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技术

1

这是生产队的最后一次会，这次会后，生产队就彻彻底底退出历史舞台了。

叫了好多年的生产队，直到这个时候，大家一下明白了它的含义，原来生产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片的田野是生产队，集中存放在公屋里的五花八门的农具是生产队，喂养在一起的耕牛是生产队，宽阔的禾场以及垛在禾场边上的大大小小的草垛是生产队……所有这些，几天分下来，都不复存在了。现在就剩摆在大家面前的四台柴油机、三台水泵、一台碾米机和一台耕整机没有分了。

分这些生产资料时，户主们忽地没有了分田分农具的那股兴奋劲儿。干集体时，这些铁疙瘩由赵师傅操纵，如今要各：种各家的地了，注定今后都要与它们打交道，可是全队除了赵师傅，谁也不会操纵它们，而且这些铁疙瘩一旦高速运转起来危险得很，伤人是眨眼间的事。队长感受到了大家情绪的变化，但依然做好了阄，然后把阄揉成纸团扔进瓷碗里，用手捂着碗口捣了捣，对大家说：“抓吧，抓阄受份，分了它们，我这个队长也就当到头了……”

“且慢，我说几句。”喊话的是老队长，只见他从人群里走上前，扫视了一遍在场的人，最后目光落在赵师傅身上，大声说：“还有一项顶顶重要的没有分。”大家不解地望着古铜色脸的老队长，包括队长和赵师傅。

“在场的撇开赵师傅，请懂机械的举起手。”老队长又喊了一声。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举手。

“都不懂，是吧？既然都不懂，这阄就先别急着抓，就算抓回去，不也是一坨铁疙瘩？”

马上有人接上了：

“就是，这可怎么办？”

“本来嘛，我平时连摸都不敢摸它们一下……”

“那总不能不分吧？”队长把头朝向老队长。他是老队长提拔上来的，平时有什么难处总是向老队长讨主意。

“分是要分的，不然，就违背了上级精神。但分之前你还是队长，得把问题通盘考虑清楚，该负的责要负到底。田分了，大家种得好，农具分了，谁都用得上，唯独这些机械，不发动它们毫无用途，可发动起来就是效率，是人发挥不了的效率，往后生产生活都离不开它们，可大家都不会使唤，你就没有想过让赵师傅把他的技术拿出来，给大家分一点？”

“分技术？”不光是队长，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望着老队长。

“是的，”老队长毫不含糊地回答，然后注视着赵师傅，炯然有神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关键就看你愿不愿意分给大家。”

“您说怎么个分法？”赵师傅前倾着身体，问老队长。

2

老队长一笑：“这分技术是个比方，比方说这些机械暂不分，先集中在公屋里，每天晚上各家各户派个人来，你跟他们讲一下基本原理和操作要领，还有就是如何排除一些常见的故障，我想人个门十天半月就行了，只当是你给大家办个速成班，如何？”

所有目光都热切地投向赵师傅，赵师傅有些不自在，挠了挠头，说：“三两天没问题的，日子长了，怕是桂花那头不好说……”

“赵师傅，你可以不接受我的建议，但有件事我今天必须说，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老队长缓了缓，接下来讲了一件往事——

1970年夏季，高中毕业的赵兵清从公社中学回到生产队，身份便由学生变成了社员。老队长记得在村口遇见赵兵清时，他上衣的袋口插着一支钢笔，可第二天上工时，赵兵清袋口的钢笔不见了，而且赤着脚，裤腿卷得高高的，丝毫没有读书人的架子。就这样，老队长第一时间莫名地喜欢上了赵兵清那个小伙子。在随后的生产劳动中．身体单薄的赵兵清明显吃不消繁重的体力劳动，可是他不耍滑不偷懒，有时工间休息他也不歇着，补上自己落下的生产任务。这些，老队长都默默地看在眼里。

有一次，老队长安排赵兵清一人去“坛子湾”给中稻撒化肥，老实说，老队长这次派工是在暗地里考察赵兵清，因为赵兵清家的自留地就在那片中稻边上。赵兵清家的自留地种的黄麻，由于缺肥长势不好，直到秋后收割时都没有一人高，相反，那片撒过化肥的中稻田成了名副其实的“米坛子”，这说明赵兵清在撒化肥过程中，并没有把生产队的化肥往自己家的田里撒。

那年秋后，公社农机站举办一个农用机械培训班，要求每个生产队推荐一名文化青年去参加，老队长便和会计德旺叔一合计把那个指标给了赵兵清。

“老队长，这么说，不是公社点名要我去学机械的？”赵师傅吃惊地打断老队长的讲述。

老队长点了点头，对赵师傅说：“我当时只能那样说，否则，那个指标只要一吭声还能轮得到你？”

站在一旁的德旺叔接上话说：“你去农机站后，为了鼓励你学好技术，老队长和我带上用集体黄豆换的几十个鸡蛋和五元钱，专门去看你，你知道吗，那时集体的账面上就剩八块五毛钱？”

“还有秋宝三清他们，都是和你同一年上工的，德旺叔给他们记的是九分工，给你记的是一个工，他说你从事的是脑力加体力劳动，将来提高生产效率还要指望你的，这些你也不会忘记吧？”

“老队长，你和德旺叔当年那么做，对我们也太不公平了吧？”赵师傅没有作声，倒是秋宝三清几个按捺不住，在人群里嚷了起来。

“怎么不公平，人家是在学技术，能跟你们一个样？”

“你那时要是派我去，如今我也有技术了……”

“派你？公社推荐的首要条件是文化青年，你高小都没有毕业，去年还差点进了扫盲班，学得技术回来？”三清是老队长的堂侄，老队长才敢这么说。

“老队长，快别这么说，三清哥心灵手巧，您当初要是派他去，他也学得回技术的。”赵师傅边说边从人群里走出来，望了望老队长，又望了望德旺叔，然后面朝在场的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说：“这个速成班我来带。”

“桂花那头呢？”老队长问。

“没事的……”赵师傅的脸微微红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队长这才往前一步，说：“赵师傅已经答应带速成班，接下来就看大家的了，我申请当这个速成班的班长，我向老队长和赵师傅保证，带头学习，虚心求教，一门心思学技术。”

“我也保证认真学，我就不信高小没毕业学不好技术。”说话的是三清，笑声中，所有目光都投向老队长。

老队长报以微微一笑。

3

也就在当天晚上，速成班在公屋里开班了，说是一家派一人，结果好几家父子俩或兄弟仨都来了。队长还真像一个班长，跑前跑后为大家服务，最让大家想不到的是，队长还从学校里借来了一块黑板和几支粉笔。

大家对农机知识的渴求，是出乎赵师傅意料的。望着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赵师傅的心再一次不能平静了。如果说白天老队长和会计德旺叔讲的那些事让他充满感激，那么此时此刻在他内心里涌起的就是一种责任感。他将目光移到面前的机械上，开始了今晚速成班的开场白。

赵师傅的开场白是从机械的有效使用讲起的，显然他也不赞成像分农具一样立即把集中在公屋里的机械，通过抓阄分给各家各户。他让三清和秋宝站起来，然后说：“比方你家分到的是柴油机，他家分到的是水泵，我家分到的是碾米机，可实际上，我们三户人家谁也不能单独把水抽到田间去，也都无法把稻谷碾成米。眼下，分田到户才刚刚起步，大家手里都不宽裕，不可能一下子每家每户都能备齐机械设备，因此，我建议在机械的分配上每几家组成一个小组，小组内实现机械共管共用。”

这个建议很快得到了响应，唯有队长脸上有些搁不住。白天老队长批评他在分机械之前没有把问题通盘考虑清楚，看来，没有考虑清楚的问题还不只是老队长提出的那个方面。好在队长从心底里接受了赵师傅的建议，并且在日后的操作中还做了更为细致的完善，算是“把该负的责任负到底”了。这是后话。

接着，赵师傅用手一一指了指静卧在大家面前的四台柴油机说：“目前，在农村地区使用的柴油机基本就这两种，195型12马力和290型20马力。这两种型号的柴油机都是水冷型，12马力的是单缸，20马力的是双缸。双缸意味着耗油量会大一些，这是其一。

“虽说它们都是水冷型，但大家看，12马力的柴油机采用的是自带水缸，工作时确保水缸里有水就行了，而20马力的柴油机自身不带水缸，它的水冷是一个循环系统，你们看，这是进水孔，这是出水口，储水箱在柴油机之外，要是遇到进水不畅，机械就会因为散热不及时导致温度升高损伤部件，这是其二。

“再加之，20马力的柴油机比12马力的柴油机要笨重一些，移动起来需要更多的人力。因此，我分析在分田到户之后，12马力的柴油机在实际使用中，会成为大多数农户的首选。基于这个分析，我想主要讲195型12马力柴油机的有关知识。如果大家同意，我现在就开始带大家来了解12马力柴油机的结构……”

一直认真听赵师傅讲话的老队长，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大声回答“同意”，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刹那间，他的眼前又一次闪过在村口见到的那个回乡青年的身影，以及青年上衣袋口的钢笔。他曾经相信那支钢笔不是白挂的，因为自从兵清从公社农机站学习回来，生产队的机械没有一次在生产的关口上出过故障，这是其他生产队不可比的。而今天，老队长越发地相信那支钢笔不是白挂的。

4

赵师傅点名让三清和秋宝站在他的两侧，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把扳手，叫他们一人拆卸一台195型柴油机。起初，他们有些不敢，赵师傅鼓励说：“大胆点儿，有我在，拆不坏的。”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拆？”秋宝提出他的疑问。

“拆，就是为了弄清楚柴油机的结构，好比医生要弄清楚人的五脏六腑一样。”

在赵师傅的指导下，三清和秋宝还算顺利地完成了柴油机的拆卸。了解清楚结构后，赵师傅开始讲解柴油机的工作原理。“柴油机的工作原理是由进气、压缩、燃烧膨胀、排气这四个过程来完成的，这四个过程构成一个工作循环。怎样实现这个循环呢？下面我来给大家演示一下活塞在气缸里上下运行的情况……”

黑板派上了用场，赵师傅用几幅草图就将活塞运行的几个关键点展示出来了。

第一晚的课直到所有人都说学懂了，赵师傅才另外叫出来两名中年人。这两名中年人悟性也不错，他们都独立完成了两台柴油机的组装。

“赵师傅，明天晚上讲什么？”有人问。

“明天晚上讲油路系统。”赵师傅说。

“那后天呢？”

“还是油路系统……”

“一个油路系统还要讲两天？”

赵师傅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油路系统分润滑系统和燃油系统，所以安排两个晚上。”

“要是我没说错的话，润滑系统就是讲机油的工作原理吧？”三清抢着问赵师傅。

队长这时走了出来，说：“大家心急了不是？俗话说‘心急吃不了滚粥’，哪一天教什么怎么教，赵师傅心里肯定早就有了计划，今天不早了，明天还要下地干活，我们都散了吧。”

尽管队长发话了，但大家走出公屋时，依然有些恋恋不舍。这令在场的两任队长都心生感慨，平日里也是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也是这么一些人聚在一起开会，何曾见过大家这般上心？不要说宣布散会后不肯走，个别人甚至不等散会就开溜了。再说这些机械，在大家眼里仿佛它们是专属于赵师傅的，管它什么原理什么系统。可是，这田一分到户，大家的精气神全变了，看来，大集体的体制是该改了……

第二天晚上，想不到前来参加学习的人数增加了几个，原来是邻近生产队的几个青年知道了这边“分技术”的事，便早早地赶来找队长。队长自然不会拒绝他们，还从自家搬来了两条长板凳。当晚学习结束时，老队长开玩笑要他们交学费，他们点头称是说技术值钱，交学费是应该的。

第三天晚上，这几个青年当真凑钱买了一条好烟孝敬赵师傅。赵师傅是个烟鬼，但他当众分给老队长两包，德旺叔两包，队长两包，自己也揣了两包，剩下的两包他让三清散给大家，一时间，公屋里烟雾缭绕。“请大家注意观察我嘴里吐出的烟雾……”大家不知道赵师傅要说什么，没想到赵师傅三句不离本行，“有道是‘看云识天气’，移到柴油机上面来，就是‘看烟识机器，听音识机器’。你们看这烟雾是不是快接近无色或者是淡灰色？”有人点头，有人说是。

“柴油机在正常工作的状态下，排出的废气就是这样的。如果排出的废气呈现白色、蓝色和黑色，就说明柴油机排气不正常，应该查找原因。

“赵师傅，我今天白天给田间灌溉时，柴油机排出的废气就是黑色的，还呛人。”站起来说话的是邻近生产队的一个青年。

“那是因为柴油机喷人燃烧室的燃油过多，超过了与空气混合的占比，造成柴油燃烧不完全，未燃烧的柴油受高温分解形成炭黑，随同废气一同排出，就成了黑色烟雾……”

赵师傅讲到这里，停了停接着说：“柴油机常见的故障及排除，还要过两天给大家讲，要不，明天早晨我去帮你看一看。”

“赵师傅，那我过来给你换工吧？”

“换什么工，这不正抽着你买的烟吗？”赵师傅呵呵一笑，露出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牙齿。

5

第十二天晚上，速成班结业，所有参加学习的人都必须接受赵师傅的考核。

考核分“一口清”（简明精准回答问题）和“露一手”（现场排除故障）两种方式，具体到每个人要视抓阄的情况而定，比如队长抓的阄是“一口清”，尽管他很想检验一下自己排除故障的能力，但也只能在回答问题之后，站在一旁看着别人“露一手”。

三清是最后一个接受考核的，他早已等不及了，好在他抓到的阄是“露一手”。

只见赵师傅把摇把交到他手上，示意他启动机器。

可是昨天晚上一摇就能发动的柴油机摇了两把都不着火。

三清放下摇把，用扳手拧开喷油嘴的一端，然后再摇动机器，果然不见有油喷出。故障找到了，三清把连接喷油嘴的另一侧输油管断开，用柴油对喷油嘴进行清洗，很快喷油孔通畅了。

不一会儿，柴油机顺利发动，并且排出的废气接近无色，三清才减小马力，拉起减压阀，将柴油机熄火。

三清这才直起腰，并不看谁，大喊了一声：“我叔呢？”

大家左看右看，发现老队长今晚没有来。

“哼，还说我学不会技术，知道今晚要考核，都不敢来了。”

“我这不来了吗？”这时，门外传来老队长的声音，随即，一束雪白的手电筒光射进来。

谁也没有想到紧随老队长走进公屋的是大队支书和公社党委书记郭再生。原来郭书记听说小塔大队开办速成班的事后，天黑前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小塔大队，第一时间让大队支书找来老队长了解详细情况，所以老队长没有接受赵师傅的结业考核。

“请赵师傅开始考核我吧。”老队长像学生出列一样站在赵师傅面前。

郭书记上前一步，笑着对赵师傅说：“赵师傅，这十二天辛苦你了，对老队长的考核，可以让我替你进行吗？”赵师傅望着和蔼可亲的郭书记，不由得笑着退让到一边去。

“老队长，这次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你已经不是队长了，为什么还要主张开个速成班让赵师傅为大家传授农机技术？”郭书记问。

“当年派赵师傅去公社培训，是我和会计德旺叔的主张，队长不知道原委，就算他有这个想法，可能也觉得不好提那个要求。当然，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我自认为看赵师傅看得比较准，相信他不是一个自私狭隘的人。”

老队长停顿了一下，指了指邻近生产队的几个青年，接着说：“郭书记，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你看，这个速成班还有几个青年不是我们生产队的，赵师傅不仅一样对待他们，还主动去帮他们排除过机械故障。”

“老队长，你是一个有眼光、有担当的人，不管是你过去做的，还是现在做的，我想一定会得到大家的认可甚至敬佩，包括你的侄儿三清。”郭书记说着，将目光投向三清。

三清的脸唰地红了，同时由衷地说：“是的，我敬佩我叔。”

郭书记笑了笑，问老队长：“如果你今天处在我的位置上，会不会请赵师傅去公社农机站开几期速成班？”

“您的位置我哪敢想，不过，我觉得开速成班的做法是可以推广的。

郭书记点了下头，转向赵师傅：“你觉得老队长的考核合格吗？”

“完全合格。”赵师傅说。

“好！”郭书记这才面向大家，“我代表你们的两任队长宣布小塔大队第五生产队农机速成班圆满结业。同时，我由衷地感谢老队长，是他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的举措，为我更为党委在新的形势下如何有效地服务农民、服务农业，提出了可以借鉴甚至照办的思路。”公屋里响起久久不息的掌声。

第二天，公社以“把农机技术‘分’到户”为引题、“全社首个速成班昨晚圆满结业”为主标题，专门发了一期红头简报，随后陆续有生产队也办起了农机速成班。

为了快速提高农机技术的普及率，公社农机站出资聘请赵师傅去举办了三期培训班，期期爆满，甚至还出现了女学员，很长一段时期内，争相学习农机技术蔚然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