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全海
(信阳师范大学 炎黄学研究院,河南 信阳 465400)
2019 年2 月,《河南社会科学》开设《中原学研究》专栏,主持人李庚香把中原学学脉溯源至“肇始于伏羲的易学”。依靠历史研究追寻与远古时代的直接联系、完成中原学溯源是困难的;因为历史越向前看材料就越少,历史记忆也越发模糊。为建立远古与当下的联系,1785 年,61 岁的康德建议:“在历史叙述过程中,为了弥补文献不足而插入各种臆测,是完全可以允许的;因为作为远因的前奏与作为影响的后果,对我们之发掘中间的环节可以提供一条相当可靠的线索,使历史的过渡得以为人理解。”不过,康德也承认,单凭臆测建立起来的历史,“不能叫作臆测的历史,只能看作单纯的虚构”[1]。看来,康德的建议有虚构历史的风险。而历史人类学研究,运用文献解读与田野调查相结合的方法,既研究过去的建构如何用来解释现在,也研究过去是如何在现在被创造出来的,以至把过去和他们身处的现在联系在一起,从而引发兼具历史感与“现场感”的学术思考[2],则有可能为我们重新发现远古叙事的当代价值提供一个思考方向。
伏羲是我国上古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被尊为中华民族人文始祖。有关伏羲事迹的记载,最早见于《周易·系辞下》“伏羲作八卦”一事。《管子》《庄子》《尸子》等先秦文献亦记有涉及伏羲的零星信息。成书于战国末期的《世本》记载“伏羲制以俪皮嫁娶之礼”“包牺氏作瑟作琴”等,更为后世文献广为引用。自皇甫谧《帝王世纪》出,文献所见有关伏羲事迹逐渐增加,但在古籍文献中,《周易》《世本》《帝王世纪》仍是记载伏羲事迹的原初文献,晚出或后出者多为延伸性文献。若除去上述文献重复内容,结合田野调查所得伏羲女娲遗迹及各种神话异文,我们大致可以整理出一个以地方性故事表达普遍性话题的伏羲叙事。
(1)伏羲女娲系中原神话传说人物。文献记载伏羲事迹所见地名,多在中原。如“燧人之世,有大人迹出于雷泽之中,华胥履之,生庖牺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都于陈”,“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蛇身人首,有圣德,都陈”(《尚书正义》)[3]2-3,或“天皇伏羲都陈留”(《路史·后纪》)[3]2。雷泽,今河南濮阳范县濮城;陈,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尽管也有将雷泽注释为今山东菏泽鄄城、将成纪注释为今甘肃天水者,但甘肃省天水市和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太昊伏羲祭典”,均于2006 年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民俗类,编号X-37)。
与此同时,中原大地上的伏羲、女娲遗存,如新密的伏羲山、女娲庙,淮阳、西华、项城、沈丘等地的伏羲女娲庙,南阳等地汉代画像石中的伏羲、女娲交尾画像等,不仅有迹可循,还有名有姓。女娲补天、抟土造人,洪水之后兄妹成婚等远古神话,流传于正阳是“胡玉人与胡玉姐”的故事,流传于桐柏是“盘古兄妹”的故事,流传于淮阳则是人祖爷爷与人祖奶奶“捏土人”的故事,更似发生在隔壁邻村的往事,真实而亲切。商丘“两兄妹”中的“混天老祖”和“混地老祖”,就是《庄子》中的“倏与忽”、《淮南子》中的“阴阳二神”[4]12。如此千姿百态的中原符号、美丽动人的中原故事,共同表达的则是盘古开天创世,洪水过后兄妹成婚,关乎人类起源的普遍性话题。
(2)伏羲女娲是中华民族“英雄祖先”。文献记载伏羲事迹所见神名,如“太皞帝庖牺氏,风姓也,母曰华胥。燧人之世,有大人迹出于雷泽之中,华胥履之,生庖牺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为百王先。帝出于震,未有所因,故位在东,主春,象日之明,是以称太皞”[3]2;“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蛇身人首,有圣德,都于陈”,“包羲亦号天皇”(《路史·后纪》)[3]2。文献所记伏羲号曰天皇、太皞(昊)帝、百王先三种神名,按照孔子的解释,“功合神者称皇、德合天地者称帝、仁义合者称王”,以至尊定神名,寓意伏羲是中华民族的英雄祖先、文化英雄和创始英雄,关乎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的起源。
另据文献记载,“华胥生男为伏羲,生女为女娲;伏羲鳞身,女娲蛇躯”,“女娲氏,亦风姓也,承疱牺制度亦蛇身人首。一号女希,是为女皇。其末有诸侯共工氏,任知刑以强,伯而不王,以水承木,非行次,故《易》不载。及女娲氏没,次有大庭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连氏、赫胥氏、尊卢氏、浑混氏、有巢氏、朱襄氏、葛天氏、阴康氏、无怀氏,凡十五世,皆袭庖牺之号”(《礼记正义》《初学记》)[3]3。按皇甫谧的解释,女娲承庖牺制度,虽为皇而不自为一代,与伏羲合称羲皇。如今淮阳太昊伏羲陵称“羲皇故都”,每年农历二月二至三月三举行的“羲皇故都朝祖会”,盖源于此。
(3)伏羲女娲文化是中国文化的“斯文鼻祖”。文献记载所见伏羲的文化创造,如“庖牺作八卦,神农重之为六十四卦,黄帝、尧、舜引而申之,分为二易。至夏人因炎帝曰《连山》,殷人因黄帝曰《归藏》,文王广六十四卦,著九六之爻,谓之《周易》”;“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周易正义》)[3]3;“伏羲制以俪皮之礼”,“伏羲作琴”,“包牺氏作瑟”(《世本·作篇》)等[3]63。其中抟土造人、定姓氏、制嫁娶等,都是由伏羲女娲两人共同完成的。文献所记之伏羲、女娲创世尊神,民间神话中的两兄妹,主人公都是一对青年的血缘配偶,他们共同肩负的是“开辟创世”和“再造人类”之重任。
据此可知,伏羲时代,应该是伏羲、女娲时代,伏羲、女娲与神农、燧人合称“三皇”。对应于中国新石器时代前期之裴李岗文化,距今9000—7000年;伏羲、女娲的文化创造活动,处于渔猎时代,早于炎黄农耕时代。伏羲文化,应该是伏羲、女娲文化,或羲皇文化,包括“开天辟地”“兄妹婚姻”“抟土造人”神话,在中原地区表现为三种神话的相互融合[4]15。因此,伏羲、女娲是早于炎黄时代,并与炎黄二帝并称为中华民族的斯文鼻祖[5]。
据此,我们把伏羲叙事的普遍意义及当代价值,理解为一种话语表达。其本质是以随处可见、亲切可爱的地方性知识表达普遍性话语。伏羲叙事,对同样以中原地方性知识为研究对象的中原学而言,或可作为表达国家话语及学科定位的思考方向。
中原一词,有多重含义。作为地域中原,有广义、狭义之别;在中国古代,中原还有“中国”“中华”“中州”“中夏”“中土”等称谓[6]18,指的是文化中原或政治中原,也就是中原的文化含义或政治含义。中原学之中原,所要表达的学术话语,显然是文化中原或政治中原;“天下之中”是最为准确的概括。而“天下之中”,是指“普天之下”之地位,不是“东西南北”之方位。
关于中原的方位意义及其与中国、天下的关系,2016年4至6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刘庆柱先生,在与郑州大学师生讨论考古学与中原历史文化时,认为中原历史文化,既是一门学科,又是一个大课题。至于中原文化,他认为既是区域文化,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区域文化,因为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设置的区域叫中原,比如河南的简称为“豫”,山东的简称为“鲁”,但没有哪个地方叫“中”或者“中原”的。“中”是个方位,但把它具体化则是没有“中”的。因此“中”既是东西南北中的集合体,又什么都不是;中原文化的关键是“中”,而“中”是相对于东西南北中整合在一起的[7]1-2。所以,中原的具体化呈现为地域中原,是具体方位;中原的抽象化则是文化中原或政治中原,可指代所有方位。
在中原学的话语体系中,中原的含义是指文化中原或政治中原,而不是地域中原。比如,2023年6月2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时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很多重要元素,共同塑造出中华文明具有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的突出特征[8];习近平总书记概括的中华文明五大突出特征,在中原地区都能找到具体、鲜活的“标本物”。如连续性特征的河南例证、创新性特征的河南动力、统一性特征的河南标志、包容性特征的河南现象、和平性特征的河南基因[9]。因此,如同刘庆柱所论“‘中’既是东西南北中的集合体,又什么都不是”一样,在中国,除了中原,没有一个地域空间能够全息承载中华文明的所有特征。以中原历史文化为其核心构成和立学之本的中原学,以中原文化为研究的中心内容,以中原为研究对象,但植根其中的中原文化,尤其是中原历史文化,绝不是一般的区域文化,而是中华文化的重要根基和主干,是中华文化的根脉文化、主流文化、正统文化。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主要发祥于中原大地,中原地区由此成为中华历史文化孕育、繁荣和发展的沃土[10]。中原学的研究目标及价值追求,当然也不能局限于地域中原。
目前所见,中原学关于“中原”的多重含义,如地域中原、文化中原或政治中原等,都有使用。中原学提出之初,突出的是地域中原,如2016 年李庚香正式提出“中原学”概念时说,本文提出的“中原学”主要从狭义上的中原(即河南)立论,因为只有河南全境,尽在中原文化圈的包围中,河南最有资格代表中原和中原文化,同时辐射广义上的中原地区。建设中原学学科,“意在整合各学科中的中原文化研究力量,引导中原文化研究方向,将多学科方法集中于中原文化的重大理论与现实问题研究中,从而拓展中原文化研究的深度与广度”。构建中原学“对于振兴河南文化、重塑河南形象、提炼中原文化精神、引领河南经济社会建设具有重要意义”[11]。上述内容,显然是在地域中原范围内作狭义和广义性界定。《中原学概论》的作者已经开始思考并使用中原的文化含义,如在对中原学进行学科界定时指出:“在中国,‘中原’是最高的,也是最大的地域、区域概念。”“中原文化既是一种地域文化、区域文化,又是中华文明演进的重要源头,具有地域文化、区域文化和国家文化、民族文化的复杂定位。”把中原文化与中华文明起源、与国家文化、民族文化联系在一起,已经超出地域中原的含义。
中原学之中原,所要表达的学术话语是开放的,当然不应该局限于地域中原[12]。在文化或政治层面,中原不仅仅是最高、最大的区域概念,而且是维护中华文明5000 多年来从未中断的核心政治理念。如1963年陕西宝鸡出土的西周初年青铜器“何尊”铭文“宅兹中或”之“中”,即“天下之中”之“中”。《史记·周本纪》记载武王灭商后,在新都城选址时的对话:“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周公复卜甚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这意味着国都就是国家的中心。《诗经·大雅》还记有“中国,京师也;四方,诸夏也”,《史记集解》解释说“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把“京师”与“中国”对等起来。“中原”之“中”,即是在国家的地位,其文化意义和政治意义非同一般。中原学之中原,应在中原地方性知识叙述的基础上,提炼为国家层面的话语表达。考古学家刘庆柱就从国家“择中建都”、都城之“择中建宫(宫城)”、宫城之“择中建殿”等,提炼出“择中建都”“择中立国”,是古代中国国家大一统意识的文化基因[13]。
不是所有区域都能成为中华文明的全息承载地,但所有区域文化都可以对中国文化作出各具特色的表达。首先是由区域禀赋决定的各区域文化样貌和人文精神,不仅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且还是“吾土吾民乡音难改”,如中原文化之厚重,为“华夏文明之源,炎黄子孙之根”;江南文化之灵秀,“人文渊薮地”“千山千水千秀才”;湖湘文化之革命精神,“我自横刀向天笑”;闽南文化之敢拼敢赢,“爱拼才会赢”。其次是由历史进程决定了各区域文化特征和地位,即使是处于同一时代的各区域文化之间,对中国文化的具体呈现也各不相同。比如三代时期的中原地区,不等于三代时期江南地区,明清时期的华南地区,也不等于明清时期的西南地区[14]。事实上,三代之前的中原地区、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的江南地区、南宋至元的洞庭湖与鄱阳湖地区、晚明至清的西南地区、晚清至民国的东北地区,所构成的中国历史序列恰好是一个前后相继的历史过程,在地域广阔、区域差别明显的中国大地上,各区域文化之间看似表现为稳定的空间关系,而在长时段历史进程中,也会在变动过程中转换为时间关系。
具体到中原学学术话语中的中原文化,如果说,中原的文化含义决定了中原地区能够成为5000多年中华文明的全息承载地,那么中原文化的地域特征,则与其他区域文化一样,都是对万年中国文化各具特色的表达[2]。中原文化与中国文化之间,中原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二者是地域与全国、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但就比较而言,中原文化是中国文化特别重要的组成部分[6]1。所谓“特别重要的组成部分”,首先表现在中原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主根、主脉、主干文化,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组成部分,“主根、主脉、主干”就是中原文化与中国文化的独特性表达。《中原学概论》选择中原文化的根源性特征,为中原学“文脉”溯源,选择中原学术思想的领先地位,为中原学的学脉”溯源,即是以中原地方性知识对中国文化的独特性或个性化表达。
《中原学概论》把中原学“文脉”演进划分为六个时段。其中,新石器时代是中原文化的萌芽阶段,包括中原地区的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以及流传于中原地区的“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三皇五帝”“河图洛书”等远古传说。夏商西周是中原文化的形成阶段,具体表现在夏、商、周前后相继三个王国在中原地区的建立,及其创造的高度发达的“中国文明象征”的青铜文明、中国元典文化等。秦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原文化的发展阶段,在中原地区主要呈现为中国各民族文化的融合、域外文化的传入及其在中原地区出现的中国化趋势。唐宋时期是中原文化的成熟阶段,以文学艺术成就在全国的领先地位、宗教文化的传播与融合、市民文化的繁荣为标志;唐代东都洛阳、宋代东京汴梁,成为此一时期中原文化走向成熟的物质载体。以此论之,中原学接续的是中原文化对中国文化的根源性、独特性表达。如若将中原学“文脉”追溯至元明清时期,中国文化中心和经济重心已经完成了南移,中原文化在中国文化中的“轴心”地位已经消失;把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当代中原文化,如红旗渠精神、焦裕禄精神等,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中发出中原之声[15],中原学虽可参与“中华民族第八次思想重构”,但也会因忽视中原文化是对中国文化的独特性表达,而将中原学变成纯粹是对“地方性知识”的描述,或《中国通史》教科书的地方性版本。
《中原学概论》把中原学“学脉”演进划分为七个时段。其中,先秦时期,在中国学术思想“百家争鸣”中产生的中原诸子学,如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之学,以商鞅、韩非、李斯为代表的法家之学。两汉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以贾谊、晁错为代表的中原经学成就,以及洛阳经学中心地位在东汉的确立。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在中原的勃兴,从何晏、王弼祖述老庄、首倡玄风,到“竹林七贤”著述清谈、辩论“贵无”与“崇有”,代表一个时代的学术风气。隋唐时期,儒释道在中原的三教融合及佛教中国化成果禅宗在中原地区产生的广泛影响。宋明时期,理学发展史上的“北宋五子”中,除周敦颐、张载外,邵雍、程颢、程颐均在洛阳讲学传道,二程洛学影响所及宋元明六百年。以此论之,从中原诸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宋元明理学等,足以代表一个时代精神和学术话语的学术思想,或创设于中原,或繁荣于中原,都是中原学的传统理论形态,而“二程理学”是其中典型代表。因此,中原学是“二程理学”的接着讲[11]。在此意义上,中原学接续的是中原文化在中国学术思想领域的领先地位。当然,也有学者将中原学“学脉”延伸至肇始于伏羲的易学,及轴心时代中原五子道学、中原理学,接续冯友兰“新理学”[15]。
《中原学概论》追溯中原学的“文脉”和“学脉”,所叙述的当然是中原地方性知识,是中原文化的内容,并不能因此而理解为是对中原文化的叙述,而是在中原文化的根源性特征和在学术思想领域的领先地位背景下,叙述的中原文化。所以,中原学之中原文化,所要表达的国家话语,是中原文化在中国文化发展中的根源性特征和在中国学术思想领域的领先地位。
中原学的学科定位,在2016年中原学概念正式提出之初是非常明确的。中原学,首先是学科,当时提出建设中原学学科,意在整合各学科中的中原文化研究力量,引导中原文化研究方向,将多学科方法集中于中原文化的重大理论与现实问题中,从而拓展中原文化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中原学,还是一流学科,“打造中原学一流学科”,就是为了“建设思想河南”。关于一流学科,《国务院关于印发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总体建设方案的通知》,虽已于2015 年10 月24 日印发,但此时的中原学尚未树立建设一流学科的自主意识,此时的中原学实际是中原发展哲学[11]。
2019年,李庚香发表《走进新时代的中原学》一文,专题讨论中原学的定位问题。他认为,中原学是研究中原的学问,是研究中原的文化、文明,是研究中原经济社会生态发展的地方性知识体系。因此,中原学首先是“一门地方性学科,具有地域的特征和地域的形式”。同时,作者还特别强调“中原学是地方学术,但又必须是国家话语、拥有世界情怀”,此论为至今所见最早提出中原学的国家话语问题。
其次,中原学因涵盖古今,而具有“系统性”;中原学又因具有跨学科视野,而成为“一门综合性学科”;更因中原学的本质是实践性,而“高度重视学以致用”[16]。当然,系统性、综合性和实践性,应该表达的是中原学的特征。与2016 年中原学概念正式提出之初时相比,在学科定位问题上,从一流学科转向为地方性学科,或者说中原学既是一流学科,也是地方性学科。同年,《河南社会科学》开设《新时代中原学学科体系之基础理论构建专题研究》,栏目主持人李庚香首度把中原学定位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中原品牌”,是一门新兴学科[15]。中原学一流学科之定位更加具体而明确,但中原学的地方性仍是学界的主流,如2019 年《河南社会科学》《中原学专题研究》栏目,发表赵炎峰《中原学的合法性思考及其理论建构》,主要讨论的是中原学作为中原地方性学科属性及其合法性问题[17]。2021年之后,中原学还被定位为“统领中原历史文化研究的五方之学”,或“统领中原历史文化研究的地方性知识体系”[18]。也有学者建议,把中原学纳入国家推动的“新文科”建设[19]。
针对目前学界关于中原学的学科定位,如一流学科、地方性学科、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原品牌、中原历史文化研究的五方之学、新文科等,本文认为在国家话语表达上,中原学仍需坚持一流学科定位。为此须进一步厘清:中原学研究内容是中原地方性知识,但不是地方之学;中原学是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中原品牌,不仅是河南哲学社会科学中原品牌,或当代中原文化;“中国特色,世界一流”,是中原学国家话语最为准确的表达。
中原学是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原品牌。目前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最大现状是,在学术命题、学术思想、学术观点、学术标准、学术话语上的能力和水平同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还不太相称。因此,构建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是当代人文学者的使命和担当。其中,提炼标识性概念,打造易于为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引导国际学术界开展研究和讨论,要从学科建设做起,每个学科都要构建成体系的学科理论和概念[20]。中原学就是从中原历史文化丰富内涵中提炼出来的,反映中原风貌、中国特色、时代特征和国际影响力的标识性学科概念。所谓“中原风貌”,就是中原学以“中原”为学科标识,知识体系来自中原,从中原区域的、个案的、具体的事件研究出发,叙述的是中原故事;所谓“中国特色”,中华5000多年文明突出特征唯有在中原足以全息呈现;中国文化历万年之演进与中原文化的发展轨迹呈正相关,表明中原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缩影。正所谓“一部河南史,半部中国史”,中原学是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原品牌。
中原学是国家之学。“中原学是研究中原的学问”“中原学是以中原历史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学科”等,一度成为中原学地方性学科定位的基本依据。于是在时间意义上,中原学是关于老家河南、出彩河南的地方性知识体系[21];在研究内容上,中原学是统领中原历史文化研究的地方性知识体系[22]。中原学是研究中原的学问,固然没错,但忽略了历史时期的中原并非一般性的区域概念,中原地区是中华文明起源和早期国家形成的关键性区域[23],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拥有特殊作用和领先地位。中原学学术话语中的“中原”,是文化概念或政治概念,而不仅是区域概念,在此意义上,“中原”可指代“中国”,或“唯有中原最中国”。在此形成的区域学术文化,如先秦中原诸子之学、两汉中原经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等,是中国学术文化、国家学术文化[24]。因此,中原学叙述的是地方性知识,表达的则是国家话语。
中原学是一流学科。国务院统筹推进的世界一流学科,包括中国特色、世界一流两个含义。在此,我们先说“中国特色”,中国特色就是要回答中国要建设什么样的世界一流学科,换言之,我们要建设的是中国特色的世界一流学科。中原学不仅源自中华文明五大突出特征的全息承载地,中原学的主要研究内容更是对中国文化的独特性表达,最能体现中国特色,也最有可能建成中国特色的“一流学科”。再说“世界一流”,世界一流指的是“国际影响力”,在师资队伍建设、创新人才培养、科学研究水平、优秀文化传承创新、成果转化等方面,进入世界一流行列或前列。《河南省优势特色学科建设工程实施方案》的建设目标是,到2024 年,5 个左右学科进入国家“世界一流学科”行列①,《河南省特色骨干大学和特色骨干学科建设方案》的建设目标是,到2023年,5个左右的学科达到国内一流水平②,所指大概即“世界一流”。河南省特色学科“中原历史文化学科群”“黄河文明学科群”、河南省特色骨干学科“炎黄学学科群”“甲骨文信息处理学科群”建设现状,对中原学而言,既是契机,也有挑战,更主要是契机。
历史研究,虽不能单独依靠文献建立起远古与现实的直接联系,但结合田野调查材料提炼而成的,以地方故事表达普遍性话语的伏羲叙事,确实在中原学国家话语表达中依稀可见。比如中原学是关于中原的学问,叙述的是中原地方性知识,包括对中原学术思想的“接着讲”、对中原历史文化的“学科化”,但因中原不仅是一个地域概念,还是一个文化概念或政治概念,而且在文化意义或政治意义上,中原就是中国的国家在场,因此中原学是国家之学,不仅是中原地方之学。中原学以中原文化为主要研究对象,但中原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主根、主脉,在中国文化演进中拥有独特身份,在中国学术思想领域具有领先地位,中原文化不仅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更是对中国文化的独特表达,中原学不仅是中原之学,还是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原品牌。打造中原学一流学科,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中原品牌,不仅是中原学学科建设之初衷,是应该成为中原学不变的学科定位。
注释:
①参见河南省教育厅等印发的《河南省优势特色学科建设工程实施方案》(教高〔2015〕1085号)。
②参见河南省教育厅等印发的《河南省骨干特色大学和骨干特色学科建设方案》(豫教高〔2019〕17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