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变黄灯。在还没变成绿灯之前,小安子就习惯性地去朝前踩档,又踩了个空。他才想起这不是自己的“黑豹”。“黑豹”是从修车铺买的二手改装的,每次踩火都费半天劲。现在的电动车不需要脚踩,开起来平平稳稳的,后面外卖箱满满当当。他适应城市比想象得更快。这里和西山完全不同,但也没什么不同。他只是把发呆放空的地方从大树下放到了人挤人、车堵车的街头,城市的喧闹代替了乌鸦的呱杂。他和一个尖脸女人领了证,女人要来大城市,他就跟着来了。拆迁款一下来,老安就给他俩在这个城市的远郊买了套二手房。他什么都不会,在西山就整日骑着摩托溜达。于是女人让他在自己舅舅手下送外卖。他学会了用导航、手机接单,竟然也干得很好,还带上了独属于送餐达人的头饰——一个齐天大圣式的长翎子,一米多长颤颤巍巍。在十字街头呼啸而过时,他偶尔也会生出一种主人感,好像自己是个真骑士,好像自己不孤独。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劳劳,劳劳早从他粗粝的生活词典里被剔掉了。如果不是刚才接到那通电话,如果不是电话里又提到那个名字,他应该不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在人潮拥挤的路边停下。他给车子在停满共享单车和电动车的路边挤出一个位置,自己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个又一个穿着同样颜色外卖服的骑手从他身边擦过,他们骑得飞快,时间是他们唯一要争取的东西。如果是平日他总会和他们比比,如果是平日他可能还在打电话和刚才的顾客道歉缠着对方取消差评,可现在手机上订单信息一直一直在响,他就像听不到一样。劳劳,他想。他低头看自己,一串绳结从外卖骑手服里窜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件衣服他借给劳劳穿过。劳劳总喜欢编织各种复杂的结,他说那是国王的专属装饰。劳劳是西山的国王,小安子是国王的骑士。当然这只是他们自己的浪漫说法。在旁人的嘴中,他们是一个傻子,一个混子,一个生来如此的傻子,一个游手好闲的混子。他花很多时间和他的国王待在一起。这也是娴姑的遗嘱,要他照顾劳劳。劳劳很胖,很高,坐在“黑豹”后座时,一团踏实的热气在小安子身后升起,让他觉得暖洋洋的。
小安子打开来日县城的公众号,想看看新闻。他不想相信他听到的事情。里面没有一条提到劳劳。关于西山,最近一条内容是三天前:“西山森林公园(西园)动工仪式成功举办”,一个月前:“西山居民区拆迁工作总体完成”。再久一点,小安子瞪大了眼睛,看到了一张照片:许许多多的莲花灯从空旷的、失去玻璃的幽黑窗口亮起,像是徜徉在暗夜河流里的河灯。那是来自一年前的一条推送,题目是“纪念西山北楼的最后之夜”。一百二十个莲花灯,他想。他的记忆终于穿越过无数导航路线、餐馆位置、订单、争执、油盐柴米,抵达了在西山的最后几个晚上。
第一个晚上,摩托和沙地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一路看不见一盏灯,夜晚在被遗忘的地方黑得最纯粹,全靠月色沁白的光照路。他和劳劳同时看到一个闪亮的、半人高的杆子,杆上有个金属牌,很新,上面写着:西山路。每个西山人都叫这条路西山路,但写在牌子上的西山路和人心里的西山路不是一个东西。它站在碎满石棉瓦的沙地上,“新”得对面那一排旧家伙们更暗淡了。那些平房残破的牌子上写着“兽药饲料”“农机维修”“姐妹饭店”,门上横钉着几块木板,窗户破了几个洞,也被木板钉着,都在告诉来人,往日的热闹已经脱落。在这样的停滞里,“新”不受欢迎。小安子坐在驾驶位上朝着新崭崭的铁杆子踢了几脚,劳劳也跟着踢了几脚。
再朝下是西山广场,那里曾是西山最热闹的地方。几十年前的喧嚣沉淀在黑土里,像一场大火余烬,如今一盏灯光也没剩下。西山的大部分楼都已搬空,等待拆迁,它们全失去了窗户玻璃,空洞处像一个个豁口,让楼的灵魂都随风飘走了。眼前的那栋楼叫西山北楼,当地人都叫它寡妇楼。原来劳劳和他奶奶住在那里,他们的房间有着全楼瓦数最高的灯,小安子曾在夜里见过劳劳巨大的身影在亮光下像一位辉煌的英雄。这栋楼的人们多年前就开始陆陆续续搬离,搬到更中心的地方。前年起全员都要搬迁,这间屋的产权属于老安,娴姑他们也只是借住,还没等娴姑找到新的落脚处,她人就生病没了。现在楼早空了,楼体像长了很多张黑洞洞嘴巴的怪兽,小安子几次三番地想过要不要看看怪兽尸体里还剩不剩下什么好东西,于是在劳劳撅着屁股点蜡烛时,他就亢奋地打开手电,在不断掉落灰尘和砖末的房间中像风一样穿行了。
真没剩下什么值钱的,他见得最多的就是空纸壳盒、塑料袋、用过的隔尿垫、坏得只剩外壳的家电、碎裂的砖块儿……只有一个房间还有点意思,在二楼左侧,有很多旧书、老杂志,地上躺着一面碎了的镜子、一个用枯了的雪花膏盒子、一本过分精致的碧绿玻璃面日记本,挂一黄铜小锁。床没有了,床垫子下藏一个彩色的边,他抽出来一本少女杂志。封面是一个坐在草坪上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把吉他,头发直着垂到肩膀,齐刘海,两个酒窝,穿姜黄色毛衣、白色百褶裙,戴米色毛呢帽,连笑容弧度都属于二十年前的审美。床垫上还有个透明盒子,里面是一盘抽丝了的磁带和一个歌词本。有好些年没见过磁带这玩意儿,小安子拿起来反复地看。磁带是红色的,字隐约还在,写着:周华健《我愿意去等》。歌词本翻过一遍,他发现一首都没听过。里面有首歌竟叫《寡妇村传奇》,他想起寡妇楼,有点好奇,拍拍灰,坐在床垫上,拿出手机搜那首歌。他不常听歌,还费了会儿劲儿。歌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出生,调子很老很老,歌词也是等来等去的,劳劳点的蜡烛黄光一闪一闪,耳边幽幽地传来歌声:“你说天黑以后要来/我等到月上东山……”他感觉难过,也说不清因为什么,胸腔里冷,还有点潮。他把歌关了,去找劳劳,顺手拿走了那个带黄铜小锁的日记本。
风在黑暗里穿行无碍,楼梯噼里啪啦地掉渣,劳劳站在五楼中间的屋子里,屋子格外空旷,除破碎的瓷砖和灰沉沉的高墙外一无所有。劳劳巨大的影子投在墙上,高处通风好,不长苔藓,却有很多灰尘,灰团像生灵一样在他的影子里游走。他背对着小安子,在原本该是阳台的位置——离开这座死去的建筑,只需要一步。小安子开始想他会不会就这样跳下去,或者被风吹下去,被谁推下去。他没动,就只是看着,直到他觉得劳劳身上那件自己的卫衣有些别扭,他才走过去。
“你衣服穿反了。”他把劳劳拖过来说,“劳劳,举手。”劳劳就乖乖举起手。劳劳奶奶说人命总是和期望反着来,叫“富贵”的穷一辈子,叫“劳劳”,就能一辈子啥也不干不操心,所以给他起这个小名。小安子苦笑一下,觉得娴姑算得也挺准的。至于劳劳为什么自称国王,小安子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当成骑士,小安子也不知道;劳劳为什么要来把寡妇楼都点亮,他也不知道。他也不问,小安子二十几年来从不问为什么。西山小学还在的时候,教学楼后面有一排树林。几棵大桧柏被不知名的什么树给绞杀了。它们在大树近旁生根,用纤细枝蔓蛇一样缠上生长多年的大树,到了冬天那些密匝匝的细枝在顶端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小安子想,如果有只独断霸道的鹰不在岩壁上而是在树上筑巢,会是这样的。那些年树教会他的,比一窗之隔的教室里题目都读不明白的老师们教会的多得多。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中间那棵干枯得只剩下躯干的树,虽然他看不清是什么在绞杀他。老师说,要多问问为什么,比如为什么白勺“的”不能放在动词前面。可是当真有人问为什么,老师又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小安子觉得问为什么的都是傻瓜。他被扔出楼外罚站,他不问为什么;罚站时候,发现班级第一的女生去厕所不从前门走,非要从后门绕一圈,打自己眼前晃一下过去,他不问为什么;西山小学在他五年级时候就黄了,成了一家炼钢厂,厂后来也黄了,他也不问为什么;他很小就没再见过他妈,他不问为什么;他爸之前晚上摸黑去寡妇楼干啥,他也不问;为什么把劳劳领回家,他还是不问。别人都叫劳劳傻子,他从来不叫劳劳傻子,因为劳劳也不问为什么。所以劳劳说自己是国王,他就答应着;劳劳让小安子听从他的命令,他也应着。他想起一个童话(他其实很少看童话)——国王的新衣,“聪明人”能“看见”国王穿着华服,但国王的确光溜溜的,“聪明人”和国王就都是傻子。他于是在劳劳光着身子跑来找他时问劳劳:“国王,你穿了衣服没?”劳劳大声喊:“没穿!”他想劳劳其实也不傻啊,然后把自己的卫衣扔给他。
劳劳叫他叔叔,但比他还高半个头。小安子跷着脚给劳劳扒下穿反的衣服重新穿上。他看到劳劳眼睛亮亮的,像个小牛犊,忍不住掐了掐劳劳的脸。
“蜡烛,没有。”劳劳喊。
小安子看到拿来的蜡烛已经都点完了。他们走到楼下,抬头看,的确每一个窗口都有微弱的、闪烁的光,衬托得旁边的楼更加灰暗。
“都亮,所有楼!”
小安子打个哈欠,说:“先回去吧,明天再来。”他发现劳劳又把卫衣帽绳给系上结了,把自己绑在了两条绳中间。他看着别扭,给解开。劳劳又系上。反复几次,劳劳像玩什么游戏,咧开嘴大笑起来。
第二天晚上再来时,劳劳便咧开嘴大哭了,头晚的蜡烛不亮了,楼群依然一片漆黑。“蜡烛要灭的。”“不灭,要亮!”“总要灭的。”“要亮!”“灭了就不亮了。”“亮!”小安子被冷风吹得烦躁,他气愤怎么有人不懂如此简单的因果。后来劳劳断断续续地讲自己前天做了个梦,他说的混乱,但小安子能听懂。大概是说一个白色的老神仙告诉他,要让西山那些没窗户的楼都亮起来,奶奶就会回来,西山就还是他的西山。“你怎么不明白,点不满的?别说蜡烛不够,就算有千八百根,也是这边点亮那边灭,灭了就不亮了,就像人死了,就再没有了!”“死了,有,在墙上!奶奶!”劳劳说长在墙上的绿色是他的奶奶。小安子也确实发现,自从娴姑去世,他爸爸把劳劳接到他们家后,他家卧室的墙上就开始长起了苔藓。劳劳的哭声充满夜晚:“亮!亮!亮!都亮!”小安子去拉他,拉不走;小安子想丢了他自己回去,可甩不掉。劳劳扯着他的胳膊干号:“亮,一直亮!”他看起来像小安子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白色小狗,那时候老安还干兽医,它被送来治病,病好了却被抛弃了。当时老安嗓门还很亮,人也不那么颓唐,对于这个小儿子寄予很多希望,他把小狗送给小安子去养。小狗毛短,眼睛大,脾气大,喜欢吠叫,总要往外跑。
小安子沉默地再次走进那栋楼二楼左侧房间,把旧书绑在一起,拿下来放摩托车上,拉起蹲在地上的劳劳,对他说:“明天再来。卖了钱买灯,灯一直亮。” 那只小狗后来在街上乱跑,吃了不知道谁家撒的耗子药,死了。发动“黑豹”时,小安子看到一只白色刺猬在车灯铺就的光带里缓缓地走,像是走红毯的明星。
从西山北坡下去开个几公里,就是来日县城的中心。那里有一条旧物街,有个旧书摊收旧书,按品相,一斤三块或者五块。好看的本儿在另一个旧货摊卖了两块,总共得了十六块钱。小安子坐在“黑豹”上寻思,单那一片儿就有六栋楼,整个西山没窗户的楼数不清,劳劳要把每一栋都点亮,就算一栋楼只放一盏灯,十六块也买不了几盏。于是他对着三张纸币笑了笑,转身进了胡同里的网吧。他挺久没来了,老安已经不给他零用,也不让他姐给他。等他从网吧出来,太阳已西斜,刚在摩托上坐稳,就有人拍他的肩膀。眼前人穿着塌肩膀的深蓝色暗纹西装和质地很好但明显长了一截的西裤,前襟蹭了一块灰,像是个公家人,手里拿着那个黄铜小锁的本子。小安子两腿一叉,往后一仰:“咋了?”“听说这个本子是你卖的?”男人指了指那边的老板。小安子牵起僵硬的嘴角,努力地眯起眼睛,学着狼的表情:“对,我捡的,咋了?捡东西犯法?”“你在哪里捡的?”“关你狗屁事!”小安子骑车就要走。男人拉住车把,被带了个趔趄,他说:“你别害怕,我就是问问,你告诉我我给你钱。”
小安子揣着讨价还价的一百块,带着男人朝西山开。快到山根下,他突然想起什么,停了下来,对男人说:“你要再买些灯,我才带你去。”“什么灯?”“随便什么灯,能亮久一点,装电池那种。”“要多少?”“越多越好。”“要灯干吗?”“问那么多干嘛,让你买就买。”
男人下了车,两人走进一家门脸狭小、室内昏暗的小卖部。老板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女人,儿孙身上淘汰下来的校服外面罩着一件烟灰色棉马甲,脸黑黢黢的,纹路镶嵌在脸上像是五官外的另一个器官,头发梳成一个不高不低的马尾,一根黑一根白,垂到腰上:不像是个活着的人。店门口簸箕里放了几个硕大的西山老面包,用保鲜膜覆着。屋里只有几排货架,东西很少。在最里头货架的最底层,男人搬出了一大袋红红绿绿的东西:“呐,这个可以吧?”小安子觉得眼熟,后来想起坟头经常见这玩意——莲花灯,廉价的塑料,绿莲叶红莲花里有一个小灯泡。他想,也行,反正和上坟也没啥区别。店里一共就这一袋,二十五个。男人又拿了一瓶啤酒,扭头问他:“你要吗?”“要!再来一个汽水,还有个人。”“女朋友?”“什么乱七八糟的,男的,我侄子。”小安子又去捡了两袋沙琪玛和干脆面出来,讪笑地说,“我侄子还没吃饭。”
打开门的时候,劳劳正在扒饭,铝制饭盒里是红烧带鱼和炖豆角。姐姐问小安子去了哪里,又打量了陌生男人几次,小声告诉他别惹祸。她说昨天带老安去检查了,脑血栓前兆,不能回山上了;又说在山下自己家小区里给他租了个房子,在回迁房下来前给他和爸住,过两天就能搬;还说让他跟着姐夫打打工,不能再混了。最后她掏出手机来给他看一个女人的照片,小安子看了。照片是以前的,最近也是去年冬天,是个尖脸,穿着红棉袄,齐刘海马尾,瘦,高颧骨,眼睛轻微地凹陷进去。“见见?比你大两岁,在她家里开的超市帮忙。爹妈没说的,彩礼只要五万。要是能成,你跟你姐夫干一阵子,他说给你俩出本钱做个小生意。”小安子不点头不摇头,自顾自地拿起碗筷从饭盒里夹带鱼吃,把毛刺吐了满桌子。劳劳喊起来:“骑士!亮!”姐姐问:“他说什么?”“他能说什么?你没事就快走吧,晚了姐夫还得说你。”姐姐又瞟了一眼男人,走出门去,又大声问车上的莲花灯是咋回事。劳劳扔下筷子跑出去,喊:“亮!亮!总亮!”姐姐叹口气,对小安子说:“别惹事。收拾下自己,后天下午我来接你,见见。”
姐姐开车走后,天一下子就黑了。日落西山,听起来好像是说,来日县城的太阳会从这里落下地平线。可是站在西山上,就发现还有另外的西山,太阳依然在遥远的地方,在那模糊的山线上,于一个瞬间藏起血气耗尽的胴体。
“黑豹”是改装摩托,捏住左手处离合,就发出隆隆巨响。小安子被两个人挤着,陶醉于这种人与人之间挨近的热度,有种陌生又充满诱惑的温馨。他想起班级第一的女生给他讲过堂吉诃德的故事,他那一刻觉得自己就像个骑士,有无尽的荣光和勇气。
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像将军一样沉稳善谋,用远光手电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告诉他们目前有二十四盏灯(那袋灯有一盏坏的),眼前六栋楼,每栋楼五层,哪怕只从正面看到这栋楼亮起来,一层最少需要四盏灯,总共至少要一百二十盏。他们的灯依然只够点亮一栋楼。劳劳哭起来。
“为什么要都点亮呢?”男人问他,语气很慈祥。
“都亮,西山,没窗户的,都亮。”
“西山没窗户的房子可不止这些,已经拆迁的,还有以后会拆迁的,亮不完。”
小安子赶紧摆手要他别说,于是男人改口:“哦不,就眼前这六栋楼了。”男人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一个锃亮的黑车从黑暗中驶来,放下四大袋一模一样的莲花灯,又开走了。
像是为不吵醒亡灵,这些常出现在坟前的灯从不会太明亮。和墨水不一样,墨汁让微小的白形同虚设,而纯粹的暗却不会吞并微小的光明,眼前这六栋楼散发着淡淡的橙色光芒,瑟瑟地亮着。劳劳兴奋地跳来跳去,这是国王的功绩。
小安子坐在不知道谁家丢弃的破烂沙发上,看着灰尘在黑夜里潜滋暗长,又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发现在人和人影子重叠的地方,有细小的微粒互相吞咽吐纳,像魂魄一点点地交换唾液。男人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拍照,蹲下起来,更换各种角度地拍。他发现男人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竟和劳劳眼里的有些像。不知道若没有西装箍着,他会不会也像劳劳那样又跑又跳,大喊大叫?但小安子知道西装穿上是脱不下的,反正他这辈子都不想穿那东西。小安子不理解他们的兴奋,但也觉得很快乐。他眼看劳劳要朝楼后跑去,想起那里还是一大片黑暗的失去住客也失去窗户的楼,赶紧起身拦住了他。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对国王的欺骗。
后来他们坐在二楼左侧房屋的床垫子上喝酒,劳劳很快就倒下睡着了,他常在傍晚过后就入睡。小安子没有想到的是男人轻车熟路地走向这个房间,显得他这带路人毫无用处。他跟着男人刺啦一声拉开啤酒。男人很馋的样子,连溅在手指头上的泡沫都舔了舔,像是缺酒,又不像是缺钱。小安子觉得他比缺钱不缺酒的那些人更可怜。
“你不是知道这里吗?还要我带什么路?”小安子觉得自己被耍了。
“不不,你很重要,知道路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路尽头是什么。”老男人说话总是八面玲珑,说出的话像谜面,但永远不告诉你谜底。小安子不喜欢这样的人,他翻了个白眼,咽下一大口啤酒,把零食一袋袋挨个打开。反正不是花自己钱,不吃白不吃。
“他是你侄子?”“也不算,八竿子打不打得着不好说的那种亲戚,出五服了。”“他生下来就这样?”“对。”“家里人呢?”“反正都没了。”“那以后咋办?一直带着他?”“老安不让,放在这里吧,送饭,饿不死。”“那拆迁了之后呢,怎么办?”“不知道。”小安子觉得他要主动问些问题,其实是怕男人再问起他自己以后怎么办。他被人问过太多次,什么不上学了以后怎么办,不工作了以后怎么办,啃老等老人死了怎么办。他太烦“以后怎么办”这句话了,于是小安子反客为主地问:“你来这干吗?这是谁的本儿?这房间像是女孩的,哦,现在估计已经是老女人了。”“也没那么老。”“老情人?”“其实这个本子是我的。”“啊?”“是我的,然后有一天不见了。”“这里面写了什么?”“我忘记了。”男人摸了摸鼻子。“她肯定没打开过。你看这个锁,看着纤细,却结实着呢,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她偷的?她是谁?”“一个傻姑娘。”男人笑了笑,低头摆弄着那把黄铜小锁。空气寂静了一会儿,男人再抬头时就换了话题:“这灯至少能亮十五天,浪费了。”小安子在想“傻姑娘”这个事儿,但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听到男人说话,思路也就跟着跑:“什么意思?”“这几栋楼几天后就要爆破了。”“拆了建什么?”“森林公园,你没看到吗?东边已经建了快一年了。”“整个西山都要建吗?”“对,除了殡仪馆那片儿,都是。”“我们那儿什么时候拆?”“冬至前都要搬走。听你姐意思,你这几天就搬走了吧?”“谁知道?”把易拉罐捏扁从原本是窗户的地方扔出去。“傻姑娘,姑娘有傻的吗?”小安子像是自言自语。男人乐了:“怎么没有?”
男人起身走到没了玻璃的窗口,朝黑夜里眺望:“这里几十年都没变样子,就像时间停了一样。”“你以前来过?”“我小时候在西山长大,就在西山小学读书,没准儿我们是校友。”“那小学早就没了。”“我知道,该关停。教学太差,老师不行,我上学时语文老师是个老头子,讲生词“忐忑不安”,他就抑扬顿挫地读:上下不安。我在西山小学是第一名,到了市里的初中,刚去那阵都是最后一名。班里同学没几个读到大学。”“我们班级的第一名读了大学了。”“当然,你们这个年纪,读大学的多,扩招。我们那时候考大学更难,不过,我考上了。”男人笑笑,骄傲又有点不好意思。小安子也站到了窗口,分了支烟给男人:“不过她又回西山了。”男人挑了挑眉,接过了,说:“那可惜了。”“可惜什么?”“该去更好的地方。西山早就过了好时候了。”“好时候是什么时候?”“百十年前吧,有最好的时候,也有最坏的时候。”“那时候什么样?”“这里最开始是个小村子,后来一个农民打井,发现了煤。再后来就热闹起来了,来了数不清的矿工。这些人要吃、要住,所以整个西山都成了矿工生活区。几天不见,街上就新开了一家店,几天再不见,又换了个招牌,男人女人,总有新面孔。后来灾祸也来了,日本人来了,霸占矿井,从全国各地骗了很多人来,用人命换煤,累死病死打死总之死了很多人,就地埋了,就是山下的那个矿山公墓。之后日本人败走,西山又热闹了一阵,在小城里算是繁华中心地带。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是不是这么说的: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所以再后来是怎么了?”“没怎么,就是煤没有了,气数尽了。这儿就停了,一停几十年。你看,加速的时间是被借去的,总得慢慢还回来。”
男人坐回小安子身边,和他吃起了同一袋鱼皮花生,脸醉红了,手挥来挥去,倒真像个将军。“这里就该建公园。做生活区,山是坏事儿,把机会和人都隔开了;做景区,山就是好事儿,有树有水,山下的公墓还是爱国教育基地,多好。”他越说越起劲,站起身来,像在向谁汇报一样,“来日县城是属于未来的,没有了煤炭,我们发展第三产业,飞速朝未来奔跑,不能有哪里拖后腿。健康的城市布局需要休闲中心,西山得天独厚。让西山人离开西山,对西山人是好事,进入城市中心,参与建设。年轻人,有技术学校;中老年人,也有新岗位和配套福利,有助于使人们摆脱惰性,持续进步……”“喂,问你个事儿。”小安子冷漠地把一袋豌豆都倒进嘴里。男人的演讲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的说话方式离眼前的青年太远了。他看着青年的嘴张张合合,像要说什么,声音却彷徨着找不到落点。他这些年见过太多这样的情态,那些人求他的话在一阵空白之后还是都说出了口。于是他等着年轻人开口,问他到底是干啥的,或者求他办什么事儿。
眼前的小伙子打了个酒嗝,终于开口:“你那个本儿买回来花了多少钱?”
“什么?”男人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小安子明显有些不耐烦,“你不是把那个本子又买回来了吗?从旧货摊那里,花了几块钱?”
“十块,怎么了?”男人很困惑。
“奸商,他只给了我两块。”小安子呸了一口,吐出一嘴豌豆皮儿。
男人就突然想笑,笑得停不下来,于是便大口喝酒,呛得直咳嗽。他又拿出手机来要放歌,手指哆哆嗦嗦总也点不对地方。小安子撇撇嘴:“我来吧,真是老人家。”他打开自己手机的音乐软件,点了播放。整栋楼突然响起“你说天黑以后要来/我等到露湿窗台……”的歌声,小安子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上次同样在这个地方,播放了这首歌,现在再接着播下半首,那种老旧的泛潮感再次从他脊椎底部涌上来。男人眼睛亮了亮,笑得歪斜着躺倒:“你听的歌也不年轻啊,小朋友。”后来,歌播到下一首的时候,男人睡着了。
小安子彻底搬离西山前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把劳劳送到救助站,后来又由救助站送去了福利院。他其实没有想到这层,今天饿不死的话,他从不想明天。他下山后,都是姐姐每天给劳劳送一次饭,他被安排给了姐夫,跟着监工。直到有一天有人给他打电话,说是劳劳跑到西山工地去,突然发病,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他去接劳劳回家,在屋里看到一个折的纸船,上面有字。他好奇地打开,发现那是一封信。字是打印的,大意是说如果没有亲属能够收养这个孩子,可以送去救助站,并附有联系电话。他问劳劳最近有谁来过,劳劳只顾着折纸玩,不回答。他想起那个奇怪的男人。他打了电话,接线员是个干练客气的女性。第二天他生平第一次去了那间坐满公家人的四方大楼,他面对砍刀不怕,但走在那建筑的影子里竟觉得自己矮下去,手脚不知如何摆放了。他有些期待看到那个男人,又有些害怕,不过自始至终小安子都没有碰到那个男人。
此刻,坐在光线渐暗的路边,小安子后悔起来,最后见面那次不该对劳劳说那句话:“想家了,就朝东北方向看看。”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西山不在城市的最西面,至少不比福利院在的地方更西。如果不告诉劳劳方向,劳劳就会找不到路吧,也许就会像他一样,很快把西山忘了。今天下午老安在电话里说,劳劳死了。老安的声音更哑了一些,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好像很需要有个人倾诉。老安说是在西山最后一栋老房子爆破后发现的,明明爆破之前有检查过的,他也没有个声音,没人知道他在里面,他和房子一起倒下了,埋在砖石下面;明明平常都很乖,福利院的老师说,他很乖很乖,从不让人操心,谁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偷跑出去,又怎么跑了那么远的路回西山;他被发现的时候,身上爬满青苔,西山的大冬日里,天气那么干燥,为什么还会有青苔?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了,我今天才和你说,总得找个人说说,我这几天总梦到你娴姑,她豁着牙冲我乐,嘴里黑洞洞的,什么都不说……
小安子站起身来,卫衣上帽绳的结随着他起身而跳跃,像一只蝴蝶,或一朵凋谢的花。为什么一定要打个结呢?小安子没有注意到的是,这是他这一生里,第一次问出为什么。他想了很久,没有答案。他知道自己明天要去和领班解释,要罚款,要和客户道歉,要做很多很多事情,可是现在他只想穿着那打着繁复绳结的衣裳,好好看看这个城市。
黄色蓝色的共享单车、穿红着绿的街头快闪男女、站在滑板上飞驰而过的橙色少年、有巨大身体的公交车、像巨兽之口的地铁入口、一座学校门口新修的古色古香的快递驿站……小安子走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觉间闯进一个咖啡厅,那种一杯咖啡三四十块钱,他无数次出入其中却没为自己买过一杯的地方。十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在里面排练诗剧,弹古琴的男孩把几句诗唱得荡气回肠: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他蹲在角落,把外卖服脱了,扔在台阶上。就这样他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排练,直到男孩走过来,大大方方地问自己唱得如何。那是之前排练厅正中,扮演李白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想起了说自己是国王的劳劳,给自己下命令的劳劳,说不出完整的话的劳劳,从未走出过来日县城的劳劳。后来,男孩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想和谁说说话,说说劳劳,可是他张张嘴,看着眼前男孩质感很好的毛衣,漂亮的有雕镂的眼镜框,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把外卖服又穿上了,走出咖啡馆。城市的灯火亮起来,连成一条条橙黄的光带。他想起送走劳劳前,他带着劳劳骑着“黑豹”去寡妇楼,巨大的挖掘机已完成它的任务,眼前平摊着一片破碎瓦块,他于其间看到一只碎裂的莲花灯,红色的花瓣已成齑粉,但灯泡还固执地散发着在白天毫无用处的光亮。他找到自己的车,又像往常一样,在人流与车流里,像一条鲱鱼一样,飞快地滑行。
张林,北京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方向硕士毕业生。小说及书评发表于《青年文学》《香港文学》《特区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小说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青春文学》年度青年作家选本。曾获北京大学第八届王默人小说创作奖二等奖、中国(金东)·首届艾青微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