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母亲

母亲匆匆走了，带走了她满头的月光，却带不走我心底的月色，带不走我无尽的思念。

母亲出生在二十世纪动荡的三十年代，从小就失去了双亲，成了孤女。十三岁就来到刘家做童养媳。后来，母亲学会了织布手艺，一年又一年在织布机和月子床上轮值，先后生下九个孩子，其中有三个孩子因病早逝。艰难岁月里，父母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弟六人拉扯大。

从我记事时起，月光就跟着母亲的脚步。

那时，除了头上的两个姐姐，我们兄弟四人都还未成年。为了养家糊口，母亲带着织布机，常年在外走村串户上门帮人织布，以换取一点工钱供我们衣食、读书。母亲为人善良厚道，织出来的布厚实耐用，深得乡亲们的喜爱，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村子大都留下过母亲的足迹和汗水。为了赶工，母亲常常要忙到很晚才回家。因为担心母亲晚上走夜路不安全，我们兄弟四个分组结伴轮流去接母亲。远远听到脚步声，母亲就以咳嗽声打招呼，叫着我们的乳名。遇到有月亮的晚上，远远看到月光下的母亲走过来，我们便赶紧迎上去，拉着母亲的手，心中充盈着幸福感。因为年纪小，很怕路上会遇到坏人，或者山上会有野兽出来伤人，只有母亲在身边，我们才会有安全感。

记得有一年夏天，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我与父亲闹别扭，冲动之下，背着书包离家出走。母亲得知情况后，赶紧到处打听我的去向。三天后，才在十几公里以外的同学家找到我。母亲见到我，并没有过多地责怪我，而是耐心劝勉引导。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回家的路上我跟在母亲身后，一边听母亲讲做人的道理，一边看着月光下母亲的背影，内心陷入深深的自责。那时，我并不知道，母亲是怎样与脾气急躁的父亲发生争吵；我也没法想象，没读过书的母亲是怎样辗转几十里山路，心急火燎地到处打听，挨个同学家摸排走访，费了多少周折才找到我的！这件事，也使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母爱的含义。

母亲就是这样，用她那颗宽容慈爱的心和坚强柔韧的毅力，爱护着我，调和我与父亲的关系，帮我度过了那段敏感而冲动的青春期。

后来，我到离家较远的中学读高中。记得刚到学校时特别想家，想念母亲。周末课程一结束，我就急匆匆地往回赶。到家时天色已晚，而月光下的母亲还在外忙碌着。母亲见我回来，顾不上劳累，赶紧帮我把换下的衣物拿到村东头的水库里清洗。我站在水库边上，听着母亲用棒槌锤打的声音，看着水面上荡漾着月光的波纹，仿佛世界只剩下我和母亲，又仿佛母亲就是天上的月亮，月光已经和母亲融为一体。

母亲用她无声的行动影响着我，也用她朴实的语言激励着我。

高考结束后，我没能如愿考上大学。母亲见我情绪低落，就勉励我：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踏实上进，总会有饭吃。

母亲一开始希望我学一门手艺，但我更希望能有机会上学读书改变命运。那年月，农村孩子要想谋出路，除了考大学，就只剩下参军这一条路。看到家庭经济困难，再无力支持我复读，我选择了报名参军。母亲虽然万般不舍，但还是尊重了我的选择。临行前那个晚上，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儿啊，到部队上要遵守规矩，团结战友，踏实做事。别担心妈妈！”当月光下母亲的身影在我的视野里消失的一刹那，眼泪止不住模糊了我的视野。

到了部队以后，我牢记母亲的嘱托，努力上进，踏实工作，同时不忘读书学习，很快就被选为连队文书，一年后又被选调到团政治处当报道员，第二年又如愿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毕业后历任排长、宣传干事、指导员、科长、人武部政委等职务，还先后荣立过三等功和二等功，受到过各种表彰。每一段成长经历都凝结着母亲的鼓励和引导，每一点进步都是母亲心中莫大的安慰。

在部队工作期间，战备训练任务重，采访写作时间紧，节假日还要值班，每次探亲时间都很短，难得陪母亲说说话。每次离别前，母亲都不忘提醒：“在部队上要好好做事，别惜顾力气！” 母亲知道我说话直、性子急，怕影响战友同事之间的团结，总是提醒我：“说话要和气！”“要注意团结人！”有一次，母亲不知从哪听说部队风气不好，临别时提醒我：“要清白做人！”“升不了级也不要耽误做事！”“别给家乡人丢脸！”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一个需要时时提醒和教育的孩子。每当这时，我总是像个出门去上学的孩子回答她：“妈，您放心！”临走之前，母亲总要问上一句：“下次什么时候能回来？”身在军旅，我很难给予肯定的回答。母亲看我犹豫，就宽慰我：“安心走吧，妈在家等你。”

我有时思乡心切，每次回家，都伴随着近乡情怯的欣喜和期盼，常在心里唱着那首《故乡的路带我回家》：“在那朦胧的月光下，泪水涌出我的眼睛。故乡的路，带我回家吧，回到我期盼已久的归宿……收音机里的声音让我想起了遥远的家，沿着公路行驶，我心中产生这样的感觉：也许我昨天就该回到家中，就在昨天！”

我就是这样在母亲的期待的目光里走过了二十九年军旅人生路。母亲也在辛勤劳累和对儿女的思念中，头顶上的青丝变成了白发，染上了厚厚的白月光。直到后来，我的双鬓也渐渐染上了霜花……

2016年，因为部队编制体制调整改革，我难舍地脱下了军装，转业到地方工作，并把家安在了异地城市。回家的路变得快捷了，我可以有更多一些时间来陪伴父母，但这并不能减轻我对父母的思念和愧疚。年迈的母亲也不会因为儿子已离开部队而少一点思念和牵挂。

前年中秋节，我利用假期回到家乡陪伴父母。返城的那天晚上，母亲来到我的房间对我说：“亦鸣，回去好好工作，别耽误国家的事情。”在她心里，儿子永远是国家的人，国家的事都要上心，不能耽误！车子临发动时，母亲突然紧赶几步追上来，抓住我的车门急切地问：“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呀？”这一次，我明确地回答：“妈，春节一定回来看你！”反光镜中，月光下的母亲站在村口，从我的视野里慢慢消失。

回家陪伴父母的时间总是很短暂。而随着父母年届九十，身体越来越差，我每次离家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2022年疫情期间，九十岁的父亲没能挺过疾病的折磨，于12月7日溘然长逝。四个月之后，伤心的母亲也没能熬过病毒的入侵和失去老伴的双重打击，于清明节后的第三天追随父亲而去。父母的离去，使我们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也使月亮的阴晴圆缺在我心中变得模糊不清。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再也没有了母爱的加持，再也体味不到天上月亮带来的温暖。

但满头白发的母亲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月光下母亲的身影变得更加清晰！母亲留下的月光足以照亮我未来的人生路！母亲头顶上的月色足以温暖我往后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