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夫妻

2023-12-31 00:00:00韦玉红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桂兰铁锤红霞

1

还没进入腊月,那风,刮得就跟刀子似的,割得人脸生疼。兄妹仨从坟上回来,脱了孝衣,忙着招呼各家来的客人们。院子和出殡前已经截然两样,扫得干干净净,堂屋正中供孝子们守夜的麦草已经清理干净,桌上多了一个相框,相框里是桂兰放大了的照片。

老孙头木着脸站在门口,看不出啥表情,嘴里回应着亲戚们安慰的话,将他们一个个送走。客走主人安,一会儿工夫,院子里的人,停靠在路边上的车,全离开了。

喧闹了好几天的院子一下子沉寂下来,老孙头觉得有点儿茫然。他垂着头,两眼求救似的在院子里找寻,还是猪圈里猪的“哼唧”让他有了目标,于是,他从门后拎起大半桶人们倒的剩饭菜朝着猪圈走去。这两头猪,是老伴儿桂兰今年春上逮回来的猪娃,打算养到过年,卖一头杀一头,结果——唉!想到桂兰,老孙头鼻头有点儿发酸,他使劲擤了一下,忍住了。大老爷们,不能哭,让人家看见笑话。

老孙头将剩饭倒进猪食盆,看猪呼噜呼噜吃得香,竟看得痴了,闺女萍儿连着喊了他好几声才蓦地惊醒,忙回头问:“咋?”

“大,您回屋,我和俩哥跟您说点儿事!”萍儿说。

“哦,那中。”老孙头丢下空桶,跟着进了屋。

屋子里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老大建国坐在炕边,老二建军坐在炉子旁的沙发上,都是一脸的疲惫。

看见桌上整理好的行李,老孙头不解地问:“咋,今儿个就走?”

建国看看他,又看看建军,说:“大,我都回来三四天了,单位一大堆事呢!这电话整天催着,也不是个事儿。”建国在交通部门工作,是真忙。

老孙头没吭声,看向老二建军。建军从小逃学不学好,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混,现在城里开了个酒店。

建军挠挠头,思忖一下,试探着说:“大,店里生意太忙,这几天连着包桌。您也知道,那帮人,瞅着个空儿就给我捣蛋。”

老孙头也没作声,靠着门帮子蹲下,从兜里挖出根儿烟给自己点着。

萍儿哑着嗓子,说:“大,要不您和我们一起去城里吧,住谁家都中。”萍儿是医院的护士长,孩子今年高三。萍儿也是有心无力。

“圈里两头猪快长成了,还有一群鸡,都是张嘴货,杂货铺的营生当下也没法丢。我谁家都不去,就在家守着。你们各忙各的吧,我没事。”半晌,老孙头吐出一团烟,给他们说。

看着儿女们的车消失在视线里,老孙头不知咋的悲从中来,憋了几天的老泪一下子纵横在沟壑上。他挥起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返身关上门,踮起另半桶剩饭,朝猪圈走去。

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

2

才进入四月,天就迫不及待地热起来。红霞只穿一件秋衣,伸着白白的颈子在院子里洗头。她把洗头水朝墙根一泼,冲屋里喊:“铁锤,你死啦?赶紧给我换水。”

男人手里掂了水壶出来,给红霞的盆里兑好了水,用手试了凉热,说:“好了,洗吧。”

红霞把头埋进水里,男人站在旁边,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霞,你看,咱妈饭前出去,这都四点多了,要不我去找找?”

红霞的头发好像被电击了一样,唰地从水里发射出来,溅了男人一脸水珠子。几乎同时,红霞连盆带水就扣向了男人。男人往后一趔趄,带着白沫的水顺着男人的衣服往下流,盆也“咣当”一声掉到地上,翻了个身儿,不动了。

“你这是干啥?我也没说啥嘛!”男人压低了声音,赔着笑脸。

“我干啥?你说我干啥!”红霞披头散发,一手叉腰,一手都快指到了男人的鼻子尖上,尖细的嗓门因为用了全力显得有点破,“马铁锤,你少给我装,你妈要了四个,她凭啥子坑我一个?姑奶奶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是要我还是要你那老不死的妈?’

“不管咋样,那是我妈。我妈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不容易?那好啊,你就跟你妈睡觉吧!姑奶奶我不伺候了!”

“你别啊,你听我说……”

周围邻居们的平房顶上有几个人站着,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但没人敢出来劝架。

清官难断家务事。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红霞的婆子叫李月英,年轻守寡,一人拉扯大四个儿子,可想光景的艰难。老大金锤三十了说不上媳妇儿,招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老二银锤养了几十箱蜂,有时几年也不回来一趟。老三铜锤当兵期间得急病死了,部队最后送来几千块钱和一个骨灰盒。钱让老四花了,李月英又手脚麻利,带孩子做饭下地干活,媳妇儿红霞没啥说。这两年铁锤出去打工挣了些钱,孩子大了,光景也好过了,红霞就越来越嫌婆子了。偏那铁锤是个怕媳妇儿的主儿,于是老娘的日子像放在油锅上煎一样难熬。

太阳偏西时,李月英出现在老孙头的杂货店。炉子里熬着什么,发出难闻的焦煳味。

李月英上前揭开锅盖,拿勺子去搅,嘴里喊:“老孙头,你的糁子汤煳啦!你还咋吃?”

听到动静,老孙头从里头慌忙出来:“哎呀,我就转身去窖里挖个萝卜,咋就煳了呢!”

“糁子下多啦!还不熟都煳成这样,不能吃啦!倒了吧。’

“算了,凑合吃吧,反正不是稀就是稠。

四月的风吹过,将糁子汤烧焦的味道一直传得老远……

3

时间是把杀猪刀。桂兰死了三年了,这三年里,可以有很多的事情发生。

因为儿女都有出息,桂兰的三周年过得很排场。客人们一走,爷儿几个关上屋门开始了谈判。老孙头面无表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萍儿先开口:“大,我们知道您一个人过不习惯,可是您也不能动真的呀!连手机都买上了,您可真舍得。”话到后头,明显是在抱怨。

建军接着说:“大,您这么大年纪了,好歹也顾及一点儿影响,还给领家里来了,真是!”说着朝屋子外头斜了一眼。

老孙头的倔劲儿也上来了:“你妈再好,可她死了,我倒想跟着去,可死不了,那就还得一天一天活不是?你们都有家有业,忙得连电话都没空打。我找个伴儿咋啦,犯法啦?我是给她买了手机,可我一分钱也没花你们的,我为啥不能买?”

建军急了,忽地站起,嚷道:“大,我妈才死,您就找伴儿,您让我们怎么做人?”

老孙头也火了:“少拿你妈说事.你妈活着,也没见你们回来几次。”

“行了,还嫌声小怕人听不见啊!”老大建国发话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半天没人作声,缭绕的烟雾呛得萍儿忍不住大声咳起来。门给推开了,李月英走进来,递给萍儿一杯热水,然后转身又要出去,却被建国拦住了。

“婶儿,我们兄妹几个正商量你们的事儿呢!你也坐下来听听吧!”建国客气地说。

李月英坐在了炕沿上,怯怯地看着这兄妹几个。

建国清清嗓子,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页纸,上面打印着密密麻麻的字。他扬了扬这一页纸,说:“大、婶儿,按道理,作为晚辈,我们不该干涉你们的事情。但是,您也知道,这可能会产生很多的后遗症。所以,我和弟弟妹妹商量了一下,简单拟了一个协议,先丑后不丑嘛,也省得以后闹和气。”

“啥协议?”老孙头和李月英同时怔住了。

“萍儿,你给大和婶儿念念吧。”建国将那一页纸递给萍儿。

“好!”萍儿清清嗓子,一字一句念道,“协议。孙满祥与李月英因生活需要,自愿结为夫妻,生活上互相照顾。为避免日后产生纠纷,特立协议如下:一、双方子女只负责赡养自己的老人。二、双方任何一方如果生病住院治疗,所需费用由各自子女承担,另一方子女没有义务。三、双方任何一方过世,均由自己子女承担所需丧葬等一切费用,与另一方子女无关。此协议一式两份,自签字之日起生效。后面是双方签字和协议日期。”

“要是觉得没啥的话,就签个字吧!”建国把那一页纸又拿过来。

“签啥?”李月英完全没听明白。

“喀,说明白了,就是你可以和我大一起生活,但是我们不负责养你的老和你的后事。要是中,你和我大把字签了,省得以后给我们找麻烦。”建军一下子把话挑明了。

众人脸上都显出尴尬来,半日向,还是萍儿开口了,说:“婶儿,您也体谅体谅我们吧。’

老孙头脸憋得通红,冲着建国吆喝:“亏你们想得出,你这叫啥子协议嘛,啊?”

建国不说话,但那态度是坚决的。

“我签!”李月英突然说,“放心吧,我咋能赖住你们,我签。”

屋子里的氛围轻松起来,李月英颤颤地拿笔,萍儿指引着她在协议上签字。老孙头的眼光定定地看着李月英和他的孩子们,表情木木的。

老孙头和李月英目送孩子们的车离开,不知谁嘴里嘀咕了句:“唉,这天可真冷啊!”

可不,天阴冷阴冷的,呼啸的风里分明夹杂着雪粒儿,看样子,很快就要有一场大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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