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醒了,田野醒了。
初春,沉淀的精气神突然升腾。
村头那棵千年的老槐树渐渐地冒出星星点点的芽苞。
有着一千七百多年历史的建昌圩,舒展开八十四华里的身肢,青春依然,还是那样矫健。
明媚的阳光丝毫没有吝啬,大大方方地倾洒在辽阔的乡村。蓝天上的白云,在头顶飘移着,圣洁的白色带给大地一片祥和。农历二月,建昌圩的水域储藏着生命的力量,倒映着我奔赴行走的脚步,倒映着连绵起伏的旷野。
习惯于矜持的油菜花、蒲公英、黄鹌菜、酢浆草已经半开半合,甚至田埂边一排排的香樟树正愉悦地酝酿着颤动。草长莺飞,沉睡了一个冬季的大地,心怀期待和春天约会,去欣赏桃红柳绿的瑰丽醉意。
没有多少叹息,抹去凛冽的朔风,来自春天的阳光幸运地落在第十三代非遗传承人、今年四十出头的张萍的额头上,依旧还是那么鲜亮、那么年轻、那么快乐。走路的步伐如当年大学毕业时一样坚定、一样沉稳。我注意到她的微信朋友圈:刚刚完成开年的第一锅酒,刚刚参加完常州市青果巷集市活动,刚刚在3·15消费者权益日获“常州市放心消费创建先进单位”。看来,这个二月她没闲着,很忙。二十年前,同样是农历二月,同样是乍暖还寒的春天,那一年,她从四川雅安一个叫作“雨城区”的山洼老家,来到母亲的改嫁落户地——金坛建昌圩创业。仿佛是一阵随风而逝的芳香,踏过泥泞的激情在她体内蔓延,如同风的战栗与奏鸣。勇闯社会需要付出,需要智慧,需要隐秘的疼痛,她做过景德镇瓷器销售,做过女性化妆品的推广,做过……触目可见一道道车轮纵驰的辙印,太多经历与过往,让一个弱弱的女性在不断地搓洗中渐渐坚强起来。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人,每个个体的人却用不同的经历度过时间。张萍留住天真的神韵,心终究还是沉浸于建昌圩的吕坵,静静地系住关于酒乡的酒香。
吕坵,地处建昌圩东北部,北纬31°49'51\"~ 31°49'41\",东经119°31'55\"~119°31'73\",总面积5.83平方公里,一个在中国的版图里极其微小的地域,如果不放大十万倍、一百万倍,很难寻找。吕坵村距今已有千年历史。早在三国时期,东吴吕蒙大将军就派兵驻扎这里。相传,充满传奇色彩的老槐树见证过董永的孝道和七仙女的爱情故事。董永传说以及永远的孝道与爱情,于2006年名列江苏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09年成为国家级非遗项目。吕坵因为水网纵横,芦苇稠密,抗日战争时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地方游击队进行革命活动的重要场所,曾经留下过陈毅、谭启龙、江渭清、章蕴、王曼等老一辈革命家的红色足迹,至今这里还留存着新四军创办的“湖滨学校”“新四军被服厂”“兵工厂”遗址。
时间为吕坵截留了一段飞逝的情境。
世间的天意或许是有定数。面对我的采访,张萍如此自嘲。之所以今天能够深爱这方水土,恐怕就是遇见的等待与寻找。
一颗爱心一直停留一直盘旋,恍惚间朝阳初升,千年的云烟散尽,砰然溅起苍茫岁月的真善美,温润幸福。或许带着四川酒乡浓浓的醉意,张萍一直在关注着建昌圩吕坵关于酒的民间传说。在与当地老人聊天中,经常听他们念叨:吕坵行政村有个自然村叫夏潢,四面环水,明清时期有过一家王家酒坊,虽说酒坊不算大,但还是占了小半个村落,做酒取水来自明朝的两口井。
那日,在夏潢自然村,我遇上自幼年就生活在这里、今年八十九岁的吴兰娣,她一脸陶醉似的告诉我,那酒啊,“一阵风吹响,全村闻酒香”。甚至还有人夸赞:闻见酒坊香,神仙迈不动步。
据说抗战时期,吕坵酒坊的高度酒悄悄地用来为新四军伤病员消毒伤口。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被日本鬼子知道了,于是一把火烧了酒坊。由此,张萍和母亲张秀蓉(十二代非遗传承人)常常念叨这件事。母亲提起自家祖上也开过酒坊,自小在四川雅安老家忙前忙后帮大人酿酒,还说起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父亲喜酒,酒量好,被许多人称之为:酒疯爷。记忆里,张萍从小耳濡目染家中整日飘香的酒坛、酒罐、酒瓶进进出出,十分忙碌。母亲建议,能不能恢复吕坵的酒坊,为传承尽一点力。
2007年的五月是张萍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由此,“千辛万苦”这四个字将与她相伴。
五月,稻花尚在酝酿香气,此时的蛙声、蝉鸣还在等待时机。五月,黑色的眼睛,遥望的眼神,在幻想中闪亮。张萍缓缓地走进阳光。她翻阅一切关于酒的文献,一切关于酒的传说,一切关于酒的音符。
《寄刘禹锡》(作者:盛唐诗人戴叔伦,金坛人):谢相园西石径斜,知君习隐暂为家。有时出郭行芳草,长日临池看落花。春去能忘诗共赋,客来应是酒频赊。五年不见西山色,怅望浮云隐落霞。相比较老前辈戴先生对酒的描写,其实张萍更喜欢戴叔伦在二十五岁前写下的《南野》中“茶烹松火红,酒吸荷杯绿”的诗句,或许这样的诗句更具有年华的沉醉。
《清嘉录》(清道光年间顾禄著。苏州文士。)记述:江南“乡田人家以草药酿酒,谓之冬酿”。冬酿就是农家的米酒加入香草酿成,酒浓度很低,十分甘甜,还有桂花的香味,老少皆宜,非常好喝。渐渐地,喝冬酒成为金坛以及周边一带冬至节气的一种习俗。
《随园食单》(作者:袁枚,清代文学家)介绍:金坛于酒,“于文襄公家所造,有甜、涩二种,以涩者为佳。一清彻骨,色若松花。其味略似绍兴,而清冽过之。”
当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提起酒,金坛人不得不说到明朝的贡酒“封缸酒”——如今的国家级非遗项目。金坛“封缸酒”历史悠久。据传,汉朝在长荡湖畔涑渎港有个叫杜晓九的酿酒者,为了寻找好米,围着长荡湖东南西北踏了个遍,经过反反复复地酿制,发现一般米经发酵只能有三至五个酒孔,最多七个孔,而独有来自指前标的糯米能产生九个酒孔,况且异香满口,回味无穷。后来老百姓口口相传,说是连朱元璋皇帝也喝过金坛的酒,赞赏道:此酒醇厚稠如蜜,芬芳馥郁,真乃酒中极品。几年后朱元璋坐上皇位,善良淳朴的金坛人铭记圣旨,将酒作为贡品送到金陵。朱皇帝下旨命名此酒:“封缸酒”。
继承或者弘扬,那些日子,酒像波涛一样在张萍的脑海里翻滚,翻滚的还有清晨的彩霞和夜晚的梦想。张萍相信只要努力,即便是梦里的天堂也会有成功。或许梦里的天堂并不遥远,并非遥遥不可触及。一个声音在强烈地告诉她,你的天堂,在你善良坚守的心里。
于是,她走进一片沧海。
这片沧海在风中摩擦,像自言自语,往前,再往前,一座连绵的大山、一条静静的河流、一盘暖暖的夜月。
追逐,试图从酒中寻找灵魂。张萍回到出生地四川雅安的山凹酒乡,探寻传统的民间纯粹的手工酿酒技艺,回到曾经种过的玉米地、高粱田,寻求最好的酿酒用料。2007年至2009年,断断续续地,她去过重庆、湖北、山东、安徽、江苏苏北,几十万公里,有时自己开车,有时坐乡村的“啪啪”车,有时步行,到底翻过多少座山、跨过多少条河、拜访过多少手工酿酒大师、穿越过多少高粱地玉米地,她没有做过统计,只有一本账,她算过,整个行程花费了将近十万元。闻到各种的酒香包含着大地的沉静,寻访到的一切都弥漫着阳光所赐予的关于酒的格调。是的,张萍用嗅觉品鉴香味、品鉴口感,也可以说张萍终于品到了创业人生的艰辛与价值。特别是那一次从重庆开往湖北的八百多公里路程,七个小时有三个多小时是山道。从来不会晕车的张萍这一次自己开车晕了,一个急转弯连接着一个急转弯,好几次差一点点翻车,半个车轮压在悬崖边,惊魂未定,接着开。如今说起这件事,她依旧是心有余悸。家里人、同学、朋友们都很不理解,责怪她:没谁逼你,需要这么拼吗?连命都不要了,还怎么创业?
张萍只是淡然一笑:如果人生有苦,那我就把苦吃尽,期待苦尽甘来。
翻阅中国文明史可以发现,酒如同血脉一般在中国文化血脉里源远流长。自古酒的原料是粮食、水与酒曲,将蒸熟的粮食与水、酒曲拌匀,发酵后得到的液体就是酒。酒自出现起,就成为各种场合中不可或缺的饮料,上到敬天祭祖、国事大典,下至宴会雅聚,居家待客,酒都充当着助兴的角色。所以早年诗人艾青形容它是“水的外形,火的性格”。古往今来,酒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过许多流光溢彩的诗篇。我曾经发表过一篇散文《杯酒有乾坤》,写到过酒的豪迈、酒的烂漫、酒的寂寞、酒意味深长。自称为“天生酒徒”的刘伶,在酒界的历史里有非常高的知名度,他写过《酒德颂》。一个怪人,他不坐马车不坐牛车,偏偏喜欢常坐鹿车,携一壶酒,使人插锄头跟随其后,说是:死后埋我。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个个是酒徒。《晋书》《世说新语》中记载他们酒后行状的文章不但多,而且很是传神。如阮籍,善诗,尤嗜酒。有人考证,据说他做官就是为了有酒喝。当然,如果提起李白、杜甫、欧阳修等等,那几乎个个都是饮酒(这里用“喝”可能更恰如其分)高手。特别是那一年我去了滁州醉翁亭,充分领略了欧阳先生“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喝酒的精神境界。
我曾经读过著名散文家梁实秋先生的《雅舍忆旧》一书,对其中那篇《酒中八仙》特别有感触。他这样表述:我们轮流在这两处聚饮,最注意的是酒的品质。每夕以罄一坛为度。……酒坛就放在桌前,我们自行舀取,以为那才尽兴。我们喜欢用酒碗,大大的浅浅的,一口一大碗,痛快淋漓。对于菜肴我们不大挑剔,……酒从六时喝起,一桌十二人左右,喝到八时,不大能喝酒的约三五位就先起身告辞,剩下的八九位则是兴致正豪,开始宽衣解带攘臂,猜拳行酒。这就是我为什么对于梁先生的这篇文章很有好感,因为他生动描写了一帮朋友间喝酒无拘无束的放松状态,用他的话说“既称为仙,应有仙趣,我们只是沉湎曲乐的凡人”。当然这段记述是在“九一八”事变之前,抗日战争时期政局混乱,梁先生的酒友们各奔东西,再难有如此雅兴。同样写酒,作为著名演员黄磊在《炊烟食客》一书中写到一篇《甜酒酿》,他更多的是从父亲酿酒岁月为“童年增添了一份缥缈的氤氲感”,以至“挥不去的烟云穿越时光阻碍缓缓飘来”,“存久的回忆便成了泛黄的照片,虽然淡了色彩,却添了一份厚重的岁月缅怀”。
为美丽而灿烂绽放,可以是一缕怡然、一簇斑斓,可以是一片含笑,还可以是春心萌动季节里的花好月圆。那么,张萍作为一名女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面对飘洒的酒花,执着于继承传统手工制作酒,即便是张不开口的春寒,也要用专注地执着,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裂缝的天空,也许一点都不奇怪。
我问过张萍以及她的朋友,张萍会不会喝酒?回答是:最多一两。终于,不会喝酒的张萍在夏潢自然村王家酒坊旧址创办了自己的“山水酒坊”,取名:“望仙桥”白酒。她为了延续并且提升吕坵老酒坊的品质,除了去全国酿造专业首屈一指的无锡江南大学学习进修酿造理论知识,虚心向长期从事酿酒工程与微生物学科领域科学研究的教授杜海(茅台酒业技术顾问)学习,并将其请到吕坵做现场指导;还拜师从四川老家请来了酿酒传人汪波为常驻吕坵的技术指导,同时结合江南本土制酒工艺,作了改良。说到汪波,可能知道者不多,可他的师傅骆宗远很厉害,在中国最大的白酒原酒生产基地四川邛崃,是赫赫有名的酿造工程师。手工传统技艺、纯粮酿造、地缸固态发酵,经过两个多月的制作、发酵,并将董永、七仙女传说,孝道文化与酒文化融为一体。将获巴拿马金奖的金坛指前标米作为主要原料。从选料、制曲、蒸煮、糖化、发酵,直至蒸馏、陈酿、灌装、包装,各道工序严格按照清香型固态地缸发酵工艺,执行国家白酒标准,酒花均匀饱满。当年年底,山水酒坊举行“望仙桥”酒封坛仪式,一时轰动大江南北。
建昌圩将二百多条河流、一百七十多块土地收纳囊中。我许多次沿着圩堤行走,面对两万多亩天荒湖幻想。村口那棵老槐树居于圩堤的东南角,似乎更像一位信心满满的长者,与大地紧紧依偎,健朗的身躯时而弯曲时而浩荡,时而又被葱茏的绿枝淹没,每当一个新年来临,它便越发豪迈、率真。有一次我惊诧地发现,在太阳光的照耀下,老槐树居然透出青春的光泽。
在酒坊里,我碰巧遇上拎着酒壶来打酒的王锁寿老人。老王今年八十六岁,属虎,是“王家酒坊”的后辈,酒龄应该从十六岁算起。原先做过乡村教师,喜好烟酒,一天两顿,早年半斤一顿,一天一斤轻轻巧巧放进肚子。如今身子骨还行,但是子女不让喝太多了,中午一两,晚上二两。自打吕坵恢复酒坊,他就一直喝“望仙桥”酒。老人乐观地说:我就两大爱好,一是喝酒,二是听收音机。一边喝酒一边听戏,浑身都舒坦。
据说吕坵老街有许多这样的老人。张萍正在考虑,酒坊门口办个小酒馆,弄点豆腐干、花生米,让每个老人免费喝一两酒,谈天说地,可以不受时间限制地交流聊天。
在望仙桥、老槐树之间已经行走或者奔赴多年,张萍簇拥亲昵过,将自己曼妙的身姿投入建昌圩的怀抱,一遍又一遍翻录时间。从铺满新绿露珠的春天,到凋落的叶子已然落进秋天的怀抱,再回到奏响蝉鸣的清晨,终于,她成为建昌圩的一部分,并且为圩堤带去流动的光彩,以微笑的花蕾,用酒乡的方言唱出歌声,唱出建昌圩望仙桥的乡愁。
——“望仙桥酒酿制技艺”被评为金坛区非物质文化遗产。
——张萍被认定为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望仙桥酒酿制技艺”区级代表性传承人(古法酿造十三代传人)。
一个“创百年酒企,传千年故事”的酒坊诞生了。巨大的生命力推开厚厚的冰层,承载着人类的智慧、人类历史的文明或许正在她的手中展示,张萍内心不由得掀起阵阵的春潮。
2024年,刚刚结束“五四”青年节蓬勃的欢庆,整个世界仿佛都洋溢与充满着青春的朝气。一个午后,阳光明亮,我又一次开车半个多小时,来到姹紫嫣红的吕坵,来到“山水酒坊”。突然,我发现张萍久久地站立的酒坊门口,在遥望着远处盛开的黄色、红色、白色、蓝色的花朵。哦,不知道她的眼睛里是否看到了视角里所能描绘的色彩,是否能看到了昨夜流过的梦,梦里是否会有传统文化的表现形式?我难以猜测。
但我相信,透过与她交流的言语,以及绿草遍地的院落,初夏的光和流动的风,正沉入她的心底。一场关于传承与发扬的灵魂对话,缓缓地走进闪亮的阳光。曾经的泪水化作悠扬的潺潺音韵,曾经的飞花正在迎风飘荡。那楚楚的光线,即便是逆光,只要打开,也会照亮所有的土地、所有劳动者的手心。青年是创造新文化的生力军,是非遗保护与传承的主力军。时间会流逝,岁月会催人变老,可是只要有一代又一代人记忆与技艺的承续,与时俱进,那么坚守的匠心、非遗的“年轻态”,会离我们的年华越来越近,离大自然的青春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