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

2024-01-01 00:00:00陈永胜
翠苑 2024年5期
关键词:刘平刘芳皮划艇

我做过一个相同的梦无数次。梦里,我问自己,是在做梦吗?

刘平给我打了六个电话,前五个我都没接到。导师在给我安排工作,我刚挂了导师的电话,刘平就打进来了。没什么客套话,直接约我酒吧见。

刘平,是我小时候光着屁股一起玩的朋友。小学的时候他家里出了点事,全家都搬去了外地,那以后联系就没那么多。现在倒是巧了,两个人都在厦门。刘平从大学开始写小说,也是老天爷赏饭吃,一投一个准,没几年,就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今年刚出了一本书,叫《溺水》。刚一出版,就给我寄过来了,不过我一直没抽出时间看,封皮都没拆。书的封面很有张力,整页都是海水,直漫到天空上,在左下角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女人被压在海水下,伸出左手,不知在呼唤什么,往下看,能隐隐约约看到这个女人长了一条鱼尾巴。

刚过惊蛰,厦门,回南天,全世界都是潮的。寝室的地板往外渗水,天花板上也结着薄薄的水汽。走出寝室门,走廊上更加湿滑。天空是灰蒙蒙的,闷热,小雨下着。

刘平约我在一家酒吧见面。这家酒吧在地下,空调的温度打得很低。装修简单,头顶上看得见钢筋与混凝土,地板黏糊糊的。酒吧里人不多,角落里的驻唱唱着痛仰的《公路之歌》。刘平在另一角的桌边坐着,头发很湿,眼镜上也有水滴,似是刚洗完头发。我在他对面坐下,他看到我来,也不招呼,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

音乐低沉,重复着一个旋律。吧台上调酒师忙碌着,边调酒边和坐在吧台的顾客聊天。气味很怪,酒水的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气味,再仔细闻,闻到了我自己衣服上浅浅的馊味。这个天气,衣服洗了是干不了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尴尬,直勾勾地盯着刘平。想来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一是不知道见面干什么,无话可说。二是打心底里有点怕。自从开始写小说,刘平就挺魔怔,不好说,总感觉有点怪。他喝酒很慢,歇一会儿喝一口,抬头看看我,眉头紧蹙,逼得眼镜都往后退了退。张张嘴,又没说话。坐了一会儿,他突然放下酒杯,身子往前倾,直到他的鼻子快要贴到我的鼻子才停。他压低嗓音,对我说:“月生,我杀人了。”

2023年夏天,闷热,感觉比往年都要热。来东北四年,已经习惯了这种闷热的夏天。刚来的时候,以为东北的夏天会很宜人,来了不久发现自己错了。温度并没有比老家低半点,宿舍里没有空调,只有老式的摇头扇吊在宿舍顶。每天军训回来,迷彩短袖都能拧得出水。宿舍没有独立卫浴,洗澡要去学校的一个大澡堂,里面有几十个淋浴头。一个学校有上万个人,人多的时候,排一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情。宿舍的每一层楼有两间用来洗漱的屋子,一个屋子五个水龙头。每次军训回来都有人脱光了衣服,去洗漱间冲澡,拿水管接上水龙头在屋子里相互冲洗,好像屋子是他们家的私人浴室。

每次看到这种裸体的艺术,我就在思考,以后如果要是还有机会继续读书,一定得去个有独立卫浴的学校,这样至少不会被迫每天欣赏这种人体艺术。除此之外,这种情况还滋生了我的另一个心愿:想去看大海。我的理由很俗,在大海里洗澡,一定不会因为人多而排队。碧海蓝天,海天一色,到处都是蓝色的一片,一望无际,想怎么洗就怎么洗。不过应该是不让搓澡的,搓掉一身泥,别人还怎么洗。

洗漱间洗澡的事情我以为只有在军训的时候会发生,大家又累又热的,也能理解。我错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四年,每到夏天都能有人在洗漱间脱光洗澡。这种场景导致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我在大海里洗澡,身边环绕着各种海洋动物,海豚、海牛、章鱼,还有人鱼。我们一起在自由的大海里畅游,章鱼为我梳头,海豚为我擦拭身体。正洗着,一些粗大的水柱砸在我的身上。我回头,看到几个高大的巨人,离我们很远,裸体,腋毛、胸毛、阴毛都极为浓密。他们拿着又长又粗的水管在互相冲洗,一边嬉闹,一边洗澡。其中一个巨人月亮般的眼睛锁定了我。他们停了一下,然后发狂似的朝我们追来,大家四散而逃。我不会游泳,呆站在原地,等待着死亡。人鱼猛地拉住我的手,在海里飞快地游。逃了好远终于停下,她转头,湿湿的头发撩过我的脖子,声音突然从林黛玉变成了鲁智深,狠狠地问我:“为什么要害我?”

大学的最后一年,我跟着五百万考研大军一起踏入了考场,最后勉强考上了研。女友比我小两届,苏州人,说话娇声娇气,一股水乡的味道。她从小被家里捧在手心里长大,很喜欢和我待在一起,总爱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半年除了陪女友无事可做,想来应该找点事做,便每天写点小说,写了就投,都是没什么音讯。倒是有一位友善的编辑给我回了邮件,很短,只有“全是瞎扯”四个字。

六月中旬,女友放暑假。两个人商量着准备去海边玩玩,最终选定了山东的几个城市。女友犹豫不决,我说那就都去转一转。第一站是威海市,下了飞机已是晚上十一点,去售票站买了两张机场大巴票,告诉司机师傅民宿的地址。司机一脸善意,操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告诉我们在微笑街下车。大巴上人不多,没开灯,只有路灯照进来的一点光,静得出奇。伸长脖子看看,所有人似都耷拉着脑袋,看得我昏昏欲睡。正要睡着,女友拽着胳膊摇了摇我,指着窗外说,好多蒜苗。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看,有气无力地答道,是小麦。女友又说,小麦不是黄色的吗?下了车,头上就是一过街天桥,街对面是个小吃街,旁边是个汽车站,似乎离市中心不远。打开地图一看,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司机几句,和女友商量了一下,准备把行李箱寄存一下,随便逛逛,明天再去民宿。

我们找了个小吃店,点了两碗面。我饿了,光顾着吃面。女友去跟老板说寄存的事。女友给了他一百块,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临走的时候去跟老板砍了半天的价,最终要回来了五十块钱。

沿着马路走了约莫三十分钟,才到了海边。很黑,用手机打着手电筒才能勉强看到脚下的海水,至于心里期待的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一望无际的只有黑暗。从黑暗中穿过来到海边,迎接我们的仍只有黑暗。我感到一阵困意,对于晚上发生的事情没了什么印象。

第二天,我们换了个地方。换上泳衣,来到了一个海水浴场,人很多。天气不算好,太阳很小,有风。在海边租了两个游泳圈,二十块钱。女友想存东西。我说没事,不用浪费钱。于是就把东西放在了沙滩上,两个人抱着游泳圈就下了海。算是第一次来海边,比较失望。海水不是蓝色的,是灰色的,浑浊的,离岸边较近的地方甚至是很脏的。见到了海,就失去了海。热心的大妈告诉我们,往里走,会干净很多。我们抱着游泳圈往前滑行。看得出来,有不少本地人。海边还有大爷在滑皮划艇——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皮划艇,一个长棍,一个平平的充气长方体,大爷就站在上面划。我和女友在海里玩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海水变凉了,一瞬间变凉了,凉得我打了个寒战。

有孩子在央求大爷教他们玩皮划艇。大爷说,会游泳吗?孩子说,会啊。大爷说,那可以试试。几个孩子皮肤黝黑,戴着泳镜,看得出来是当地人。他们轮番尝试了之后,也都放弃了。大爷划到我们身边,问女友要不要试试。女友害怕,连忙说不。大爷又问我,我也拒绝了。在海里泡了一会儿之后,又觉得太凉,想着可以运动一下,于是找到大爷,说想试试划一下皮划艇。

从水里爬出来,趴在皮划艇上,暖和了不少。我先从尾部爬到中间,慢慢站起来,两只脚踩在两边。大爷说,慢慢站起来,别往下看。大爷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总想往下看,一看,就开始晃,于是就要翻,翻之前我把手里的棍子一扔,栽进了水里。

掉下去的一瞬间,喝了一口水。水不深,并没有超过我的身高。但是第一时间我的脚没有碰到地面,我蜷缩成一团,感觉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那无法呼吸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快感极具征服性地席卷而来。随后,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胳肢窝,把我从水中托举了起来。我摇摇头上的水,把头发往上捋了捋,随即又爬上了皮划艇。我并没有急切地掉下去体验那种感觉,我仍然在努力保持平衡。可是这种平衡是短暂的,我又掉了下去。那种感觉再次向我袭来,只是似乎,比刚刚更要强烈。没等多久,大爷又用他那有力的手把我托了出来。如此重复了好多次。

平衡,掉落,喝水,快感,出水。

我开始希望大爷能离我远一点,能让我在水下待的时间长一点。大爷似乎能看穿我的想法,游向另一边去教别人游泳了。我立马爬上皮划艇,开始期待着坠落。奇怪的是,这次似乎很稳健。我划出去一段距离,似乎渐渐掌握了诀窍。没多远,终于再次掉了下去。掉进了水里,那种已不陌生的感觉再次向我温柔地袭来,一种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温柔又一次覆盖了我。印象中,冲击感太强的感觉都不会持续太久。可是现在,这种感觉持续着,持续着冲击我的大脑,使得我的意识模糊。

2010年,我上五年级,学校在乡下的一个小村。我住在隔壁村,每次要走二里路去学校。小时候觉得这一公里并不近,所以探索出了新路——从山上翻过去。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路有没有更近,只是,走山上会更加有趣。下午两点半上课,我们十二点半就吃完饭准备去学校了。从家到学校,一般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所以这一路上是大有可为的。

每到下雨天,山上的一些大坑就积满了水。夏天的时候,我们会在里面洗澡,即使我们大多数不会游泳。现在想来,上学的时候防溺水的宣传教育确实很重要。那时候,我,刘平,刘芳,三个人玩得最好。

刘平,是班级里的第一名,写作文每次都得满分,能背很多古诗,经常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听村里人说,他爸是个卖玉石的,早些年在深圳卖的时候被人家骗了,钱也没了,货也没了,胳膊还被打断了。那时候治安不好,找警察也没把东西找回来。

从那以后,刘平爸爸变得爱看书,什么都看,也带着刘平看。士农工商四个字天天挂在嘴边,希望刘平能成个文化人。虽然被骗,但早年已经赚了不少,因此刘平家仍然是我们三人中最富有的。后来还是刘平爸提供启动资金,带着我们的爸爸一起去山上干采石的生意。

刘芳,是女孩。她爸早年和我爸一起干过活,后来在山上采石场炸山的时候被炸死了。雷管不炸,他去看,到了面前,炸了,就在我爸和刘平爸面前,骨头渣子都没给剩。每次有意无意提到这事,我爸总是叹气,随后就告诫我,一定要对刘芳好,干什么事都要想着她。事实也是这样,每次家里有好吃的,我爸就让我给刘芳家送去。刘芳不爱学习,尤其是数学,乘法口诀表背着都费劲。

她就一个爱好,画画。

每次语文课和数学课都在画画。不是因为她别的课不画,是因为我们没有别的课,我们只有语文课和数学课。别的课只在课程表上存在,但是从来没上过。我们每次上课前只能去赌概率,百分之五十是语文,百分之五十是数学。

美术课的作业本上,我每次都会画几条波浪线。刘芳问我,你画的是什么?我说,水。她说,什么水?我说,水就是水。

我最后一次见刘芳是在2012年。那次连着下了很多天的雨,但天气依然炎热。我们在那个中午,在那个热得让人发疯的中午,决定去洗澡。

正是山枣挂果的季节,那是一种野枣,果树像是高大的野草,但是果子还算甜。山上很多,我们很爱吃。有的枣树会长在坟堆上,我们一般还有点敬畏之心,不去摘,即使坟堆上的枣树的枣一般都比较大。

刘平说:“热死了,洗澡去吧。”

刘芳说:“我都行,我听你们的。”

那天,比往常都要热。天蓝得跟画笔涂的一样,路边的知了不要命似的叫,野草倒是不怕热,肆意伸展着身躯。我们走过大路,走过一个很长很长的上坡,走过机器仍在运作发出轰隆轰隆声音的采石场,走过崎岖的小道,走过童年漫长又遥远的路。我的心里很乱,不知道去还是不去。要是往日,我肯定是第一个叫嚣着要去洗澡的。我喜欢水,尤其喜欢在这种酷热的暑天跳进冰凉的水里,把头埋进水里,透过水面看天空。天空是灰蒙蒙的,蓝天、白云,都是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仿佛加了一层滤镜。水面澄澈,除了水和水荡起的波纹,什么都没有,我喜欢待在水里。

我犹豫了一会儿,下了个艰难的决定。我说:“走。”

这座小山不高。也许之前是高的,但是被我们的父辈开山采石挖去了很多,零零散散地挖出许多巨大的坑洞,崎岖不平,像是坑坑洼洼的脸。后来开山采石的事业荒废了许多,村里只留下了一个采石场,之前那些坑也就没用了,一下雨,就会积满了水,我们管这种山里的水塘叫池塘窝子。今天来的这个池塘窝子两面环着不高的悬崖,直直立起来,太阳很大,光往下打,被悬崖挡住了一半,水也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亮,一半暗。这里我们比较熟,洗澡还是药虾都是在这。药虾,比较简单,去农药店花两块钱买一盒药(具体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里面有十支,敲开三支灌进空瓶子里,再加满水,拧上盖子,在盖子上戳几个眼,往水塘里滋。十来分钟之后,虾就会自己爬上岸。据说原理是药让水里没有氧气,虾必须得爬到岸上来呼吸。

今天的水似乎确实比往日多。我们一般都在边上洗。刘平脱了衣服就往里跑,我跟在后面。刘芳在岸上帮我们把衣服一件件叠好,然后自己慢慢脱下橘黄色的短袖和白色的短裤,又把自己的马尾辫盘在了头上。我们在水里看着刘芳,阳光打在她的后背上,随着她晃动的马尾辫摇曳。刘平喊,快点来,可凉快了。刘芳穿着白色的肚兜、粉色的内裤慢慢走了过来。她比我们更靠近岸边,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在了上面,两条胳膊抱着两条并排的腿,看着我们浅浅地笑着。刘平用手捧着水朝她泼去,来玩啊,刘芳。即使关系很好,我们也都以全名相称。刘芳站起来,也用手捧水去泼我们。她说,你们都把我的头发弄湿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头发。刘平说,太阳这么大,一会儿就干了。阳光照在水面上,顺着我们激起的波浪一圈一圈地往外游。

我们玩累了,坐在浅水里。刘芳垂过头去,一边拧着头发一边问我们:“你们以后想干什么?”刘平说:“我想当个作家。”

我不说话,低头看着水面。水面还是那样,波澜不惊,它吞吐万物,报以世界的只有一圈圈波纹。谁惊醒它,谁就是它的中心,哪怕走得再远,哪怕消失得无影无踪,波纹仍会记得那开始的原点。今天,我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不敢想。我把头埋进水里,在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觉得想睡觉。模模糊糊中我听到刘芳叫我,刘平把我的头从水中拖了出来。

我问:“你们冷不冷?”

刘平说:“不冷啊,你发烧了啊,糊涂成这样。”

刘芳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他们俩笑了起来。

我说,我往里面走走。他们在阳光那里,我也在,现在开始我要向阴影处走去。踏进阴影处,水变凉了。我继续往前走着,向着阴影,向着不断变凉的水。走了一会儿,我似乎听到有人叫我,我不知道那声音来自哪里。在迈出寻常的一百步的其中的一步时,我感觉到这是特殊的一步——自己的脚没有踩在柔和的沙土上,随即我的身子往下一倾,整个身子进入了水下。在入水的一瞬间,莫名其妙的快感包裹着我,这使我的大脑越发不清醒。水很清,但不见底,模糊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接着,我听到刘芳大声喊我的声音。透过水面,我看到她急切地往我这里走来,本该模糊的意识却变得越来越清醒,清醒地看着刘芳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重复走着和我一样的道路,一样的身子一倾,跌在了我的面前。她挥动着手臂在水下朝我走来,她不会游泳,只是凭着本能前进,最终她抓住了我的手。她挣扎着向浅处走去,带着我。我却沉浸在这种快感中不想脱离。

在我们俩拉扯的时候,刘平过来了。刘平拉着我们俩,往外面游。我挣扎着说:“别管我。”刘平不知道能不能听到,他只是转头摆摆手。我说,救刘芳。刘平没有动作,不是他没有回应,而是他没有多余的手了。他拉着我们俩,努力向上浮。

大约一个小时后,学校的老师来到了池塘窝子边上。我躺在岸边,躺在刘芳为我们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旁边。周围围满了人,除了老师,还有村里的大人。几个大人已经朝水里走去,不知过了多久,刘芳被她们抬了上来。

刘平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抱着头。我问:“刘芳死了吗?”

我再次被大爷托住胳肢窝从水里举了起来,我觉得水冰冷无比,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这种寒冷已经让我承受不了。我转头告诉女友,我要上岸了。女友说要再玩一会儿。

女友是我第二任女朋友。我一共就谈过两段恋爱,都是在大学。前女友是个学姐,同专业的,总有问题要请教,一来二去,也就慢慢地在一起了。后来她大三的时候,我们分手了,她找了个老板,在我们分手之前他们就好上了。我倒也不怪她,人之常情,谁好就去找谁,人都是在比较里选择的,没别的,都是命。现在的女友很好,家里挺富裕。最近在筹划给她买车。在一起两年多了,女友也没把我们的事告诉父母。这也好,家里穷,怕人家瞧不上。

我站起身,把游泳圈套在腰间,我觉得自己很滑稽,很像一只陀螺,转着往岸边去。下雨了,雨水不紧不慢地打在泥黄色的海面上。不远处的海边,一只毛发旺盛的大金毛在主人的陪伴下在浅海处狂奔。海里的人见到下雨,一部分陆续地往岸上走去,剩下的依然在海水里。我来到岸边,找到我们放在沙滩上的东西,打开了塑料袋,拿出我的短袖,套了上去。穿上衣服后,我感觉到了一些温暖,但是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天空也变得更加阴暗,这一整片区域都像被一块巨大的幕布遮盖起来,没有一丁点儿海风,感受不到气流的流动,只能感受到空气里的潮湿,觉得水汽正顺着自己的汗毛孔往里进,充满自己的身体。岸边的人群嘈杂,有吆喝着找孩子的,有在海边拿着水枪一边大喊一边乱开枪的,还有吆喝着卖雨衣的。

我把塑料袋垫在屁股下面,坐在沙滩上,看着海里的女友,她在大叔的指导下学习着皮划艇。她的动作和我差不多,似乎比我更有天赋,她先是趴在上面,然后慢慢坐起,她没有站起,只是坐着划。即使这样,也划不了多久,很快就失去平衡,掉进水里,随即在大叔的托举下出水。如此反复几次,我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怕失去平衡,女友弯着腰,趴得很低,大叔总是站在她的正前方,眼神盯着女友的胸前。从水里把女友举出来的时候,手放的位置也很模糊。

我站起身,喊了女友几声。大概因为距离太远,她听不到,于是我又加大声音喊。声音在雨幕中消散,最终散成一片一片,和雨水一起掉进了大海里,女友没有任何回应。雨下得更大了,我又加大声音喊了几嗓子。女友开始往岸边走,大叔也划着他的皮划艇向岸边来。

雨渐大,在雨声中传来了呼喊的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在深水区,一个母亲在呼喊,声音很模糊,撕心裂肺。她手上拉着一个孩子。两人随着海浪沉浮,似乎即将被海水淹没。那个划着皮划艇的大叔扔了桨,跳了下去,先是在海里跑,跑了一段,改成了游,往那对母子那里游。

海浪变得很大,我在岸上都能感觉得到那海浪的力量。母子被一波一波的海浪不断往里推,大叔逆着海浪往前游。海面上起了雾气,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个身影。海边很乱,大家忙作一团,可是又好像没干什么。

我要走,女友说等一等,她有点担心那个大叔,我正要跟女友说那大叔吃她豆腐的事。海边有人上来了,两男一女,还有一个小孩。听围观的人说,两个男的是后来过去的,把母子都拽了上来。划皮划艇的大叔去得早,遇到一个急浪,为了推母子一把,自己被浪冲下去了。女友在一旁听着,眨巴着大眼睛,流下两行眼泪。我拉着她,赶忙离开了海边。

我们在路边打车。车不少,也都停,但没见几个拉客的。都说我们刚从海里上来,又淋了雨,身上还有沙子,弄脏了车,难洗。我本来表示理解,几辆车过去,想通了,我理解个屁啊,拒载有什么好理解的。又拦了一辆车,司机又是不拉。我说,你不拉也可以,我打电话投诉你。司机这才让我们上了车,带我们回了民宿。

上楼,进房间,洗完澡觉得累得不行,爬上了床。翻来覆去睡不着,女友在床上坐着,也不说话。从海边回来她情绪就不对,也不跟我说话,我自己也有点生闷气,就没理她。不知道自己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只觉得意识模糊又混乱。

海边的风浪越来越大,远处的母子的身影越来越小,岸上的人陆陆续续地往母子身边跑去,一个人跳入海里,忽然消失不见,再看,一只大鲤鱼跳出了海面。又一人跳进了海里,人没了,再看,一颗海星被海浪推到岸边了。又一人跳进去,不一会儿,一只八爪鱼上来了。如此反复,岸边爬满了海物,岸上的人们都围在岸边开始捡海物,同时也有人还在往海里跑。海边热闹异常,海里的母子已经看不到踪影了。

女友说,你快去救人啊。我犹豫,我说,你看不到他们都变成了海鲜吗?女友说,你快去救人啊。我说,我怕死。女友说,你快去救人啊。我转头看了看女友的脸,两眼空空,眼睛瞪得老大。我想了想,鼓足了劲,往女友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女友没有反应,说,你快去救人啊。我正奇怪,又回去看了看海边的人群,这时,我感觉女友从后面推了我一把。这一推,我掉进了海里,明明是海边,却变得很深很深,怎么也爬不上去,往上看,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水汽。

我惊醒。女友从侧面抱住我,已经熟睡。我摸摸她的头,有点烫,估计是淋雨发烧了。我把她的手从我的腰上拿下来,给她盖好被子。我下了床,穿衣服,出门。

雨停了,大路上积水不多,城市排水系统做得不错。我顺着路走,海风很凉,拖鞋踩在路上发出怪叫声,路灯很暗,往下滴着水。不知走了多久,往前看,白茫茫的一片,再往前走走,竟然是海,是白天的那片海。怎么变成白色了呢?往海边走去,越走越近,只觉得海越来越白,再定睛一看,海有了尽头,不远处竖起了两面看不到尽头的墙,把海包围了起来。

我跑到海边,海浪打到脚上,很凉,不知道海水里有什么,竟然渐渐地发起光亮。我坐在沙滩上,想到白天的那个大叔,心里很不好受,不知道该不该恨他,人都没了,况且又是见义勇为地没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可他也的确占了我女友的便宜,越想心里越乱,越烦。又想到刚才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什么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正当我放空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陌生的城市,认识我的只有女友,她又在睡觉,谁会叫我呢?我没忍住,转头看,没人,只有黑漆漆的沙滩。想到这里刚死过人,不由得两腿发软,手心出汗。把头转回来,海面上赫然出现一个人影,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海浪前进又后退。

我想走,但是动弹不得,腿麻了,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坐太久了。海面上那人还在叫着我的名字。我想着,反正也跑不掉,没办法,认命吧。海面上那人越来越近,终于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说,姑奶奶,我怎么能记得你?她越来越近,但是终究没有来到岸上,随着海浪的浮动,我看到了她若隐若现的尾巴。她说:“我是刘芳。”

刘芳,我脑袋一晕。她继续说,你别害怕,我没死,不知道你看没看过王小波的《绿毛水怪》,我现在的状态就和书里说得差不多。我心里想,姑奶奶,你记错了吧,喜欢看书的那是刘平,不是我,什么水怪我听都没听说过。她没来由地继续说,水里其实还不错,想去哪就去哪,而且我感觉自己变厉害了,我可以用大海画画了。我想说关我屁事,但是我没有。

我说,那好厉害呀。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出话里的敷衍。

她伸出手,说:“可以把手给我牵吗?”

我说:“不行,手太脏了,再把你弄脏了。”

她说:“我不怕。”

我说:“好吧,手脏是借口,就是不想给。”

她愣了一会儿,把手缩了回去。她告诉我,白天的男人占了我女友的便宜,她帮了我的忙。我没搞明白她说的帮忙指的是什么。她的状态很奇怪,我怀疑她的智力发育程度停留在那个池塘窝子的时候了。

海边的风很凉,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她的身体随着海风晃动的声音。她跟我聊天,很开心,像个小孩子。

我说:“你没死,咋不上岸呢?这么多年也不联系我们。”

她说:“我离不了水,除非有人愿意帮我。”

我说:“怎么帮?”

她说:“溺死一个人,并在溺死的时候想着我。”

我说:“神经病啊,这不是杀人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好像就是有人给我写好了剧本一样,我就该这么说一样,感觉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嘴。

她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我说:“什么办法?”

没等她说什么,一个大浪打来,她顺着大浪飘得老高,等浪过去,我就看不到她了。我站起来,望向四周。海面和往常一样,在夜色下微微起伏。海风吹在脸上,咸咸的。转头看,什么也没有,又转回来,还是什么也没有。我有点失望,喊了几嗓子刘芳,没人回应。天空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打在我的头发上,湿湿的。我转身,往回走去。回到房间,女友还在睡觉。我脱了衣服,也没洗澡,上床,把她搂在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醒来时,女友已穿好衣服。她过来摸摸我的头,说,你昨天发了好高的烧,叫你也叫不醒,一直在胡乱说什么,把我吓死了。我说,一晚上吗?女友说,对啊。

刘平的声音压得很低,很冷,可是他又很平静,平静地让我感到可怕。我说,大作家,又在给新小说写素材了吗?来到厦门读研之后,刘平没少找过我喝酒。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喝点小酒之后,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什么屁话都敢说,什么谎都敢扯。酒吧的空气似乎有着霉菌一样,我身上开始奇痒无比——荨麻疹,看过很多医生,一直没有治好,只能在严重的时候吃点药,效果也不是很好。我奋力地去抓,越抓越痒,我开始觉得烦躁。

我说,帮我抓抓痒。他说,月生,是真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能跟你说吗?帮我抓抓痒,背后我够不到。我说着,转过了身,看着他。他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又根本不听我说话。

他说,也只有你,有资格知道。我说,先帮我抓抓痒,行吗?我觉得,要是再不抓痒,我就要死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抓痒。他喝了一大口酒,说,我都是为了刘芳。我心里骂了句脏话,这些人都不听别人讲话的吗?他说,真的,都是为了刘芳,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说,刘芳是谁?

他站起来,有些歇斯底里,骂了句,你妈的,不是你怕我拉不动你们俩,把刘芳推开,会发生那样的事吗?我喝了一大口酒,冲得嗓子疼。

当年采石场没了后,大家都不容易,只有刘平家,做生意,过得好。那年,我家里要交不起学费了,我爸才出去打工,走运了,赚了不少钱,可总共就往家里寄过一次。后来一打听,外遇了,有了钱,找了别的女人。这我不怪他。不管自己老婆儿子,这我恨他。我外婆和外公,近亲结婚,我妈从小有间歇性精神病。当时结婚的时候她就担心,怕拖累了我爸。我爸倒是山盟海誓,说要照顾我妈一辈子。结果出了这事,我妈天天抱着我哭。后来,带着我去闹,跪了半天,连我爸的面都没见着。再后来才知道,小三怀孕了,大概率是个男孩,那天我爸带着她去孕检了。这一次之后,我妈就犯了病。回家之后,我奶怕丢人,把我妈关在屋里,怕被外人知道。我们仨一起洗澡的那天中午,吃完饭,我去给我妈送饭。她似乎是清醒了,看到我就一个劲地哭。我把饭递到她跟前,她一口一口地吃,突然两手掐着我的脖子,饭碗摔在地上。我奶听到动静进了屋,拉开我妈。我妈就哭,把我搂在怀里哭,一边哭,一边说:“都是妈不好,都是妈连累的你。”我本来不想哭,我妈一哭,我也忍不住,哗哗地掉眼泪。我奶也哭,一边哭一边骂我爸。我妈说:“俺娘,我不怪他,不要我,行,这么多年,也苦了他了。但是你可能跟他说说,别让孩子跟着受罪。”这一说,我奶就哭得更厉害了。那天中午,我想了很久,想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这事我也没跟刘平说,没什么意思。

“刘平,你救了我,我谢谢你,但是再来一次,我还是希望你能别救我。”

刘平不说话了,又是讨人厌的静。屋里的灯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歌曲已经切了好几首,现在这首我没听过,听不懂,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几句词:“你是北方的红色,我是南方的斑马。”我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除了我们已经没人了。这家酒吧也过分冷清了。不过也对,刘平是不喜欢热闹的地方的,我也是一样。我觉得浑身不自在,脸憋得通红,全身又奇痒,总感觉,这是活着的痛苦。

刘平说,就是因为你,刘芳才会死。我说,你也别太自责了,这不怪你,这都是命,你没救到,是你的命,你一直记着,只会越来越难受。他说,我问你,你忘了当时你求着我救你,求着我带你回去了吗?

我久久没有说话。

最终憋出了一句:“我不想跟你吵这个,没个结果的。”

刘平眼睛很红,没了之前的平静,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拿着酒杯,头发散落下来,耷拉在眼镜上。他说,没别的。

我说,你跟我说说你杀人的事吧,咋构思的新小说,我听听。他说,在海边,跟刘芳一样。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趴在桌子上,摆了摆手,说,你走吧,就当今晚没见过我。

走出酒吧,雨停了。酒吧门前就是过街天桥,桥上有一女子站着,靠着桥边,烟雾缭绕,在朦胧的水汽中四散开来。我走上桥,一步一步,二十二个台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是桥上扶手的铁皮被雨水打过传出来的味道。天很黑,路灯很暗,我从那女人身边走过,一股香水味冲进我的鼻子里。我伸手拉住她,两手环绕一抱,抱着她转了个圈。她挣扎,两个人都坐在了桥上。

在看到她后,我就觉得她要跳桥,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她的身体很柔软,像一条蛇,一条湿漉漉的蛇。她推开我,把湿湿的头发拨到后面,幽怨地看着我。

我后悔了,她可能没想跳,从这里跳下去也摔不死人。

刚下过雨的桥面湿滑,屁股上黏糊糊的。我起身拍了拍,跟她道了个歉。

她站起来,两手扶着栏杆,看着桥下,又抬头看向远方。夜晚的厦门喧嚣,车流从我们的胯下飞过。她说,我怀了我弟的孩子,我爸告诉我的,他早些年找的小三,怎么这事就让我赶上了呢?我说,你弟呢,或者说你男朋友呢?她说,他还挺有包袱,下午说想静静,又说不想活了,去海边游泳去了。小男孩,遇事就知道躲。

我走下楼梯,回头看了看她,她还在那儿。我继续往前走,走到校门口,还能看到桥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走到寝室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天桥那边,学校的综合楼遮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了。最终刘平也没跟我说他杀人的事,不过我知道,刘平那尿性,不敢杀人。眼下,比起听他发疯,更重要的是回去把导师安排的任务赶紧做完。凌晨,改完了一遍稿子之后,又看到那本在书架上的《溺水》,拿下来看了看封面,越来越觉得熟悉。那是刘芳的画,是我们看到的,她的最后一幅画。

窗外又在下雨,打开衣柜,拿了件外套,披上,打开那本《溺水》。

凌晨六点,看完了书,窗外的凌霄花在雨中肆意开放,我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滴。

陈永胜,2002年出生,华侨大学在读研究生。有作品发表于《小小说选刊》《北方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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