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干部教育与群众动员实践

2024-01-01 00:00:00吴承望魏苗
上海党史与党建 2024年6期

[摘 要]自1945年入春以来,陕甘宁边区遭遇抗战时期最为严峻的旱灾挑战。为应对这一局面,边区政府积极发起防旱备荒运动,以期缓解灾害损失。然而,在推动这一运动过程中,部分基层干部在处理灾荒问题时思想未能统一,未能深刻理解灾荒救助背后的政治意义,从而对边区政府革命形象与群众认同产生负面影响。鉴于此,在防旱备荒运动中,边区政府采取典范引领、干部下乡和作风革新等措施,逐步引导基层干部调整对群众的情感态度,促使他们转变思想观念,深入基层、贴近民众,成功将防旱备荒运动从单纯领导式救灾转变为群众广泛参与的自救互救实践。基层干部于备荒中渐趋领悟到人民至上的价值理念,有效拉近了革命者与群众之间的距离,为边区革命事业筑牢了群众基础。

[关键词]防旱备荒; 陕甘宁边区; 基层干部教育; 群众动员

[中图分类号] D2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928X(2024)06-0070-10

延安时期,陕甘宁边区连年遭受自然灾害侵袭,引发严重灾荒问题,考验着中国共产党的执政能力。既有研究主要探讨陕甘宁边区灾荒救济政策、救灾举措,以及抗灾赈济法制建设等,也有学者注意到群众路线对边区灾荒救灾的重要性,认为边区主要是通过坚持群众路线,依靠群众开展社会救济。总体来看,现有研究主要从整体上探讨陕甘宁边区的灾荒救济,这对全面把握陕甘宁边区灾荒救济研究大有裨益。但研究大多忽视在特殊时间背景下,灾荒救济背后的复杂情形,尤其是执行备荒工作的基层干部如何改变思想,更好地贯彻落实灾荒救济工作。因此,本文聚焦1945年陕甘宁边区防旱备荒运动,以《解放日报》《边区群众报》等为资料来源,辅以相关历史文献,讨论中共基层干部在应对重大灾害时所表现出的复杂面相,旨在揭示他们如何在困境中克服其自身行为模式和角色特征所带来的内在冲突,摆脱传统思维桎梏,实现思想和工作方式的创新转变,最终树立起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群众观念。

一、1945年陕甘宁边区的

防旱备荒运动及基层干部的多重表现

陕甘宁边区地处内陆,雨量欠薄,土质燥瘠,十年七矣,一向备荒乏术。旱灾是边区最为严重的灾害,向来夏秋之交,患旱不患涝,“五年一小旱、十年一大旱、二十年一特旱”是边区真实的写照。《延安市志》记载,“旱为延安各种灾害之最,影响农作物生长、造成减产灾荒”。1945年入春后,饱受各种自然灾害的陕甘宁边区经历抗战以来旱情最为严重的一年,“因春夏缺雨亢旱,所以麦苗旱死者很多,秋庄稼也不能按时下种。如延属分区各县惊蛰时缺雨,夏至三伏又缺雨,如曲子因旱死绝田禾30394亩,靖边因旱115000亩无收成,定边谷苗旱死三分之一,这种亢旱情形虽有轻重不同,但全边区是普遍受到旱灾的损失,是抗战后所未见的”。

除受到恶劣天气影响外,灾情加重还与当时战争环境以及民众普遍缺乏节约意识等社会因素紧密相连。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完全停发经费,边区经济政策从“力争外援,休养民力”转变为“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为实现粮食自给目标,边区开展声势浩大的大生产运动。然而在追求粮食自给过程中,大规模的荒地开垦一定程度上对边区生态环境造成负面影响。突出表现在开荒期间,不加节制地砍伐对森林资源造成毁灭性损害。自全民族抗战爆发以来,边区森林覆盖面积显著减少,“目前已不到原有面积十分之一左右”,这一变化进一步导致该地区降雨量减少和蒸发量增加。从1940年到1945年,陕甘宁边区的降雨量逐年下降,1940年降雨量为472.4毫米,而到了1945年降至218.0毫米,总共减少了约254毫米。与此同时,蒸发量则显著增加,1942年蒸发量为1400.3毫米,到了1945年增加至2100.0毫米,增加了约700毫米。这种降水与蒸发之间的严重逆差,导致边区干旱状况逐渐加剧。到了1945年,边区所面临的旱情严重程度已经达到继1928至1930年旱灾之后的又一历史性高峰,构成了一次特大旱灾。

此外,由于群众普遍缺乏节约意识,导致灾情进一步恶化。尽管边区地处战争后方,相对稳定,而且新政权建立后积极采取措施减轻群众负担,通过生产运动扩大耕种面积推动粮食产量日益增长,群众生活水平逐渐提高。然而,这种改善反而导致部分干部和群众产生一种盲目乐观心态,“不做长期打算,因而发生了铺张和浪费的现象”。关中分区曾反映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如“二区一乡群众去年收获50余石粮食,变卖了30石,现在就没粮吃。又陈青桂一人喝酒换取两石粮,现仅四五斗,一家五口生活能维持一个月”。更有甚者,一些群众违反政府禁令,大量使用粮食进行酿酒和制糖,以及偷运粮食出境,导致边区粮食储备大幅度减少。

受灾害影响,边区粮价普遍暴涨,威胁群众日常生活。关中分区因夏麦歉收及秋苗缺雨等因素,粮价急剧攀升。如“柳林小麦五月上旬时每斗1400、1500元(法币),到六月上涨至2700元;马栏小麦最高涨至3000元,各地平均粮价也在2000元以上”。粮价持续上涨不仅加剧了民生压力,还导致部分地区社会治安问题愈发严峻,“二流子抢劫事件频发”。并且随着灾荒蔓延,“疫病、偷盗、赌博等问题接踵而至,亦待配合解决”。个别地区更因灾情甚重,出现典卖土地、行茶讨饭、出卖儿女、饿肿偷盗等现象。据子长县参议员反映:“子长县卖儿女的15户77人、讨饭吃的58户256人、卖土地的32户133人、偷人的3户12人、卖牛驴的34户164人、疾病饿肿5户25人,共147户667人。”

为加强根据地生产成果,保障人民生命安全,为抗战最终胜利提供坚实基础,解决灾荒问题成为边区政府首要任务。《解放日报》社论强调:“在胜利的前夕,还有许多困难摆在我们面前,这许多困难之一就是陕甘宁边区和某些敌后解放区正经历严重的灾荒威胁。组织群众克服灾荒是我们进行反攻、正确胜利的必要条件。”1945年5月16日,西北局发布《关于防旱备荒的紧急指示》。5月23日,边区颁布《关于防旱备荒的训令》,明确指出:“防旱备荒是今天全边区军民头等重要和头等紧急的任务,倘若有了差池,就会引至严重恶果。”6月上旬,边区政府成立备荒委员会,由罗脉、李景林、刘景范等11人组成。6月15日,建设厅请各分区专员举行会议,座谈当前备荒问题,强调加强备荒思想教育,加强对备荒工作的领导。随着这些指示和训令发布,边区各分区迅速响应号召,通过报纸、会议等多种渠道,广泛开展防灾备荒宣传报道工作。《边区群众报》《解放日报》以及各分区报纸《关中报》《抗战报》《陇东报》《三边报》等相继开展防旱备荒的号召。在西北局开会讨论备荒问题的第二天,《边区群众报》报社同志就到报社附近区域,用口头传达备荒的号召(因西北局的指示还未刊出),征求一些干部和群众的意见。在这几天中,附近的群众因为靠近领导机关,号召也传达得快,有的也开始行动起来了,报社同志就近搜集材料,所以自第二期起,《边区群众报》不但刊登群众动员的情形,而且还刊登防旱备荒运动逐渐开展后的各种具体行动,和一些困难、偏向。1945年5月27日,《边区群众报》头版头条发布号召“干部群众同心协力,防旱备荒”,并于此后“多次在头版刊发社论,指导备荒工作”。《陇东报》在第156期至164期上,重点刊登《陇东中学备荒》和《用新方法开备荒会》等具有影响力的宣传文章,向群众普及防灾备荒的知识和方法,并在第158期上刊载配合夏收生产和备荒工作的评论,要求“各地党政组织赶早发动群众准备播种工作”。报纸号召以后,很快就有报道群众响应备荒号召的行动,这又进一步推动了备荒运动的开展,如“《抗战报》在西北局提出号召后的第二期(466期),就登出模范村郝家桥的情形,第三期就有绥德备荒情形的综合报道”。

备荒运动开始后,干部是贯彻备荒方针的关键。《解放日报》社论明确指出:“备荒成功的关键在于各级干部思想的清醒,认识清楚目前灾荒威胁的严重性,高度发扬对人民负责,与人民共艰苦的精神,不把希望寄托在不可靠的幻想上面。”然而,在旱荒初露端倪之际,尽管许多干部已经意识到旱情日益严重,部分人重视程度却仍显不足,特别是在基层干部群体中,这一现象尤为突出。

在灾荒早期阶段,一些干部倾向于依赖某些不确定因素,采取一种被动、观望、侥幸和滞后的做法。如“华池县自3月8日到降雨后的4月28日以前各区乡虽都作了动员,但许多干部都持有‘种庄稼群众自己会关心’等消极观望的态度,这一点在基层干部中极为严重”。还有部分基层干部在备荒工作中显得犹豫不决,没有积极动员群众参与备荒工作,而是寄希望于天气变化。子长县委在5月22日扩大干部会议上指出,“部分干部对防旱备荒工作认识有偏向,一种是乐观心理,认为到五月初十下雨,也还不迟。有的说‘人忙天不忙,迟早有一场’”。《边区群众报》曾对此现象发表社论批评道,“不能因为下一点雨就产生侥幸心理,就不认真执行党和政府的指示”。

随着旱情持续加剧,一些基层干部开始认识到灾情严重性,但因缺乏正确工作方法和务实工作作风,在应对策略上,仍对旱灾严重性估计不足。如鄜县张村区书记认为,“群众忙于生产,此时提出节约不合时宜;一些干部也以群众忙碌为由,未能充分利用一切机会进行宣传和解释;有些干部忘记把该工作当成经常性工作来抓”。加之由于文化程度较低,大多数“基层干部大都不会谆谆说教,而且说话层次乱,抓不住中心”,造成群众无法理解备荒政策,备荒工作布置往往被简化处理或误解,从而减弱了群众在面对灾荒时的信心和自主应对的能力。《解放日报》记者在绥德郝家桥采访支部书记许高友时,后者即指出:“仅从灾荒的严重性向群众宣传,并未提出预防方法,反而造成部分群众的不安。”绥德分区也反映,“宣传备荒的同志,未从实际出发,也不从边区周边说起,一下子把问题说得很严重,不仅群众不能接受,反而引起粮价暴涨,清涧亦有此种现象”。

一些干部在开展备荒工作时,由于方法不当,未能达到预期效果。边区多地都曾报道基层干部在备荒时缺乏具体调查,仅停留在一般号召之上。“有些干部在调查全村现有粮食和计算可吃日期数目时,并未挨家挨户进行,仅从其他干部、老年人和劳动好的几个人中调查,由于对象选择不当,造成调查失真;还有群众误会公家要粮,干部也未详细说明解释;有些问题也只提出任务和方向,并未给出具体方法或作出具体规定,使号召存有落空之危。”事实上,基层干部之所以工作基础薄弱,也有多种原因。据昔东六区大瓦邱村干部会上检讨所示:“(1)有些干部,觉得当干部是个负担,因而工作不起劲。(2)村里分工不明确,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3)村里工作当是临时抓一把。(4)恐怕犯错误。(5)有些干部怕得罪人,不敢负责。(6)不知道究竟什么叫新作风。”这些表现严重影响备荒工作的开展,进而影响干部威信和政府形象。更严重的是,甚至有个别基层干部阻挠备荒运动。“志丹县二区的杨旭祖同志在区上干部开过动员会后,不仅没有宣传备荒,反而在群众面前轻蔑地说,‘备荒顶毬哩’;五区二乡王廷友同志,在群众面前不但不宣传存粮,反而介绍群众哪里麦子价高,哪里价低,实际上起了发动群众卖粮的作用。”

基层干部在防旱备荒工作中的轻忽引起边区政府的深切忧虑和不安。他们认为,防旱备荒不仅关乎群众日常生活和社会稳定,更是对工作态度和革命信仰的检验。正如西北局在《关于防旱备荒的紧急指示》中所强调的那样,“目前全边区党政军民均应把防旱备荒紧急任务提到工作中的首要地位,这直接关系全边区一百五十万军民生命的重大问题,如果不极其注意,甚至熟视无睹,那就是对人民不负责任的态度,就是严重的政治上的错误,将会招致无法补偿的损失。”边区政府将防旱备荒与对人民的责任紧密联系起来,表明防旱备荒运动不仅仅是帮助群众渡过旱灾的简单行动,其背后蕴藏着深刻政治意涵,即此项工作“是对革命负责,对人民大众负责”。因此,边区政府反复强调并告诫各级干部要转变思想观念,不应将防旱备荒视为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应深刻认识到它是确保抗战最终胜利的重要前提。

二、认识群众路线:

基层干部救灾观念的革新与重塑

为将防旱备荒动员切实转化为广泛参与的群众运动,1945年6月26日,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在给各级参议员、劳动英雄、模范工作者及小学教员的信中指出:“防荒要深入到每个角落、靠你们!你们在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市镇、每一个机关、每一个学校、每一个部队,你们要号召你所能号召的人,开会研究,听取老人们的经验,定出办法,然后深入到每一家。”显然,要成功发动开展群众运动,就必须依靠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激发群众情感,将原本自上而下的宣传动员转变为自下而上的自觉行动,使群众运动发挥出最大效能,覆盖到边区的每个角落。在这一过程中,各级干部协同推进尤为关键,尤其是那些直接与群众进行面对面沟通的基层干部,他们是开展基层群众工作的关键。毛泽东曾强调“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怎样去动员?靠口说,靠传单布告,靠报纸书册,靠戏剧电影,靠学校,靠民众团体,靠干部人员”。然而,由于受文化水平、个人经验等多种因素影响,基层干部对防旱备荒认识多有不足,不能深入群众,阻碍了备荒运动深入推进。因此,边区政府通过典范引领、干部下乡和作风革新等多种方式,逐步调整基层干部对群众的情感态度,促使他们开始转变思想观念,树立为人民负责的责任意识,确保他们成为维护乡村发展和稳定的坚定“护卫者”。

(一)典范引领:正反典型的双重影响。塑造典型作为一种颇为常见的政治动员方式,长期受到中国革命者的青睐。根据其目的和作用可划分为正面典型与反面典型。正面典型常被用作示范标杆和激励榜样,而反面典型则多用于警示教育和督促反思。在防旱备荒运动中,边区政府通过树立正反典型策略,有效激发基层干部积极性,促使他们重视灾荒和群众需求,增强责任感和行动力。一方面,边区政府对部分基层干部积极备荒的工作态度和方式给予肯定,并立其为榜样加以推广,如“清涧折家坪区大部分村庄都召开过村民大会,但像王家崖和白家峁一样,防荒计划有具体内容和办法的,在其他村很少见”。同时,边区政府对某些地区在抗旱备荒工作中所积累的创新经验也给予高度评价和积极推广。赤水县各乡干部在备荒工作中,采取多种有效宣传方式,如“利用积极分子在群众会上宣传、发动老汉讲授遭年馑时的情况、利用老太婆在妇女中进行宣传、利用河南难民进行宣传、发动学生回去宣传并给家庭订节约计划等”。这些举措不仅丰富了宣传样式,也增强了宣传效果,使得防旱备荒理念深入人心。赤水县的探索很快得到边区政府的肯定和赞誉。边区政府建设厅在对赤水县防旱备荒工作指导意见中指出,“该县宣传方法很好,应该继续发扬”。边区政府对这些先进个人和集体的肯定,不仅是对其工作的认可,更是希冀借助典型的感召力和说服力,将为人民负责的备荒观念寓于具体事例之中,以期引起其他干部的共鸣,这种共鸣又无形中推动了他们思想认识的提高。

另一方面,边区政府还注重发挥反面典型的督促作用。例如,在绥德义合区,县委领导下的剧团上演祈雨戏,这与政府推广的科学备荒理念背道而驰,引起干部和群众普遍不满。群众反映:你们公家禁止唱雨戏,自己又放出剧团唱雨戏。对此绥德分区则认为这一举动浪费时间和金钱,对防旱备荒运动实属有害。政府通过这种批评,要求干部必须摒弃迷信和形式主义,坚持为人民负责,真正为群众利益着想。总之,无论是正面榜样的宣传推广还是反面典型的引以为戒,边区政府均旨在基层干部中树立和普及正确备荒意识和群众观念。在正反两方面典型示范对比下,广大基层干部开始重新审视并调整对群众的情感与态度。他们以身作则,积极投身于备荒工作中,既推动备荒工作深入开展,又加强了与群众的联系。

(二)干部下乡:强化基层执行与监督。政策的有效执行离不开基层干部辛勤付出,但同时也需要给予他们足够的支持和指导。当子长县发现部分干部在防旱备荒工作中出现偏差时,立即于5月23日召开会议,深入讨论西北局地委指示,最终会议“除决定各项具体防旱备荒方法外,并派遣三十余名干部下乡协助此项工作”。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下乡干部并非传达指示的“通讯员”(如在绥德专署,曾有备荒人员被派往吴堡,但在传达完指示后不久便返回)。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需要积极承担起指导和纠正基层干部的责任,帮助基层干部解决实际困难,并提供具体可行的工作方法。如“甘泉四区区长亲自带领村长和文书下村逐户检查群众困难,然后帮助研究解决困难的方案,并分配一定干部给予解决。此后,该村村长也学习到这种深入各户研究的方法,并不断完善施”。同时,上级干部也积极为基层干部树立榜样,疏通思想。比如区上干部通过先检讨自己作示范,让乡上干部“把许多问题认识清楚,可以学会检查的工作方法”,“实际上就是帮助乡干部搞通思想”。

上级干部在支持基层干部的同时,也通过监督机制,确保他们认真履行职责。为贯彻西北局紧急指示精神,关中分区曾发布第二次紧急指示,派遣干部对各地督促支持。延安县政府也召开区联席会,试图从思想上使干部了解备荒的重要性,并提出“区长带头首先要给干部进行备荒的思想教育,干部对备荒的认识及备荒工作做得好坏,是认定好坏干部的重要条件之一”。监督是一个双向过程,不仅上级对下级进行监督,下级也有向上级提出反馈的权利和责任。基层干部被鼓励向上级汇报工作并提出建议,这有助于上层更全面地了解实际情况,同时也有利于调动基层干部积极性,避免被动执行。如边区民政厅副厅长李景林在一次座谈会上提出:“上级检查工作是应该的,是一个监督,下级多提意见,要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一个精神。这也是对上级的检查和督促。”

(三)作风革新:反对简单化工作作风。简单化工作作风,即不加思考机械地执行上级命令。“上级指示什么做什么,急于完成任务,工作忙乱,毫无头绪,只是到处开会传达”,常导致政策执行流于形式,较难取得预期效果。神府六区六乡乡长深刻反思:“过去做工作,只知道为上级做,上级的指示下来,在群众中执行,有困难就下命令,用强迫的方式也要完成。”当时这种作风在备荒工作中较为普遍,基层干部的强制执行不仅未达到预期效果,反而引起群众反感。为此,志丹县委要求“必须把备荒作为经常工作,在备荒工作中去改变干部党员的作风”。

首先,通过实际案例教育干部。譬如昔东六区“教育干部做完一件事就和村干部在一起研究,为什么成功?为什么失败?用现实的例子,让干部体会新旧作风的不同”。其次,提升基层干部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如“定边四区干部在边区备荒指示未下来前,他们看见天旱自行讨论办法在人民中作动员”;“安塞六区二乡支部曾在6月底召开支部会,决定派各个干事,分头到各个小组去发动,要各个小组和每个党员负责把本村备荒工作做好”。许多干部“对上面的指示由思想上盲从,开始逐渐向自觉接受方面发展”。最后,基层干部要在备荒工作中抓住重点,做好充分调查和准备,了解群众需求和认识水平,以细致的备荒经验领导群众备荒,制定出更加贴近实际、易于接受的举措。如清涧折家坪区干部之所以备荒成绩显著,关键就在于“一是能根据实际情况,确定备荒工作重心;二是冲破旧的会议形式,抓紧时间迅速布置;三是干部走到地里和群众共劳动;四是抓住了工作要点,说到做到,做好”。

三、从被动到主动:

防旱备荒向自觉性群众运动转变

1945年6月4日,《边区群众报》刊发社论,分析基层干部的两种工作方式,第一种是“粗枝大叶的”;第二种是“细致深入的,依靠了群众,又发动了群众”,最后建议基层干部采用第二种方式。10日,《边区群众报》再次发表社论,要求“基层干部应该从思想上认清防灾工作的重要,应该把这些道理向群众解释清楚”。换言之,当基层干部思想发生转变后,如何细致深入地开展备荒工作,依靠群众、引导群众以及发动群众便成为一个新的挑战。

(一)话语引导:传递正确备荒话语。话语作为由许多陈述、术语和范畴组成的一种特定结构,以历史的、社会的、制度的方式确立起来,作为某种真真切切的意义构成体系而运作,意义由此建构,文化实践由此组织,人们由此表征和理解他们所处的世界,包括他们是谁,他们如何与他人相关联。从某种角度上讲,革命话语是对社会的一种有效建构,其目的是借助话语建立一个与传统秩序截然相对的新秩序。在革命进程中,中国共产党逐渐形成一套独特的革命话语体系。这种“革命话语可以成为一种资源,用来将自己以及自己的需求置于时代的政治语境中”。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如何创造革命话语、发挥话语潜在影响、传递革命理念,成为中国共产党在革命过程中孜孜不倦的追求。然而,由于陕甘宁边区本身地广人稀,边区农民又因教育、文化接受程度和居住分散所限,致使边区政府诸多备荒政策表述进入到封闭乡村极为困难。“十里不同俗,各地有传统”让边区不同地区间差异较大,政府备荒指令无法兼顾各地细微差别。这就要求各地基层干部充当备荒话语的传递者和转化者,结合当地习惯和风俗,摸索和创造出符合本地实际情况的备荒话语。基层干部也正是在传递和转化备荒话语的过程中,转变群众错误备荒思想,启发群众备荒自觉性,使革命话语与革命理念不断深入群众头脑中。

其一,从“顺从天命”到“人定胜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民众普遍信仰神灵,将自然灾害归因于神灵惩罚,并希望通过虔诚祈祷减少或避免灾害。在防旱备荒初期,许多地区出现乞求神灵、祈雨、抬龙王等迷信行为。为改变群众迷信思想,边区干部身体力行地传递“生产救灾”“人定胜天”的话语体系和群体意识。如志丹县三区二乡支书张志治每天早上去各村组织备荒,然而当时流传的迷信说法,群众都不敢去担水浇地。但他不信谣言,照例担水,结果没病,周边群众就再也不迷信。同时,各地干部还充分利用庙会、剧演、展览等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传播劳动和科学话语。例如,在一次展览会上,“烧香求雨”和“担水浇地”两幅对比画引起群众极大兴趣,干部抓住时机进行教育宣传,很多群众看完后都认为“天不下雨非浇不可,烧香磕头顶啥用”。

其二,从“观望等待”到“行动起来”。边区群众大多心存侥幸,认为下雨迟早到来,对备荒缺乏重视。为提高群众对灾情的重视,基层政权和党员干部积极倡导“重视备荒,行动起来”的理念。一方面,基层干部通过乡村情理教育,引导群众认识到灾情严重性。他们通过启发提问,让群众思考如果亲友受灾逃难,怎能坐视不理?一位老乡在听到这样提问后,回忆起1929年的灾荒,表示“那年跌了年成,亲戚来了,要给一把谷子和苦菜也没有,今年一定要好好备”。另一方面,基层干部利用发挥积极分子示范带动作用,动员群众参与备荒,提高群众备荒意识。如“请曾经经历过荒年的人报告当时灾荒情况,并选择积极分子给他们算账,定出防荒节约计划;同时针对群众漫不经心的侥幸思想,用各种实际案例宣传‘年年防旱不受饥’的口号,说明政府处处为群众,现在发动大家备荒,就是具体帮助群众不要受饥饿”。

其三,从“依赖救济”到“共同备荒”。灾荒来临时,群众由于缺乏正确认识,不少人抱着“赶公家的嘴,发公家的财”的念头,认为“在新民主政治下,紧急备荒是小题大做,公家有办法,不会饿死人”,他们甚至存在一种观念,“没吃的反正有公家,共产党为穷人打算”。为纠正这种过分依赖政府的心态,干部们用坦率的革命道义教育群众:“共产党虽然是为穷人打算,依靠公家自然是对的,但同时也要听从共产党和公家,让你好好防备就是替你打算。如果存有二流子懒汉想法,只想将来依靠公家救济,那就不对了。若是边区军民都像这样懒惰,公家哪来救济粮?所以要想大家不受饥馑,反攻日寇不受影响,就要军民一齐备荒。”

总之,边区基层干部通过反对群众迷信、侥幸、依赖等错误思想,传递给群众能够接受和理解的“人定胜天”“行动起来”“共同备荒”等积极话语,引导群众确立新的思想共识与文化生态,继而促进群众开始发挥自主创造能力,将防旱备荒转变为群众性运动。同时,乡村中自主萌发的许多新式备荒方法、经验和生产技术也在备荒中推广开来。

(二)信赖群众:发挥群众自主创造。群众自愿原则是群众路线的核心,在指导基层干部在履行职责时,应避免采取包办或强制手段。换句话说,群众路线工作方法强调干部应基于信任而非迎合或命令的方式来与群众互动。只有在尊重群众自愿和需求的基础上,重新构建干群关系,使其发展为一种相互动态的学习过程,才能实现双重教育目的。对于基层干部而言,拨正群众错误备荒观念,不仅是走进群众并与群众打成一片的过程,也是基层干部以身作则,积极贯彻群众路线的体现。在这个过程中,基层干部通过倾听群众声音和需求,激发群众参与热情,发挥群众自主创造能力,以群众教育群众的方式推进防旱备荒的不断深化与全面开展。

首先,随着观念转变,部分群众自发地从被教育者转变为防旱备荒教育的参与者,积极督促乡村社会其他群体共同参与备荒工作。如在富县交道区,群众相互劝勉:“天高了,不要人啦,自己动手准备吧!”在志丹地区,流传着“节省一粒是一粒,多种一颗是一颗”的朴素理念。“靖边龙州区群众请巫神祈雨,结果雨一点都没下,有人就开始给其他群众算账,此次祈雨白费35万元,号召大家按照政府指示生产最为可靠,备荒只有靠生产。”对于存粮可能被他人抢走的担忧,许多人予以反驳,强调“这不是旧社会,新社会‘世乱法不乱’的。有些二流子认为咱政府不会叫人饿着,别人反对说:不好好生产的人饿死也没人管”。

其次,群众在实践中探索并建立的组织形式,如woDgmdsqXRfnRV+c2PANFg==义仓和粮食信用合作社,得到边区政府的认可和推广。1943年,边区群众张清益首创义仓制度,通过平时开荒增加储粮,灾荒时发放给无粮之人,以实现互济互助。这一制度不仅有助于防范旱荒,还起到刺激和帮助生产的作用。义仓兴起后迅速得到边区政府的认可。1944年8月23日,边区政府通过参议员杨邵亭、杨正甲等人的议案,积极倡导并鼓励人民广泛设立义仓,并加强备荒工作。到1945年旱荒之际,各地群众集体存粮以备荒,充分发挥义仓作用,取得显著成效,如“1945年陇东分区创办义仓67个,存粮855石,借粮89.53石”。粮食信用合作社则是另一种备荒组织形式,它兼具义仓和信用社的双重性质,既能储粮备荒,又能实现互济功能,也得到群众广泛支持和拥护。《解放日报》曾对高家岭粮食信用合作社进行了专门报道,并高度评价其为“值得推广的长期备荒组织”。

再次,基层干部在充分尊重乡村传统基础上,尊重群众意愿。“传统的农民不会怀疑传统,他们承受着传统,在农民看来,传统理所当然,是生活和工作必遵循的正常方式。”承载着传播新革命理念任务的基层干部,虽深受传统影响,但又不拘泥于传统。他们充分体察民情,获取群众真正需要,并在这一过程中调整教育和治理方式,最终实现干群关系真实联结。以祈雨为例,这一民间习俗在乡村中根深蒂固,是群众面临旱灾时的精神寄托。过去,各根据地往往对此采取严厉禁止态度。如在“山西安泽郭庄一带,1942至1943年间,正值大旱,灾荒严重,太岳行署积极号召干部开展生产自救活动,鼓励大家上山开荒种地。然而,当时老百姓深受迷信思想影响,常常聚集在一起,敲锣打鼓,祈求神灵赐雨。警卫连几位战士试图出面劝阻,却遭到群众打骂”。同样,1945年陕甘宁边区旱荒来临时,也出现大量祈雨和抬神楼子现象。但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边区一些基层干部并未采取强制禁止做法,而是选择融入群众之中。如“安塞固塔村干部见劝阻无用时,同群众一起等待适当机会,根据群众本身经验,转变群众思想,打破群众‘敬天由命’的迷信观念,让群众将重心放在生产备荒之上”。这一事件被报道后,得到边区的高度肯定,认为这种“和群众打成一片并结合于群众之中”的策略是正确的,既尊重群众信仰,又有效地引导群众生产自救。

最后,学习和推广群众备荒经验。例如,“节衣缩食”“勤苦觅食”“以叶代食”就被边区群众认为是备荒的三好办法,很快得到推广和响应。许多经历过饥荒的老人、劳动模范等积极地向群众分享他们过去的备荒经验。安塞五区方生荣老人分享说,“荒年不要杀母羊”,这是他在长期生活中积累的智慧。在太乐区的备荒会上,许多老人也分享了他们的经验,比如将干洋芋粉压成块,四五十年也不坏。延安县青化区的老人霍加林回忆他在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遭遇饥荒时,半个月没有粮食可吃,但他依靠蒲草根、洋芋叶、老麻叶、苦菜等野草野菜度日。他还介绍,草根以蒲草最好,树叶以嫩槐叶最好,野菜以苦菜最好。此外,乡村群众普遍认为妇女在节约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观点很快引起政府重视。赤水县很快指示应单独召开妇女会议,讨论节约办法,并同时指示各村注意调解大家庭的纠纷,以实现家庭和睦、省吃俭用,共同渡过荒年。这样的措施不仅体现了政府对群众意见的重视,也展现出政府在应对困境时的决心和行动力。

四、结语

群众路线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根本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要求各级党员干部,尤其是那些直接与群众面对面沟通的基层干部能够信赖群众,依靠群众,发挥群众的主观能动性。这种路线更多地体现为一种柔性倡导和要求,因而在思想层面对基层干部的教育尤为关键。在1945年陕甘宁边区防旱备荒运动中,各地基层干部在领导群众备灾中不断总结反思,在同群众共劳动、渡灾荒时逐步转变错误观念,树立起“为人民负责”的群众观念,实现对自身观念的重塑。他们逐步意识到,救灾工作背后蕴含着深刻的政治意义和革命内涵。通过现实而深刻的教育,基层干部对革命产生新的认识,推动他们建构新的革命形象,渐趋消弭革命与乡村之间的距离。转变后的基层干部也将这种新革命观念运用到实际救灾中,逐步教育和引导群众,解决群众备荒时的思想混乱,推动防旱备荒从领导式救灾运动转变为群众生产自救运动。

党的七大党章明确指出:“每一个党员都必须决心向人民群众学习,同时以革命精神不疲倦地去教育人民群众,启发与提高人民群众的觉悟。”对边区干部而言,不疲倦地教育人民蕴含两层含义:一是干部自身必须首先树立正确的群众观念和革命观念;二是教育群众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讲究科学有效的工作方法。

那些从群众中选拔出来的基层干部,他们既具有群众背景,又肩负干部职责,是连接群众与政府的桥梁和纽带。只有当这些干部能够克服自身行为模式和角色特征的内在张力,理解群众路线的本质,将革命理念融入群众生活,才能有效拉近革命与群众之间的距离,赢得群众对乡村革命的认同。在防旱备荒运动中,尽管边区各地基层干部起初存在一些错误倾向,但在群众路线的指引下,边区通过一系列举措帮助他们确立为人民负责的群众观念,使他们能够更好地体察基层社会的实际情况,深入了解社情民意。这些基层干部开始调整对群众的情感和态度,以更加认真耐心的态度引导群众摒弃错误观念,以身作则地带领群众开展防旱备灾工作,在尊重群众意愿基础上,与群众打成一片,并共同面对挑战,最终实现自身主体性改造和干群关系重构。

作者吴承望、魏苗系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沈 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