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摩耶的迟疑

2024-01-01 00:00:00赵洪香
翠苑 2024年5期
关键词:阁楼男友叔叔

今天,夏小小请客。

当我和娟子进入酒店包间时,里面已经坐了几位陌生面孔。夏小小介绍说,这是李总,那是张总,靠里面那位是王总。又指着我俩介绍说,这两位是我闺蜜,灿灿,娟子。我们彼此略一点头,就算是认识了。娟子只顾和我说话,并不搭理旁人。夏小小朋友队伍庞大,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实在不必费心记什么总。这总也只是夏小小的口头禅,当不得真。我的眼神越过夏小小,飘忽到窗外。窗口伫立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金灿灿的叶子正有意无意地飘零,一片,又一片。我很想冲出去踩那些枯叶,枯叶在脚下吱吱嘎嘎的声音对我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对面的酒楼此时正大张着嘴,等着客人送上门去。

“今天买单的不知又是哪位大冤种?”娟子压低喉咙问。

“不清楚,反正不是你我二人。谁买单都是小小的人情,记不到你我头上,清楚这点就行了。”我捏着嗓子回。

“我当然清楚啦,借花献佛的事她干得最是漂亮。什么时候,她能正经自己请回客,我就服她。”娟子笑。

“什么服不服的,来之前你心里没点数?”我故意翻她一眼。

“你们俩一直嘀咕什么呢?今天在座的都是实在朋友,大家不必拘礼。”夏小小扫我俩一眼,又继续招呼身边的朋友。

包间的门打开又合拢,合拢又打开,眼见酒店大厅也堆满了人,喧闹声时不时地灌进来。我们很快就凑齐了一大桌。

夏小小提议大家喝点酒,在座的男士马上起哄让夏小小喝点白的。夏小小也不含糊,说,我不偷懒,我喝一盅。她麻利地吩咐服务员把桌上的两瓶国窖都开了,然后拿起酒瓶主动给在座的男士都满上一盅。各位女士也在她的招呼下满上了红酒。

夏小小从自己的酒盅里倒出一小杯,起身招呼说:“来来来,这第一杯酒我们先一起敬敬余总,今后还要仰仗他罩着我们。”说完,把小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家一声喝彩,余总爽快干了。其他男士也纷纷扬脖干掉一杯,女士都识趣地赞助了一大口红酒。

夏小小人如其名,身材格外娇小,但她娇小的身体恰如洗涤用品的浓缩液,蕴藏着无限能量和精华。聚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夏小小在场。她特别能造。唱歌,她积极参与,偶尔还狂飙高音;跳舞,她不仅喜欢,还积极为大家寻找舞伴;逛街,更少不了她,她是砍价达人;打牌,她什么都会一点,毫不拉跨;聚餐,她主动饮酒挑起气氛……

余总起身说:“这第二杯酒我们大家一起敬敬小小,没有她联络组织,我们这一大帮朋友今天不会聚在一起。多个朋友多条路,来,我们干一杯。”余总干了,夏小小紧随其后:“谢谢余总。今天余总客气,请大家聚聚,感谢大家赏光。今后余总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有事余总招呼一声就行。”夏小小说完立即干了。大家又一声喝彩,纷纷跟进。

一时间,杯盏交错,大家谈笑风生,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毫无隔膜。娟子在我耳边絮叨:“瞧把她能的!”“不服,你上?”我笑着回怼。我注意到余总的一只手搭在夏小小肩上,像拄着一根拐杖。夏小小似醉非醉,对着余总一个劲儿地傻笑。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那天,夏小小约我和娟子一同前去探望一位生病的女同事。在她的力主下,我们买了水果、鲜花,牛奶。娟子提着水果,夏小小捧着鲜花,我拎着牛奶。夏小小说,我们拎着东西去,一来显得亲切,二来也容易与主人搭上话,三来花费也不必太昂贵,左右不过是个同事,又不是什么至亲好友。我们深为叹服。要是送钱,这百八十块还真拿不出手。买东西时,她说自己忘带钱包了,叫娟子先垫付一下。娟子爽快应了。到了医院,她握住生病女同事的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说了很多暖心窝子的话,生生把平时不苟言笑、要强霸道的女同事感动得泪水涟涟。临走,她轻轻掖了掖女同事的被褥,拍拍她的手说,我们先走了,改日有空再来看你。女同事家人深受感动,临走特意把我们仨送出医院大门。

回望医院大楼,鳞次栉比的窗户里透出幽微的光,仿佛病人前途未卜的命运。女同事身后惨白的墙,床上惨白的床单,连同她惨白的脸色一同浮到了夜空,我突然觉着很是伤感。

夏小小一出医院就抱怨说,累死了!还说:“亏得我吧,你们也不热情点儿。”我拖长了声调配合她:“亏得有你——”娟子不以为然:“我和她关系没到那一步,我可说不出那些肉麻的话。”夏小小不再理会,提议坐公交回家,反正也不赶时间。上车后,夏小小主动帮三人投了币。

第二天,我和娟子把坐公交的钱付她时,她明显一愣,马上说:“对了,还没给娟子结账呢。”我随即把自己该付的部分A给了娟子。她嘴上说着,却没有行动。后来,她并没按约定把自己该付的钱A给娟子。是真忘了,还是装糊涂,我们也说不好。按照夏小小的生活观念,她很可能觉得自己出谋划策,费心巴力,白让我和娟子担了人情。既然我俩坐享其成,开销自然该我俩分摊。她只是没想到我们会主动分摊公交车费。她付公交车费时,也许就已打算好不再与我们分摊其他费用。

这就是夏小小,热情得让你无法拒绝,却又精明得让人有些不快。但这不快也只是隐隐而已,凡事她趁头,居功自傲揩点油也属正常。只要她自己心安理得,别人就挑不出她的理来。

和夏小小逛街,有点曲折。

除了我和娟子,她还邀请了几个别的朋友。一群小女人走在街上,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娟子悄悄对我说:“灿灿,看出来没,逛街还是要人多,看我们多有气势!”我朝夏小小望去,夏小小才是气势的核心。别看她个子小,但架不住她能量大。这个柜台,她有熟人,拉点关系,砍点价下来;那个柜台,她有亲戚,套点近乎,打点折扣或抹个零头。奇怪的是,几乎每个柜台的人,她都能拐弯抹角地搭上点关系,一会儿就熟络得像失散多年的亲人。她能从工作聊到家庭,从职业聊到孩子。话匣子一旦打开,那聊天内容就像黄河水一路蜿蜒,非得拐过九十九道湾方能切入正题。她兴奋,热情,极有耐心,这可把一起逛的人累个半死。你得耐着性子等她挑选,关键是明明挑中后还要拐的那九十九道弯,让人不禁怀疑,她的兴趣根本不在买上,而是在享受砍的过程。等她的一两件物品买好,大家都表示再无逛的兴致。特别的时候,她什么也不买。就算挑了那么久,又费老大的劲联络了感情,她还是微笑着对营业员说:“给我留着啊,我等你们下次活动打折时再买。”营业员笑着,笑里潦草地藏着鄙夷。娟子朝我喊:“灿灿,你倒是帮着小小砍点价啊,我们今天还逛不逛别的店了?”我翻过去一个大白眼,娟子用哧哧地笑接收了。夏小小那种我行我素、旁若无人的气概令我既震惊又钦佩,我几乎脱口而出要说出抱歉的话。她不尴尬,尴尬的是我们,我们真没名堂。夏小小砍下来的是真金白银,多费点嘴皮多耗点时间又算什么?砍是她夏小小的权力,别人管不着。几个回合下来,营业员往往不是她的对手,被她缠磨不过,不是乖乖打折就是抹个零头。

吃饭去!娟子提议。这一通折腾,肚子早饿了。好,全票通过。一桌人吃饭很有氛围,汤是汤来菜是菜。说笑间,刚才的疲劳一扫而光。轮到结账时,夏小小抢先说:“我来,我来!”皮夹打开了:“哎呀,钱没带够,你们谁先垫付一下?回头再A给你们。”娟子说:“这次我来吧,下次逛的时候你们再付。”夏小小很客气地说:“那就不好意思了。”

鬼的不好意思,她从来也没有觉着不好意思。没有她夏小小,我们能砍下那仨瓜俩枣?没有她夏小小联络组织,我们一群人能聚在一起这么开心?她夏小小出力,我们合该出钱,一切合情合理。

后来,也这么一大群人逛过几次,夏小小总是最先抢单,但从未付过账。有时,她现金不够卡也刷不出来;有时,她手机支付余额不足,换种方式又密码错误。在她犹豫为难的当口,总有人站起来主动买单。一旦有人买单,她的表情亮了,如释重负,客气地对大家说:“真不好意思!”

遇上诗人,颠覆了夏小小的生存哲学。

她一改往日蹭东蹭西的习惯,巴心巴肝地对诗人发起了攻势。她拿出逛街的韧劲,每天拖着我和娟子陪她去请教诗人。虽然她对诗的理解仅停留在“留得残荷听雨声”这种浅白的状态,但在诗人谈论王摩诘或杜工部时,她却表现得像个小迷妹。除了表现出对诗的热爱,夏小小还很实际地常常拎着牛肉、点心、水果等上门。诗人欣然享用后,往往诗兴大发。他微闭双眼,摇头晃脑,或吟或唱,几入仙境。此时的夏小小也容光焕发,激动得浑身哆嗦。我们作为旁观者,未免有些浮躁,常常在一边捂嘴偷笑。

诗人有一条萨摩耶犬,它通体雪白,外表非常引人注目。特别是它笑起来时,像极了千年转世的白狐,温顺、迷人、高贵、优雅。诗人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它陪着诗人饮酒品诗,也陪着诗人午睡小憩,甚至和诗人一起分享夏小小的馈赠。夏小小心里嫉妒得要命,却不敢动它。在诗人心里,是她重要还是他的萨摩耶犬更重要?她没有勇气赌。她只能趁诗人不留意或诗人不在它身边时,故意踹它一脚或瞪它一眼,以警示它不要太嚣张。萨摩耶犬狗仗人势,并不把夏小小特别放在眼里。它游刃有余地横亘在夏小小和诗人之间,像一个得宠的小三。

夏小小不知道的是,诗人送过娟子一首诗,边上还配着一幅素描,那素描把娟子的曲线勾勒得几近完美。诗没署名,娟子没心没肺地念给我听:“袅袅婷婷走近的你,像一首《如梦令》,欲语还休……”我一眼认出那是诗人的笔迹,却只好佯作不知。奇怪的是,诗人并没有穷追不舍,反而对娟子有些刻意的疏离,让人摸不着头脑。夏小小醉翁之意不在诗。一切按照夏小小的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她和诗人的言行举止让萨摩耶犬也嗅出了异样。

在诗人之前,夏小小有过一个交往三年的男友。除了学历低,男友真是没话说。人长得英俊,脾气好,还三天两头跑到夏小小家帮忙干活。夏小小的母亲早已拿他当自己的女婿,由着他叫自己妈。但自从上了大学,夏小小越来越觉得男友像块鸡肋。一方面,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男友的呵护;另一方面她又心有不甘,觉得跟了他,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大学一毕业,夏小小就应聘到了外地工作,离开了男友所在的城市。离开前,她脱下鞋子,踮着脚站在男友的脚背上给了男友一个告别吻。她娇小的脚软软糯糯的,白色的袜子闪着纯洁的光,男友被拿捏得死死的,挽留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诗人和男友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高大挺拔,五官精致,帅得让人移不开眼。诗人毕业于河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在政府里做着一份体面的文职工作。夏小小第一眼见到诗人就沦陷了,她果断抛弃男友,投入了诗人的怀抱。情场稚嫩的诗人,还没想好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就被夏小小的欲拒还迎弄得乱了分寸,居然写信去质问夏小小的男友,为何不成人之美?

生活的诗意在夏小小查出怀孕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诗人的家人对这门婚事很不满意,操持得格外简单。没有三金,没有彩礼,婚房是诗人单位的宿舍,婚纱和结婚照全免了,结婚当天的礼服还是租来的。夏小小的母亲对这门婚事更是坚决反对,认为夏小小就是女版的“陈世美”,还再三教育她做人要讲良心。她威胁夏小小,如果她胆敢和诗人成婚,娘家一个人也不会出现在婚礼上。夏小小气得在电话里就和她母亲吵了起来:“不来就不来,谁稀得你们来?”

婚礼上,娟子悄悄问我:“灿灿,你觉得这婚结得靠谱吗?得不到家人祝福的婚姻能长久吗?”我看向夏小小,她一脸灿烂,面若桃花,与背后幽深的老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阳光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一不小心泄露了老屋满腹的心事。“说不好。爱情哪有对错,那么帅气简单的一个男人,光是看着他的人、听着他的诗,也会满心欢喜的吧?既然这是她的选择,我们只能祝福她!”

诗人很“仙”,除了上班,就是折腾花花草草,填词赋诗。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全交由夏小小打理。以前被男友捧在手心里的夏小小,现在全身心地呵护着她和诗人的小家。

说来也怪了,婚姻把夏小小颠覆了的生存哲学一夜间找回来了。夏小小像是天生过日子的好手,除了节俭,能蹭的东西绝不掏钱来买。饭可以蹭,车可以蹭,衣服可以蹭,油盐酱醋可以蹭,就连住房也可以蹭……在夏小小看来,就没有不该蹭的东西,关键是能不能蹭到手。如果没蹭到,那只能说明她夏小小功力不够;如果蹭到了,那就是她夏小小的本事。

烧饭的时候,她经常跑到底楼娟子家顺两棵大蒜,切一块生姜,倒一小碗油,有时还顺手拿点菜。娟子在家不烧饭,都是婆婆操持,并无特别的感觉。婆婆却不乐意了,几次在娟子面前唠叨。

这些尚不足奇,令人惊叹的是夏小小的其他蹭功。出门蹭车,朋友家蹭饭,上街还能为孩子蹭回衣服来。看到织毛衣的熟人,她一通猛夸:“你真会挑毛线,我就不行。你选的颜色又洋气又大方,织的花纹也特别好看,我觉得比买的现成的还好。我家女儿和你家孩子也差不多大,只可惜我没你这好手艺,不是一个好妈妈。”别人一听,怪难为情的,顺嘴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帮你丫头也织一件好了。”她便趁热打铁:“我看你织的这件就挺好,只是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拿走了,你丫头穿什么呀?”别人只好把织的毛衣给她装好,说:“这件你看得上你先带去,我再给丫头另外织一件好了。” 此时夏小小必定是假意推辞一番,还提议自己是不是买些毛线来。别人当然说不用,她连连道谢后便把毛衣拿回了家。女儿穿了,她还会带着女儿给织毛衣的人看,说就是这个能干阿姨给你织的毛衣,快谢谢阿姨。别人一看,她家丫头把毛衣穿得这么好看,也很高兴,早忘了心疼那毛线的价钱还有那织的许多工夫。有时候甚至还说秃噜了嘴:“下次有空再帮你丫头织件更好的。”夏小小得了这句话,往往逮着机会又会带丫头去。丫头长得好,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蹭一件衣服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要说本单位的同事,自己的好友,就连诗人的亲戚朋友,单位人事也被夏小小充分利用。她热情、灵活、率性天真,谈笑间蹭你于无形。

诗人的哥嫂就是她的主蹭对象。

诗人的哥嫂是生意人,开汽车美容店。由于起步早,又有娘家人帮衬,生意越做越大,早在市区购买了两套商品房。诗人的哥嫂为人特别好,哥哥随和,嫂子热情。我和娟子都到他们家吃过饭,也到他们店里去玩过几趟。夏小小有些巴结嫂子,经常主动到店里去帮哥嫂看店,还喜欢在公婆面前维护嫂子。嫂子对夏小小也格外大方,一起逛街,经常送夏小小礼物。平时客户送的美容卡、洗头卡、桑拿洗浴卡、按摩卡什么的,随手就拿给夏小小消费。夏小小有了这些卡,也会偶尔请我和娟子一起消费。我们都羡慕她有这样的哥嫂。一起吃饭时,我和娟子也叫哥哥、嫂子,感觉跟自己的亲人一样,丝毫不受拘束。

女儿读初中时,夏小小需要在城里租房。嫂子听说后直接把自己的一套住房钥匙给了夏小小,还说,房租本来应该免了,但为图个吉利,一年就象征性地收个千把块钱。女儿在城里读初中三年,夏小小一家三口就在嫂子的住房里住了三年。夏小小就是个人精。娟子私下里对我说,这得省多少钱啊。我说,你得有这样大气的嫂子,还得有夏小小满嘴彩虹屁的功夫。那还是算了,娟子笑着摇头。

直到女儿读高二时,夏小小才在城里买了自己的住房。新房离夏小小上班的地方很远,但离嫂子家很近。不用说,夏小小是舍不得离开有钱又大方的嫂子的。

但夏小小蹭房蹭出了隐患。

三年前,城里房价正处于低谷,如果当时夏小小入手一套,房价现在早就翻了一番。而她女儿读高二时,城里房价正节节攀升。夏小小买的房处在城市的老小区,虽然房价不菲,但却没有任何升值空间。

当初买镇上的住房时,夏小小选了顶楼,目的是连着阁楼一起拿下。阁楼高度比住房套间矮一些,但夏小小自有她的办法。她把阁楼装修成厨房、单卧和棋牌室,还把阁楼旁的天台装修成玻璃阳光房,把住房套间则装修成卧室、客厅和双卫,在住房和阁楼之间,一架复式楼梯拾级而上。经过这一番装修,夏小小家就像两层楼的小别墅,那道旋转楼梯特别有复古的味道。夏小小的能干,让我们望尘莫及。当别人问我和娟子,为什么当初买房你们不买阁楼时,我和娟子都羞愧得无言以对。我们压根儿就没想到多一层阁楼多一百二十平啊,而且是以比住房低得多的价格拿下。

五年后,阁楼的价格降至原来的一半,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更让我们预料不到的是,去年小区加装天然气,夏小小家却被排除在外。按照国家规定,凡使用天然气的用户不得在同一空间使用第二火源,用方用气场所必须确保宽敞和通风良好,条件达不到要求的应按供方要求创造安全用气条件。根据这一规定,住宅房屋的车库和阁楼都被排除在外。夏小小家的厨房恰在阁楼,如果非要加装天然气,那整个房子的布局就得重新来过。

夏小小先是跑去质问开发商:“阁楼用气存在安全隐患你们应该早就知道,知道却故意隐瞒是不是变相的诈骗?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在夏小小一连七天蹲守后,负责人答应赔偿两千元,说这是补偿她通管道气的费用,但要求夏小小必须签保密协议,这笔钱才能兑现。夏小小心想:“就算把开发商告上法庭,我也拿不出他们违规的证据,如果他们倒打一耙,说我在阁楼违规使用液化气,我倒要担责了。”心下这么一转,夏小小赶紧签字走人。心下不服的夏小小又找到供气方:“车库不能安装天然气我能理解,凭什么阁楼也不行?那我们对阁楼的投资谁来买单?再说了阁楼不比车库,虽然高度不及住房,但通风没有任何问题,凭什么不给我们加装天然气?”供气方只有一句话:“国家明文规定,有意见找国家去。”“既然是国家规定,文件呢?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执法过度?”供气方甩出文件。夏小小又打起煽情牌:“当初我们花十万买下阁楼,如今阁楼跌价一半;装修阁楼我们投进去七八万,如今你们又不准加装天然气。这未免欺人太甚。难道为了通气,我们整个房屋的布局都要重来?这笔费用谁来承担?”供气方回应:“这个与我们无关,我们只对符合安全规定的住房通气。”夏小小大闹几次后也灰了心,更提不起重新装修的兴趣。

诗人对此颇有微词。

娟子私下替小小抱不平:“一个男人,不能为家人遮风挡雨、冲锋陷阵也就算了,还什么事都往女人身上推,算怎么回事?”我劝娟子别掺和,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清官还难断家务事,何况你我?

七月初,母亲带着新叔叔来到了夏小小家。

母女间的嫌隙在母亲到来的一刻冰封瓦解。夏小小当即把镇上房子不能通天然气的前因后果说给母亲听,并把母亲和新叔叔安排到镇里房子居住。夏小小潜意识里希望新叔叔是个靠得着的人。她了解自己的母亲,房子给他们住可以,但就看新叔叔会不会做人了。母亲很满意夏小小的安排,她是来度蜜月的,希望和新叔叔有单独相处的空间。她原以为夏小小会给她脸色看,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

夏小小的父亲去得突兀。那是十二月底的一天,天气很有些古怪。白天还风和日丽,傍晚却刮起了劲风,每刮一阵,气温就骤降几度,到了夜里十二点,气温已跌至零下八摄氏度。夏小小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是娘家妈妈的电话,说她父亲病危,叫夏小小赶紧买票回家。

当夏小小一家连夜赶回时,她父亲已永远闭上了眼睛。

夏小小怒了,冲母亲大喊:“你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们?你为什么不早点把爸送到医院?你明知道爸身体不好,为什么他病了还不好好照顾他?爸的病就是被你耽误的。”母亲委屈极了:“我也病着,我也不知道这波病会要人命啊。周围人都挺着,以为挺过一个礼拜就会没事。你爸到第十天还咳嗽不止,这才在我的劝说下去医院检查。哪知,这一检查,就来不及了。”“爸活着时,你就老欺负他,临了,你还不让我们见他最后一面,你安的什么心?”夏小小还在愤愤不平。诗人劝夏小小冷静,说这就是个意外,不能把责任归到妈头上,她也很难过的。“我冷静个屁呀,我冷静,我没爸了,你叫我怎么冷静?这世上最疼我的人只有我爸,而她,眼里只有她儿子!”夏小小母亲被怼得又气又急,冲上去要扇夏小小。丫头紧紧拽住外婆,大声提醒夏小小:“妈妈,这是在医院呢。”夏小小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诗人陪着夏小小把她父亲推进了太平间。

一切无声无息,像一部黑白电影默片。夏小小的声音,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爸身体一直不太好,慢性肾炎导致他无法从事体力劳动。他在一家国企办公室上班。自我记事起,妈就老是欺负他。妈不上班,每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是逛街就是打麻将。爸辛苦一天回来还要自己烧饭吃。上小学后,我便主动承担了家里烧菜做饭的任务,为的是替爸分担一些。至于妈,她做家务全凭心情。心情好时,她也会烧一桌菜等家人回来,更多的时候,她没有烧菜做饭的心情。我一直觉得妈到我们家就是来蹭吃蹭喝的。对此爸毫无怨言,他很迁就妈,像是有什么把柄攥在妈手里一样。就算这样,妈还经常对他呼来喝去,不给他好脸色。我始终想不通,妈凭什么这么嚣张?她喜欢弟弟,弟弟像她,个高,肤白,五官疏朗。我的前男友就是这种型号的,妈很喜欢他。但她从未对我有过特别亲昵的表示,也许就因为我长得太像我爸了。爸并不因此指责我妈,他只是特别地宠我。下班他经常带小零食给我,外出也总是让我跟着。现在,他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诗人恻然,默默地将夏小小揽进怀里。夏小小神经质地抱紧诗人,像抱着一根救命的浮木。

父亲葬礼结束后,夏小小半年没回娘家,她还生着母亲的气。她听弟弟说父亲是单位里第一批病倒的员工。他病的症状有些惨烈。先是连续几天高热不退,身体骨裂般疼痛;然后就是刀片刮喉的过程,他甚至连吞咽口水都变得特别艰难;之后,他的头更像是戴上了紧箍咒,时不时就炸裂般地疼痛。到第十天,他的症状稍稍缓解,但依然咳嗽不止。到医院一查,白肺,肾炎已发展成慢性肾衰竭,还出现了病毒感染并发症。

那段时间,夏小小一家人也先后病了。他们像彼此商量好的一样,谁也没过问谁,谁也没打扰谁。就这样,夏小小没听到父亲最后一声咳嗽,没看到父亲最后一个表情,没在父亲最后的日子尽一天孝。对此,她始终无法释怀。

婚后,横亘在诗人和夏小小之间的除了萨摩耶犬,还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酒。诗人好酒,且有家族遗传。不饮酒时,诗人乃谦谦君子,饮酒后的诗人却判若两人,不仅特别絮叨,还往往借酒盖脸,说出许多粗鲁伤人的话来。夏小小最烦诗人饮酒,但诗人却嗜酒如诗,每日少则半斤,多则七八两。诗人说,没有酒,生活便没有灵魂。夏小小对此嗤之以鼻,她更喜欢另一句俗语:“喝一辈子酒,丢一辈子丑。”夏小小说这话时,娟子回:“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说:“与其抱怨,还不如陪他喝几盅。”夏小小笑骂:“真想和你俩翻脸,你俩到底站哪边呢?”

她吐槽说:“我妈有意思吧?爸才去世几天,她又找人了,非要这么着急吗?我现在怀疑她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爸。”娟子劝道:“小小,阿姨有新的归宿是好事,多一个人照顾阿姨总是好的。活着的人要朝前走,早晚要迈出这一步。”“你都不知道,我妈没跟任何人商量就把老家房子卖了,搬去新叔叔家住。以后回娘家,我住哪儿?难不成住在新叔叔家,还是说每次都要住酒店?”“阿姨又不傻,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你不是说新叔叔自己有一套住房,还有一家店面吗?阿姨嫁过去,吃他的,住他的,阿姨卖房的钱还攥在自己手里,你担心什么?”果然是旁观者清,娟子也瞧出了门道。新叔叔家有三儿一女,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母亲悄悄告诉夏小小,新叔叔的三个儿媳都和她吵过架。“更搞笑的是,我妈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对新叔叔言听计从,温顺得像换了个人似的。回想她对我爸的态度,现在她这副嘴脸真是没法看。再说了,她要带新叔叔来,是不是应该提前和我商量一下?家里一下子添了两口人,生活开销可不是个小数目。”我望向夏小小,她一脸愁绪,平日里很少见她发愁,现在,这愁绪快溢出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阿姨的这点小心思她夏小小会看不出来?“让你叔叔出点生活费吧。”我提议。“不提他还好,提他我就一肚子的火。他一点眼力见儿没有,把我家完全当成了自己家,不仅每天跷着二郎腿啥也不干,顿顿还要喝点小酒。他想跟着我妈蹭吃蹭喝,门儿都没有!”夏小小虽然生气,却绝口不提新叔叔是否出了生活费,出生活费在夏小小那里也许是理所当然的。“最讨厌是陈书杰,他不当家,不知这柴米油盐的精贵。他非但不照顾我的情绪,反而与新叔叔一拍即合。他俩每周末只要聚在一起,必是喝得七荤八素。萨摩耶犬也来凑热闹,那畜生对新叔叔表现得亲热异常,你们说气人不气人?”我惊诧于夏小小厌烦的语气,平日里她从不连名带姓地称呼诗人,而是称他为“我先生”。

她不能明的赶新叔叔走,只能敲敲边鼓。

周末,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吃饭,只听砰的一声,房里漆黑一片。夏小小打开手机手电筒,叫诗人去推一下电闸。诗人趔趄着起身,嘴里诵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衣袖却无意间扫到了酒杯。砰,啪,玻璃杯清脆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格外脆亮。蹲在桌边的萨摩耶犬一蹦老高,带动桌布差点掀翻了一桌好菜。夏小小压抑着一腔怒火,找来两支蜡烛点上。诗人走过去推上闸刀,客厅里依旧烛光闪烁,卫生间的灯却亮了。夏小小上前推开卫生间的门,一股恶臭从门里传出来。恶臭来自马桶。夏小小赶紧按下冲水键,心里把新叔叔一家老小全问候了一遍。她认定是新叔叔卫生习惯差。水在马桶里转圈却迟迟不肯下去,后来干脆浮上来了。“陈书杰!陈书杰!”夏小小一叠声地叫着诗人的名字。诗人踉跄着走过来,不耐烦地问:“又干吗?”“看你干的好事,马桶堵了哇,你整日除了喝酒,还能干点啥?”这话明显意有所指。“马桶堵了关我什么事,我能有什么办法?你明天找人来修不就得了。”诗人油盐不进。“书杰,快过来喝酒!”新叔叔一点也不识趣。诗人转身要走,夏小小一下子爆发了:“喝酒,喝酒,除了诗和酒你现在眼里还能看见什么?实话告诉你,都是狗屁,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的诗!”

夏小小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尖利、刺耳。客厅里一片静默,大家都被夏小小的话惊住了。诗人僵在原地,半边脸藏在黑暗里,半边脸在烛光下摇曳不定。萨摩耶犬远远地望向这边,眼神忽明忽暗,它迟疑着,要不要扑上前来。

新叔叔很突兀地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币,掼在桌上,发狠地说:“现在,可以喝酒了吗?”

赵洪香,1976年生,江苏省作协会员。先后在《西部散文选刊》《青春》《太湖》《翠苑》《嘉应文学》《江苏散文》等杂志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把酒话桑麻》《永远的安子湾》,小说集《闺蜜》。曾两度获北湖亭文艺精品扶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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