴,刚开始零是以医护人员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的,他的年龄太小,在来到x星的过程中,身体因深眠出现了一些问题。零负责贴身照顾他。后来两人的关系自然而然密切了起来。这一部分是因为基地里很少有和他同龄的孩子,大概有孩子的科研人员都很少会考虑来到这里。另一部分则是零主动带着他玩耍,这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的孤独。

起风了。零往篝火中又扔进去一根木柴,火星噼里啪啦,从王一的眼前闪过。零说,可以吃了。他将串着野兔的树枝从两块石头做成的烤架上取下,然后用叶片把野兔肉撕开,用叶子包裹着递给王一。这时候王一忽然听到自己的前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越过零的肩膀,他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发现那里是一片灌木。他看了看零,发现零也正看着自己,保持着递东西过来的姿势,好像对于后方的动静没有察觉。王一说:“谢谢。”他接过兔肉,这个瞬间,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仿佛有某种不知名的事物在接近,从而触动了他体内未知的感官,使他感觉到了危险。难道说他漏过了什么东西?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零忽然转身了,站起来的同时,也抄起了放在一旁的弓箭,同时利落地搭弓上弦。

灌木的前方站着一只野兔。

零没有动,看着野兔,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好像在思考应该怎么处置它。片刻后,零松了口气,松开弓弦,转身面对着王一,笑了笑:“要不要来试试?”

零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伴随着轻微的破空声,一支箭头贯穿了他的右臂。零应声而倒。野兔受到了惊吓,朝着王一飞快地跑来,经过王一的身边,向着后方一下子跑远。王一没有动,呼吸着,视野全然聚焦于灌木。他轻轻蹲下来,从篝火的旁边拿起柴刀,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身躯一直在颤抖,呼吸也十分急促。灌木轻轻地分开了,一支箭头首先探了出来。一个持弓的女人,不,她看上去很年轻,完全还是女孩的模样,硬说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和王一同龄。女孩举弓对准了王一,慢慢地走上前来。王一扔掉了柴刀,看着她。她的身材很瘦弱,头发梳成两条长长的辫子,但是步伐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就像是某种猛兽。难以想象她竟然能自如地拉动手中的长弓。她逼近了篝火,踢开脚边的一块碎石,忽然低头看了看野兔。王一说:“你想要野兔吗?给你,能吃的,刚刚烤好。”女孩看了一眼王一,忽然间说了一句什么,王一听不懂,但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愤怒。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对方以这副样貌出现在这里,显然是c星当地的猎人。问题就在于这里,并不是所有c星人对于x星人都是友好的。更何况对方二话不说就对零发起了攻击,显然他也无法幸免。王一开始觉得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听零的话,硬拉着他来到这个危险的地方。女孩看了看王一,却没有发动攻击。她松开长弓,用手指了指零,又指了指王一,神情似乎是有询问的意思。正当王一猜测她意思的时候,零忽然开口了,说的话王一听不懂。女孩低头看了过去,两人交流了几句,女孩冷笑着,使劲踢了零一脚。王一感觉自己僵在了原地,后背正在渗出汗来。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怀里有某个硬硬的东西。他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伸手摸了摸,箭,是那支青铜箭。女孩指着零,转头对王一说:“你,走吧。他,背叛者,属于我们。”王一看了看零,试图去思考,但是完全没有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零看着王一说:“不,不是的。我只是在找一样东西。”女孩又踢了零一脚,这一脚踢在他的右臂上,有血溅出来。王一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了想,慢慢地把箭掏了出来。女孩没有注意到他,还在和零说话,语气冰冷。王一找准机会,突然扑了过去,一下子将女孩推倒。她的身体比想象的还要轻,仿佛里面填满了棉花。王一将女孩按在地上,用箭抵住了她的咽喉。“别动。”他说,“放我们走,我和他,都要走。”

醒来以后,王一看见无数的雪花从天而降。他坐起身,不远处,连绵的山脉已经沉眠于白色。刚才他又一次梦到了过去,他和爷爷站在雪地里。爷爷拉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堆起了雪人。这一刻,被暖气吹拂着脸颊的他忽然想到,原来x星下雪的时候,和c星也没什么不同。

他站起来,走到浴室洗了个澡,给自己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这时他感觉到有些头痛了,与此同时,肚子也有些饥饿。打开冰箱,他发现里面还有昨天吃剩的面条,于是拿出来热了热,就着牛奶吃了一些,随后他感到自己的胃口立马消失了。原来饥饿和没有胃口竟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他心想,就像许多原本被认为是完全对立的事情,其实和完全的对立之间还隔着许多细微的差别。

一个半小时前,零给王一发来了消息,说他终于找到了线索。那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那个东西。王一说恭喜。零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多年未见,他的声音还是很冷静。王一说:“我一直把你当哥哥,虽然那次打猎回来以后,你就很少和我联系了,但我还是把你当成我的哥哥。”零沉默了一下,说:“有时间的话我们见一面?”

王一看了看窗外,雪仍然下个不停。时间是下午,远处的楼宇已经亮起了灯光,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他说:“晚上六点?”零说:“没问题,就晚上六点,在你家附近那家你常吃的烧烤店,到时见。”王一说:“好。”他挂了电话,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开。空气冰凉,但是异常清爽。他透了会气,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发现距离和零见面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不知为何,王一突然想起了爷爷。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只是想起。有时他也会看看钟表,继而想到在这个时候,身在老家的爷爷应该已经进屋了。独自躺在摇椅上,看着电视。看电视时,爷爷喜欢吃一种叫作甘蔗的水果,王一吃过,或许是因为年龄太小,还咬不动。王一还想起自己拔过牙,爷爷带他去的,在镇上的卫生所里,房间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一个医生拿着钳子,捣鼓他的牙。爷爷就站在床边按着他。随着岁月流逝,此消彼长,爷爷的力气大概率会转移到他身上,牙齿也很可能不再能咬得动甘蔗。他并未亲身见证这一幕,但是x星与c星之间遥远的距离带给了他这种幻想。这种幻想,时常让他沉浸于一种淡漠的虚幻,让他在与日俱增的体重与肆意疯长的骨节之间,感受到时间前进与万物成长。其实爷爷什么也没做错。就好像王一,还没有享受完命运的馈赠,因此正假装着无忧无虑,做出某种蓬勃生长的模样。

大概下午五点一刻的时候,王一来到了烧烤店。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因此他一眼就看到了零。零就坐在大厅的角落,背对着王一。王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认出零的背影,但他确实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走过去,在零的对面坐下。零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甚至好像变得更加年轻了。王一说:“我找你了很久。”零说:“待在你的身边会很危险,对你和对我都是。”王一说:“为什么?我不会往外说的。你知道这一点。”零沉默了一下,他看着王一,忽然笑了笑,说:“你长大了。”王一也沉默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两人见面的氛围和他的设想大不一样。他预想的氛围要么是杀气重重,要么是十分生疏,可是都没有。他盯着零,片刻后,轻声说:“你是c星人?”零说:“是,我来自基地附近的部落,事实上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以打猎为生的部落。我曾经是部落里最好的猎手,但后来不是了。”王一没有想到他很大方就承认了。王一说:“所以你来到我的身边,是来杀我的?”零说:“也许会杀人,但不是专门为了杀你。我接到的命令里没有这一条。”王一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平静,一点也没有撒谎的痕迹。零说:“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一个c星人。那是一个和我个子相仿的人,专门负责和周围的部落交易。你知道的,大概就是用打火机之类的玩意儿换粮食和生活用品。双方都很开心。那时候我们和c星还很友好,都维持着表面的友谊。直到后来,我们和他混熟了。有一次举办宴会,他喝多了酒,言语中说了许多我们不熟悉的东西,这时我们才明白他并不是我们的朋友。”王一说:“你们杀了他?”零说:“不是我们,是我,我亲自动的手。”王一没说话。零从桌上拿起菜单,推到王一的面前,说:“我就点了这些,你看够吗?你可以再加一些。”王一感到有些恍然,他意识到他所熟悉的那个零其实只是真实的零的一点影子,他们气质相同,但确实不是同一个人。他没有接菜单,而是说:“她为什么叫你背叛者?”零说:“因为我确实背叛了我的部落。”王一一愣。零说:“别误会,这件事情不是因为你。我确实喜欢你,把你当作我的弟弟,和你相处也是真心实意的,但我背叛我的部落是因为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王一说:“你今天来找我,也是因为这件事?”零说:“没错,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一样东西。我有预感,它就存在于这个基地之中。如果我听从部落的指引,在这里杀了人,我就没有办法继续待在这里了,也没有办法找到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部落的人以为我背叛了他们。”王一问:“一样东西,是什么?”零说:“一支箭,一支青铜做的箭。”王一猛地站了起来。零说:“别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我送你的那支。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是真的,箭也是真的。你可能会觉得我有点不正常。但我之所以想要找到这样东西,其实是因为那个被我顶替的c星人告诉了我,他说我必须要找到那样东西。不然我就不再是我。说来也怪,他告诉我之后,我自己也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好像这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一切都比不上它。”

“c星人?”王一说,“你没有杀了他?”零摇摇头:“我亲手做的,但他就是告诉了我,这并不冲突。”王一看着他,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王一慢慢地坐下,感觉背后有些发冷。零说:“我已经感觉到它的存在了,所以来找你。”王一努力保持着冷静,他说:“你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零说:“什么都不需要,其实我是来找你告别的。”王一一愣。零笑了笑,他说:“但是我想我们这么久没见了,比起说我是来找你告别,不如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可能会更愿意来见我。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啊,我知道的,从你小的时候开始就知道。”说完以后,他站了起来,说:“我明天出发,找到那件东西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但是如果你还愿意见我,我们后天晚上再见一面,我会告诉你发生的一切事情,地址我到时候发给你,再见了,弟弟。”说完以后,他就迈开步子,径直走出了烧烤店。

男人说:“你问,我答。”王一点点头说:“好。”男人喷出一口烟雾,他一手持枪,用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取下了香烟。他问:“王一?”王一说:“是。”男人说:“谁叫你来的?”王一说:“没谁。”男人盯着他的眼睛:“没谁是谁?”王一说:“就是没有谁让我来。”他说,“其实你看……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因为我只是无意间路过这里,这里也不是什么隐秘的地方,我在这散步难道有什么不正常吗?”男人把烟丢掉,烟头还剩下短短一截,在雪地里燃烧,红彤彤的。他说:“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到,在此之前,先想清楚值不值得,确定好了以后再说。我再问一遍,谁让你来的?”王一想了想,说:“我真的没骗你。”男人说:“你有一个朋友,叫零,是部落派去基地的卧底,但他背叛了我们,他本该杀了你,但他没有这么做。”王一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冷。男人接着说:“说实话,我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也理解不了他的内心。但是这些都不重要,现在他在我们的手里。”说完以后他开了一枪。这一枪打在王一的脚边,积雪溅到了王一的脸上。王一感到脸上一阵冰凉。男人说:“如果你再对我说谎,这一枪我会开在他身上,一句谎言等于一颗子弹,你明白了吗?”王一感到脸上被雪溅到的地方开始发烫,说:“明白了。”他吞了一口唾沫:“是零让我来的。”男人说:“很好。这说明你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这对于我们两个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说完,他把枪放下,撩起衣服,把枪揣进自己的腰间,说:“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第一个问题,前天零为什么来找你?”王一说:“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男人看着王一的眼睛,说:“在这里我要提醒你一句,我随时可以把枪再拿出来。补充一条规则吧,除了撒谎,拒绝回答也算,不过我是一个讲原则的人,因为刚才事先没跟你说,所以这一枪我先给你免了。现在,请回答我的问题。”王一说:“他是来向我告别的。”男人说:“告别?”王一点点头。男人说:“除此之外呢,他为什么突然来和你告别?有没有和你说他要去做什么?”王一说:“他说他是要去找什么东西。这么多年来都是。”男人说:“什么东西?”王一说:“一支箭,一支青铜做成的箭。”男人眯起眼睛,这让他的眉毛显得愈发地细长了。他说:“原来是这样,我就知道,是那支从我手里赢过去的箭啊。”王一没说话,仔细地打量着男人,这时突然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男人的眼睛和零很像。男人说:“你知道那支箭在哪吗?我想我必须要把它找回来。”王一说:“知道,零把它送给了我,在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现在我就把它带在身上,就在我左边的衣兜里,你一摸就能找到。”男人点点头,走上前来,忽然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情:满足却又小心翼翼。他点了点头,说:“真好啊,它还在,可是它不是我的那支箭了,我一摸就知道,它现在是你的了。记得把它保管好,因为我们都只有这一支箭啊。”说完以后,他拍了拍王一的肩膀,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没有停留,就这样一直走进了夜幕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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