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全民族抗战爆发后,一群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女性,来到了她们心目中的圣地延安。在抗大,中共通过政治教育、军事化管理、户外行军锻炼等措施,将她们从“一个个独立的个体”改造为“集体中的一分子”。女学员们也顺应革命和集体的要求,进行自我改造,克服自己的个性和性别特征,最终将革命信念和党的要求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把自己锻造成优秀的革命战士。抗大女学员身份重塑的过程,不仅彰显了中共强大的培养和改造能力,也展示了女性主体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适应与转化。
[关键词]抗大;女学员;身份重塑
[中图分类号] D2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928X(2024)06-0055-15
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简称“抗大”)是中国共产党在全民族抗战爆发前夕创办的培养军政干部的最高学府。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成千上万的革命青年冲破重重阻力进入抗大学习,其中不乏女性的身影。在以往的学术研究中,抗大的政治教育、人才培养、办学模式等诸多问题都得到了一定研究,但也有不少领域有待开拓,抗大女学员的学习与生活问题就是其中之一。抗大从第二期开始招收女性学员,第三期(1938年)、第四期(1938年)、第五期(1939年)及之后迁往晋冀豫边区办学的总校和在各根据地开办的抗大分校都有不少女学员。这些女学员并不是普通的劳动妇女,而是有较好家庭背景和较高文化程度的知识女性,她们长途跋涉来到延安、进入抗大后,中共对她们如何进行教育与改造,她们自身又经历了怎样的艰难转换,本文拟对这些问题作一些粗浅的探讨。
一、“朝圣”之路:
民族危机下的个人选择
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成长在村镇大家庭或城市富裕人家,接受过良好的学校教育,满怀抗日救国热情,参加过革命运动与学生运动,是女学员们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前的群体写照。在女性还未普遍获得受教育权的年代,她们已然是一批幸运儿。我们先了解一下这些女学员们进入抗大前的背景情况。
上表是笔者搜集整理的26位女学员进入抗大前的年龄及学历情况。抗大从第三期开始广泛招收女学员,第三、四、五期中的女学员人数较多且留下了一定的档案、回忆录、日记等史料,故主要选取这三期女学员作为主要样本。在抗战战略转移时期,抗大总校及在各根据地开办的分校中女学员相关的史料留存少,故只能列入个别样本。
从表1看,这26人中,16岁的有3人,17岁的有4人,18岁的有2人,19岁的有1人,20岁的有6人,21岁的有3人,22岁的有4人,24岁的有1人,26岁的有1人,29岁的有1人,平均年龄为20岁。换言之,前往延安和抗大的女性,大多在20岁左右,年龄太小(小于16岁)的有,但不会太多,年龄太大(超过25岁)的也不多。
16岁的女生经常被称为“花季少女”,女孩24岁被称为“花信年华”,这个年龄段的女生的共同特点是青春年少、朝气蓬勃、富有活力、好奇心旺盛,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憧憬。她们渴望打破传统、打破周围习惯力量的束缚,希望到远方去寻找新的道路,渴望有一个别样的人生。青年鲁迅曾在这样的年龄去日本留学,“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抗大的女学员就是在这样的年龄,在学校、社会、同龄人的影响下,为群体性的言论、行为或情绪激励,产生“朝圣”延安并进入抗大的想法。
在当时少男少女的心目中,延安是旗帜,是方向,是圣地,她们带着朝圣的心态来到延安。在斯诺的《西行漫记》、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塞上行》等作品的影响下,延安的神圣形象并不只存在于个体心中,而是广泛存续于群体之中。女学员们通常是多位同学相约结伴前往延安,并且一波带动一波。抗大第五期女学员郑织文回忆说,她在开封读高中时,“接到好朋友从延安的来信,谈到延安极为浓厚的抗日救国气氛,比较起我正在上学的学校简直是两个世界,我更加不安心读书了”,“我和于廉、普云湘两个女同学就买汽车票到了南阳。”第四期女学员章文也回忆道:“三七(1937)年的冬季,西安学生到延安去的很多。抗大招生的广告贴得到处都是。我这时跟着人家闹了半天学生运动,深感抗战知识的缺乏。又加王允翕、赵铭锦在延安常和我们通信,更有岳文兰的鼓励,我们就决定要到抗大去学习。”第四期女学员维克在1937年秋获悉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招生的消息后,便立刻邀约同学彭金梅、沈祖华、秦北辰等,找到中共重庆地方组织负责人漆鲁鱼,要求赴延安学习。这年冬,她们持党组织的介绍信,四人抵达圣地延安。第一分校女学员易辉和她在牺盟会最好的朋友刘抗及另一个女孩共3人一起申请去延安,她们去了区党委,去了八路军总部,正式参加了八路军。第四期女学员张露萍在1937年11月和同学周玉斌、李隆蔚、刘革非、彭为工等10人乘汽车沿川陕公路北上宝鸡,再乘火车到西安,闯过国民党军警的盘问与纠缠最后到达延安。
从受教育程度来看,女学员在进入抗大前都有较高的文化程度。从表1可以看出,受过大学教育的有2人,受过中学教育的有10人,师范生10人,抗战中临时成立的山西抗日民族革命大学1人,孙逸仙医学院1人,职业学校1人,话剧社1人。按照当时张闻天所做的延安调查,高小以上的水准就归为知识分子。抗大对招生的具体要求是“初中毕业,或具同等学力(历)者”“年龄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之青年男女”。可见,这26名女学员按当时的标准,都属于知识分子。再仔细分析这26人,受过高等教育、属于大知识分子的比较少,属于小知识分子的师范生和中学生占绝对多数。
受过教育、有较多文化知识,使她们上进心强,有追求、有理想,但在当时中国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落后状态下,特别是在日本全面侵华这样的动荡环境中,她们很难找到理想的职业与生活。理想与现实的差异,促使她们起来抗争,改变命运。去延安寻梦,就是她们面对苦闷不堪的现实作出的积极应对。
受当时抗日救亡潮流的影响,这些女学员在进入抗大以前,普遍接受了各种形式的救亡宣传和教育。第四期女学员肖里的同学王展回忆,她和肖里在1935年同时考入开封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当时河南省仅有3所师范学校,开封女师是河南唯一的女校,直属省教育厅管辖,曾在大革命潮流的影响下,开创妇女解放运动的先河。1935年报考女师的有2000多人,但只招了80多人。为了适应抗战需要,在1937年全民族抗战爆发后,开封女师专门成立了抗训班,河南大学进步教授稽文甫、范文澜任副主任,学员主要是开封大中学校的进步学生,授课内容紧密结合当时抗日武装斗争的需要,主要有抗战形势、统一战线、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游击战术等,还包括辩证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第五期女学员郑织文回忆,她在开封省立女子中学就读时的英语老师是王实味,那时“西安事变”刚发生,“王实味在课堂上慷慨激昂地给我们讲了事实经过,大家义愤填膺,这才知道为什么日本步步入侵却未受到任何抵抗”。此时,学生们在课外已不满足于巴金的《家》《春》《秋》,而是暗中传阅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呼兰河》等一类进步的“毛边书”(即未经裁剪的书籍),关心国家大事,唱着《松花江上》《五月的鲜花》《义勇军进行曲》等各种应时的救亡歌曲。郑织文回忆说,在这样的氛围下,“我们不知不觉地逐渐成了很单纯的爱国青年”。除河南省开封女子师范学校外,国立中山大学、齐鲁大学、山西抗日民族革命大学、湖南私立周南女子中学、重庆女子师范学校等都是当时影响力较大、知名度较高的进步学校,为抗大提供了不少优质生源。
可见,在进入抗大以前,女生们本身有着较好的教育背景,对抗战局势多有了解。她们接受过一定的无产阶级学说,并相信妇女解放是无产阶级解放的一部分,认可自身应该承担更多社会改造的使命。而大批女性知识青年涌入延安,也使延安变得更加充满活力。
从革命经历来看,不少女学员在进入抗大前受到家庭的影响,或直接参加过抗日救亡的学生运动。第四期女学员白林进入抗大直接受到五哥杨尚昆的影响。1935年11月,杨尚昆到达陕北后,任中国人民抗日先锋政治部主任,他所在的延安,也成为了妹妹白林向往的地方。抗大第一分校女学员齐心则是受到姐姐齐云的影响。1937年齐云在学校参加抗日救亡活动,1938年加入游击队。1939年在姐姐的护送下,齐心前往屯留的抗大一分校女生队学习。抗大第四期女学员郑继斯的哥哥郑俊民毕业于黄埔军校,曾担任中共东江特委委员,与书记彭湃一起在海陆丰闹革命。受到哥哥影响,郑继斯先后加入儿童团、共青团,积极参加抗日游行、抵制日货等活动。全民族抗战爆发后,她放弃稳定的职业,申请到延安抗大学习。抗大第四期女学员黄克则是受到堂哥黄显声的影响。黄显声是东北军著名将领,在日军进攻沈阳时进行了坚决抵抗,1936年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黄克纯对堂哥黄显声十分崇拜,1935年12月她和东北流亡同学参加北平学生爱国救亡运动,罢课、游行、示威,1936年6月她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走上街头,动员民众抵制日货、团结抗日。第四期女学员左克也受到革命家庭的影响,其母尹维峻在辛亥革命光复上海、杭州的战役中任女子敢死队队长,父亲裘绍长期追随孙中山革命,父母均在她年幼时牺牲。她12岁就跟随哥哥、姐姐参加革命活动,开始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第七分校女学员赵力平深受父亲和两个哥哥的影响,1937年,父亲赵鸿儒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在安国县开中药铺作为八路军的地下交通站。大哥赵士珍、二哥赵士斌也都加入共产党和八路军。1940年,年仅14岁的赵力平加入中国共产党。
九一八事变,特别是华北事变后,随着日本侵华势力的日益加深,不少女学员直接投身于抗日救亡活动,参加了声援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或其他抗议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抗日大游行。女学员郑织文坦言:“我认为,这一切都是从‘一二·九’开始的。这次运动对我们这一代人是一次深刻的爱国主义启蒙教育,奠定了无数青年学生走向革命的思想基础。我就是其中的一个。”王克然在开封省立女子中学参加了驱赶反动校长的学潮和声援“一二·九”北平学生运动。肖里参加了开封市大中学生的游行示威,声援北平爱国学生,加入万人卧轨索车行动,要求赴南京请愿,在数九寒天里坚持卧轨斗争四天四夜。第四期女学员赵磊在镇江参加了镇江读书会,七七事变后,她先后投身慰劳队、宣传队、救护队、抗敌剧社等机构,进行抗日救亡活动。1937年,她所在的镇江读书会全体会员被捕,被保释放后,一部分到延安抗大学习,另一部分参加八路军、新四军。张家惠在中学时和同学一起参加声援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等抗日救亡活动。张露萍在七七事变爆发后,担任天明歌咏团指挥,演出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演唱《义勇军进行曲》《五月的鲜花》等歌曲,动员民众奋起抗战。第四期女学员章文在自传中写道,1936年西安发生了“有名的纪念‘一二·九’周年的学生运动。这是我参加学生运动的第一次”。郑织文也回忆,“一二·九”学生运动爆发后,开封的学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卖国贼!”,“当时我刚上中学,年纪很小,也随着潮流参加了游行和卧轨”。可以说,抗大女学员是在抗日救亡和抗日战争所激发起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热情中进入抗大、投身中共阵营的,是在抗战环境中成长、成才的。
从情感倾向来看,选择前往延安时,女学员们都怀有着强烈的理想主义,她们大多出于对“圣地”延安的向往和对日本侵占家园的痛恨而奔赴抗大。1937年全民族抗战爆发后,在中共有意识的宣传之下,国统区、沦陷区、抗日根据地的一大批知识青年,将延安视作“祖国的最后一块净土”,并开启了他们的“朝圣之旅”。蔡若虹第一次来到延安时,就用“赤脚天堂”来形容延安。第五期女学员王克然在回忆中说:“早就听说共产党领导下的延安,那里是革命的圣地,那里有一批走过万里长征的革命火种,那里有真正抗日的军队,那里有知识青年向往的大学——抗大,那里条件虽然艰苦,却是中国的希望。我有强烈的追求和欲望:要革命,一定去延安!”当时还有不少进步书籍、电影在向国统区、沦陷区、根据地宣传延安。根据一分校的女学员易辉口述回忆,当时她看过一本书叫《肤施剪影》,里面谈到的红军大学,使她耳目一新,从而向往革命圣地延安。在逃难的路上她看到了年轻的八路军战士在做抗日演讲,感觉很兴奋,更感觉中国的希望在延安,“离家参加革命是被抗日的浪潮卷出来的”,“参加了革命,参加了八路军,终于见到了天日,终于出了一口气”。
长征以后,特别是全民族抗战时期,中共抛弃了大革命失败后形成的“左”倾错误,非常重视知识分子的作用,把知识分子参加革命看作是取得革命胜利的重要条件,“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这一时期,大批知识分子涌向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第一期的学员基本为红军干部,从第二期开始,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人数大增,1938年4月抗大第四期开办,5562个学员中有4655人是来自全国各省市的青年学员,占学员总数的83%,其中女知识青年654人。由于女学员人数的增多,为方便管理,女生队被单独编为第八大队。当时,抗大和陕北公学、鲁迅艺术学院中都有大批的知识女性。
二、从个体到分子:
抗大对女学员的集体塑造
延安时期,中共就非常重视人的改造工作。改造的方式和目标是通过学习教育与外界压力相结合,荡涤个体身上所天然带有的散漫性、浪漫性、自私性等自由主义特征,让个体融入集体,把个体打造成为思想纯一、信仰坚定,能完全听从党和上级的调度和安排,不折不扣、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完成其交给的各项工作的“分子”。进入抗大的女青年,虽然追求进步,但从整体上看,冲动大于理性,思想状况也比较复杂,只有经过系统的教育和艰苦的锻炼,才能成长为符合革命要求的女战士、女干部。要培养学员的集体意识并不容易,需要不断的教育、灌输、改造,也需要制度保障和文化氛围,需要“情感的唤醒、动员和激发,是一个环环相扣的系统工程”。
(一)以政治教育为核心的课程设置。“个人利益服从革命利益”是集体主义精神的基本特征之一。全民族抗战开始后,延安成为全国的一面旗帜,大量知识青年来到延安,革命队伍壮大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思想问题:一部分知识分子由于没有系统地接受过马克思主义的教育,缺乏革命实践,存在自由主义的思想倾向,集体意识欠缺。毛泽东在1937年的《反对自由主义》中强调了自由主义在集体中的危害性:“革命的集体组织中的自由主义是十分有害的。它是一种腐蚀剂,使团结涣散,关系松懈,工作消极,意见分歧。它使革命队伍失掉严密的组织和纪律,政策不能贯彻到底,党的组织和党所领导的群众发生隔离。这是一种严重的恶劣倾向。”因此,毛泽东提出,一个革命者应“以革命利益为第一生命,以个人利益服从革命利益”,“关心党和群众比关心个人为重,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反对自由主义的另一面就是克服个人本位主义和形成集体主义。
列宁指出:“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只有以先进理论为指南的党,才能实现先进战士的作用”。1939年7月,刘少奇在《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中也强调,“共产党员在思想意识上进行修养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忠诚纯洁的模范党员和干部”。“理论学习和思想意识修养是统一的”。因此,政治教育作为塑造革命战士的关键,是每一个抗大学员首先必须要接受的教育。
延安时期,抗大的课程分为3个部分,分别是政治教育课(马列主义概论、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联共(布)党史、中国革命问题、中国现代革命史、党的建设、民众运动、边区概况、八路军概况、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时事政策、世界现实)、军事课(军事战略学、战术学、游击战术、军队政治工作、步兵战术概则、军事地形学、筑城学、技术兵种以及列队、射击、刺杀、投弹、爆破技术)和文化课(识字、作文、看书报、数学、物理、化学)。必修的、占比最大的是政治教育课,对男女学员的要求一致,同时兼顾每期学员的特点,按需开课,有所侧重。
不难看出,抗大的课程以政治教育为核心,主要通过组织学生集体学习马列主义经典、中国革命问题、革命人生观问题、党的建设等理论课程来集中培养学员的党性。毛泽东在关于抗大教育方针的讲话中指出,抗大的学习时期短,“主要的是要学得一个方向,一种作风。方向是革命的方针,也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三民主义的方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方针……作风,便是艰苦奋斗的作风”。《战时教育》记载,抗大的课程有《抗日的民族统一战线》《抗战期中的政治工作》《抗战期中的民众运动》《抗日的游击战术》《射击》《防空防毒》,还有些《学习方法》《哲学》等关于怎样学习的内容。可见抗大的政治教育不仅有理论宣传,还非常注重理论与形势、实际相结合。
吴光伟在1937年2月来到抗大,她介绍自己的学习情况:“在延安的大学里,除了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的书籍外,还没有印刷的课本。我们主要是通过听演讲来学习。博古讲列宁主义,张国焘讲政治经济学,毛泽东讲辩证唯物主义,张闻天讲中国革命史。”王晖回忆说,1938年5月她刚进入抗大第四期学习时正值抗日军政大学进入空前发展期,这一期招收学员5000多人,在抗大学习的课程,政治方面的有《政治经济学》《社会发展史》《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等,军事方面的有《论持久战》《游击战》等,哲学方面的有《矛盾论》《实践论》等。毛泽东、杨尚昆、李维汉、罗瑞卿、邓力群、艾思奇、吴亮平等领导同志经常去授课。当时,毛泽东刚刚写完《论持久战》,就来到抗大进行演讲。毛泽东的讲话具有感染力,在讲话结束后,王晖获得了一本毛泽东亲笔签名的笔记本,上面写着:“抗日到底!毛泽东”,被王晖视若珍宝。郑织文回忆,学员们上的课是“广场课”,来讲课的都是延安有名的人物,因为没有任何扩音设备,他们在大广场里大声地讲。“我听过《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大众哲学》等等,都似懂非懂。最感兴趣的是讲苏联十月革命,讲列宁、斯大林,讲集体化、机械化,讲集体农庄的人们是如何幸福。”苏毅也在回忆录里记录了她在抗大学习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革命理论的课程,“政治学习有四门课程:《政治常识》《中国问题》《中国共产党》和《怎样做一个优秀青年》,还有军事训练和文体活动等。”维克在抗大学习期间,研读了《中国革命史》《列宁主义概论》和《论持久战》等马列、毛泽东著作,撰写了大量读书心得。受到苏联理论界重视辩证法的影响,在抗战初期,毛泽东专门到抗大教授了《辩证法唯物论》,讲稿在杂志连载,并制成单行本出版发行。章文回忆,以前在高中时由于大规模的学潮,并未学到什么知识,但在抗大所学的知识和以往不同了:“到抗大以后,我对这个学校非常感兴趣。因为学习的东西和过去都不同了,而且学了些社会科学、经济学、民众运动等,脑子里比过去是清醒了一些。自从刘少奇给我们报告了‘共产党问题’以后,我才比较明确地了解了党。”
当时,学员们白天听教员讲课,晚上坐在窑洞里,点上煤油灯一起阅读、讨论。苏毅说:“革命道理就像甘露般滋润着我的心田。我逐步懂得了什么叫革命、为什么要革命、怎样进行革命的道理。”在党中央决定让抗大和其他几所大学都迁到敌人后方去的讨论会上,苏毅和同学们各个心潮翻腾,慷慨激昂地表态:到敌人后方去!到抗日最前线去!在战火中磨练意志! 好儿女走向疆场!
(二)以军事化为中心的学习与生活。抗战时期,延安有抗大、女大、陕公等多所进步学校,各有各的特色:“抗日军政大学以学军事为主,中国女子大学以培训妇女干部为主,青干班以培训青年干部为主,陕北公学以学政治为主。”抗大作为一个“以学军事为主”的大学,对男女学员的要求一致,所做的训练、工作、任务相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校训也贯穿于学习与管理中。女学员为了适应军事化、集中化、战斗化的生活付出了诸多努力,正如毛泽东在对抗大第四期毕业同学的讲话中说:“这些女生和一般的太太小姐林黛玉、薛宝钗是有区别的,是新的女性。”女学员在成为“新的女性”的过程中也一步步被塑造为女战士。
女性爱美,但军事化的生活扼杀着女性的这种天性,根据地的艰苦条件也让女性之美难有展现的机会。在行军的需要和宣传朴素美的情况下,女学员的服饰色调以灰色为主,且大多留着短发。平日里,男女衣着、发式基本相同。“为了能够戴帽子,女同志普遍剪去曾经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的长辫子,当然也没有城市小姐们的披肩长发或烫发,而是一式短短的齐刷刷的‘运动头’,更显得英姿飒爽,平时无须花太多时间去打理。”海伦·斯诺回忆当时在延安的情景:“只有我和莉莉烫发、涂口红,尽管我俩都很谨慎,不敢涂得太重,这也不合延安的习俗。”齐心回忆说,一些女学员“剃光头是为了适应战争环境的需要,因为既无法洗理,又没梳子,更怕长虱子。”“那时,我们这些年轻的女战士,为了适应战争环境,什么都不顾忌。”来自沦陷区和大后方的女性知识分子学员,脱下时髦的旗袍、舒适的便装,换上粗布灰军装;剪掉了心爱的辨子和烫发,将短发塞进军帽里;再扎上皮带,打上绑腿,穿上草鞋,背上书包,肩扛步枪。真如毛泽东所言,“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抗大的学习生活是军事化、集中化的。总校的学习以短期为主,一般为期3个月到半年,男女学生的训练、工作相同,每天早晨跑步操练,临时会安排野外拉练和夜行军,还有帮厨、运粮、修路、挖窑洞、平操场等体力劳动。抗大还进行定期的野营训练,谢翰文记录了抗大第四期女生队的相关情况:“完全和男同学一样的刻苦耐劳,冲锋陷阵,她们同男生一样的行装,着上草鞋,穿上短裤,露出两股粗肥泥黄的大腿,背着大包袱,青春的脸晒成酱色,骤看起来,男女很不容易识别。”
抗大的生活条件艰苦,节奏十分紧张。突然进入到完全军事化的环境中,女学员们刚开始很难适应。周奋回忆在抗大的日常生活:“早上天亮起来,马上上早操,吃过早饭,跟着就上课,每天两次课,上午一课,下午一课(每次三小时),晚饭后,运动(带军事性),晚上,进行讨论会,讨论当天所讲的课。”郑织文在抗大女生队时,是队内最小的一个,她回忆说,每天除了军训和上课外,就是劳动,主要是挖窑洞,劳动强度很大。王晖回忆,女学员们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进行跑步、爬山等体能训练;白天上课、劳动;晚上时常会有紧急集合,要求在10分钟之内整理好装备,进行野营拉练,演习打遭遇战。每个人除了一单一棉两套军装外,再就是一个大搪瓷缸,吃饭、喝水、漱口、洗脸(用毛巾蘸水)都用它。每顿饭10分钟必须吃完,一个班一小盆菜,吃菜要打“冲锋”,吃饭要狼吞虎咽。自己因胃病一直是细嚼慢咽的习惯,为了不超时,只好减半饭量,但训练强度大,经常饿肚子。王明之也回忆,在抗大时,她每天要出操、站岗,学军事、学政治、学文化;石头当凳,腿当桌,大地树林是课堂;吃的是高粱、黑豆、玉米;穿的是粗布土衣。每天每人只有一茶缸水饮用,根本无法洗澡洗衣,身上生了不少虱子,条件十分艰苦。
但是,为了抗击日本侵略者,建设新中国,个人的艰苦、不适缩小了:“我们没有一个人是会感觉到受苦的。一切问题,比之要打倒那强大的日本帝国主义就显得非常渺小了。”抗大军事化、战斗化、集中化的管理并不是个案,而是当时延安学校和革命队伍的普遍现象。女学员们在日常训练中强壮了体格,培养了组织纪律性,改变了身心面貌,从娇柔的“文小姐”变为勇敢的女战士。她们不仅完成了外形上的变化,更让少女的羞涩成为过去式,塑造出一种新的性格——直爽、坚强、泼辣、豪迈。
(三)军旅生活对抗大女学员的塑造。1938年,中共中央根据战时形势的需要,作出了抗大到敌后办学的战略部署。由于当时日军经常“扫荡”,因此将抗大总校迁往敌人后方的过程中,户外行军与突发战斗是常态。除了在敌后根据地招收新生外,抗大总校的学员也在毕业后被输送到抗日前线或沦陷区、国统区工作,一大批从抗大总校走出的女学员自愿跟随部队迁往根据地,或主动申请上前方战区工作。如抗日军政大学敌军工作训练队,经过一年半的学习锻炼,于五月末结业了。敌工队120多名学员都写了申请书,希望领导批准上前方各个战区去工作。
在敌后战争的环境中,抗大不得不经常转移办学,因此抗大的学员也经常在路途上辗转,颠沛流离。和延安总校有所不同,迁往敌后的总校和在各根据地开设的分校没有固定校舍,时刻准备着转移,“白天学习政治军事文化,夜晚轮流站岗放哨,在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敌对势力的袭扰下,时不时地还要行军转移打仗。”罗健回忆:“在前方比在延安学习要艰苦得多,除了学习、上课、讨论外,我们不仅要自己轮流做饭、到山下抬水,还要每个周日到敌人据点附近背粮,隔周日又要到驻地二十几里的大山上砍柴再背回做饭用,晚上轮流站岗放哨。我们就这样一边学习,一边劳动,碰到敌人‘扫荡’就和敌人周旋,到处打游击。”抗大一分校女学员齐心回忆:“抗大一分校是八路军前方总部的随营学校,地处太行根据地的抗日前方。抗大一分校的学习生活充满了军事化、战斗化、革命化的气氛。”“军事训练首先要适应紧急集合。因为地处战争环境,随时都会遭遇敌人的突然袭击,所以,每周至少要有一两次紧急集合。每次紧急集合,学员们都以最快的速度穿好军衣,打好绑带和背包,戴上军帽,扎上皮带(睡前绑带、皮带都放在军帽里)穿好鞋,由班长带领到队部列队集合,炊事班的同志也背着灶具一起集合,全队集合速度约十分钟。”杨瑾所在的抗大第四分校“规定10分钟吃一顿饭”,不少学员“怕迟到……吃饭时狼吞虎咽,常常吃了一半就赶紧拿着馍,边吃边跑去宿舍背背包、枪支、书包,学习生活相当紧张”。在行军过程中,抗大规定,若一天行军超过20公里,就停止教学,若没有超过20公里,则还要上半天课。在到达目的地后学员安顿好稍事休息后便马上集合。女学员张达回忆,山东抗大一分校女生队的教学任务无论转移与否都能如期完成,从1940年4月到1941年12月共培训了六期学员1300多人,培养学员的数量非常可观,她们学习结业后,大都返回原地区继续从事妇女工作。
正如女学员张俊所言:“战场本不属于女人,但她们是特殊材料制成、有崇高信仰的共产党员”,因此,战场不仅压不垮她们,反而锤炼了她们。为了躲避日军对晋东南惨无人道的攻击,一分校的女学员王明之与她所在的部队每天要行军三十多公里,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目的地山西武乡。她回忆说:“抗大总校设两个队,我所在的女生一队有120多人,过着军事化的生活。”“当时每班发五六支步枪,七八颗手榴弹和一些干粮袋。我负责背一支枪、两颗手榴弹和一袋米。虽然很累,脚上也打了泡,一走就钻心疼,但为了抗战,我们互相鼓励,身体好的帮助身体差的同志,没有一个掉队的。”第一分校的女学员张达回忆她在太行山行军的过程,1939年7月1日日军向晋东南壶关、屯留两县进行“扫荡”,于是她们早上5点撤离,日夜行军,一直走了7个昼夜,才转移到了太行山上,“我们一分校女生队(属总校五期)80多名女战士全员随队到达”,女生队在山上,仍是坚持按时上课、讨论,做军事操等等,从未间断。女学员在行军途中还承担着炊事、卫生等任务。在行军中,一到驻地,王明之就放下身上背的东西马上去做饭,炒玉米,推磨,准备继续行军的干粮,每天只能休息四五个小时,第二天天蒙蒙亮就又开始出发。
由于独特的亲和力,女生队在军旅生活中常常担任宣传鼓动工作,她们的宣传工作新奇有效,特别受当地居民的欢迎,“她们象一群和平之神,凡到一处就能博得一处人们的欢迎、爱戴,舍不得她们走。”同时,“在火线上,她们做了模范的艰苦战服团的工作,在行进中间向部队唱歌,喊话,跳舞,送水,在敌我对抗中,跟部队加油,鼓气,同着冲锋,爬山,或者由山底下一桶又一桶的抬开水上山给战士们喝。在战斗解除后,她们在暴日底下,又是一阵精神上的慰问,而且还到对方去唱歌,跳舞。”在行军途中,女学员们既拉近了部队与当地群众的距离,也鼓舞了军队的士气,为队伍增添活力。
当时,军旅生活的条件简陋,女学员的卫生问题难以得到解决。由于行军路途遥远,在缺水少粮贫穷的山区,卫生条件有限,并且时刻准备转移,洗澡洗漱洗衣等清洁卫生工作难以实现。姜树德回忆,“几个月几乎天天夜行军,一个冬天没有洗过澡,常常是半个多月,一个月才能换洗一次内衣裤。头上、身上生满了虱子,大家风趣地叫它‘抗日虫’‘革命虫’”,还有“不少同学发疟疾,生疥疮,手上、大腿根长了许多小疙瘩。……因无药物治疗,又无条件洗澡,被抓破的地方感染化脓,长起大脓泡,手肿的无法拿东西,大腿上的脓泡磨破了疼得无法走路。”“夜深人静,每个班都可以听到被窝里古啦古啦的搔痒声。”“没有钱买肥皂,大家就用一柳条筐,里面垫些麦秸草,把锅灶里烧过的草木灰装到筐里,上面倒些水,筐下放个瓦盆淋灰水洗头,洗衣服。”九分校女学员陈实回忆,行军过程中“连泥汤都喝了”,“夜入牛塘洗澡,里面的水都已经发绿了”。
在极端恶劣的卫生环境下,疥疮、疟疾、痢疾、天花在队伍里流行起来。疥疮是当时的高发疾病,但由于缺乏医疗条件,部队只能将疥疮患者集中编班,“每人每天可以得到蒸燕麦窝窝头的锅底热水洗脸烫手,一小罐儿热水10多人轮流洗,反而交叉感染开来”。有的人“很快便发展成全身的疥疮,奇痒钻心,长出大脓泡,行走很困难,忍不住抓挠后脓血沾着衣裤,以致晚上睡觉时脱衣服都有困难”。时任抗大医院医生、太行陆军中学卫生所所长的刘仿龄回忆:“记得抗大初到浆水不久,不少同志就染上了疟疾,随着季节的变化,痢疾、天花、疥疮也相继发生。由于这些疾病以苍蝇、蚊子、虱子、空气、接触、饮食为传染媒介,所以一旦有人得了此病,立即蔓延四周,来势既快又猛。特别是在夏秋疟疾发病的高峰季节,几乎没有一个连队不患此症。”行军队伍中人员密集,居住条件差,患病后难以隔离治疗,导致疾病在队伍中快速传播、难以遏制。此外,传染病对人体的危害极大,“凡是得病的同志,即使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很快便精疲力竭、身虚体弱。”加之敌人的严密封锁,药品来源十分困难,尤其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金鸡纳霜”更难买到,抗大卫生部的任务十分繁重艰巨。为了解决用药问题,医护人员只能就地取材,从山上采集常山、柴胡两种中草药,用大锅熬成流浸膏,再拌入甘草粉,制成“疟疾丸”。抗大四分校女学员李健民当时被分配到卫生部,她便利用休息时间到山上采马齿苋,用油捻子捻碎,再放入纱布和盐水一起泡以备后用,代替抗生素、消炎药等稀缺药品,对伤口进行消毒。由于环境艰苦且卫生条件有限,一些女学员留下了后遗症、“妇女病”等。
“艰苦奋斗、玉汝于成。”户外艰辛的行军和时常可能遭遇的战斗,不仅磨炼了女学员的身体和胆识,而且还培养了她们的革命气节。许多女学员都在回忆录里讲到“气节”:“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紧急关头,冲锋在前,退却在后;留下最后一颗子弹给自己,决不做俘虏。”在全民族抗战时间,有无数的抗大女学员抱着这样的信念和决心,奔赴前线,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成长为一代巾帼英雄。
三、换上军装后:
作为女战士的自我塑造
在抗大集体改造的同时,女学员们也进行了自我塑造,自觉养成“党性”,“使自己的个人利益和党的利益完全一致”,“在个人利益和党的利益不一致的时候,能够毫不踌躇、毫不勉强地服从党的利益”。
(一)改名换姓,告别过去。在进入到抗大前或进入抗大后,女学员们首先改变的是自己的名字,即对原名进行男性化的处理。化名是当时抗大学员的一种普遍现象,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隐藏身份,化名可以保护自己和亲人。另一方面,在战争环境和朴素观念的影响下,女学员们采用化名也能保护自身少受指摘和非议,因为“抵触、看不惯爱美的抗战新女性者所在多有”。因此,改名换姓、进行男性化的处理,是女学员们决心告别过去的自己——爱美、娇气、柔弱,走上新生活的前提。
当时,女学员们大多对自己的名字进行了简化处理,将三个字的名字改为两个字的短名,显得短促有力。抗大从第二期开始招收女学员,在抗大总校第八期的学员名单中,大部分女学员的姓名趋于男性、中性,几乎无法通过姓名分辨性别,如第二期的石侠、孙明、李克平、徐克立、曲汉、张方、张器等;第三期的蹇先任、王长德、罗加、毛掬、王平、姜涛、沙平、陈宁、李克、陈锦涛、何尚、赵一非、丁雪松、黎辉等;第四期的赵磊、刘勉、李永年、张永恒、邹靖华、赵冀、杨青年、穆廉、周明正等;第五期的刘军、戴革坤、鲁烽、刘平、苏毅、马飞、陆逊、冯新、方明、罗健、李超等;第六期的田铁军、肖湘、徐冰等;第八期的坤立、刘健、陆坚、解明德、李树青、许声等。诸如此类的姓名还有很多。在当时,这些完全男性化、难辨性别的姓名是抗大军事化、革命化的一种体现。
从表2可以看出,有不少女学员新改的名字都含有“克”字,如黄克、左克、李克、维克、王克然、李克平、徐克立等,其中一部分是出于她们对“布尔什维克”的向往,如左克原名裘振先,1937年10月奔赴延安后以领导俄国十月革命的左翼政党“布尔什维克”为榜样改名左克。熊灵兰在1938年考入抗大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为了做一名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向同学们正式宣布,改名字为“维克”以自励。还有一部分女学员的名字含有“克”字则是出自“改造”的意思。王克然回忆道:“我同表妹商量,把名字改为‘王克然’,寓意是要改造大自然,表妹名字改为‘杜克宇’,立志要改造宇宙。”当时,抗大女学员将本名改换为男性化的名字既是一种告别过去、洗尽铅华的象征,也是在紧张艰险的战争环境中追求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和“解放”的表现。
同时,抗大女学员将原名进行男性化处理也反映出女性在革命和战争环境下的无奈与无助。女学员们挣脱家庭的束缚,摆脱传统的观念,来到延安和抗大。虽然近代中国一直宣传男女平等的观念,但在男权主导的世界中,还大量存在着时代与社会对女性的偏见。这种偏见即便在延安也不可避免。1941年,时任新四军政治部主任的邓子恢在一次讲话中,要求开展妇女工作的干部在团结妇女的过程中,“应注意小节问题……”在中国近代妇女解放运动中,不少人头脑中的女子解放是解放女子,是男子解放女子,而不是女子自主、自力的解放。如是,“被纪念,被关心,被议论,在受到照顾的背后,恰恰是一种弱势群体的命运,在受到关心的同时,也遭受着作为谈资的被消费的尴尬。”在有着悠久男权统治历史的社会中,女性解放的道路注定不平坦的。抗大女学员对自己的“重命名”不仅是对个体身份的重构,更包含着她们对革命、改造的认可和憧憬,也包含了自我保护的无奈。
(二)战争下被抹杀的性别差异。对于抗大女学员来说,改名仅仅是转换身份的第一步。在战争时代的特殊环境中,女性因其特殊的体质和生理问题,比男生面临更多挑战。一般女学员受生理条件的限制,体能比男学员差;还有部分被传统陋习致残的妇女,如“解放脚”(曾缠足又放开),只能一扭一扭地行走。陈伯钧在日记里写道,大量的运动,对女生队的体力挑战巨大,“女生队尤其困难,因为她们已经走了两天,今天是第三天了,加之路不大平整,男同学们又从各方面进行挑战,使她们真不知如何是好”。
连续行军对女学员的体能来说是巨大的考验。多日的连续夜行军,让很多女学员在行军途中原地休息几分钟就能站着睡着了。若行军时脚上起了大水泡,就用针穿上一根头发,把泡内的水引出来再继续前进。抗大四分校女学员史如茵曾多次告诉子女,抗战时由于抗大分校多次迁移校址,经常行军,于是自己学会了在夜行军中睡觉,“走着走着就向横的一边儿走去了”,同学发现后“马上拽着她一只胳膊”,自己“下意识地跟着走,这样睡一阵儿就能解决问题”。抗大四分校女学员汪木兰身体较胖,行动艰难,在雨雪天时,两只裤脚都被雪雨浸透,结成了冰,直接摩擦皮肉,她的两条腿脖被磨成血口子,但她每次行军都坚持到达目的地。即使艰难重重,但女学员们在行军途中互相帮助,共同克服体能不足的问题。抗大四分校的女生连连长解少江在行军时总是走在最后照应学员;1941年女生连通过宿蒙公路过涡河时,女学员黎珂冒着大雪在船边当扶手,让大家扶着她的胳膊上船,坚持到最后才上船;女学员李健和徐雪梅常常一个人背两三支枪;个子矮小的女学员柳相和脚已磨泡的裹脚的张士珍自己行军尚有困难,却抢着帮助别人背枪;王先梅一次值班给病号做饭,不小心将右手烫伤,溃烂20多天不能拿筷子吃饭,其他女学员也都帮她料理和背枪。1941年的反顽斗争中,解少江在敌军逼近时临危不惧,安排进退。女学员们在转移的几公里路上全是跑步,没有惊慌失措,没有人掉队。同时,她们也充分展现了互帮互助的精神,班长和共产党员都主动为同学背包、背枪、背粮,拉着走不动的同学赶上队,女生连在25公里急行军中,随校部顺利到达安全地带。
更艰难的是女性月经期,给女生的行动造成了巨大不便,一些女学员为了不掉队都强忍着疼痛与疲惫。女学员方坤回忆,由于行军途中女生队没有津贴,女学员们例假时没有卫生纸,就撕被子里的棉絮代用,以致把被子里的棉花撕去大半。有的用土办法,缝个细长小布口袋,装进沙土或锅灶里的草木灰代用,走不了多久大腿根就被磨破。有的女同学缺乏卫生常识,为了行走方便,在例假期偷喝凉水,促使月经早完,酿下了断经的病根。
在军旅生活中,女学员遇到的困难不仅仅体现在身体上,还体现在精神和心理上。在男多女少的行军生活与战场环境中,女性的个人感受有时也会被忽视。由于敌后行军过程中没有固定校舍,部队宿营找房子非常困难,每到一地都是老百姓各家挤出一两间给部队住,有时女学员不得不跟男同志临时挤在一间房内。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在有限的条件下,这也是行军途中无奈的选择。
(三)“革命至上”的恋爱婚姻。在男多女少的延安,“革命夫妇”成为当时抗大的婚恋常态。在“革命至上”的年代里,“谈情说爱”被看作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作风,代之而兴的是组织安排和革命需要。因此,这时的婚姻带有明显的撮合性和速成性。1939年11月初,抗大第五期的学员即将毕业,黄克接到罗瑞卿副校长命令,带领几个女生调入120师工作,她担任独1旅政治部秘书。高士一旅长常常请黄克到司令部坐一坐,和王尚荣副旅长见见面。旅政治部主任杨淇良一有空就给黄克讲王尚荣指挥打仗的故事。贺龙来到独1旅驻地开会,问起王尚荣和黄克两人的情况时说:“十多天了,差不多了,我们师里干部来了,你们旅里干部也齐,今天晚上就结婚吧!”随后,有人把黄克的背包从政治部拿到司令部。就这样在大家的撮合下,19岁的黄克与24岁的王尚荣当晚就算结婚了。第五期女学员王克然在上级李贞的介绍下第一次认识喻楚杰。两人从1940年2月认识,到1940年3月15日结婚,仅一个多月时间。王克然在回忆录中说:“就这样,组织上的一再撮和,贺龙和苏振华的特别关注,冼恒汉出主意,萧克催,李贞拉,我就是这样认识了、走近了喻楚杰。在喻楚杰正式向我提出结婚请求时也就正式定下来”!女学员王明之回忆说,从抗大第六期毕业以后,经组织介绍她认识了抗大总校上干科一队队长童国贵。两人认识没多久,1940年11月26日,经组织批准,“我带一床被、一条毯、两套单军装,身穿一套棉军装,就和童国贵搬到了一起,两床被子一并,队里的同志到宿舍祝贺一下就结了婚。”
在国家存亡、战火弥漫的特殊历史情境下,“革命夫妇”成为当时抗大女学员最常见的婚姻组合形式,这不仅仅是个人感情的结合,也是一种革命与使命的联合。抗大四分校女学员杨允贞在彭雪枫、张震的搭线下与程朝先结婚。结婚当天,彭因故未能到场,他致信祝贺,贺函内容为:
朝先、允贞同志:
结婚佳音传来,不胜欣慰,特向你们祝贺。革命夫妇的结合是建立政治基础之上,希望你们在党的领导下,以互谅互尊的原则进行革命互助,为了党的革命事业共同奋勉携手并进。新婚之禧本当前往观礼,因另有会议未能如愿,今写贺信一封祝你们新婚快乐!
身体健康!
彭雪枫 林颖
八月九日
婚恋与革命串联起来,塑造了一种“真纯的革命的新恋爱观”。在全民族抗战的特殊背景下,在延安和各抗日根据地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情况下,这也不失为解决干部婚姻问题的一种办法。1941年,邓子恢在淮北第一次妇女工作会议上强调,对于婚姻问题,“应该由其本身的问题诱导到基本问题——革命上去,使其对革命认识,提高其觉悟,在革命的问题上和缓其婚姻的要求。”革命高于婚姻,婚姻要求服从革命要求。尽管婚姻自由也是革命的一部分,但相对于抗日、推翻反动统治等大目标而言,它是次一等的目标和要求。相识“十多天”就“闪婚”的黄克,在组织的撮合下,一个月内完婚的王克然,“两床被子一并”就结婚了的王明之……,都印证了这一时期中共革命教育的成功,革命需求深入了女学员的内心世界,即使是属于个人情感等私人领域,她们也心甘情愿地相信并交给组织。
四、结语
抗战时期,中共在抗大通过政治教育,构建了以集体主义为核心、以革命利益为至高目标的价值体系。在政治教育与军事管理的结合下,抗大女学员们自觉地将个人、个性融入到集体中,成为集体的一分子。这是一个极其艰苦的型塑过程,其背后有着剧烈的疼痛和自我牺牲,但最终在巨大的外力和自我改造下,绝大多数奔赴延安的知识女性,成功地完成从“文小姐”到女战士的转变。这一转变,对当时的每一个人,都似一个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过程。
本文系河北省2023年社科基金项目“中国人民抗日军事政治大学干部教育经验研究”(HB23DD00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王韵系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杨宏雨系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赵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