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郑叔
我十二岁那年,十三名平顶山的知青到我们黄土洼大队插队落户,当中有一个叫郑跃的,分到了我们第十生产队,住在爷爷饲养室隔壁。爷爷是队里的饲养员。
有个星期天,我和小胖去饲养室找爷爷玩,见爷爷正坐在郑跃的茅屋里,吧嗒着旱烟和郑跃说话,就靠在门框上听。郑跃见了,招手让我俩进去,从床头的小木箱里摸出几颗糖果让我俩吃。郑跃这间屋子,靠后墙是一张小木床,床前拉着一条白布挡子;前墙靠窗的地方是锅灶、水缸和面缸;山墙中间的位置放着一张小木桌,爷爷和郑跃就坐在木桌旁。
曾听爷爷说过,郑跃刚来我们队插队时,像个“闷嘴葫芦”,情绪十分低落,干活儿没精打采,还时常旷工。爷爷问他何故,他长叹一声,说:“这一插队就再也回不到城里了,一生都得‘修理地球’。”明白了缘由,爷爷就劝他好好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只要劳动好,肯定能回城。听了爷爷的劝导,郑跃慢慢安下心来,出工积极了,队长派啥活儿就干啥活儿,不再挑肥拣瘦;话也多起来,变得爱跟人交流了。回城探亲时,无论队里谁让捎东西,他都乐意帮忙捎带。社员们都说郑跃这娃变了,肯吃苦不说,还没有架子。能和咱社员们交心,是个好孩子!
慢慢地,我和郑跃熟了,就叫他小郑叔。有一个下雨天,我去找小郑叔玩,见我家邻居连生的媳妇儿二丫在小郑叔屋里坐。二丫见了我,跟我笑笑,起身走了。小郑叔又给我拿了几块糖,塞到我手里。我问小郑叔平顶山是个啥村,在哪儿。他说平顶山是个城市,因为那里的山顶都是平的而得名,离这儿三百多里。他给我讲了许多故事,都是我爱听的打仗故事。
有一次回平顶山,他给我买了八本连环画,《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一到星期天,我和小胖就跟出工的小郑叔去地里玩。我们一起捉蚂蚱、逮蝈蝈,但最令我们流连忘返的是挖田鼠。
田鼠十分聪明,也很贪吃。秋天,庄稼熟了,黄澄澄的苞谷,红彤彤的高梁,脆生生的红薯……田鼠们见啥吃啥,吃饱后,还把苞谷、黄豆、花生噙进洞里,储备起来,过冬时吃。田鼠洞都打在隐蔽地方.田鼠会布下迷魂阵,连打几个洞,一个主洞,几个副洞,副洞打在距主洞几米,甚至更远的地方。副洞,我们小孩子叫“气眼儿”,是田鼠逃跑的洞口。一旦有危险,田鼠们就会从气眼儿逃跑。
这天,我和小胖又去小郑叔干活儿的地里挖田鼠。我们很快找到了一个田鼠洞,小郑叔挖几锨,我就趴在地上抠抠洞口,再挖。奇怪的是,我们挖了很深,却始终不见田鼠的影子。我有点儿泄气,小郑叔却鼓励我:“别急,这不还没挖到头吗?”他弓着腰,撅着屁股,继续挖。突然,一只肥大的田鼠从洞里钻了出来,我赶紧脱下鞋子按住田鼠,田鼠吱吱地哀叫。小郑叔拿过一根细麻绳,绾了个活扣儿将田鼠拴牢。然后又挖,很快便挖到了田鼠的仓库,露出黄澄澄的豆子。回家一过秤,竞有十来斤。黄豆换豆腐吃了,那只田鼠却被我和小胖玩“蹬腿”了。
我们玩田鼠上了瘾,日思夜盼着星期天的到来,连做梦都在挖田鼠。
星期天终于到了,我和小胖欢天喜地地去田里找小郑叔,谁知他没出工,问干活儿的人,都说不知道。我俩十分沮丧,只好自己挖。那天运气不太好,我们一连挖了两个鼠洞,连田鼠的影子都没见到,倒把我俩累得鼻塌嘴歪、汗流浃背。我扔下铁锹不干了,小胖却兴致不减,拿起铁锹接着挖。到第三个洞时,一只胖乎乎的田鼠跑了出来。我就把怨气撒到了这只田鼠身上,提溜着它来到饲养院,让它凫水。爷爷和饲养员们都赶着牛下地了,院里空无一人。我瞅了小郑叔的茅屋一眼,见屋门紧闭,人明显不在屋里。我俩把田鼠扔进院里的粪坑里。田鼠仰着头游回岸边,我再次把它扔回粪坑中央。等它再游回来时,我索性用棍子将它按入水中。田鼠可能感觉到它的末日来临,每当我把它按进去,就会拼命露出头,换口气。我就再把它按下去。这样反复了几次,田鼠已经喝饱了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见田鼠那副狼狈样,我俩却没有可怜它,反而兴致更高,不约而同地想到把它“点天灯”。我从爷爷的饲养室拿来煤油灯和火柴(饲养室从来不锁门),把半灯煤油都浇在田鼠身上,划着火柴扔了上去。嗵,田鼠立时变成了一个火球,吱吱地叫着,上蹿下跳,挣脱绳子窜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我和小胖吓蒙了,眼看着田鼠往小郑叔的屋里窜,这才回过神来,急慌慌追了上去,但为时已晚,田鼠还是钻进小郑叔的屋里,火瞬间燃着了那间茅屋。
我俩高声哭喊:“失火了,快救火呀!”
附近没有出工的人们听到叫喊声,端盆提桶,飞跑过来救火。
突然,屋里跑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两个人都衣不蔽体,女的捂着脸,发出惊恐的哭叫声。这时我才看清,那男的是小郑叔,女的竟然是连生的女人二丫……
连生正在部队服役,小郑叔做出这样的事儿是破坏军婚,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二丫再也没脸活下去,一根麻绳吊在屋梁上。
村人摇头感叹:看不出郑跃这孩子是这样的人!
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许多年后,我还在深深地自责。
查小偷
平顶山的知青刚到我们黄土洼大队插队时,还没有建知青点,所有知青都被分到了生产队。后来大队将半关门状态的农科所腾了出来,才有了知青点。知青点实行独立核算,大队将原农科所的试验田划拨给了他们,他们自己耕种和管理,到秋天结算。知青们也和社员一样,每天按出工情况记工分。
虽说有了知青点,但只是人住在一块儿,吃饭还得自己做。所以人人都为口粮的事操心劳神。
知青点一共有十三名知青,一名点长,一名副点长。点长叫高长猛,副点长叫刘诚实。高长猛长得跟他的名字一样,高大威猛,嗓门奇大,又是个络腮胡子,活脱脱一个猛张飞。刘诚实却又矮又瘦,酷似一棵没长开的豆芽菜,说话慢声细语,像个大姑娘。全点人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发愁口粮外,日子过得似平静的湖面,一点儿涟漪都没有。
一天傍晚,“平静的湖面”突然有了涟漪,不,起了大浪。高长猛铁青着脸,将全点人员集中起来,召开紧急会议。以往也没少开会,但哪一次也不像这次的气氛。知青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腹狐疑地来到会议室。
“今晚开会不为别事,就是查小偷。”高长猛的话瓮声瓮气,把房顶震得掉坷垃,“点里的玉米种少了十几斤,虽然不多,但是性质恶劣。是谁干的赶快承认,否则后果很严重!”
原来是为这事!会场里立时议论起来:
“眼看就要种玉米,种子却被盗了。谁这么缺德,连种子都偷,想让咱喝西北风?”
“古人都知道‘饿死不做贼’,现在还有这样的人!以后东西可得看牢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听到知青们一边倒地谴责小偷,高长猛更来劲了,话像扩了音一般,把耳朵震得嗡嗡响:“小偷听好了,我可不是吓唬你,现在承认,咱内部处理。如果抱着侥幸心理不承认,我就开‘探照灯’,等把你照出来,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探照灯”,就是高长猛的两只特大号眼睛。谁要是做错事说错话,他只要朝那人一瞪,那人立时就会脸红心慌。特别是遇见小偷,那双眼更是威力无比。他先在心里琢磨好谁是嫌疑人,然后背着手在人们中间走来走去,眼睛像探照灯一般来回扫,目光最后落在嫌疑人的脸上。若是小偷,那人立时就蔫了,乖乖承认;倘若不是,那人的目光就硬硬的,敢和探照灯光碰撞。这时他便知道照错人了,将探照灯移往别处,直到把小偷照出来为止。上学当班长时,他多次用这个方法,屡试不爽。
会场里又响起一阵嚷嚷声。
别看高长猛调门高,话说得凶,其实今天他心里也没底,迟迟没有打开探照灯。全点就这么多人,可怀疑的对象少,只好虚张声势:“大头,是不是你干的?”大头是孙胜利的外号。怀疑他是有原因的,他曾伙同崔全生偷过社员们的鸡。
“不是我。早几天家里才让人给我捎来十斤面,我怎么会偷粮呀?”孙胜利目光硬硬的,“你别狡辩,谁能证明家里给你捎来了面?”
“刘点长亲眼看到的,不信你问他。”
敢当场这样说,看来真不是孙胜利干的。高长猛又将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崔全生头上:“崔全生,是你干的吧?”
“绝对不是。我过去是手脚不干净,但是早改了。”崔全生并不气恼.大大咧咧地说。
“空口无凭。谁能证明你改了?”
“我真没偷。假如你查出是我偷的,可以罚我在农村干一辈子。
听这口气,也不像小偷说的话。那会是谁呢?他转向刘诚实,大手一挥:“你把好门,谁也不准出去。就是熬到天亮,也要把小偷查出来。
刘诚实诚实、正直,是高长猛最信赖的人,也是高长猛的得力助手。正因为他诚实、正直,才被高长猛提拔为副点长的。会前,他曾和刘诚实合计过,可刘诚实说,他心里也没底。
会场里立时像烧开的水,翻滚起来:“我的锅里还煮着饭,再不散会,饭就煳了!”
“就十几斤玉米种,是谁偷的赶快承认,我的肚子早就抗议了!”
一弯月牙已坠人西山,会议室里的骚动还没有停止。刘诚实抬头瞅了瞅高长猛,又把头深深地埋下。听着人们的谩骂声,他又抬头看向高长猛。看来他有话要说。
果然,刘诚实开口了,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Ⅱ亨:“点长,别……查……了,我偷的。”
会场上立时像炸了锅,一片惊叫声。长猛更是惊得跳了起来:“你说啥?”
“种子是……我偷的。”
“怎么是你?你是副点长呀!”
“副点长也是人,我没吃的了!”
知青们这才想起,两个月前,刘诚实的母亲不在了。他家本就过得清苦,唯一的亲人又去世了,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大家没有责怪刘诚实.反倒纷纷安慰他。高长猛走上前,拍着刘诚实的肩膀,高门大嗓说:“兄弟,天下知青是一家。今后有我高长猛吃的,就有你吃的!”会后,大家都把不多的米面匀出一些,送到刘诚实的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