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再远
四年前,老屋被拆了,是被强拆的。那天晚上,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是县里组织了旧房拆除工作队,用钩机三下五除二就捣毁了房子。电话那头,母亲声音沙哑,不时哽咽着,说了很多埋怨的话。
那是她和父亲一辈子积攒的家业,住了五十多年,那是一种谁也不能体味的眷念和不舍!
我便尽力安慰她。听了我的劝慰,母亲也没有再唠叨什么。其实,老屋被拆,我的心里也一直颇不平静,确切来说是留恋和惋惜。老屋的变迁和老屋里的人情世事时常就像变屏一样幕幕翻旋,轻轻地荡击着我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老屋为木质榫卯结构,架上横梁竖条,盖上茅草,四周和隔间用木板或篱笆围装,是六七十年代典型的桂西北高山汉族居住的屋子,甚是简陋。真可谓风来风扫地,月出月点灯,一眼便可以把屋内看得通透明朗。村子里有三十多户人家,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山腰稍微平坦的地方。几乎是一统的构造,一同的茅盖。在绵延起伏的大山里,这些大小不一的茅屋,似乎是深山里的一处处装饰,点缀着大山,使得群山峰峦更有韵味,更有生机。倘若有夕辉映照,牧童吆呼,人们劳归,炊烟四起,整个寨子便是一幅美丽的童话。若是遇着八九月的秋风,盖到房子上去的茅草被风掀翻飞起,真有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八月秋风高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情景。凡是哪家遇此境况,待到来年盛夏万物竞相疯长的季节,人们就互相帮忙,到山坡上把茂盛的茅草割回来,打好草夹,把房子修盖好。
“夏天茅草长,好割来盖房。竹篾打草夹,辛苦大家帮”,记得那年我家翻修房子,一向不善言辞的父亲便在饭桌上,趁着喝上一碗土酒,涨红着脸说着这样感激的话。然后来帮忙的人就推杯换盏,划拳猜码,相互吆喝着,相互吐露心曲,其乐融融,真情满满。我在桌旁就很羡慕,很骄傲,一直盼望我家常有这样的情景。这个愿望倒容易实现,最多时隔一两年,我家的屋顶就会被秋风掀起,茅夹飞散。父亲便在夜里走家入户,过不了几天寨子里就有人来帮忙。待到完工,在屋子的中堂,简易的饭桌摆上一大碗腊肉,一钵豆腐渣菜,帮忙的人围坐在一起,倒满一碗碗的土酒。于是,破败陈旧的屋子里就充满着欢声笑语,一波一浪地在夜里荡开。这声音和着吹过树林的山风,山村的夜,似乎有人在拨琴歌唱,有人在提箫奏鸣,有人在击鼓合拍,一切是那么的和谐,那么的美好,那么的欢欣。
老屋在寨子的最头边,靠近大路。说是大路,其实是其他村寨的人通往另一处或是外地人进入村寨的必经之道,蜿蜒曲折,或隐或现,或陡或平。那年头,有人跋山涉水翻岭过坳到寨子里来,或阉猪补锅的,或乞讨化缘的,或卜卦算命的,或卖药行医的。他们都是外地人,时常在寨子里吆喝和做事过后,或是天色黯淡下来,或是困倦袭身,或是饥饿难耐,就在寨子里借宿和蹭食。于是,我家的屋子就变成了这一类人免费食宿的客栈。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而又雨雾迷蒙的夜晚,我从二十里外的小学放学回来,满身困倦又饥肠辘辘,多么希望进到家里就能填饱肚子。可是,当我踏进家门的时候,借着那盏煤油灯散发的昏黄的灯光,就看到四五个陌生人正和我的家人在一同进食。他们用惊异又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并不停地招呼我进桌吃饭。我放下书包,看到桌上已经没有了饭菜,大钵里只剩下一点清汤,便取上碗要到鼎锅里盛饭。当我看见鼎锅里连饭锅巴都没有的一刹那,我的眼泪一下子就迸了出来。母亲见我饥饿难耐便走近小声地说:“他们都是远地来的,煮的饭就招呼他们吃完了,我这就马上给你煮。”我瞥了那几个陌生人几眼,心里的委屈和一向以来对母亲的怨嗔脱口迸出:“你经常这样,自己的孩子都喂不饱,养不好,对他们却如此的大方热情,装什么呢!”母亲听我连声嘟哝,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强装着笑脸安慰我:“出门在外,哪个都会遇上困难,给别人吃一口饭,吃不穷的。我们家的米虽然不够吃,但饭可以煮稀一点……”我又饿又气,没有听出母亲的那一番话所道出的苦涩与辛酸,只觉得她是在故意搪塞我,她根本不爱自己的儿女。那一夜,我没有吃上饭,母亲只给我煮了一碗茶油汤,我喝完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其实,母亲说马上给我煮饭,而米桶里早已经没有可以下锅的玉米粉了,她又不好意思到邻居那里去借。
那年头,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餐大米饭。在老屋里,要是煮上大米饭,香气溢出四处飘散,左邻右舍都闻得着。寨子里有一些常年吃不到大米饭又喜欢蹭食的人饭熟就到,找个话题就要大饱一餐。母亲总是笑脸相迎,尽情劝吃,不是说我们家的米香,就是说豆腐渣菜捞米饭好吃,劝人多吃一碗。那些人进屋就喜欢看我那些贴在板壁和篱笆上的奖状,都夸赞我学习好,以后一定能当干部得领工资。母亲听后,对那些人似乎殷勤了很多,但嘴里仍然不停地说:“不懂得了啦,我们家没有后门,只能靠他自己用力读书啦!”那些人听后,话题便拉得又宽又长,似乎把母亲当成了他们的知音。那时,我就觉得我家是寨子里最有人气、最好住的屋子。我常常感觉到屋子里弥散着一股股的暖流,一朵朵馨香的花儿正在饱满地静悄悄地绽放。
1991 年我师范毕业,因为有了工资,家境逐渐得到改善。工作两年后,我把积攒的钱用来修缮了屋子。掀掉竹条茅夹,换上木条瓦片,拆了屋内的板壁篱笆,砌上水泥砖隔间和屋子两头的石壁墙。一道道工序都是寨子里的人们帮忙完成的,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屋子就焕然一新。也是在那一年,我们的寨子通了电,我给母亲买了一台收录机。母亲常常在晚上亮起灯光,放着收录机磁带里的歌曲,屋子里常常坐满了人。虽然不是高朋满座把酒言欢,但有灯光映照着砖瓦屋,歌声激扬着人们的心智,人们话里长、话里短地说个不停,甚有“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欢悦,一天的劳累困顿在这样的氛围里被荡涤散尽,来日又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各自劳作,我便为能给人们带来一丝的愉悦而感动自豪。那时,修缮的屋子在寨子里算是最时尚的,收录机里播放磁带的歌声又是第一个从屋子里传出飘荡在寨子里的,人们最喜欢的聚集处或最喜欢串门的就是我家。屋不设防,心不设防,人们之间的沟通交流坦荡无拘,自然率真!人们的纯朴与憨厚、真实与善良深深地铭刻在我心里!我的老屋成了人们的欢乐地,和合融洽的人性之美在屋里得到完美的展现。
可是,很多年过去,老屋却成了我揪心的酸楚——寨子里的楼房栉比鳞次,一家更比一家富丽堂皇,而我的这幢砖墙瓦屋却成了寨子里一道独特的风景。我也曾想过把它捣毁,盖上和别人一样的楼房,却因各种缘故并未如愿,我的老屋一直存在着,成了父辈们教育年轻人最多的话题。父母还居住在老屋的那些岁月,在平日里,很多人还是喜欢到家里来坐坐或是路过停歇进屋,与我憨实淳朴的父亲饮酒抽烟,与我慈善仁厚的母亲拉拉家常。来人随口常夸我家屋子夏天透风透凉,很好居住;有月亮的夜里不用电灯,还很好打扫卫生,母亲听着都点头微笑。
后来,父亲去世了,母親随二弟进城居住,小弟在我居住的城市打拼,我们只是每年回去老屋两三次。每一次回到老屋都被网络上一首署名为花甲老头写的无诗名的诗句深深刺痛:残门锈锁久不开,灰砖小径覆干苔。无名枯草侵满院,一股辛酸入喉来。忽忆当年高堂在,也曾灶头烧锅台。恍觉如今形影只,家中无人诉情怀——是啊,何尝不是如此呢!没有人常居的老屋长时间未经打扫,尘埃铺满了每个角落,霉味充斥着每一寸空间,岁月的苔藓,在老屋的墙脚疯长,老屋的泥砖石墙已经有些裂塌,屋内的家什蒙着一层厚厚的霉灰,蜘蛛网把柜子和柱子连成了一体,乌黑的老鼠屎遍地铺满,一切都显得空荡荡的。唯有那台炕铺炉灶,依稀还有父母为我们烧火做饭的身影。
没有了人气的老屋给人一种沧桑悲凉之感,看见它就愈发觉得它像一位年迈的老者,安静而温和地诉说着昔日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