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王宗仁”三个字,是在1980年的《人民日报》上。
当时,我在读高一。父亲在即将改为乡政府的人民公社上班,办公室里不乏《红旗》《人民日报》《河南日报》等报刊,为保存、方便阅读,我把喜欢的作品一一剪裁下来,粘贴在《红旗》杂志上。天长日久,竟积累了几百篇文章,摞在一起,犹如一座小山包。
有一次,当我打开《河南日报》阅读时,发现其中的一篇文章十分熟悉,我的剪贴本上好像粘贴过。很快,我找到了那篇同题文章。怎么回事啊?一对照,除所描绘的环境不同外,内容和句子大都相同,只是作者的名字不同。《人民日报》上的文章作者便是王宗仁。
学校老师反复讲过,范文可以借鉴模仿,但不能抄袭。我遇到的正是抄袭现象。编辑可能没有读过《人民日报》上刊登的王宗仁的文章。作者寄来的稿件,一看写得不错,就安排发表了。
这样不行吧?应该把情况告诉编辑。我又找来一份《人民日报》,剪下王宗仁的文章和《河南日报》上的文章,附了一封短信说明情况,装进信封,投到了邮箱里。
一段时间后的一个上午,学校来了一位邮递员,吆喝着:“谁叫冯清利?”听到叫我的名字,我迅速跑出教室。邮递员赞许地看着我,递给我一个大大的信封。信封的右下角印着鲜红的四个字:河南日报。
同学们见状,惊奇羡慕地纷纷围拢过来。拆开信封,在副刊的中间位置,有一篇“读者来信”,正是我写的内容,文末“冯清利”几个字赫然入目。
我的名字上报了!虽然是一封短短的读者来信,但同学们似乎对我有了新的认知。我自己则很清楚,这不属于文学作品,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将来有一天,登一篇自己创作的作品,那才真正值得骄傲!
目标易定,实现则难。当年我上的是中文系,就是冲着当作家去的。后来才知道,读了中文系的,并非都能成为作家。在通往作家的路途中,有不少人动摇或逃离了。
毕业后,我先后在不同行政事业岗位工作,写作时断时续。写论文,写新闻,写公文,就是文学作品写得少。一篇反映扶贫工作经历的散文《四土地的鼓声》,在《河南日报》“中原风”副刊上发表时,已是立下目标三十多年之后。
机缘出现在2022年中国散文年会。
有幸到祖国的首都参会,我像期待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天天算着日子。在提前已知的会议议程上,我看到了再亲切不过的王宗仁的名字。这个在我心中镌刻了几十年的散文大家将参会并授课,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年会第一天,我早早来到会场,找到自己的位置。接着走到会场前面,王宗仁老师包括其他著名作家的座桌签,肯定都在第一排。看到了,王宗仁!还有梁晓声、刘庆邦、刘醒龙、鲍尔吉·原野、乔叶、蒋建伟等,真是大咖云集,群星闪耀!
会议开始前约半个小时,一个上身穿着前红后黑色棉质运动服、头发洁白的耄耋老人,稳稳地坐在了“王宗仁”的位置上。
这是一位和我父亲一样年龄的慈祥的长者。我连忙跑上前,问好并介绍了自己,介绍中提到了四十年前那次抄袭的事儿。
没等我说完,王老师两眼一亮,“哦”了一声,说:“原来是你,当年有人给我说起过这件事。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可加个微信。”没想到,王老师也还记得这件旧事。
我拿出笔记本,提出让王老师签个名或题个赠言。王老师拿起笔,不假思索地写下了:“冯清利同志:今日你提起一件往事,令我感动。”
我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暖流,细细品味着“感动”两个字……
几位同志围过来,我不可能一个人与王老师聊得太久。抓住时机,赶紧合了影。
在接下来的讲座中,王老师通过自己的几篇散文《嫂镜》《唐柳姑娘》《歌的高度》等,阐述写作要身子向下,眼睛向上;文章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我还记下了他说的一句话:“青藏高原始终是我的创作母题,是圣洁的精神高地。因为文字,让我站在了比青藏高原更高的精神高原之上。”
当晚,我在手机上搜出来这几篇作品,认真进行了对照阅读,更深刻地理解了王老师所讲的每一句话。
次日凌晨,我意外收到了王老师的一条微信:抄袭我作品的那位作者,其实是初学写稿的工農作者,值得同情,可以理解。你若保存那篇稿,可寄我复印件。下面是邮编和他的北京住址、手机号。
四十多年了,我的那份报纸早已不知去向。哪里会有?思来想去,县档案局?一问,果真有。
因记忆中报纸发表的时间比较准确,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在发黄的《河南日报》合订本中,我很快找到了那天的版面。那段文字在报纸的正中间,已安然躺了四十多个春秋。久违了!
编者当时加的题目《剽窃行为,应当谴责》,依然突出、醒目。
在来信内容的后面,是一段编者按。按语说,经查对,冯清利同志反映的情况属实。这是我们工作中的疏忽,谨向读者和原作者王宗仁同志致歉。为了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希望某某同志所在单位某某公社党委给他以批评教育。同时也希望广大读者经常对我们的工作进行批评、监督。
现在想来,当年我该不该那样做?对了,还是错了?年少的我,不留情面地把那件事给捅了出去,对那位同志一定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同事的目光,乡亲的目光,家人的目光……为了这篇文章,他要背负多少年的指责?他的人生之路是否发生了改变,是否因此而一蹶不振?他能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吗?这几十年来,他还从事写作吗?他的生活还好吗?
当时通讯欠发达,也不知作者是哪里人,放到现在,一定能辗转找到其通讯方式,一个电话,提个醒,效果岂不更好?
在县档案局,我又找到了1980年的《人民日报》合订本,很容易便找到了王宗仁老师当时发表的那篇散文——《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