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婧
张建全是一个集多种身份于一身的作家。他在入伍期间历任战士、班长、排长、新闻干事,在转业后当过国企领导,后下海经商。多重身份的职业经历造就了其同样缤纷的写作,创作题材包含小说、散文、诗歌作品,丰富的生活经历使他对生活有着独特而细致的观察视角。在长篇散文《我的商海往事》中,张建全用了十六万字左右记录了商海中的众生相,作品上、下两部分以回忆的思路展开,记录着他在国企任职与下海经商时的所遇、所思、所闻。
张建全在《我的商海往事》的补记中这样写道:“我常常把自己的简历简化为‘种过地,当过兵,经过商。看看,九个字,我就说完了自己的经历。如果回头看看自己过去写的文字,便不难发现,乡村生活让我有了乡土题材的作品,军旅生活讓我有了军旅题材的作品,而今天这组‘商海往事,便是我下海经商的种种见闻。”“由此可以说,我的写作是站在生活之后的,也就是说,我的笔尖是由生活推动的。”具有丰富写作经验的他并没有采取浮夸的写作策略,反而是以真实的生活为写作的立足点,“站在生活之后,由生活推动”。在写作乡土题材的作品后,作者仍把握着还原现实的写作特征,但又在写作中展现出作者在商海中的别样感触与处世哲学,形成了一种文学、人学与哲学相交的创作内涵。除此之外他还写道:“我希望读者把它当作人物散文来看。我之所以写这一组故事,盖因作为商海中人,故事中的主人公们与我发生联系,在我面前无意之间展现了人性的各个侧面,我对他们的熟悉和了解超过了其他行业和领域的人,于是我就避生就熟,从我身边的商务生活写起。”人物作为《我的商海往事》散文集的主要写作对象,既是一种人物群像的写照,也是商场这一别样生态的切口。在散文多样的叙述中展现商人的多姿风采与商海沉浮的时代流转,是张建全所独有的、极具个人风格的创作特征。
钱谷融在《论“文学是人学”》中曾提出,作家不仅仅是现实的旁观者,他应该与这个现实发生一种“痛痒相关、甘苦与共的亲密关系”——“他和他笔下的好人一同欢笑,一同哭泣……对于那些坏人,则总是带着极大的憎恶与轻蔑,去揭露他们的虚伪,刻画他们的丑态。”张建全便是用这种洞察的视角赋予笔下的人物生命,接着通过人物来感染读者、影响读者,尽管商海鱼龙混杂,他在书写中仍是将善良与美作为标准去衡量人性,将美好的品质作为复杂现实中的取向呈现给读者。当下的社会是消费主义主导的多元化社会,与之相对应的商海人物是社会生活中广泛而活跃的群体之一。在张建全下海经商的人生历程中,他接触到的既有挥金如土的商场,也有烟火市井的生活。既有自私奸佞的陷害,又有雪中送炭的温暖。数十年走过,他的记忆中遍布着众多人穿行的痕迹,成为其生命的一部分被写作出来。有趣的是,《我的商海往事》曾偶然作为纪实文学发表,发表后却“对号入座者甚多”。这不免令人想起鲁迅发表《阿Q正传》时,作品曾以其锋利深入读者心中,引起了许多人的对号入座,并感觉鲁迅写的就是自己。由此可见,《我的商海往事》所引起的“对号入座效应”反而恰恰彰显了其散文文学性的另一方面:深刻的讽刺与批判。进一步来说,这是其散文的核心价值所在。他把握着商人群体的思想脉搏,刻画琐碎生活的喜怒哀乐。以冷静的笔触结合丰富的阅历形成创作灵感,在细微的观察与时间的打磨中书写了身边之人与商海之事,或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或是经年累月的伙伴,或是一生相交的知己,又或是暗中使绊的商业对手。他笔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展现给我们的既是作者本人的一段经历与记忆,也是特定年代中惊心动魄的商海浮沉。
《我的商海往事》的叙事场被搭建在“海方集团”之中,尽管商场如战场,善良与美依旧是浮沉之中的人性的救赎。《曼特瓦里先生》中,海方公司的合作伙伴曼特瓦里不仅在严肃的工作场合中热情而真实地与作者交流,后在接受作者一行人的帮助后每年不忘寄送贺卡以表感谢。从商场伙伴向朋友的转移使双方暂时脱离了物质场,且在情感相通的情况下打破了国际与地域的限制,达成了无须附加条件的善良与友好。《一辈子兄弟》中,严于律己的刘长春因遭遇陷害被关押查办,无罪释放后举家搬往国外后却无不时刻牵挂着朋友与故乡。作者深谙商海之中因利聚散的道理,却仍情愿以十二分的真诚待人,也就自然收获到了人性中的信任与真正意义上的“兄弟”。除此之外,张建全笔下生生不息的小人物也令人读之动容。比如《茁壮的包工头》中的木工小范在一步步的努力之中建设乡村希望小学“范氏希望小学”。《福兮祸兮》中的朱俏红勇敢闯海,几经波折开设了出租汽车公司,成了女老板。《我招了个关系户》中小罗因自己做川菜的好手艺开了临海渔港,以川菜和海鲜作为自己的招牌菜式从“关系户”变成凭自己手艺生存的有为青年。
与着笔书写烟火暖人心的不留余力相似,散文中对于商场的战争与人性的险恶的揭示也毫不避讳。在书写中作者分别以直笔与曲笔两种方式来对商场乱象进行揭露。在《刘君末路》中,刘仲春充分演绎了一个人在商场中没有抵抗住诱惑、逐渐堕落走向绝路的过程,他先后贪污公物与公款,直至走上了贩毒的道路。作者将刘仲春的结局巧妙隐匿在刘母悲痛欲绝的表现之后,留意到犯罪分子家人的一份悲痛与无奈,冷静的笔触之下不乏人道主义的温情表达。《黑脸法官》中,身为法官的吴志能被称为脸黑心更黑,在长期贪污受贿的政治生活中留下诸多恶行,最终锒铛入狱,得到应有的惩罚。除了直笔书写商场人物,作者也使用曲笔讽刺地描写了一些滑稽的人物,《画家于奈》中,作为“艺术家”的于奈在接手商场交易后无限扩大个人的欲望,却忽视了市场规则倒卖工艺品,亏本后完成了从“艺术家”变商人,最后再变成“艺术家”的两段式跳跃。《所谓的大师》中,阮大师的经历可谓是于奈的完美复刻,称为经济师的结局出乎读者的预料,但又似是发展规律理所当然的。《法名了空》中,于军因贪赃渎职被捕入狱,最后在狱中皈依获得法号“了空”之名。这类以曲笔勾勒的人物形象许多都对商人身份产生着接近或背离,使人恍然大悟作者在补记中的概括:商海人物是社会生活中最广泛、最活跃、最庞大的群体之一。以社会经济学的视角来看现代社会中人的生活潜移默化地被商业活动、商业行为支配或指导。而人作为活动的主体在社会过渡转型的历史中逐渐产生了多元的变化。有人激流勇进,积极适应社会与生活中的变化,相应地就会有人被异化,在适应的过程中相对地成为“被淘汰”的一方,逐渐背离了社会的规律与方向。
无论是自然社会还是人类社会,都存在一定的规律。规律众多,却非无迹可寻:“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作者就以文字为载体,在字里行间传递着其商海浮沉多年的人生智慧。在《刘君末路》中,他写道:“商海中劈波斩浪之人,往往会把彼岸视作金山,而奔向金山的欲望又能送几个人抵达名叫金山的彼岸呢?我所看到的,抵达彼岸者仅有寥寥,而随波逐流者何止千万。当然,也有那么一些人,试图通过捷径抵达彼岸,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不是被大浪吞没,就是果了鱼腹。”在商场之中,赚得盆满钵满是为少数,但被财富吸引的人却有众多,但作者却点出一个道理:走捷径之举要不得。散文中太多人违法乱纪赚得暴利但锒铛入狱,也有杀人越货使他人或自己失去生命。虽然达到了乘风破浪的刹那,却永远失去了抵达金山的资格。所以无论如何,要在这一场浮沉之中守住底线,以合法合规的行为获得利润,反之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在《哪有齐人之福》中,作者以历史典故引出自己对于婚姻的看法,对婚姻中出轨的行径发出讽刺与思考。“讥讽者是谁?被讥讽者是谁?”在深刻的思考中,作者明确了对于婚姻出轨看法的批判,代表了其对家庭的责任与担当。在《围猎》中,作者则巧妙地以“围猎”这一行动探讨了权钱交易的流程。以独特时间解读猎物(掌握权力)与狩猎者(掌握金钱或美色,或男或女)的关系。认为双方在议价一致的情况下实现的“交易”并不是单方面的得利或受害,而是一种双向的围猎动作。狩猎者在付出金钱与美色的基础上,换来猎物贩卖的公权力。总结自我险被狩猎的经验,为后来的人敲响警钟。张建全所讲述的人物故事背后蕴含着自己多年的人生智慧,而这种人生智慧并非一种阳春白雪的庙堂之说,而是饱含情感,希望读者能够理解获益,清淡而深刻地讲述出来的艺术。
而在《我的商海往事》中,不仅有着丰富的人物群像和人生哲理,还有着作者对于生活美景的留恋与记录。从这里得以窥见其散文的另一面:趣味。商海之中令人记忆深刻的不仅是商,还有海。在《大排档档主》一篇中,作者将海南岛的美丽景致与人文风貌结合书写,给人带来了阅读地域博物志的体验。作者在开头写道:“海南建省前夕,在海南百姓当中曾有一句十分流行的话——美丽富饶的宝岛,贫穷落后的海南。”
一个古朴而充满机遇的海南在作者的文字之中被呈现出来。而紧接着作者便用在场的状态勾勒出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海南:“每当太阳偏西,海风送爽之际,那街边上,那椰树下,就摆满了简易桌椅,竹竿上的串灯既把街头照得通亮,又把一个个档铺划出‘井水与河水分明的界限。”夜市盛景被“海风”“椰树”“竹竿串灯”几个简单的意象赋予了海南的名字,而写到夜市中的美食作者也得心应手:姜葱炒肉蟹、辣丝腐乳炒通菜、白灼海螺、东山羊、文昌鸡、嘉积鸭、和乐蟹等。一道道富有烟火气息的菜肴与商海浮沉的记录形成了张建全散文浓厚的“人情味”。
《我的商海往事》中,张建全的笔触并不是慷慨激昂或辛辣讽刺,而是带有80年代先锋写作冷静批判的感觉,同时,通过思想传递给读者启发与思索。散文集中每一篇作品都是将文学作为人学来写作,由个人到社会,由事件到现象,张建全仿佛始终是一个看客类型的角色,伴隨着时间而不是商海的脚步浮沉。“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而在这一场场剧目之中,他又将自己的情感灌注其中,为善良人的幸福生活鼓掌,为恶性得其所报而欣慰。而在字里行间,是真诚而精炼的人生感悟和处世哲学,让读者不禁能够看到发生在海南岛商海里的众多故事,也能在作者的表达中产生自己的思考。
虽然往事已然随风,但被文字记录下的商海却成为作者人生中的一个符号被永存。这个符号代表着形形色色的人、惊心动魄的事、赏心悦目的景与一生难忘的情,被留存在文字与作者的记忆之中。作为纪实文学,《我的商海往事》不仅是作者个人的往事,更是海岛经济爆发时期的往事。这部作品为一个时代立像,真实刻画着独特时代下商业的繁荣与变化。作为人物散文,作品深刻剖析了特殊时代中人性的善与恶,作者借由群像历史抒发思索与情感,在丰富的商海画卷中印下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令读者开卷动容,回味又感到异常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