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海涛
一
会有一道光,穿过琉璃的表面,扫过我们的双目,抵达灵魂。如果你能感觉到战栗和灼伤,你就会读懂琉璃,并成为琉璃的知音。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当我说出“琉璃”这个词的时候,会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力量直冲过来,这是词语本身所具有的能量。琉璃圆润无比,晶莹剔透,却又透出一种让人无法躲避的锋芒。它穿过时间,穿过黑暗,抵达我们身边。它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它大到无边无际,又细如发丝,环环入扣,拨动我们的毫发和心弦。
“世界琉璃看中国”,这是陈述琉璃这种古老、神奇的物质源于中国,是这片神奇土地上诞生的奇迹;“中国琉璃看博山”,这样的话语一经说出,就具有了无须自证的威严,博山,从此成了一个让人向往的神秘之地。火,成就了石英的虚幻想象。在火中,在1400℃的高温中,一切言说都是无用的,只有把自己完全打开、融化,在火红的烈焰中打几个滚,体会灵魂的煎熬,才能在之后的冷却中获得新的生命。
琉璃的诞生,就是一个从生到死,然后死而复生的过程。
二
石头生长在哪里,其实是一个随机的事件,在大自然的形成過程中,谁也无法预料结果,更无法控制结局。比如,全国拥有石英石和高岭石矿的地方何止千万,为何独独在博山这块土地上形成了巨大的琉璃窑炉,形成了数百年的手工历史?这种必然里面,一定有着我们无法解释的密码。
一个地方所具有的一切,一定是和它的文化传统相互印证的。说起博山,也许我们要回到2000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
公元前374年至公元前221年,在齐国,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所著名的学府——稷下学宫。在长达150年的历史中,由于有着开放、包容、自由的学风,来自各地的学者和门生居住在此,辩论、切磋、著述、育人,稷下学宫出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百家争鸣”、思想多元的格局。
博山陶琉文化历史悠久,享有“中国琉璃之乡”的美誉。它不仅有国内最早的元末明初的古琉璃窑炉遗址,而且在明朝初年就已经开始为宫廷进贡产品了。后来,博山的琉璃产业逐渐发展壮大,清代的时候,博山成为全国琉璃生产的中心。
艺术的创造需要的就是自由,以及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想象。琉璃从古到今落脚在淄博这块土地,与2000多年前形成的自由不拘的思想同出一辙,有着无法割断的精神渊源。
同陶瓷相比,琉璃从一出生就与众不同。
陶瓷是冷进热出,一坨冰冷的陶泥,在人的手中变成了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坯胎,它们带着人的体温,带着人的想象,走进火热的窑炉中,在烈焰中完成了蜕变,成为质地坚硬的陶器和瓷器。而琉璃是热进冷出,先把自己变成1400℃的红色晶体,融化在这样的温度里;然后经过数十道工序,成型之后慢慢降温,在冷却中诞生;全部的热量收拢在内心,光润其外,怀揣锋芒,成为一件外圆内方的艺术珍品。
它们的作用是不同的。陶器和瓷器是大众化、世俗化、生活化、物质化的载体(当然不能否认,不少瓷器也具有精神上的象征);而琉璃从来都是精神高蹈的器皿,从未在民间游走,由于稀缺的缘故,它的足迹一直是神秘的,它游走在古代少数人手中,穿越在高于平民的生活之外。琉璃为中国五大名器之首(琉璃、金银、玉翠、陶瓷、青铜),又是佛家七宝之一,佛经《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里这样写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
琉璃的诞生,有着一个非同寻常的传说。
青铜器作为一种兼具实用与象征意义的器具,在历史上有着让人无法回避的重要性。它的出现,使得人类文明进入了“青铜时代”。青铜器不仅可以衡量时代的生产力水平,更可以衡量古代文明发展的程度。“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青铜器的使用,与祭祀、战争密不可分。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1965年,在湖北省荆州市发现的一座楚国贵族墓里,出土了许多青铜武器,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带有铭文的越王勾践剑。这把剑历经2000多年的掩埋,出土时毫无锈蚀,并闪烁着炫目的青光,寒气逼人,锋利无比。
琉璃的诞生,就与这个卧薪尝胆的勾践有关。相传春秋时期,范蠡受命为越王勾践督造王者之剑,用了三年时间才铸成。在卸下模具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伴生的奇怪的绿色粉状物质,把它与水晶熔合后形成了晶莹剔透、形状圆润、美妙无比、敲击有金属之音的物质。于是,范蠡将此物称为“剑道”,随铸好的王者之剑一起进献给越王。可惜勾践不识范蠡的良苦用心,只留下了宝剑,而将宝物命名为“蠡”,然后退还给范蠡。
这是文献中最早关于琉璃诞生的故事。我很庆幸,在这个故事中,琉璃和青铜剑发生了密切的联系。宝剑作为战争的武器,在冷兵器时代,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就在铸剑的过程中,中国人心目中最有魅力的男人之一范蠡,终于发现了琉璃。在范蠡看来,一把绝世宝剑从诞生起就有了天然的锋芒和锐气,它阳气十足;而阴柔无比的琉璃作为剑锋的映衬,用一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道”字涵盖了全部。也许在范蠡那里,剑是物质的,是阳刚的,琉璃是阴柔的,是物质的另一面——精神的象征。宝剑是取得胜利的法宝,用来赢得战争;而“剑道”是止战,是不战而胜的最高境界。
在这里,虚幻的琉璃作为一种精神的凝聚,一种超凡脱俗的象征,是对战争、兵器的另一种诠释。
故事后来就有了更加感性的色彩:范蠡遍寻天下工匠,将退回的“蠡”打造成精美的首饰送给了他爱慕已久的美女西施。后来西施作为“间谍”埋伏在吴王夫差的身边,演绎出一场旷日持久的复仇和复国的故事。当然,这些都已经隐在了历史深处,只是西施流在“蠡”上的眼泪,在2000多年之后,依旧在琉璃之上诉说着什么……
克罗齐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因为所谓的历史都是当代人的解读和关照。在克罗齐看来,时间本身不是独立的存在,也不是事物存在的外在条件,它只是精神自身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既不能把时间,也不能把过去看成是精神以外的事物。故此又可以说,在大家看来早已消逝的过去的荣光,其实依然活生生地存在于精神之中,存在于我们之间。正是这样的解读,使我们对琉璃有了深刻的理解——琉璃其实是我们关于精神和诗意生活的一种向往和寄托。
三
从周敬王元年,也就是公元前496年,范蠡发现琉璃至今,已过了2500多年,琉璃经过了太多的历史事件,以至于我们在提到琉璃的时候,都不知道它到底处于什么样的时间节点上。
我在一个琉璃展览馆里看见过战国时期的琉璃。那几枚战国琉璃珠静静地躺在聚光灯下,那绝美的光泽,透过藩篱,从遥远的时间深处,发出一道道闪电。是的,我这里用了“闪电”这个词。因为在那个上午,我穿行在各色的琉璃制品搭起的长廊里,当我走到一个展柜的时候,那道闪电击中了我。
那是一个叫作“蜻蜓眼”的战国琉璃。在古朴的琉璃上面,胡乱地长着几只眼睛,我所感受到的光就是从这些眼睛里射出的。历经了这么多年的磨砺,这几枚琉璃珠子依旧掩藏不住犀利的光芒。
看來,时间是无法屏蔽琉璃的光芒的,就像沙漠永远无法阻挡水的存在,琉璃也不会因为时间而废弃,相反,正是由于时光的尘埃落在琉璃上,才使那些古老的琉璃更加意蕴深邃。
由于制作工艺保密,琉璃从诞生之日起就显示出它的与众不同。关于制造琉璃的原材料,在我国古籍中一直是语焉不详的。
古代的琉璃是用琉璃石加入琉璃母烧制而成的。琉璃石是一种有色水晶材料,《天工开物·珠玉》说过:凡琉璃石与中国水精、占城火齐,其类相同……
其石五色皆具……此乾坤造化,隐现于容易地面。天然琉璃石日渐稀缺,尤为珍贵。琉璃母是一种采自天然又经人工炼制后的古法配方,可以改变水晶的结构与物理特性,使其在造型、色彩与通透度上有明显改善。
如果说琉璃石是一种天然水晶还好理解,那么神秘的琉璃母就成为难以解开的谜。宋人在《铁围山丛谈》中记载:琉璃母者,若今之钱滓然,块大小犹儿拳……又谓真庙朝物也……但能作珂子状,青红黄白随色,而不克自必也。
作为一种神秘的原料,琉璃的出身被虚幻了。
西方的玻璃是由钠和钙元素组成的,而中国的琉璃所含的元素是铅和钡。琉璃的颜色多种多样,古人也叫它“五色石”。到了汉代,琉璃的制作水平已相当成熟,但是冶炼技术却掌握在皇室贵族的手中,一直秘不外传。当时,人们甚至把琉璃看得比玉器还要珍贵。
四
是那些无用的东西吸引着人们去探究,去发现,去享受。相比于吃穿,制造琉璃压根就是一种无中生有的人类活动。
关于琉璃起源的另一种传说,源自古代的阴阳家和方士,他们为了追求长生不老的仙丹,用坩埚、铅石和火制造出来琉璃。火中,人类为了长寿,寻找与时间对抗的仙丹妙药,却在无意中炼成了琉璃,一种具有生命力的物质。从某种意义上说,无用的琉璃是在无意中闯入了人的世界,它来自石英、高岭土和铅钡构筑的故乡,直到有一天突然走进了烈火,成为一个失去故土的浪子。在人间,由于它晶莹剔透,所以具有了特别的象征意义。
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具有了天生的、义不容辞的义务,成为人类对美的追求的一个特殊的标本。
琉璃具有其他物体所不具备的个性,比如纯粹性和无用性。它既单纯又复杂,纯粹的质地和丰富多彩的琉璃表面,使得它自身带有一种无法抹去的特质,具有了一种难得的灵性与神性。
琉璃是易碎的,瞬间的撞击就可以让它粉身碎骨,从一个完美的构架变成无法挽回的碎片。琉璃又是绝美的,它身上有一种不确定的美,这从它的诞生过程中就能体现出来。琉璃在火中是不确定的,人们无法把握它的样子。正因为这样的不确定性,使得每一个琉璃都成为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每一个琉璃都浑然天成,它不属于大自然而独独属于人类自己,它是美的尤物,是一种不可控之中的可以控制的美。
“仓颉造字”的传说是这样的:“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仓颉造出的汉字体现的是天地造化、阴阳变化之规律,揭示了自然客观秩序的大美与和谐。自然造化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所以天降雨粟;灵怪不能隐其身,故鬼怪夜哭。
而人们造出的琉璃,同样揭示了人间大美,将人们对自然的感悟融入其中,天地将为之彰显神迹……
在人与时间的角力中,琉璃是人们手中唯一可以掌握的果实。每一个心怀善念的人,都看得见琉璃发出的光芒……